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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賭命

(一)

院子裡的銀杏樹在風中簌簌作響,棋盤落子聲幽雅如琴弦,修指甲的白衣少年臉上全無表情,下棋的人更連頭都沒有抬起。
    明月心忍不住道:「我們並不是來看人下棋的。」
    公孫屠道:「我知道你們是來找我的,我就是血洗孔雀山莊的人,你們並沒有找錯。」
    明月心的手握緊,指甲已刺人肉裡,道:「他們三位呢?」
    公孫屠沒有直接回答,卻先引見了那個修指甲的白衣少年。
    「這位就是洛陽蕭家的四無公子。」他顯得像是在示威,「四無的意思,就是飛刀無敵,殺人無數,翻臉無情。」
    「還有一無呢?」
    「就是不翻臉也無情。」公孫屠道,「他還有個很長很奇怪的名號,叫做:「上天人地尋小李,一心一意殺葉開。」
    昔年小李飛刀威懾天下,飛刀一出,例不虛發,他的光輝和偉大,至今無人能及。
    葉開得自他真傳,談笑江湖三十年,雖然沒有妄殺過一個人,卻也沒有一個人敢輕犯他。
    明月心道:「這位無心的公子不但有把握可以殺葉開,還要找小李探花比一比高下?」
    公孫屠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也笑了:「他的口氣好大。」
    公孫屠道:「口氣大的人,本領通常也不會小。」
    明月心道:「好像是的。」
    公孫屠微笑道:「其實不對?」
    明月心笑道:「口氣越大,本領越小,江湖中豈非有很多人都是這樣子的?」
    公孫屠的笑像是在挑撥,她的笑卻完全是在挑戰,這句話她本就是對著蕭四無說的。
    這傲慢的少年卻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她在說什麼,臉上還是全無表情。他手上的刀也動得很慢,每一個動作都極小心,好像生怕劃破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乾燥穩定,手指長而有力。
    傅紅雪從未注意過別人的手,現在卻在注意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觀察得很仔細。
    修指甲並不是件很有趣的事,並不值得看。
    蕭四無卻彷彿被看得很不安,忽然冷冷道:「看人修指甲,就不如看人下棋。」
    公孫屠笑道:「尤其下棋的這兩位,都是當今天下的大國手。」
    明月心眨了眨眼,道:「這位道長就是紫陽觀的大老闆?」
    公孫屠好像又想挑撥,故意問道:「道觀中哪有大老闆?」
    明月心笑道:「在道觀裡觀主就是大老闆,在妓院裡老鴇兒就是大老闆,『大老闆』這名稱本就是各種人都可以用的。」
    白髮人剛拈起一顆棋子,忽然抬頭向她笑了笑,道:「不錯,我就是這裡的大老闆。」
    明月心嫣然道:「最近這裡生意怎麼樣?」
    白髮道人道:「還過得去。無論什麼時候,總有些愚夫愚婦來上香進油的,何況每年的春秋佳日,都正好是我們這行的旺季。」
    他說話的口氣居然也好像真的是個大老闆了。
    明月心笑得更愉快,道:「大老闆本來是無趣的多,想不到你這位大老闆竟如此有趣。」
    白髮道人道:「我本就是個百無禁忌的人。」
    他也笑得很愉快,明月心的笑卻忽然變得有些勉強:「百無禁忌?大老闆你貴姓?」
    白髮道人道:「我姓楊。」
    明月心道:「楊無忌?」
    白髮道人道:「好像是的。」
    明月心忽然笑不出了。
    她知道這個人——三十年前,楊無忌就已是和武當掌門、巴山道土齊名的「方外七大劍客」之一。
    她已知道江湖中用來形容這道人的四句話——第一句是「百無禁忌」,最後一句也是。
    這四句話知道的人很不少。
    「百無禁忌,一笑殺人,若要殺人,百無禁忌。」
    據說,這道人若是冷冷冰冰地對你,反而拿你當作個朋友;若是對你笑得很和氣,通常就只有一種意思——他要殺你!
    據說他要殺人時,不但百無禁忌,六親不認,而且上天人地,也非殺了你不可。
    剛才他就笑了,現在還在笑。他準備什麼時候出手?
    明月心盯著他,連一剎那都不敢放鬆。
    誰知楊無忌卻又轉過頭,「叮」的一響,手指拈著的棋子已落在棋盤上。
    這一顆子落下,他就拂袖擾亂了棋局,歎道:「果然是一代國手,貧道認輸了。」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道:「這一著只不過是被人分了心而已,怎麼能算輸?」
    楊無忌道:「一著下錯,滿盤皆輸,怎麼不算輸?何況下棋正如學劍,本該心無二用,若是被人分了心,怎麼能算高手?」
    公孫屠笑道:「幸好道長下棋時雖易被分心,出劍時卻總是一心一意的。」
    楊無忌淡淡道:「幸好如此,所以貧道至今還能偷生於人世。」
    青衣白襪的中年人卻歎了口氣,道:「不幸的是,我下棋時雖能一心一意,對劍時一顆心就變得亂如春草般。」
    明月心道:「你貴姓?」
    青衣人道:「不能說,不能說。」
    明月心道:「為什麼不能說?」
    青衣人道:「因為我本來就是個無名之輩,我只不過是個棋童而已。」
    明月心道:「棋童,誰的棋童?」
    燕南飛忽然笑了笑,道:「棋童的主人,當然是公子。」
    青衣人好像剛看見他,立刻也笑了笑,拱手道:「原來是燕公子。」
    燕南飛道:「只可惜我不是你的公子。」
    青衣人微笑道:「公子近來可曾著棋?」
    燕南飛道:「逃命還來不及,哪有功夫著棋?」
    青衣人笑道:「在下卻是為了著棋,連命都不要了,又何必再去逃命?」
    燕南飛大笑,青衣人微笑,原來這兩個人本來就認得的。
    棋童已如此,他的公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燕南飛又問道:「你的公子近來可曾著棋?」
    青衣人道:「不曾。」
    燕南飛微笑道:「他不曾著棋,想必不是為了逃命,他只要人的命。」
    青衣人大笑,燕南飛微笑,他們說的這個人是不是公子羽?
    燕南飛和公子羽本來也是朋友?
    青衣人又拱了拱手,道:「公子再坐坐,在下告辭。」
    燕南飛道:「你為何不再坐坐?」
    青衣人道:「我是來著棋的,無棋可著,為何要留下?」
    燕南飛道:「為著殺人!」
    青衣人道:「殺人?誰想殺人?」
    燕南飛道:「我!」
    他忽然沉下臉,冷冷地看著公孫屠:「我要殺的人就是你。」
    公孫屠一點也不意外,卻歎了口氣,道:「為什麼人人都要殺我?」
    燕南飛道:「因為你殺人殺得太多。」
    公孫屠淡淡道:「要殺我的人也不少,我卻還活著。」
    燕南飛道:「你已活得太長了,今日只怕已到了死期。」
    公孫屠悠然道:「今日本就是死期,卻不知是誰的死期!」
    燕南飛冷笑,同時已亮出了衣下的劍。
    薔薇劍!

× × ×

這柄軟劍平時居然能像腰帶般藏在衣下,柔軟的皮鞘也不知是用什麼染紅的,紅得就像是春天的薔薇。
    紅得就像是仇人的血!
    看到這柄劍,公孫屠眼睛裡也不禁露出尊敬之色:「我知道這柄劍,百煉千錘,可柔可剛,果然是天下少見的利器!」
    燕南飛道:「我也知道你的鉤。」
    鷹爪雖可怕,鷹最利的卻不是爪,而是喙。
    公孫屠用的鉤就叫做「鷹喙」,無論形式、份量、用法,都和江湖中看見的鉤完全不同。
    燕南飛知道,卻未見過:「你的鉤呢?」
    公孫屠笑了笑,道:「你幾時見過用鉤採花的?」
    燕南飛道:「採花?」
    公孫屠道:「薔薇難道不是花?」
    青衣人忽然道:「你若想採薔薇,就不該忘了薔薇有刺,不但會刺傷人的手,也會刺傷人的心。」
    公孫屠道:「我已無心可傷。」
    青衣人道:「但是你還有手可傷。」
    公孫屠又笑了笑,悠然道:「他傷我的手,我就傷他的心。」
    青衣人道:「用什麼傷他的心?」
    公孫屠道:「用人。」
    青衣人道:「什麼人?」
    公孫屠道:「卓玉貞。」
    青衣人道:「他傷你,你就殺卓玉貞?」
    公孫屠點點頭,道:「卓玉貞不能死,所以我也不能死,能死的只有他!」
    青衣人道:「這一戰你豈非已立於不敗之地?」
    公孫屠道:「本來就是的。」
    他微笑著,看著燕南飛:「所以現在你總該明白,今日究竟是誰的死期!」
    燕南飛道:「你的!」
    他冷冷地接著道:「死人才不能殺人。我要讓卓玉貞活著,更非殺了你不可!」
    公孫屠歎了口氣,道:「看來你還是不太明白,只因為我剛才說了句話你沒有聽見。」
    青衣人道:「我聽見了。」
    公孫屠道:「我說的是什麼?」
    青衣人道:「你說只要你一見血,就要他立刻殺了卓玉貞。」
    公孫屠道:「我是對誰說的?」
    青衣人道:「我不認得那個人,只知道你叫他『食指』!」
    公孫屠道:「現在他人呢?」
    青衣人道:「帶著卓玉貞走了。」
    公孫屠道:「到哪裡去了?」
    青衣人道:「我不知道!」
    公孫屠道:「誰知道?」
    青衣人道:「好像沒有人知道!」
    公孫屠道:「本來就沒有人知道!」
    他又微笑著,看著燕南飛:「現在你是不是已完全明白?」
    燕南飛點點頭,居然還能不動聲色。
    公孫屠道:「今日是誰的死期?」
    燕南飛道:「你的。」
    公孫屠搖頭苦笑,道:「看來這人不但真倔強,而且真蠢,居然到現在還不明白。」
    燕南飛道:「不明白的是你,因為你千算萬算,還是忘了一點。」
    公孫屠道:「哦?」
    燕南飛道:「你忘了我不能死,更不想死,何況,我若死了,卓玉貞還是救不回來,所以我為什麼要讓你殺我?為什麼不能殺你?」
    公孫屠怔了怔,道:「既然大家都不能死,你說應該怎麼辦?」
    燕南飛道:「亮你的鉤,對我的劍,十招之內,我若不能勝你,我就送你一條命!」
    公孫屠道:「誰的命?」
    燕南飛道:「我的。」
    公孫屠道:「你若勝了我,我也得送你一條命?」
    燕南飛道:「當然。」
    公孫屠道:「你要誰的命?卓玉貞的?」
    燕南飛道:「我要看著你將她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公孫屠沉吟著,又去問那青衣人,道:「這句話是不是燕南飛親口說的?」
    青衣人道:「是。」
    公孫屠道:「燕南飛是不是個守信的人?」
    青衣人道:「一諾千金,死而無悔。」
    公孫屠忽又笑了,大笑道:「其實我說來說去,為的就是要等他說這句話。」
    他的笑聲停頓時,鉤已在手。

(二)

雪亮的鉤,亮如鷹眼,利如鷹喙,份量雖沉重,變化卻輕巧。
    公孫屠微笑道:「你知不知道這柄鉤的好處在哪裡?」
    燕南飛道:「你說。」
    公孫屠輕撫鉤鋒,道:「這柄鉤雖重,但是在斗室之中,也可以運用自如,卻不知你的劍如何?」
    燕南飛道:「我若被你逼出此室,也算輸了。」
    公孫屠大笑,道:「好。你還不拔劍?」
    燕南飛道:「不必拔劍。」
    公孫屠道:「不必?」
    燕南飛道:「劍在鞘中,也同樣可以殺人,又何必拔劍?拔出來後,反而未必能殺人了。」
    公孫屠道:「為什麼?」
    燕南飛道:「因為這柄劍最可怕之處,本不在劍鋒,而在劍鞘。」
    公孫屠不懂:「難道劍鞘比劍鋒還利?」
    燕南飛輕撫著鮮紅的劍鞘,道:「你知不知它是用什麼染紅的?」
    公孫屠不知道。
    燕南飛道:「是用『血薔薇』的花汁。」
    公孫屠顯然也不知道什麼是血薔薇,他根本從來也沒有聽說過。
    燕南飛道:「血薔薇就是用五種毒血灌溉成的薔薇。」
    公孫屠道:「五種毒血?哪五毒?」
    燕南飛道:「七寸陰蛇,百節蜈蚣,千年寒蛇,赤火毒蠍。」
    公孫屠道:「還有一種呢?」
    燕南飛冷冷道:「還有一種就是那些不忠不義的叛徒賊子!」
    公孫屠這次居然沒有笑出來。
    燕南飛道:「薔薇劍要殺的就是這五毒。若是遇見孝子忠臣,義氣男兒,這柄劍的威力根本就發揮不出。」
    公孫屠冷笑道:「劍鞘的威力?」
    燕南飛不否認,道:「若是遇見了五毒,血薔薇的花魂就會在劍上復活。」
    他盯著公孫屠道:「你若是這五毒之一,這時你就會嗅到一種神秘而奇異的香氣,血薔薇的花魂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攝去你的魂魄。」
    公孫屠大笑,臉上每一條刀疤都笑得扭曲蠕動起來,就像是一條條毒蛇。
    燕南飛道:「你不信?」
    公孫屠道:「你的劍上有花魂,我的鉤上也有。」
    燕南飛道:「有什麼?」
    公孫屠道:「厲鬼冤魂。」
    他的笑聲撕裂,笑容猙獰:「也不知有多少條死在這柄鉤下的厲鬼冤魂,都正在等著我為他們找個替死鬼,好讓他們早早超生。」
    燕南飛道:「我相信。我也可以想像到,他們最想找的就是你。」
    公孫屠道:「你為何還不出手?」
    燕南飛道:「我已出手!」
    公孫屠笑容消失,臉上的毒蛇就像忽然同時被人捏住了七寸,立刻僵死。
    燕南飛的劍果然已開始在動,他動得很慢,動作中帶著種奇異的韻律,就彷彿薔薇的花瓣在春風中開放,完全看不出一點可以致命的威力。
    公孫屠冷笑,鉤已擊出。他的出手快而準,多年來的無數次生死惡戰,已使得他完全摒絕了那些繁複花哨的招式;他每一招擊出,都絕對有效。
    可是他的招式忽然就被捲入了薔薇劍那種奇妙的韻律裡,就好像鋒利的貝殼被捲入海浪。
    潮退的時候,他所有的攻擊都已消失了威力。
    然後他就嗅到了一種神秘的香氣,眼前忽然變得一片鮮紅,除了這片鮮紅的顏色外,別的都已看不見了,又像是忽然有一道紅幕在他眼前垂下。
    他的心弦震動,想用手裡的鉤去挑開這片紅幕,去刺穿它,可是他的反應已遲鈍,動作已緩慢,等到這片鮮紅消失時,薔薇劍已在他咽喉上。
    他忽然覺得喉嚨發乾,滿嘴苦澀,而且很疲倦,疲倦得幾乎要嘔吐。
    「叮」的一響,他的鉤已落在地上。
    楊無忌長長吐出口氣,顯然剛才也同樣能感受到劍上那種神秘的壓力。
    他學劍四十年,居然看不出燕南飛用的是什麼劍法。
    青衣人也吐出口氣,喃喃道:「這就是心劍?劍上真的有花魂復活?」
    燕南飛道:「還沒有復活,只不過偶然甦醒了一次而已。」
    青衣人動容道:「若是真的復活了呢?」
    燕南飛神情嚴肅,緩緩道「花魂復活,宿願得償,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青衣人道:「花魂復活時,必有人死?」
    燕南飛道:「必死無疑。」
    青衣人道:「什麼人死?」
    燕南飛道:「至少有兩個人,一個是我,還有一個是……」
    他沒有說下去,青衣人也沒有催促他說下去。
    兩個人臉上忽然同時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同時笑了。
    燕南飛笑得更愉快。
    薔薇劍仍在公孫屠的咽喉上,他知道一定很快就能見到卓玉貞的。
    「套車,備馬,先叫人送卓姑娘上車,再送我們出去。」
    他的條件公孫屠完全答應。
    明月心微笑著站起來,心裡也不禁鬆了口氣。這一次他們總算沒有失敗。

× × ×

蕭四無還在修他的指甲,他的手還是同樣穩定,冷酷的眼睛裡卻已露出了焦躁之意。
    因為博紅雪還在盯著他,甚至在燕南飛出手時,他的目光都沒有移開過。
    除了這少年的一雙手之外,世上好像再沒有什麼別的事值得他去看一眼的。
    蕭四無的手背已隱隱露出了青筋,彷彿已用出了很大的力量,才能使這雙手保持穩定。
    他的動作還是很輕慢,甚至連姿勢都沒有改變。能做到這一點確實很不容易。
    傅紅雪忽然道:「你的手很穩。」
    蕭四無淡淡道:「一直都很穩。」
    傅紅雪道:「你出手一定也很快,而且刀脫手後,刀本身還有變化。」
    蕭四無道:「你看得出?」
    傅紅雪點點頭,道:「我看得出你是用三根手指擲刀的,所以能在刀鋒上留下迴旋之力;我也看得出你是用左手擲刀的,先走偏鋒,再取標的。」
    蕭四無道:「你怎麼能看得出?」
    傅紅雪道:「你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別有力。」
    蕭四無笑容艱澀,冷冷道:「好眼力。」
    傅紅雪道:「好刀!」
    蕭四無傲然道:「本就是好刀!」
    傅紅雪道:「雖是好刀,卻還是比不上葉開。」
    蕭四無的動作突然停頓。
    傅紅雪也終於站起來,道:「葉開的飛刀出手,當今天下最多只有一個人能破解。」
    蕭四無手背的青筋更凸出,道:「我的刀呢?」
    傅紅雪淡淡道:「現在這屋子裡最少已有三個人能破你的刀!」
    蕭四無道:「你也是其中之一?」
    傅紅雪道:「當然是的。」
    他慢慢地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蕭四無看著他走出去,居然沒有動,也沒有再說一個字。
    刀在!手也在!
    可是他的刀決不輕易出手!
    他在看著地上的腳印冷笑。

× × ×

腳印很深,是傅紅雪留下來的。他走出這扇門時,全身的力量都已集中。
    因為他必須集中全部力量來防備蕭四無的刀。
    可是蕭四無的刀並未出手。
    傅紅雪走出門,仰面向天,長長吐出口氣,竟似覺得很失望。
    不但失望,而且憂慮。
    他忽然發現這少年遠比近年來他所遇見的任何人都可怕!
    他本已看清了這少年的刀路,本想激這少年出手。
    現在出手,他還能接得住,他有把握。
    誰知這少年的冷靜,竟比他自己手中的刀更冷,更可怕。
    「他三年以後再出手,我是不是還有把握能接得住?」
    前面有馬嘶傳來,小院中還是很幽靜,傅紅雪忽然有種衝動,想回頭去殺了這少年,但他沒有回頭。
    他慢慢地走了出去。

× × ×

前面走的是燕南飛和公孫屠。
    薔薇劍還在公孫屠咽喉上,燕南飛面對著他,一步步向後退。
    公孫屠卻不願面對他,已閉上了眼,他就像是用竹杖在帶著一個瞎子。
    可是這瞎子實在太危險,他決不能有片刻放鬆。
    明月心是最後走出禪房的,正想加快腳步,趕上傅紅雪。
    這時楊無忌忽然在她身旁出現,道:「你知不知道那道牆後面是什麼?」
    明月心搖搖頭。
    楊無忌笑了笑,道:「你馬上就會知道的。」
    看到這個人的笑,明月心手裡已捏了把冷汗。
    楊無忌卻往後退了兩步,微笑著點頭。就在這時,短牆後忽然出現了九個人。
    九個人十三種暗器,每種至少有三件,弓弦聲和機簧聲同時一響,三十幾道寒光暴雨般打了過來。
    明月心的反應並不慢,弓弦一響,她的身法已展開。
    一片刀光閃電般飛過來,為她掃落了大半暗器。
    她展動身形向左退,剩下的暗器已沒有一件能打到她。
    她正在暗中鬆了口氣,一柄劍已刺入了她的右肋,她幾乎完全沒有感覺到痛苦。
    劍鋒冷而銳利,她只覺得忽然有陣寒意,只看見傅紅雪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忽然伸手把她拉了過去。
    然後她就倒在傅紅雪懷裡。

× × ×

楊無忌用的是一柄松紋古劍,此刻劍已出鞘,劍尖還在滴著血。
    他凝視著劍尖的血,臉上忽然變得全無表情。
    一擊必中!
    他早已算準了傅紅雪會拔刀,早已算準了明月心會往哪裡閃避。
    他的劍早已在那裡等著。
    這件事每一個細節都早已在他計算之中,他早已算準了這一擊必中!

× × ×

短牆的九個人已全都不見了,傅紅雪並沒有追,只是冷冷地盯著楊無忌。
    燕南飛也已停下來,握劍的手彷彿在發抖。
    楊無忌忽然道:「你最好小心些,莫要傷了他。他若死了,卓玉貞也要死。」
    燕南飛咬緊牙,道:「你是身負重名的劍客,這裡是你的道觀,你竟在這裡用如此卑鄙的手段暗算一個女人,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楊無忌淡淡道:「我是楊無忌,我要殺她!」
    青衣人遠遠地站在禪房門側,歎息著道:「若要殺人,百無禁忌,楊無忌果然是楊無忌!」
    楊無忌道:「此刻我若不殺她,良機錯失,以後只怕就永無第二次了。」
    傅紅雪盯著他,一隻手握著刀,一隻手抱著暈過去的明月心。
    他可以感覺到明月心的身子在漸漸發冷。
    楊無忌道:「你們要替她報仇?」
    傅紅雪沒有再說一個字,已開始往後退。
    燕南飛看著他懷裡的明月心,再看著自己劍下的公孫屠。
    公孫屠還是閉著眼,一張刀疤交錯的臉,看來就像是個面具。
    燕南飛忽然也開始往後退。
    楊無忌也不意外,淡淡道:「馬車已套好,卓玉貞已在車上等著,祝你們一路順風。」
    燕南飛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上車後殺了公孫屠?」
    楊無忌道:「我為什麼要怕?公孫屠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忽然轉身走向禪房,走到門口時又拉住那青衣人:「走,我們去下棋。」
    青衣人立刻點了點頭,微笑道:「我本就是為了下棋來的。」

× × ×

車馬果然已套好,一個身懷六甲的少婦,正坐在角落裡低頭垂淚。
    傅紅雪帶著明月心上了車,薔薇劍卻仍在公孫屠的咽喉。
    燕南飛厲聲道:「睜開眼來看著我!」
    公孫屠立刻睜開眼。
    燕南飛盯著他,恨恨道:「我本想殺了你的。」
    么孫屠道:「但你卻不會出手,因為你是一諾千金的燕南飛。」
    燕南飛又狠狠地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一腳踢在他小肚子上。
    公孫屠的身子立刻蝦米般彎下,眼淚,鼻涕,冷汗,一起流了出來。
    燕南飛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轉身面對著前面的車伕,道:「打馬前行,片刻也不許停留。你若想玩花樣時,最好莫忘記我的劍就在你背後。」

(三)

車廂寬大,座位柔軟,趕車的技術優良。
    這本是輛坐起來很令人愉快的馬車,可是車廂裡的人卻沒有一個是愉快的。
    傅紅雪忽然道:「我本該殺了蕭四無。」
    燕南飛道:「你並沒有出手。」
    傅紅雪道:「因為我有顧忌,所以……」
    燕南飛道:「所以你慢了。」
    傅紅雪慢慢地點了點頭,道:「若要殺人,百無禁忌,良機錯失,永不再來。」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都似已經過仔細咀嚼。
    燕南飛沉默了很久,才歎息著道:「我殺公孫屠的機會只怕也已不多了。」
    傅紅雪道:「幸好明月心還沒有死,卓姑娘也安全無恙。」
    坐在角落的卓玉貞已收住了淚,看著他,忽然道:「你就是傅紅雪?」
    傅紅雪點點頭。
    卓玉貞道:「我沒有見過你,可是我常聽秋……秋大哥說起你。他常說你是他惟一可以信任的朋友,他還說……」
    傅紅雪道:「說什麼?」
    卓玉貞黯然道:「他再三關照我,萬一我在他無法照顧我時出了什麼事,就要我去找你,所以他將你的容貌說得很仔細。」
    她又低下頭,垂淚道:「想不到的是,現在我還好好活著,他卻已……」
    說到這裡她已泣不成聲,索性伏在座位上,放聲痛哭起來。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的美麗屬於清秀柔弱那一類型,本就最容易讓人憐憫同情。
    明月心雖然聰明堅強,若不是傅紅雪及時為她止住了血,現在只怕已香消玉殞。
    燕南飛看著她們,忍不住輕輕歎息:「不管怎麼樣,我們總算已對秋莊主有了交待。」
    傅紅雪道:「沒有交待!」
    燕南飛很意外:「沒有?」
    傅紅雪目光刀鋒般盯著他身旁的女人,冷冷道:「這位姑娘不是卓玉貞,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