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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死我活

柳無眉瞟了他一眼,目中滿是輕蔑之色,好像在說:「就憑你胡鐵花,一萬個也鬥不過人家一個。」
    但這話她並沒有說出來,她只是歎著氣道:「我雖然不敢去見他,情勢卻逼得我非去見他不可。」
    胡鐵花忍不住問道:「你到底見到了他沒有?」
    柳無眉道:「見著了。」
    胡鐵花道:「他是不是能解你的毒呢?」
    柳無眉道:「他自然能解,但他卻有個條件。」
    胡鐵花道:「什麼條件?」
    柳無眉歎息道:「他也沒什麼別的條件,只不過問我要一件東西。」
    胡鐵花已緊張起來,已隱約猜出那人要的是什麼。
    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他要的是什麼東西?」
    柳無眉一字字道:「他要的是楚留香的人頭。」
    這句話說出來,大家全都怔住。
    過了很久,胡鐵花才瞧著楚留香笑道:「你腦袋裡究竟有什麼寶貝,為什麼想要你腦袋的人竟有那麼多?」
    柳無眉垂下了頭,緩緩道:「我和你無冤無仇,本不忍為了這種事殺你的,但那人卻說,我中毒已深,最多只有兩三個月的壽命了,在這兩三個月裡,我若不能提著你的腦袋去見他,就只有趕快準備後事了。」
    楚留香情不自禁揉了揉鼻子,道:「現在已經過了多久?」
    柳無眉道:「已有兩個月。」
    楚留香道:「那人說的話靠得住麼?」
    柳無眉道:「你若知道他是誰,就絕不會懷疑他的話了。」
    胡鐵花冷笑道:「我倒未想到你竟是如此怕死的人。」
    柳無眉目中流下淚來,顫聲道:「我並不是怕死,我只不過是……是……」
    胡鐵花道:「是什麼?」
    李玉函忽然嘶聲道:「她只是為了我,她不忍拋下我一個人去死,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明白了。」
    李玉函怒吼道:「你現在總該知道,她並不是石觀音的奸細,更不是任何人的奸細,她想要你的命,只不過是想保全自己的性命而已。」
    楚留香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點我絕不怪她,她這樣做本是應該的。」
    李玉函似也想不到他反倒幫柳無眉說起話來,怔了半晌,嗄聲道:「既是如此,你就索性成全了她吧!」
    楚留香悠然道:「我方纔已說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所以我雖然很想幫她的忙,但至少也得先為自己打算打算。」
    他凝注著李玉函微笑道:「若要你砍下自己的腦袋去幫別人的忙,你肯不肯?」
    李玉函蒼白的臉已漲紅了,怒道:「這個忙你不幫也不行。」
    楚留香道:「哦?」
    李玉函道:「你若不肯死,我就要他們五個人的命,你總不忍眼見著他們五個人為你而死吧?」
    楚留香道:「你若殺死了他們,你們夫妻……」
    李玉函大吼道:「我們夫妻反正不想活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看來你的確是個癡情的人,為了自己的老婆,竟不惜做這種事……但你為什麼不直接用這暴雨梨花釘來殺我呢?」
    李玉函咬著牙,嘶聲道:「我沒有殺死你的把握,這已是我的最後一個賭注,我絕不能冒險。」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你這句說的倒是老實話。」
    李玉函道:「現在話已說盡,你再拖下去也沒有用了,我再給你片刻考慮,等到數到五字,你不死,他們就得死。」
    楚留香歎了口氣,喃喃道:「數到五……?你為何不肯數到三呢?那樣豈非更緊張刺激得多。」
    李玉函鐵青著臉,道:「一。」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得嘶啞,說了兩次,才說出這個「一」字來,只因他知道楚留香若不肯死,那麼非但胡鐵花、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黑珍珠都得死,他們夫妻兩人也休想再活下去了。
    楚留香現在卻不像想死的樣子。
    李玉函嗄聲道:「二。」
    楚留香居然微笑了起來。
    李玉函實在不願看到這微笑,只有瞪著蘇蓉蓉她們,他自然知道她們絕沒有一個人會說:「楚留香,你死吧!,讓我們活下去,我們都是你最親近的人,你若為我們死了,天下的人都會讚揚你。」
    他並不希望她們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希望她們說:「楚留香,你千萬不能死!讓我們死吧!我們都是無足輕重的人,死了也沒有什麼關係。」
    他更希望她們會說:「我們能為你而死,死也瞑目了,但願你莫忘記我們,每到春秋忌日,你能在我們墳前燃一炷香,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了。」
    因為他知道她們若是說出這些話,就必定會造成一種壯烈的、悲痛的、銷魂的情緒和氣氛。
    他也知道楚留香是個很多情的人,一定會被這種話打動,甚至會熱血奔騰,不能自制。
    到了那時,他就算不想死,也會死了。
    但蘇蓉蓉她們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她們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靜靜的等著,既不悲傷,也不激動。
    李玉函既是驚奇,又是失望,這些人竟連一絲傷感的情緒都沒有,他們難道都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麼?
    李玉函緊張得連「三」字都說不出來了。
    楚留香忽然微笑著道:「我現在才明白了兩件事。」
    李玉函脫口問道:「什麼事?」
    楚留香道:「我現在才知道『擁翠山莊』的子弟的確都不會做壞事的,因為你非但不懂得該如何去做壞事,甚至連該如何嚇人都不懂。」
    他微笑著接道:「你若想叫別人怕你,你自己就千萬不能害怕,你自己若先害怕起來,別人又怎麼會怕你呢?」
    胡鐵花大笑道:「不錯,這就正如懂得說笑話的人,自己絕對不會笑,他自己若先大笑起來,那麼無論他說的笑話多有趣,別人也不會覺得好笑的。」
    李玉函怒道:「你們以為……」
    楚留香根本不讓他說話,截口道:「像你們這樣的世家子弟,還有個最大的毛病。」
    李玉函幾乎又忍不住要問:「什麼毛病?」
    但他總算沒有問出來,卻大吼道:「四。」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悠然道:「你們最大的毛病就是江湖歷練太少,因為你們根本用不著自己到江湖中去掙扎,去奮鬥,你們的地位一生出來就注定要比別人高些,所以你們大都免不了有些目空一切,所以也就難免會粗心大意。」
    他突然指著李玉函手裡的「暴雨梨花釘」道:「譬如說,這「暴雨梨花釘」現在正是你的救命護身符,你夫妻兩人現在什麼事全都要靠它了,但你事先有沒有將它檢查一遍,看看它的機簧是不是有了毛病?看看這匣子是不是空的?」
    李玉函像是忽然挨了一鞭子,嗄聲道:「暴雨梨花釘從來萬無一失……」
    楚留香道:「世界上並沒有一件事是永遠不會出錯的,連太陽都有被天狗星吞沒的時候,這暴雨梨花釘又怎會絕對萬無一失,也許它裡面忽然生銹了呢?也許忽然有幾個小蟲鑽進去,塞住了它的釘孔。」
    李玉函連鼻子上都沁出了汗,手也抖得更厲害。
    楚留香淡淡道:「何況,它就算真的是萬無一失也沒有用,因為它根本就是空的,昨天晚上我們對付『天羅地網』夫妻時,已將裡面的梨花釘全射了出去。」
    李玉函忽然大笑了起來。
    他狂笑著道:「你以為我是三歲的小孩子,就憑你這幾句話就可以將我嚇倒?老實告訴你,你說的話,我連一個字也不相信。」
    他嘴裡雖說得如此堅定,其實心裡卻已動搖,因為有信心的人絕不會這麼樣笑的,這種笑一定是在掩飾心裡的不安。
    楚留香悠然道:「你若不信,為何不自己瞧瞧?」
    李玉函吼道:「我用不著瞧,根本用不著。」
    他嘴裡在說「用不著」的時候,眼睛已忍不住向那只發光的銀匣上去瞧了,手也忍不住在上面摸索。
    其實,這匣子是不是空的,他根本就瞧不出,更摸不出來,他只是神經緊張,已無法控制自己。
    就在他眼睛和手開始移動的這一剎那間,楚留香就像是一枝箭,一道閃電,忽然竄了過去。
    李玉函又驚又怒,但已閃避不及了。他的反應和動作固然也很快,但卻沒有任何人的動作能比楚留香更快。
    等他發現自己上當的時候,楚留香已抬起了他的手,掙扎中,也不知是誰的手觸動了梨花釘的機簧。
    只聽「蓬」的一聲銀光如電,暴射而出。
    接著,又是一連串「篤篤」之聲,二十七枚梨花釘已全都射在屋頂上,竟全都釘入石頭裡。
    李玉函全身的精神力氣,也彷彿全都隨同這暴雨梨花釘射了出去,他整個人似乎忽然虛脫。
    「噹」的一聲,梨花釘匣也跌在地上。
    這件事全都發生在剎那間,梨花釘射出時的聲音,釘人石頭時的聲音,釘匣落地時的聲音,幾乎是同時發出來的。
    然後,就是死一般靜寂。
    只見楚留香左手托住李玉函的右手,右肘抵在李玉函的左脅間,李玉函卻像是已失去了魂魄,眼睛既未望著楚留香,也未看別人,只是癡癡的凝注著那二十七枚已釘在石頭裡的梨花釘。
    然後,兩行淚珠緩緩自他眼角流了下來。
    柳無眉本似想衝向楚留香的,但腳步剛踏出,卻頓住。
    她也沒有瞧楚留香一眼,只是癡癡的望著李玉函,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充滿了感傷,充滿了悲痛,也充滿了說不盡的情意。
    她沒有流淚,但那眼色卻比流淚更悲哀。
    楚留香一擊得手,胡鐵花、蘇蓉蓉他們自然喜極,但卻沒有一個歡呼出聲來,甚至沒有人說話。
    每個人似乎都被這夫妻兩人的深情所感動,不忍再刺激他們了,因為他們做出來的事固然可恨,但他們的遭遇卻實在可憐。
    宋甜兒蒙著眼睛,忽然輕輕泣了起來。
    永遠沒有人能預測少女們會在什麼時候流淚,因為她們隨時隨時,都可能為了任何事而流淚。
    她們會為愛而流淚,也會為恨而流淚,她們會為一些美麗的事物而流淚,也會為了一些醜惡的事物而流淚。
    她們會為悲傷而梳淚,也會為快樂而流淚。
    她們甚至可能不為什麼事就流下淚來。
    但宋甜兒這眼淚卻顯然是很真摯的,她似乎已忘了這夫妻兩人就在片刻前還是她的仇敵,還要殺她。
    她哭得那麼傷心,使人忍不住要以為她真是寧願割下楚留香的頭顱,來救這夫妻兩人的性命。
    李紅袖、蘇蓉蓉和黑珍珠的眼睛竟也漸漸濕了。
    胡鐵花歎了口氣,喃喃道:「女人,女人……女人真是妙得很。」
    楚留香苦笑道:「被她們這麼樣一哭,連我都忍不住以為該死的是楚留香我了。」
    李紅袖忽然道:「你……你準備將他們怎麼樣?」
    楚留香沉吟著,緩緩道:「他們已經有七次要殺我。」
    李紅袖道:「但以後他們絕不會再害你了。」
    蘇蓉蓉柔聲道:「我方才聽他們說,他們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安靜靜的過幾個月,你……你就成全了他們吧!」
    黑珍珠道:「不錯,你放了他們吧!」
    楚留香望著胡鐵花,道:「你的意思呢?」
    胡鐵花道:「不能放……」
    他話未說完,宋甜兒跳了起來,跺著腳道:「為什麼不能放?」
    李紅袖道:「你這人為什麼這樣狠心呢?」
    胡鐵花長歎了一聲,道:「現在我們若讓他們走,實在等於殺他們一樣,因為柳無眉已活不長了,她一死,李玉函還能活下去麼?」
    蘇蓉蓉她們全都怔住了。
    李紅袖道:「你……你難道想救他們?」
    胡鐵花歎道:「他們若殺了楚留香,固然是我的仇人,但現在他們並沒有殺死楚留香,卻救過我的命,所以他們不但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恩人。」
    他挺起胸,大聲道:「我胡鐵花難道還會眼看著救命恩人中毒而死麼?」
    宋甜兒忽然抱住了他,破涕為笑,嬌笑著道:「你真是個好人。」
    她甜美的笑靨距離胡鐵花的臉已不到一寸。
    胡鐵花呻吟著道:「你若再抱住我不放,我就要變成壞人了。」
    宋甜兒放開手,臉已有些紅了,面頰上的淚珠卻還未干,看來就像一顆還帶著露珠的紅蘋果。
    胡鐵花大笑著走到鐵柵前,道:「你只要說出能救你的那個人是誰,我們就可以幫你去向他要解藥,他若不肯給,嘿嘿……我不打扁他的頭才怪。」
    李玉函仍然癡癡的望著那銀星般嵌在屋頂上的銀釘。
    柳無眉仍然癡癡的望著李玉函。
    夫妻兩人竟像是全都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蘇蓉蓉柔聲道:「你說吧,只要你說出來,他們一定有法子能將解藥要回來的。」
    李紅袖伸手自鐵柵間拉住柳無眉的手,道:「無論多麼困難的事,楚留香都有法子辦得到的。」
    柳無眉目中終於流下淚來,黯然道:「你們實在太好了,你們對我的好意,我今生只怕再也無法報答。」
    李紅袖笑道:「你說出來,就算報答了我們。」
    柳無眉忽然甩脫她的手,嗄聲道:「我不能說。」
    李紅袖道:「為什麼?」
    柳無眉流淚道:「因為我若說出來,非但沒有用,反而害了你們,我現在……現在實在不忍再害你們了。」
    李紅袖道:「你難道怕他們去為你要解藥時被那人殺了麼?」
    柳無眉道:「嗯!」
    李紅袖笑道:「你未免太看輕他們了。」
    宋甜兒跺腳道:「到現在你難道還不相信他們有多大本事?」
    柳無眉淒然一笑,道:「若有人能從那人手上將解藥奪來,我也不至於苦苦要殺楚留香了,你想,我既然能要帥一帆、蕭玉劍、天羅地網這些人來害楚留香,自然也就能要他們去為我求解藥,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胡鐵花皺眉道:「憑那些武林前輩,難道都不能從那人手上將解藥要回來?」
    柳無眉黯然道:「他們就算一起去,也要一起死在那人的手上。」
    胡鐵花真的嚇了一跳,動容道:「你說那人竟能將帥一帆、蕭玉劍、天羅地網這些人全都殺死?」
    柳無眉道:「不錯。」
    胡鐵花怔了半晌,喃喃道:「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麼,我實在有些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