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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劍下一點紅

張嘯林像是突然自夢中驚醒,喃喃道:「有人麼?是誰?」
    這女刺客吃了一驚,像是怕驚動窗外的人。
    她沒有說話,只是回過頭來一笑,臉上的黑巾已不見了,月光照著她的臉,果然美麗動人。
    張嘯林故意睜大了眼睛,也不說話。
    這女刺客甜甜地笑著,甜甜地瞧著他,一隻纖纖玉手,竟已開始去解前胸那長長一排紐子。
    張嘯林道:「你……你這是……」
    這女刺客擺了擺手,叫他莫要說話,腰肢輕輕一扭,那黑色的緊身衣,就像軟皮似的脫了下來。
    月光,立刻灑遍了她像牙般的,赤裸的胴體。
    張嘯林似乎連氣都已喘不過來,只覺一個冰冷、光滑、柔軟而帶著彈性的身子,已蛇一般滑進了被窩。
    她身上帶著種新鮮的肥皂香氣,像是剛洗過澡。
    肥皂的香氣,並不好嗅,但奇怪的是,這香氣從她身上發出時,卻已能夠將人類最深沉的慾望喚起。
    她滑膩的身子,已蛇一般纏住了張嘯林。
    張嘯林喃喃道:「半夜三更,突然有個絕色美女,脫光了衣服,鑽進了你的被窩,這種故事,只怕連最荒唐的文人都寫不出來吧?」
    這少女伏在他耳邊,銀鈴般輕笑著,耳語道:「一個男人有這樣子的艷遇,你卻還不滿意?」
    張嘯林道:「你莫非是狐仙?是鬼?」
    這少女暱聲道:「不錯,我正是狐狸,要迷死你。」
    張嘯林身子突然抖了起來,道:「老實說,我……我怕得很!」
    這少女輕輕撫摸著他,嬌笑道:「莫要怕,狐狸就算練成了精,也是有尾巴的,你摸摸看,我有沒有尾巴?」
    她引導著他的手……
    張嘯林道:「那……那麼,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少女悄聲道:「冷公子怕你寂寞,特地叫我來陪的,現在,你可以放心了麼?」
    張嘯林喃喃道:「冷公子真好……你真好,你無論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這少女道:「奇怪,冷公子從來都是冷冰冰的,為什麼對你偏偏這麼好?難道……他有什麼事要求你?」
    張嘯林道:「嗯……」
    少女的身子迎合著,道:「好人,告訴我,你究竟和他說了什麼事子」
    張嘯林道:「噯……」
    少女的腰肢扭動著,悄聲道:「今天晚上,冷公子像是忙得很,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掌門戶的那三位長老為什麼一個也不見呢?」
    張嘯林道:「噢……」
    少女要推他,撒嬌道:「你不睬我,我也不睬你了。」
    張嘯林喃喃道:「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那少女輕笑道:「但現在你總得……」
    話未說完,突然覺得全身都麻了,什麼地方都已不能動。
    她這才真的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你這是做什麼?」
    張嘯林突然坐起來,笑嘻嘻地瞧著他,道:「你先告訴我,你是誰?我再告訴你。」
    那少女道:「我不是告訴過你,是冷公子叫我來的麼?」
    張嘯林笑道:「冷公子派來的人,怎會從屋頂上爬下來?」
    那少女迷人的眼睛已充滿驚恐,道:「你……你方纔已瞧見了?」
    張嘯林道:「抱歉得很,我不幸是瞧見了。」
    那少女道:「你……你方才為何不說?」
    張嘯林笑道:「你沒有叫我說呀!何況,我只是不願別人來探我的秘密,但有漂亮的女孩子要在我面前脫衣服,我卻是求之不得的。」
    那少女咬牙道:「你……你這惡鬼!」
    張嘯林柔聲道:「現在,你總該說了吧?」
    那少女瞪著他,眼睛裡像是要冒出火來,嘶聲道:「我恨不得殺了你!」
    張嘯林道:「你不說?」
    那少女牙齒咬得直響,道:「你不趕緊殺了我,必定會後悔的。」
    張嘯林笑道:「好,你不說,總有人能叫你說的。」
    突然用棉被將她身子裹了起來,大呼道:「捉賊呀……捉奸細!」
    那少女臉色立刻慘白,她未想到他竟真的如此狠心。
    這時門外的黑衣大漢已衝了進來,齊聲喝道:「奸細在哪裡?」
    張嘯林指著床上的少女,道:「在這裡,快送到冷公子那裡去,仔細盤問她的來歷。」
    大漢們又驚又喜,但終究還是將那卷棉被扛走。
    那少女身子不能動,破口大罵道:「你這畜生,你這狗,你……你不得好死的。」
    張嘯林輕輕搔著鼻子,喃喃笑道:「有人將我當做色鬼,我還可忍受,但若有人要將我當做呆子,我只好給他們個教訓。」
    那柳葉刀,還留在地上。
    張嘯林拿起來,瞧了瞧,皺眉道:「這女子竟是天星幫的?天星幫怎會來到這裡?」
    他思索了半晌,穿起衣衫,將那柄柳葉刀插在腰帶裡,雙肩輕輕一振,就從那屋頂的小洞裡鑽了出去。
    然後,他伏在屋頂上,瞧了半晌,喃喃說道:「她是從東面來的,天星幫原來落腳在東方。」
    他展動起身形,一家家的屋頂,就好像是飄浮著的灰雲似的,一片片自他腳下飛過去,晚上的涼風,吹著他的臉。
    一種迅速的快感,刺激著他,他覺得愉快得很。
    屋頂,有各式各樣的;屋頂下,有各式各樣的生活,但又有誰的生活能比他更多彩多姿呢?
    天地間十分寂靜,大多數院子裡都沒有燈光,只有偶爾傳來一兩聲嬰兒的啼哭聲,夫妻的嘻笑聲……
    除了這些令人愉快的聲音外,自然,也難免有怨偶的啐罵聲,貓捉老鼠聲,男子打鼾聲,骰子落在碗中的清脆響聲。
    深夜此時,在別人的屋頂上乘風而行,這種愉快是沒有任何事所能代替的,這令人有一種優越的感覺。
    他喜歡這種感覺。
    突然,他瞧見前面一個院落燈火通明,但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卻似乎埋伏著刀光人影。
    張嘯林陡地頓住了身形,喃喃道:「只怕就是這裡了。」
    他隱身在屋脊後,瞧了半晌。
    只見一個人自屋裡走出來,吐了口痰道:「三姑娘還沒有回來麼?」
    角落陰影中的大漢應聲道:「還沒有瞧見。」
    那人伸個懶腰,道:「奇怪,莫非出了什麼事了?」
    屋子裡有人應聲道:「憑三妹的機警,一定出不了事的。」
    張嘯林突然將那柄柳葉刀直擲出去,大喝道:「你那三妹已落入本幫手中,你們瞧著辦吧!」
    柳葉刀「奪」的釘在門板上。
    屋子裡突然竄出條人影,就像是一根射出來的劍似的,一身緊身黑衣,掌中一口劍,青光瑩瑩。
    張嘯林瞧他的身法,又吃了一驚:「這人的身手竟似還在『七星奪魂』左又錚之上,『天星幫』裡,又怎會有這樣的高手?」
    他輕煙般掠了出去,那黑衣人在身後緊緊跟著。
    他故意將身形放緩,回頭一瞧。
    月光下,這黑衣人的一張臉竟像是死人的臉一般,但一雙小眼睛,卻是尖銳明亮,看來比他的劍光更可怕。
    張嘯林這裡才停了一停,黑衣人已衝過來,劍光飛舞,「刷刷」,剎那間便已刺出三劍。
    這三劍非但又急又快,所刺的部位,更無一不是張嘯林的要害,他劍法也許還不能算是登峰造極,但出手的凶狠毒辣,江湖中已很少有人比得上,他眼睛也閃動著殘酷的,野獸般的碧光,彷彿他一生中最大的嗜好,就是殺人,他生存的目的,也只是為了殺人。
    他揮劍的姿態,也非常奇特,白手肘以下的部位,都像是沒有動,只是以手腕的力量把劍刺出來。
    在沒有必要的時候,他從不肯多費一分精力。
    張嘯林瞧著他這死人般的臉,瞧著他這獨有的奇特使劍姿態,心頭一動,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黑衣人手腕巧妙地運轉著,劍光自他手中刺出來,就像是爆射的火花,沒有人能瞧得出他的變化。
    他在一瞬間刺出了十三劍,張嘯林已掠過四重屋脊,劍光毒蛇般纏著他,卻始終沾不著他的衣裳。
    這是比閃電還快的劍勢,這也是比閃電還快的身法。
    第十四劍刺出時,突然在張嘯林的咽喉前一尺外頓住,他劍勢刺出雖急,停頓得還是那麼自然,連劍都不再有半分顫動,張嘯林身形也突然頓住,兩人面對面,竟似突然在空氣中凝結。
    黑衣人碧綠的眼睛裡射出了妖異的光,一字字道:「你不是硃砂幫門下。」
    他話音也是奇異而獨特、冷酷、低沉、嘶啞、短促,竟不像是自人類的咽喉中發出來的,聲音雖低啞,卻有一種直刺人心的魔力,叫人永遠也不會將他所說的任何一個字忘記。
    張嘯林笑了笑,道:「你怎知道我不是硃砂幫門下?」
    黑衣人道:「硃砂幫門下,沒有人能躲得過我十三劍。」
    張嘯林笑道:「你自然也不是天星幫門下。」
    黑衣人道:「不錯。」
    話聲中,停頓的長劍突然直刺出去。
    這一劍快得更是不可思議,他長劍刺出,世上根本沒有人能在一尺的距離內將這一劍閃開。
    但張嘯林卻在他劍勢將動未動時,便已掠開三尺,他雖然一劍想刺穿張嘯林的咽喉,張嘯林卻不動怒,反而笑道:「你既非天星門下,我也非硃砂幫,你我兩人,簡直可說素不相識,你為何要殺我?」
    他說了還不到三十六個字,而且說得很快,黑衣人卻已又刺出了三十六劍,劍勢更狠、更毒。
    他素來不喜歡說話,只因為他通常還未說話時,他掌中的這口劍已作了最簡潔的回答。
    死!這就是他通常給別人的答覆。
    張嘯林微笑道:「好迅急的劍法,好毒辣的劍法,果然不愧人稱『中原第一快劍』……好個搜魂劍無影,中原一點紅。」
    對方仍沒有答覆,三十六劍之後,又是三十六劍。
    張嘯林仍然沒有還手,仍然帶著微笑,道:「若求殺人手,但尋一點紅……江湖傳言,都說只要有人能出高價,就算是你的骨肉朋友,你也要殺的,這話可是真的麼?」
    中原一點紅冷冷道:「我沒有朋友可殺!」
    這句話說出,第三次三十六劍已攻出。
    張嘯林微笑著歎息道:?我久已聽得有關你的種種傳說,只可惜你不肯說話,否則我真想找你聊聊,那豈非比掄劍動刀有趣得多。」
    一點紅長劍突又頓住,冰冷的目光瞬地凝注著張嘯林,突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一笑道:「盜帥愛銷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這次張嘯林倒不禁怔了怔,失笑道:「你說誰是楚留香?」
    一點紅道:「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殺手之下,竟仍不還手,竟仍有微笑,這除了「盜帥」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個!」
    張嘯林大笑道:「你也許說對了,我的確不喜歡武力,流血爭殺,正是人類所能做出的笨事中最笨的一種。」
    一點紅目光閃動,道:「你從未曾殺人?」
    張嘯林笑道:「你不信?」
    一點紅嗄聲道:「你從未殺人,又怎知殺人的快樂?」
    張嘯林道:「你從未被殺,想來也不會知道被殺的痛苦,一個人若只能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這種人也未免太無用了!」
    一點紅目中又爆射出火花。
    他還未說話,突聽有人大喝道:「一點紅,動手呀!你為何不動手?」
    原來這時天星幫門下方才趕來,四個人都遠遠站在一旁,只有一條錦衣大漢躍上了屋脊,跺腳道:「咱們出銀子請你來,可不是請你來說話的。」
    一點紅瞧都未瞧他一眼,張嘯林卻向他微笑道:「以他這樣的劍法,閣下不知出了多少銀子才買到他一劍?」
    錦衣大漢冷笑道:「出兩分銀子都已嫌多了,別人都說一點紅如何了得,誰知他竟是個見了人也不敢出手的懦夫。」
    「懦夫」兩字才出口,突然劍光一閃,這大漢連叫聲都未發出,便已倒下,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了一點鮮紅的血。
    只有一點鮮血。
    星光下,只見他面容已扭曲,滿頭俱是黃豆般大的汗珠,雖然用盡氣力,也再發不出聲音,只有野獸般的喘息。
    一點紅,好厲害的一點紅,竟連殺人都不多費半分力氣,恰好刺著要害,恰好能將人殺死,那柄劍便再也不肯多刺進去半分。
    一點紅掌中劍緩緩垂下,劍尖也只有一點鮮血滴落,他目光凝注著這滴鮮血,頭也不抬,緩緩道:「活著的人,沒有人能罵我懦夫。」
    逐漸微弱的喘息聲中,天星幫門下俱已面無人色。
    張嘯林仰天長歎道:「好一個殺人不流血,劍下一點紅。」
    他緩緩掏出條雪白的絲巾,覆在那大漢臉上。
    這時天星幫弟子方自紛紛大喝道:「一點紅,你……你平日也講道義,怎地今日……今日……」
    一點紅冷冷截口道:「我出賣的是劍,不是人,誰若對我的人有所侮辱,只有死!」
    天星弟子跺腳吼道:「但咱們雇你來殺人,你為何不敢向他出手?」
    一點紅瞧了張嘯林一眼,緩緩道:「你們求我是為了對付硃砂幫,這人卻並非硃砂幫門下。」
    「嗆」的,劍入鞘,他竟躍下屋脊,揚長而去了。
    天星幫弟子又驚又怒,突又有人喝道:「這人就是今夜和冷秋魂搗鬼的,三姑娘今夜去找的就是他。」
    張嘯林笑道:「不錯,此刻你們若想將她找回來,不妨去一趟快意堂……」
    語聲中身形已掠起,等到天星弟子撲上來時,他早已遠在十餘丈外了。
    十五盞精巧的銅燈,巧妙地疊成寶塔形,被一個圓筒般的閃亮銅燈罩著,於是燈光就聚集成一條強烈的光柱。
    這盞奇怪的燈,本懸在那寬大的綠絨賭桌上,而此刻,這張寬大的賭桌,竟被冷秋魂用作刑台。
    他竟將張嘯林用錦被捲來的那少女,緊縛在這刑台上,那強烈的光柱,正好照著她蒼白而美麗的臉。
    她雙目平張,瞳孔放大,神志已完全崩潰,整個人都在一種癡迷虛脫的狀況中,口中不住喃喃道:「我姓沈,叫珊姑……我姓沈,叫珊姑……我是『天星幫』弟子……我是『天星幫』弟子……」
    冷秋魂坐在賭桌前那張寬大的椅子裡,冷漠的面容,沒有絲毫表情,只有目中閃動著一絲殘酷的笑意。
    張嘯林剛走進來,搖頭歎道:「這狡猾的雌狼,看來竟已變成了綿羊,她已什麼都肯說了麼?」
    冷秋魂淡淡道:「外貌再堅強的女子,其實意志也薄弱得很,一個人若想女子為他保守秘密,那人想必是個呆子。」
    張嘯林歎道:「這種冒險的事,原不是女子適於做的,廚房裡,搖籃旁,才是她們該去的地方,只可惜越是聰明的女子,反而越不懂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