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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沙漠行舟

一張沉重結實的木桌子,果然被生生劈成兩半,那黑衣人卻還是好生生地坐在那裡,大家明明看到他動也未動,但也不知怎地,這一刀竟偏偏砍不著他,大漢們面面相覷,老顏突然大笑,道:「你們還沒有看出來麼?這是二哥刀下留情,故意先嚇這小子一跳,然後再讓他腦袋搬家。」
    大漢們立刻又高興起來,歡呼笑著道:「不錯,二哥的下一刀,可就不會再留情了,是麼?」
    那虯鬚大漢擦了擦頭上汗珠,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刀怎會砍空的,只有格格乾笑,道:「弟兄們瞧著,二哥這一刀就要他的命!」
    黑衣人忽然冷冷道:「像你這樣的刀法,最多也只配用來劈桌子砍板凳,若想殺人……嘿嘿!還差得遠哩!」
    虯鬚大漢漲紅了臉,怒道:「要怎樣的刀法才能殺人,你說?」
    黑衣人輕輕撫摸著烏鞘長劍,淡淡道:「殺人的刀法,要像這樣。」
    語聲中,眾人似乎見到他長劍出鞘,劍光一閃,但短短九個字說完後,那柄毒蛇般的劍,還是靜靜地躺在他膝蓋上。
    那虯鬚大漢也還是好生生站在那裡,只是面容卻在一陣陣扭曲,一雙眼睛也似乎要凸了出來。
    黑衣人再也不瞧他一眼,淡淡道:「現在你明白了麼?」
    虯鬚大漢嗄聲道:「我……我明白了……」
    語聲未了,「嘩啦啦」一聲響,金刀已撒手,接著,他巨大的身子,也如推金刀、倒玉柱般仰天跌倒。
    他身上全無傷痕,只有咽喉上,多了一點鮮紅的血。
    致命的傷痕,竟只有一點。
    大漢們張口結舌,哪裡還說得出話來。過了半晌,一個個的目光才偷偷瞟過去,去瞧窗口的箭。
    箭頭還是在對著黑衣人的頭顱和胸膛,但這黑衣人卻連瞧也不去瞧一眼,還是在輕撫著膝上的長劍。
    老顏一步步往後退,忍不住顫聲道:「還……還不放箭?」
    那掌櫃的不知何時已走出了櫃檯,此刻突然拎起了他衣襟,正正反反,摑了他十幾個大耳光。
    老顏簡直被打暈了,嘶聲道:「老大……你為什麼打人呀?」
    掌櫃的怒道:「我不打你打誰?你方才說了什麼?」
    老顏道:「我……我只不過要弟兄們放箭。」
    掌櫃的冷笑道:「你要他們放箭,你可知道箭放出來後,死的是誰?」
    老顏道:「自然是這小子……」
    話猶未了,掌櫃的又是幾個耳光摑了過去,怒道:「憑你也敢叫他小子,你可知道這位朋友是誰?」
    老顏道:「他……他是誰?」
    掌櫃的卻不答話,反而鬆開手,走到那黑衣人面前,恭恭敬敬,當頭一揖,賠著笑道:「弟兄們不知道中原一點紅大駕光臨,失禮之處,還望閣下恕罪。」
    這人才真是個老狐狸,他先將老顏痛打一頓,來證明自己兄弟的確是不認得一點紅的,再來請一點紅恕罪。
    這就叫老江湖的手段,江湖豪傑講究的就是這個調兒,他只道對方聽了這話,也必定要有一番江湖禮數回敬過來。
    誰知一點紅竟完全不吃這一套。
    無論你是多麼老的江湖,無論你用什麼樣的手段,什麼樣的門道,用到他面前,簡直是白費。
    一點紅連眼皮都沒有抬一抬,還是冷冷道:「這茶喝不得,換一壺來。」
    那掌櫃的怔了怔,還是賠笑道:「是是是,這茶喝不得,弟兄們去換一壺來。」
    等到一人換了壺茶來,他立刻雙手奉上,誰知一點紅接過茶壺,就當的摔在地上,冷冷道:「這壺茶也不好,再換一壺來。」
    大漢們面上都變了顏色,那掌櫃的卻還是聲色不動,臉上還是笑瞇瞇的,賠著笑說道:「是是是,再換一壺來。」
    他竟真的又換了一壺,又雙手奉上,心裡想道:「就算你不講理,這下子可也沒有話說了吧!」
    誰知一點紅連聞都沒有聞,「噹」的,又將茶壺摔得粉碎,冷冷道:「這壺茶還是喝不得。」
    那掌櫃的也真忍得住氣,竟還是不停地要人換壺茶來,心裡暗道:「我倒要看你還摔不摔得下去?」
    誰知一點紅一連摔了八壺,還是面不改色。
    這時人人都已瞧出他是故意要他們的好看了,一個個額角上,不禁都沁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
    那掌櫃的面上雖還帶著笑,也忍不住道:「要怎樣的茶,閣下才能入口呢?」
    一點紅道:「不臭的茶,就可喝得。」
    掌櫃的於笑道:「這茶難道是臭的?」
    一點紅道:「哼!」
    掌櫃的笑道:「兄台連一口也未喝過,怎知這茶是臭的?」
    一點紅冷冷道:「只因這些人手是臭的。」
    掌櫃的眼角瞟了他膝上長劍一眼,格格笑道:「這些人的手莫非真的很臭,在下倒要聞聞。」
    他緩緩走過來,拉起老顏的手,腳尖突然挑起地上的金刀,反手抄住,一刀砍了下去。
    老顏慘呼一聲,暈厥在地。
    掌櫃的拿著老顏那只血淋淋舶斷手,竟真的放在鼻子前聞了又聞,面上還是滿帶笑容,悠悠道:「這隻手倒也未見得太臭,只是有些血腥氣。」
    他似乎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有趣,話未說完,已縱聲大笑起來,但除了他自己外,還有誰笑得出?
    其實他自己又何嘗笑得出?
    他眼睛瞅著一點紅,心裡暗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就算你是來找麻煩的,這樣也足夠了吧?」
    若是換了別人,縱然心裡有氣,氣也該消了,一個人忍到如此地步,別人還有什麼話好說。
    就連那「麻子」和「駝子」,心裡都不禁在暗暗歎氣,又奇怪那約一點紅在此相見的人,為何到現在還未現身?
    怎奈一點紅的心腸卻像是鐵石鑄成的,無論你怎麼說,怎麼做,他俱都不聞不見,神色不動。
    掌櫃的終於也笑不出來了,乾笑兩聲,走過去自己倒了壺茶,雙手送到一點紅面前,乾笑道:「二十年來,在下都未曾親手端茶奉客,這雙手只怕還不臭,兄台若肯給在下個面子,在下感激不盡。」
    一點紅也不望他,只是瞪著手裡的茶壺,緩緩道:「原來你才是半天風。」
    掌櫃的賠笑道:「區區匪號,貽笑大方了。」
    一點紅冷冷道:「難怪你能活到現在,你這樣的人會是半天風,倒真看不出。」
    半天風乾笑道:「在好朋友面前,在下實在不能算是半天風,只能算是一條蟲……哈哈!只不過是條小蟲而已,兄台又何必與小蟲一般見識?」
    一點紅緩緩道:「不錯,你的確是條小蟲,你的手比他們更臭。」
    半天風蠟黃的臉色,立刻變為慘白,嗄聲道:「兄台,你……你究竟要……」
    突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了過來。
    一人嬌笑道:「原來半天風的手也是臭的,我倒要聞一聞看。」
    嬌媚的笑聲中,一個豆蔻年華,明眸善睞,頭上梳著兩條烏油油大辮子的紅衣少女,已盈盈走了進來。
    外面風沙漫天,別人走進來時,一個個就像是用沙土塑成的,但這少女身上卻是一塵不染。
    這屋子殺氣騰騰,滿地血泊中還躺著死人。
    但這少女卻還是笑得那麼甜,那麼開心,她看來就像是剛從一個春光明媚,繁花如錦的花園走過來,走進她自己的閨房似的,屋裡這許多條橫眉豎眼的大漢,就好像全都是她使喚的小丫頭。
    此時此地,會突然出現這樣一個人,大家的眼睛不禁全都瞧直了,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
    只見這紅衣少女盈盈走到半天風面前,向他嫣然一笑道:「你的手真的很臭嗎?」
    這句話也問得令人哭笑不得,半天風雖然陰沉鷙狠,一時間也答不出話來,吃吃道:「姑娘……在下……」
    紅衣少女嬌笑道:「瞧你這雙手白白胖胖,怎麼會臭呢?我不信……」
    她竟輕輕捧起了半天風的一隻手──如此美麗的少女,如此溫柔的笑容,半天風又怎能拒絕?
    一點紅雖仍聲色不動,眼睛也不禁向駝子和麻子瞟了過去,像是在說:「你們看這少女是何來歷?」
    駝子和麻子交換個眼色,心裡已不約而同想起三個字:「石觀音。
    這少女縱非石觀音,也必定和石觀音大有關係。
    她突然出現在這裡,是為著什麼?
    突見銀光一閃,一聲慘叫!
    半天風踉蹌後退三步,仰天暈倒在地。
    紅衣少女手裡已多了柄銀光閃閃的小刀,刀尖上挑著只鮮血淋漓的斷手,她銀刀是如何出手的,竟連誰都沒有看清。
    只聽紅衣少女格格笑道:「這隻手倒也不太臭嘛!只不過有些血腥氣而已。」
    大漢們狂吼一聲,忍不住撲了上來。
    紅衣少女眼波流動,用纖手劃著面頰,吃吃笑道:「你們想幹什麼?這麼多大男人,欺負個小女孩子,也不害羞麼?」
    她嘴裡說著話,掌中銀光閃動,當先撲來的兩條大漢,已在慘呼聲中,仰面倒了下去,咽喉處鮮血如湧泉般飛激而起。
    這又溫柔,又漂亮的小女孩子,竟在談笑間就取了兩個大人的性命,別的人哪裡還敢出手。
    紅衣少女瞧著那飛激的鮮血,卻歎了口氣,幽幽道:「難怪中原一點紅名震天下,我如今卻知道:『殺人不見血,劍下一點紅。』這句話說來雖簡單,做來可真不容易。」
    她回眸向一點紅一笑,又道:「你看,我手上只不過用了一點點力氣而已,他們的血就流了這麼多,教人瞧著怪噁心的,哪有你殺人那麼文雅好看。」
    一點紅冷冷瞧瞧她,冷冷道:「無論誰殺誰,都不會文雅好看的。」
    紅衣少女格格笑道:「只有你,別人殺人就是殺人,你殺人卻是藝術。」
    那小黃正悄悄往後退,悄悄向窗口打手勢,要他們放箭,誰知紅衣少女的眼波突又向他掃了過去,嬌呼道:「哎喲,你們看這人壞不壞,他想要人用箭射死我。」
    小黃手腳都軟了,再也移不動半步。
    紅衣少女卻歎了口氣,柔聲道:「只可惜這些箭是射不死人的,不信你看……」
    她走到窗口,用兩隻青蔥般的纖纖玉手輕輕一夾,那根箭竟立刻被她夾了出來,一折兩斷。
    大漢們嚇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紅衣少女嬌笑道:「你們奇怪麼?其實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活人才能射箭,死人又怎麼能射得出箭來呢?」
    小黃顫聲道:「你……你殺了他們?」
    紅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想,若有活人用箭對著我,我會走進這屋子來麼?我的膽子又小,又沒有一點紅那麼大的本事。」
    小黃兩條腿一軟,倒了下去。
    一點紅忍不住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名字?」
    紅衣少女嫣然道:「我怎會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是我心目中最佩服的人,何況,我現在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來接你。」
    一點紅皺眉:「接我?」
    紅衣少女道:「你不是約了人在這裡見面麼?」
    一點紅道:「嗯!」
    紅衣少女笑道:「現在他們因為有要緊的事,所以不能來了,叫我來接你去。」
    聽到這裡,大漢們心裡幾乎已淌出了苦水──原來這些人只不過是約在這裡見面的,卻害苦我們倒了窮楣。
    只聽紅衣少女接著笑道:「現在我既已來了,你也該走了。」
    一點紅沉吟道:「走……」
    紅衣少女嫣然道:「你還不想走?難道想將這裡的人都殺光不成?那可真好極了,我一向就喜歡看你殺人。」
    一點紅再不說話,拉起縛人的繩子,就往外走,紅衣少女朝那駝子和麻子瞟了一眼,忽又皺眉道:「你要捉兩人來當狗牽著玩,為何不選兩個漂亮的?像這種醜八怪,瞧著討厭,牽著丟人,不如打發他們回老家吧!」
    她的手一揚,那柄小銀刀就向駝子咽喉上劃了過去,只聽「錚」的一聲,黑蛇般的劍鞘格住了銀刀。
    紅衣少女道:「唷!你還捨不得讓他們死麼?」
    一點紅冷冷道:「我要殺的人,用不著別人動手。」
    紅衣少女展顏一笑,道:「你以為我要和你搶著殺人?」
    一點紅道:「殺人的事,沒有人能和我搶的,也沒有人敢。」
    紅衣少女吃吃笑道:「你放心,這樣的人,我殺了還怕髒了手哩!」
    紅衣少女一說是來接一點紅的,駝子就知道事情不對了──龜茲國的叛臣和那吳菊軒既說要在這沙漠客棧中等一點紅,為何忽又改變了主意?他們又要叫這紅衣少女將一點紅帶到哪裡去?
    這紅衣少女的行蹤更是詭秘,顯見得必定大有來歷,像她這樣的人,又怎會受龜茲國叛臣的使喚?
    難道石觀音已和他們勾結在一起?
    駝子和麻子心裡已有些驚疑不定,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事到如今,他們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餘地?
    他們一走出門,卻又怔住了。
    門外竟停泊著一艘船。
    在這又神秘,又可怕的沙漠上,無論發生什麼驚人的事,他們都不會奇怪,他們實在做夢也想不到會看見一艘船的。
    這裡已是大沙漠的中心,船是哪裡來的?
    只見這艘船長而狹,船頭和船尾,都有雕刻得極為細緻的裝飾,華麗的船艙四面,還懸著珠簾。
    縱是煙雨西湖上最是逗人遐思的畫舫,縱是月影籠紗,夜泊秦淮酒家旁的輕艇,看來也沒有這艘船如此華麗。
    這紅衣少女,原來就是從這艘船上走進屋裡去的,難怪全身點塵不染,但這艘船卻又是如何到這裡來的呢?
    這簡直不可思議。
    卻聽紅衣少女道:「還發仕麼愣,上船呀!」
    一點紅目光閃動,卻沒有說話。
    紅衣少女亦笑道:「你以為這船沒法子開航,是麼?」
    一點紅道:「嗯!」
    紅衣少女笑道:「你跟我上了船,就知道了。」
    別人都在留意船上時,「駝子」卻在留意著船底。
    只見船底裝著兩條細長的板,看來就像是雪橇,卻是用極堅韌、極光滑的巨竹削制而成的。
    上了船後,他又發現這艘船大半都是用竹子建成,船艙是竹編的,甲板也是,是以船身自然特別輕。
    在船下面雖看不到,但上了船後,便立刻可瞧見許多只矯健有力的兀鷹,蜷伏在甲板上。
    兩個紅衣童子,正用一大條一大條新鮮的肉,在餵它們,等人上了船,紅衣童子從腰邊解下條長鞭,「叭」的凌空一抖。
    鷹群立刻沖天飛起,無數銀光閃閃的潮水也被帶起,潮水帶動船身,這艘船立刻像雪橇般在平滑的沙地上滑行起來,開始時還很慢,到後來卻是滑行如飛,直如御風而行一般。
    駝子和麻子對望一眼,心裡不禁都在暗暗佩服船主人構思之奇妙,要知鷹的力量最強,有時連整隻羊都能被它們凌空提起來,數十隻鷹要在乎沙上帶動一艘竹製的輕舟,自然並非難事。
    而且鷹的耐性也最大,有時為了等一人死後去吃他的屍,不惜在這人上空盤旋幾日幾夜。
    是以由鷹來御船,絕不必怕它們半途而廢。
    紅衣少女笑道:「你說,要在沙漠行走,還有比坐這艘船更快,更舒服的麼?」
    一點紅道:「哼!」
    紅衣少女道:「而且你若不想見人,坐在這艘船上,就絕不怕被人發現,永遠沒有人能查得出這艘船行蹤的,有些人驟然看到這艘船在沙漠上如風駛過,還以為是海市蜃樓,還以為是自己見了鬼呢!」
    只聽船艙中一人緩緩笑道:「所以,沙漠中人都叫這艘船做鬼船。」
    這語聲緩慢而優雅,已有個人自船艙中掀簾而出,探出半個身子,卻又縮了回去,笑道:「外面這麼大的風沙,紅兄為何還不進來?」
    這人一張蠟黃的三角臉上,五官卻似要擠在一堆了,頷下幾根鼠鬚,卻似被火燒過,又黃又焦,長得當真是獐頭鼠目,不敢恭維,誰也想不到那麼優雅動人的語聲,竟是這種人發出來的。
    駝子和麻子對望一眼,心裡暗道:「這人莫非就是那位大名士吳菊軒,一點紅說他滿臉討厭相,倒真是一點也不錯。」
    船艙裡另外兩個人,長得就好看多了。
    兩個人俱都錦衣華服,一人國子臉,濃眉大眼,不怒而威,一眼望去,就知道是經常手握重權的人物。
    另一人卻是未語先笑,滿臉和氣,人也長得富富泰泰的,看來就像是個生意做得很發財的大商人。
    這兩人雖穿著漢人的裝束,但發黃而微卷,目深而微碧,顯然就是那兩個龜茲國的叛臣了。
    他們既然來到這裡,為何又說:「因為要事不能來了?」
    難道是想將一點紅騙到這船上來麼?
    兩人一見到一點紅,立刻抱拳笑道:「壯士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