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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一百十三號

那女子嘴角泛起一絲惡意的微笑,但楚留香卻不讓她說話,他手拉著她的手,眼睛瞧著她的眼睛,道:「冷姑娘,你若想將這件事謎底揭穿,就必須信任我。」
    那女子終於赧然一笑,道:「我不姓冷。」
    楚留香眼睛閃著光,道:「那麼,我該叫你什麼?」
    那女子臉色突又沉下來,冷冷道:「就叫我冷姑娘吧!」
    楚留香輕輕歎息了一聲,道:「第一,我們先要研究的是,那『天一神水』既不能換取財富,也不能助長武功,他為什麼要偷呢?」
    那女子冷笑道:「這該問你才是。」
    楚留香道:「那『天一神水』唯一的用處,就是害人,而且不知不覺的將人害死,他費了許多力氣,來偷這『天一神水』,顯然只有一個原因。」
    那女子道:「這原因已足夠了。」
    楚留香道:「由此點我們便可以斷定『他』所要害的人,必然不是普通毒藥所能害死的,也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殺死的。」
    那女子點頭道:「不錯,否則『他』又何必冒險盜水。」
    楚留香道:「但他若是真的能自『神水宮』將水盜去,世上還有幾個他殺不死的人?能自『神水宮』中盜水,那要像你這等身手。」
    他微微一笑,接著道:「由此可見,『他』盜取神水,定有人在暗中相助。」
    那女於道:「你的意思是在說誰?」
    楚留香目光凝注著她,道:「神水失竊以後,你們宮中可有人失蹤?」
    那女子冷笑道:「原來你的意思是說本宮弟子有人在暗中助『他』盜水,所以盜走了神水之後,自己也畏罪潛逃了,是麼?」
    楚留香道:「這難道不可能?」
    那女子道:「自然可能,只可惜數十年來本宮的弟子卻從無一人逃走,更絕不會有人失蹤。」
    楚留香皺了皺眉,想了想,又道:「神水失竊以後,你們宮裡難道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麼?譬如說,是不是有人自殺而死……」
    那女子神情立刻變了,道:「你怎會知道?」
    楚留香眼睛亮了起來,大聲道:「的確有人自殺而死,是麼?她為什麼自殺的?」
    那女子厲聲道:「本宮中的事,也是你隨便問得的麼?」
    楚留香捧起她的手,緩緩道:「冷姑娘,這件事你一定得告訴我,只因這件事就是關鍵,你……你一定得相信我。」
    那女子將手抽了出來,背轉身,默默許久,一字一字道:「她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既美麗,又多情,年紀也最輕,她……她既已死了,我不能再說她……」
    楚留香目光閃動,道:「她是不是因為有了身孕,自覺無顏見人?」
    那女子沒有回答,但一隻垂下來的手卻緊緊捏住了衣帶,顯見得她心裡充滿了悲憤與激動。
    楚留香大聲道:「這就對了,她一定是已被『他』騙去了身子,然後,又在『他』脅迫之下,盜出了神水,但『他』卻沒有遵守諾言將她帶走,所以她只有死這一條路!」
    那女子身子忽然顫抖起來,大聲道:「住口!」
    楚留香歎道:「這本是千古以來,多情的少女們都難免遭遇到的悲慘命運,你與其為她傷心,倒不如設法找到『他』,為她報仇。」
    那女子霍然轉回身子,顫聲道:「要怎樣才能找出『他』來?」
    楚留香沉吟道:「她臨死之前,可曾說了什麼話?」
    那女子眼睛滿是淚水,黯然道:「她只說……她對不起肚裡的孩子。」
    楚留香歎道:「在這種情況下,她為何不肯說出『他』是誰,仍然深怕別人傷害到『他』……唉!『他』究竟有什麼魔力,竟能令少女為『他』如此癡情?」
    那女子慘然道:「她的確從來沒有提起過『他』。她根本從未提起過任何男人,我們實在做夢也想不到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
    楚留香道:「平時,她有沒有相識的男子?」
    那女子斷然道:「她幾乎從來沒有和男人講過話。」
    楚留香道:「怪事,今天怎會有許多怪事……五個素不相關的人,竟會在同一時間裡死在一個地方!『神水宮』中的神水,竟會神秘的被竊!一個端莊淑靜,從不與男人說話的少女,竟會有了身孕,而這三件事看起來也絕不會有什麼關係的,竟偏偏又糾纏到一起……」
    他抬起頭,喃喃道:「這種事,誰能解釋?」
    那女子道:「你!」
    楚留香苦笑道:「我……」
    那女子盯著他,厲聲道:「為了你自己,你必須將這謎底揭開。」
    楚留香道:「但線索呢……我幾乎完全沒有線索。」
    那女子道:「線索必定有的,你自己找出來。」
    她又轉過身,背對著楚留香,一字一字道:「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若找不出來,神水宮就要來找你!」
    楚留香道:「你為何要轉過身去?難道你面對著我時,就說不出這麼不講理的話?」
    那女子再不理他,從船旁,緩緩走到船尾。
    船尾的陰影裡,有只精巧的小艇。
    她飄身掠下去,小艇竟立即滑開。
    楚留香倚在船舷上,靜靜地瞧著她。
    星光燦爛一輕舟彷彿蕩漾在星海裡,風舞的輕紗,更像是仙子的羽衣,她忽然回過頭,嫣然一笑,道:「我的名字叫宮南燕。」
    楚留香伸長了兩條腿,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目光蒙赤地凝注著杯中琥珀色酒的漩渦,喃喃道:「她的確很美,尤其是那一笑,天上的星光,海上的星光,似乎全都映上了她的臉,然後,再悄悄地落入神秘的黑夜裡。」
    李紅袖淡淡一笑道:「一個月後,你只怕就不會再覺得她美了,尤其當她的劍抵住你脖子的時候……」
    楚留香笑道:「她不用劍的。」
    李紅袖眨著眼睛,道:「她用什麼?菜刀?」
    楚留香忍住了笑,正色道:「她用的是菜碗。」
    李紅袖奇道:「菜碗?」
    楚留香大笑道:「不用萊碗,怎麼能接得住打翻了的醋瓶子?」
    宋甜兒吃吃笑道:「你不能得罪她,她比宮南燕厲害得多。」
    她居然沒有說家鄉話,只因她怕李紅袖聽不太懂。
    楚留香道:「哦!」
    宋甜兒彎著腰,喘著氣笑道:「宮南燕最多不過是『神水宮』弟子,但我們的李紅袖姑娘,卻是『神醋宮』的掌門人。」
    李紅袖撲了上去,咬牙道:「小鬼,你要不要命?」
    宋甜兒笑得縮成一團,道:「蓉姐,救命呀!『神醋宮』的掌門人好厲害喲……」
    兩個人笑著,打著,一個逃,一個追,都奔了出去。
    蘇蓉蓉瞧著楚留香,柔聲道:「你現在想怎麼辦呢?」
    楚留香歎道:「到現在為止,的確還沒有絲毫線索可尋,但現在我們總算已知道『他』,必定是個美男子,否則那少女怎會對『他』如此癡心?」
    蘇蓉蓉笑道:「女孩子並不一定喜歡英俊的男人。」
    楚留香展顏一笑,道:「以你想,『他』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蘇蓉蓉道:「他必定很會說話,很聰明,很會討女孩子的歡心,也必定風流得很,年輕的女孩子,對這種男人是永遠無法抵抗的。」
    楚留香道:「但這樣的男人,能進得了神水宮麼?」
    蘇蓉蓉笑道:「這種男人入了神水宮,只怕是不能活著出來了……世上能活著走出神水宮的男人,只怕根本沒有幾個。」
    楚留香歎道:「所以,我不得不求你做件事了。」
    蘇蓉蓉道:「你可是要我到神水宮去?」
    楚留香道:「我……我只擔心你的身子。」
    蘇蓉蓉嫣然笑道:「你以為我真的弱不禁風?」
    楚留香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找著你表姑,問清楚平日究竟有些什麼男人能進出神水宮?再問她那死了的女孩子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平日喜歡做些什麼事?最好能找出這女孩的遺物,她若有書信留下,那就太好了。」
    蘇蓉蓉道:「天一亮,我就動身。」
    楚留香溫柔地瞧著她,道:「只是你……」
    蘇蓉蓉輕輕掩住了他的嘴,笑道:「你要說的話,我已知道了……我走了後,你呢?」
    楚留香道:「七天後,我在濟南大明湖邊的風雨亭上等你。」
    蘇蓉蓉道:「濟南?那豈非硃砂掌一派的根據地?」
    楚留香道:「海南派、七星幫,都離此太遠,札木合更是遠自關外而來,我惟有希望能自硃砂掌門下弟子口中,打聽出一些消息。」
    蘇蓉蓉道:「但你可得分外小心,他們若知道是你……」
    楚留香笑道:「他們雖然恨我,但還是拿我沒法子的。」
    他突然攤開手掌,手中不知何時,已多個小巧的水晶瓶子,拔開瓶塞,一種神秘的鬱金香的香氣,便佈滿了船艙。
    楚留香曼聲道:「盜帥夜留香,銷魂不知在何方?」
    蘇蓉蓉笑道:「你可是又要我為你在四方留香?」
    楚留香道:「對了,你一路上,不妨為我留下些香跡,讓別人永遠也摸不透我的行蹤究竟在哪裡,更不會想到我已到了濟南。」
    蘇蓉蓉道:「但你……你這次又想以什麼身份出現呢?」
    楚留香淡淡笑道:「硃砂掌門下,大多是富家子弟,我若要他們信任我,敬重我,唯一的法子,就是裝得比他們更豪闊。」
    他懶洋洋站起來,將那擺滿酒樽櫃子,輕輕往旁一推,櫃子後竟又現出窄小的門戶。
    這秘密的窄門後,是間奇異的六面艙,六角壁上,都鑲著鏡子,一盞燈光,就能使這艙有十倍的明亮。
    沿著鏡壁,是一排低矮的木櫃,有幾百個小小的抽屜,每個抽屜一一都編著號碼,就像是藥鋪似的。
    蘇蓉蓉倚在門上,笑道:「你要的只怕是六十三號?也可能是—百十三號?」
    楚留香隨手拉開了六十三號抽屜,裡面有一套用結實的深藍色綢緞製成的衫褲,看來已只有五成新了,另外,還有雙結實的布靴,一隻用鯊魚皮製成的黑色小袋子,一本薄薄的紙簿。
    楚留香皺眉道:「這號碼對麼?」
    蘇蓉蓉道:「大概不會錯。」
    楚留香道:「但看這衣服,就不像豪富穿的。」
    蘇蓉蓉笑道:「濟南城中的行商,最殷實的只有兩種,一種就是山西錢莊的大老闆,而山西老闆捨得穿這種衣服,已經算很大方的了。」
    楚留香失笑道:「對了,我竟忘了山西人的銀子大多都是用藥水煮過的,有時我在奇怪,他們存下那麼多銀子,是為著什麼呢?」
    他拿起那紙簿翻了翻,只見上面寫著:
    姓名:馬百萬。
    身份:山西四通錢莊大老闆。
    年紀:四十出頭。
    嗜好:沒有。
    特徵:走過有水的地方,一定先脫下靴子,下雨的時候,一定要想法子去用別人的雨傘,身上永遠帶著種許久沒有洗澡的味道……
    楚留香還沒有看完,趕緊將這簿子拋回抽屜裡,緊緊關起了抽屜,長長歎息了一聲,搖搖頭:「你若要我扮成這個樣子,倒不如殺了我算了。」
    蘇蓉蓉笑道:「是你自己叫我將每種典型人物的資料都準備一份的,連叫化子你都扮過,為什麼就不能……」
    楚留香趕緊擺手道:「我寧可做叫化子,也不願當這種大老闆。」
    蘇蓉蓉道:「那麼,你再瞧瞧一百十三號。」
    楚留香拉開一百十三號,抽屜裡面有套華麗的衣服,一雙發亮的皮靴,兩隻捏在手裡一揉就會「叮噹」作響的鐵球,一柄鑲著玉石的腰刀,此外,也有只黑鯊魚皮的袋子,一本薄薄的紙簿。
    蘇蓉蓉道:「來往濟南城的,除了山西錢莊老闆外,最豪闊的就是關外長白山一帶,採參幫的瓢把子了。」
    楚留香笑道:「這看來想必有趣得多。」
    姓名:張嘯林。
    身份:關外大參藥商。
    年紀:三十五六。
    嗜好:烈酒,豪賭,女人……
    這次,楚留香也沒有看完,便合起簿子,拊掌笑道:「有趣,果然有趣極了。」
    蘇蓉蓉幽幽道:「我就知道一定合你意的,但不管怎樣,你還是得帶著那
    個箱子,我替你將三號、七號、二十八號、四十號都準備在箱子裡。」
    楚留香笑道:「好,從現在開始,我就做幾天張嘯林吧!」
    笑聲中,他已打開那黑鯊皮口袋,取出了一副精巧的人皮面具。
    蘇蓉蓉倚在門口,只見鏡子裡全都是他大笑著的身影,一個楚留香,竟似已化身無數。
    「快意堂」三個龍飛風舞的金字,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這正是濟南城裡最大的賭場。
    此刻,華燈初上,快意堂中呼雉喝蘆,已熱鬧得很,三間寬闊的廳房裡,到處瀰漫著酒氣、煙草氣,還有女人身上的脂粉香、男人身上的汗臭氣……每個人的頭上,都冒起了紅油油的汗光。
    只是,有的人春光滿面,有的人垂頭喪氣,有的人神情鎮定,有的人卻已緊張的發抖。
    最外面的一間,有兩桌牌九,兩桌骰子,兩桌單雙,賭錢的人品流也最複雜,呼喝的聲音也最響,幾個腰束著朱紅腰帶的黑衣大漢,必須站在桌子旁,無論誰贏了一注,他就要抽去一成。
    裡面一間花廳,人比較少,也比較安靜,三張桌子旁,坐著的大都是腦滿腸肥的大富賈,整堆整堆的花花銀子,在一雙雙流著汗的手裡轉來轉去,桌子旁有香茗美酒,十幾個滿頭珠翠的少女,媚笑著在人叢中穿梭來去,就像是一隻穿花的蝴蝶,從這裡摸一把銀子,那裡拈兩錠金錠。
    賭錢的大爺們誰在乎這些。於是,輸錢的人錢固然空了,贏錢的人錢袋也未見得增加了多少。
    眼看那積少成多的金銀都已從少女們戴著戒指的纖手中,流人賭場老闆的口袋,這賭場,正是硃砂幫開的。
    最裡面一間房子,垂著厚厚的門簾。
    這房子裡一共只有七八個賭客,但卻有十幾個少女在陪著,有的在端茶,有的在倒酒,有的只是依偎在別人懷裡。一粒粒剝著的瓜子,輕巧地送進那豪客的嘴,她們的手指有如春筍,她們的眼波甜如蜜。
    賭桌上,看不見金銀,只有幾張紙條在流動,但每張紙上的數目,都已夠普通人舒服地過一輩子。
    一個面色慘白,身穿翠綠長衫的少年,含笑在旁邊瞧著,不時去拍豪客們的肩頭,含笑道:「您老手氣不好,叫珠兒陪您去躺躺再來吧!」
    那回答一定是大笑道:「急什麼,還不到五萬兩哩!」
    於是少年就縮回手,含笑撫摸自己剛長出來的鬍碴子──他用的這隻手,一定是左手。
    他的右手一直都藏在衣袖裡。
    這就是「快意堂」的主管,也正是「硃砂幫」的掌門弟子──殺手玉郎,粉面孟嘗冷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