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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事如春夢了無痕

這是條精美的三桅船,潔白的帆、狹長的船身,堅實而光潤的木質給人一種安定迅速而華麗的感覺。
    陽光燦爛,海水湛藍,海鷗輕巧的自船桅間滑過,遠處的海岸已經只剩一片朦朧的灰影,船艙下不時傳來嬌美的笑聲。
    這是他自己的世界,絕不會有他厭惡的訪客。
    他已經回來了,正舒舒服服的躺在甲板上,喝著用海水鎮過的冰冷的萄葡酒。
    只可惜這時候車馬忽然停下,他的夢又醒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懶洋洋的坐起來,車窗外仍是一片黑暗,距離天亮的時候還早得很。
    ──車馬為什麼要在這時候停下?難道前面又出了什麼事?
    楚留香已經發現有點不對了,就在這時,車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拉開。一條黑凜凜的大漢鐵塔似站在車門外,赤膊、禿頂、左耳上掛著個閃亮的金環,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凸起,黑鐵般的胸膛上刺著條人立而起的灰熊,大漢的肌肉彈動,灰熊也彷彿在作勢撲人。
    三更半夜,荒郊野地,驟然看到這麼樣一條凶神惡煞的大漢,實在很不好玩。
    楚留香又歎了口氣:「老兄,你這是什麼意思?要是我的膽子小一點,豈非要被你活活嚇死?」
    大漢也不說話,只是用一雙銅鈴般的大眼瞪著他。
    楚留香只有再問他:「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大漢點了點頭,卻還是一聲不響。
    「你知道我是誰?來找我幹什麼?」楚留香又問:「你能不能開一開你的尊口說句話?」
    大漢忽然對他咧嘴一笑,終於把嘴張開了,露出了一嘴野獸般的森森白牙,就好像要把楚留香連皮帶骨一口吞下去。
    楚留香嚇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的樣子可怕而嚇一跳。
    就算他真的要吃人,楚留香也不是這麼容易就會被吃掉的人。
    楚留香之所以被他嚇了一跳,只不過因為他忽然發現這條大漢的嘴裡少了樣東西,而且是樣最不能少的東西。
    這條大漢的嘴裡居然只有牙齒,沒有舌頭。
    他的舌頭已經被人齊根割掉了。
    楚留香苦笑:「老兄,你既然不能說話,我又不知道你想幹什麼,你說怎麼辦?」
    大漢又咧開嘴笑了笑,看起來對楚留香好像沒有惡意,而且好像還在盡量表現出很友善的樣子,但卻忽然伸出一雙比熊掌還大的大手去抓楚留香。
    原來這條四肢發達的大漢頭腦也不簡單,居然還懂得使詐。
    可是楚留香當然不會被他抓住了,這一點小小的花樣怎麼能騙得過聰明絕頂的楚香帥?
    就算他的手再大十倍,也休想沾到楚留香一點邊,就算有十雙這麼大的手來抓他,楚留香也依然可以從容遊走,揮手而去。
    令人想不到的是,輕功天下無雙的楚香帥,居然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
    這雙手就好像是凶神的魔掌,隨便什麼人都能抓得住,一抓住就再也不會放鬆。
    密林裡有個小湖,湖旁有個水閣,碧紗窗裡居然還有燈光亮著,而且還有人。
    這個人居然就是楚留香。
    佈置精雅的水閣裡,每一樣東西都是經過細心挑選的,窗外水聲潺潺,從兩盞粉紅紗燈裡照出來的燈光幽美而柔和。
    一張彷彿是來自波斯宮廷的小桌上,還擺著六碟精緻的小菜和一壺酒。
    杯筷有兩副,人卻只有一個。
    楚留香正坐在一張和小桌有同樣風味的椅子上,看著桌上的酒菜發怔。
    他一把就被那大漢抓住,只因為他看得出那大漢對他並沒有惡意,抓的也不是他的要害。
    他當然也有把握隨時能從那大漢的掌握中安然脫走。
    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他實在很想看看那大漢究竟要對他怎麼樣。
    但是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那大漢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把楚留香架在肩上,送到這裡來,替楚留香扯直了衣服,拿了張椅子讓楚留香坐下,又對楚留香咧嘴一笑,用最支吾的態度拍了拍楚留香的肩,然後就走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誰要他把楚留香送到這裡來的?
    ──這地方的主人是誰?人在哪裡?
    楚留香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碧紗窗外星光朦朧,他推開窗戶,湖上水波粼粼,滿天星光彷彿都已落入湖水中。
    天地間悄然無聲,他身後卻傳來了一陣輕輕的足音。
    楚留香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彎足以讓滿天星光都失卻顏色的新月。
    「是你?」楚留香盡量不讓自己顯得太驚訝:「你怎麼會到這裡來的?」
    新月的眼波也如新月。
    「我常到這裡來。」她幽幽的說:「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到這裡來。」
    她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帶著種說不出的寂寞。
    「車子的輪軸常常都需要加一點油,人也一樣,往往也需要一個人靜下來想一想。」她說:「有時候,寂寞就像是加在車軸上的那種油,可以讓人心轉動起來輕快得多。」
    她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有點怪怪的,說出來的話也有點怪怪的,好像已經不是楚留香那天在箱子裡看見的那女孩,和那個冷淡而華貴的玉劍公主更好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只可惜今天晚上你好像已經沒法子一個人靜下來了。」楚留香故意說:「因為我暫時還不想走。」
    「就算你要走,我也不會讓你走。」新月說:「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請來,怎麼會讓你走?」
    「是你請我來的?」楚留香苦笑:「用那種法子請客,我好像還沒有聽說過。」
    新月眨著眼笑了。
    「就因為你是個特別的人,所以我才會用那種特別的法子請你。」她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又動了好奇心,誰能把你請來?」
    楚留香也笑了。 
    「不管怎麼樣,能找到那麼樣一個人來替你請客,也算你真有本事。」楚留香說:「我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是看到了一條熊。」
    「他本來就叫做老熊。」
    「他的舌頭是怎麼回事?」楚留香忍不住問:「是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能把那麼樣一條大漢的舌頭割下來?」 
    「是他自己。」
    楚留香又怔住:「他自己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
    「因為他生怕自己會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
    新月淡淡的說:「你也應該知道,我這個人經常都有一些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楚留香又開始在摸鼻子:「今天你找我來,也是個秘密?」
    「是的。」
    新月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楚留香:「直到現在為止,除了我們自己之外,絕不會有別人知道你來過這裡。」
    「以後呢?」
    「以後?」新月的聲音也很奇怪:「以後恐怕就沒有人知道了,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為什麼?」
    「因為我們一定會把這件事忘記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又做了件更奇怪的事。
    她忽然拉開了衣帶,讓身上穿著的一件輕袍自肩頭滑落,讓柔和的燈光灑滿她全身。
    於是楚留香又看到了她那一彎赤紅的新月。
    新月落入懷中。
    她的胴體柔軟光滑而溫暖。
    「我只要你記住,」她在他耳邊低語:「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在我心裡,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要為我去找史天王,而且明明知道這一去很可能就永遠回不來了。」她問楚留香:「這種事你以前會不會做?」
    「大概不會。」
    「像今天我做的這種事,我本來也不會做的。」她柔聲說:「可是你既然能做,我為什麼不能?」
    水波蕩漾,水波上已有一層輕紗般的晨霧升起,掩沒了一湖星光。
    夜已將去,人也已將去。
    「我見過我父親一次。」新月忽然說:「那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母親叫我一個奶媽帶著我去的,現在我還記得他那時候的樣子。」
    此時此刻,她忽然提起了她的父母,實在是件讓人想不到的事。
    楚留香本來有很多事想問她的。
    ──你的母親自己為什麼不去見他?他們為什麼要分手?
    他還沒有問,新月又接著說:「我還記得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笑起來的時候樣子更好看,我實在很想要他抱一抱我。」
    新月的聲音很平靜:「可是他的手一直都在握著他的劍,握得好緊好緊,嚇得我一直都不敢開口。」
    「他也一直都沒有抱你?」
    「他沒有。」
    楚留香什麼事都不再問了。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浪子,劍鋒上可能還帶著仇人的血,忽然看到自己親生的女兒已經長得那麼大了,那麼純潔、那麼可愛,他怎麼忍心讓她為了惦記著他而終生痛苦?他怎麼能伸出他的手?
    這是有情?還是無情?就讓人認為無情又何妨?
    一個流落在天涯的江湖人,又有誰能瞭解他心裡的孤獨和寂寞?
    他又何嘗要別人去瞭解他?
    晨霧如煙,往事也如煙。
    「從此我就沒有再見到過他,以後我恐怕也不會再見到他了。」新月說:「我只希望你能告訴他,我一直都活得很好。」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了很久:「以後我恐怕也未必能見到他。」
    「是的,以後你也未必能見到他了。」新月幽幽的說:「以後你恐怕也不會再見到我。」
    長江、野渡。
    野渡的人,卻沒有空舟,人就像空舟一樣橫臥在渡頭邊,仰望著天上一朵悠悠的白雲。
    白雲去來。
    白雲去了,還有白雲會來。
    人呢?
    「睡在那裡的人是不是楚香帥?」
    一條江船順流而下,一個白衣童子站在船頭上,遠遠的就在放聲大呼。
    「船上有個人想見楚香帥,楚香帥一定也很想見他的。」童子的嗓子清亮:「楚香帥,你要見就請上船來,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
    可是這條船並沒有停下來迎客上船的意思,仰臥在渡頭上的人也沒有動。
    江水滔滔,一去不返。
    這條船眼看著也將要隨著水浪而去了。
    人卻已飛起,忽然間飛起,掠過了四丈江流,凌空翻身,足尖踢起了一大片水花。
    然後他的人就已經落在船頭上,看著那個已經嚇呆了的白衣童子微笑。
    「我就是楚留香,你叫我上船,我就上來了。」他說:「可是船上如果沒有我想見的人,你最好就自己先脫下褲子,等著我來打你的屁股。」
    他笑得似乎有點不懷好意。
    「櫻子姑娘,你自己也應該知道,我完全沒有一點想要見你的意思。」
    船艙裡一片雪白,一塵不染,艙板上鋪著雪白的草哺。
    白髮如雲的石田齋彥左衛門盤膝坐在一張很低矮的紫檀木桌前,態度還是那麼溫和高雅而有禮。
    「能夠再見到香帥,實在是在下的幸運。」老人說:「在下特地為香帥準備了敝國的無上佳釀──菊正宗,但願能與香帥共謀一醉。」
    帶著淡香的酒,盛在精緻的淺盞裡,酒色澄清,全無混濁。
    他自己先盡一盞,讓跪侍在旁邊的侍女將酒器斟滿,再以雙手奉給楚留香。
    這是他們最尊敬的待客之禮。
    「在下是希望香帥能明白,櫻子上次去找香帥,絕不是在下的意思。」
    「不是?」
    「香帥風流倜儻,當世無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女子願意獻身以進,又豈是別人的主意?」老人微笑:「這一點香帥想必也應該能明白的。」
    他的態度雖然溫和有禮,一雙笑眼中卻彷彿另有深意。
    楚留香凝視著他,忽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怎麼能找到我的?」
    石田齋的目光閃動。
    「實不相瞞,在下對香帥這兩天的行蹤確實清楚得很。」
    「有多清楚?」
    「也許比香帥想像中更清楚。」
    楚留香霍然站起,又慢慢的坐下,將一盞酒慢慢的喝了下去,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此酒清而不澀,甜而不膩,淡中另有真味,果然是好酒。」
    他也讓侍女將酒器斟滿,奉送給老人,忽然改變了話題:「你知道我想見的人是誰?這個人此刻也在這裡?」
    石田齋卻不回答,只是靜靜的望著窗外的滾滾江流,過了很久之後,忽然輕輕歎息:「你看這江水奔流,終日不停,就算有人將萬兩黃金整個丟下去,也只不過會濺起一片水花而已。等到水花消失時,江流還是不改,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老人說:「不管你投入的是萬兩黃金,還是百斤廢鐵,結果都是這樣子的。」
    楚留香也在看著窗外的江水,彷彿也看得癡了。又過了很久,老人才接著道:「世事本就如此,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一過去之後,便如春夢般了無痕跡可尋。」
    石田齋的歎息聲中的確像是充滿了悲傷。
    「事如春夢了無痕,此情只能成追憶,讓人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他的笑眼中忽然射出了利刃般的精光,逼視著楚留香!
    「可是你有。」石田齋說:「別人雖然沒有,可是你有。」
    「我有什麼?」
    「你可以選擇,是要成全別人,讓此情永成追憶,還是要成全你自己?」
    他的聲音也如利刃般逼人:「只要你願意,我可以助你尋回你的夢中人,載你們到一處世外桃源去,讓你們兩情歡洽,共度一生。」石田齋厲聲道:「這是別人夢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你若輕易放棄了,必將後悔痛苦終生。」
    楚留香靜靜的聽著,好像連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有他最親近的朋友,才能看出他深藏在眼中的那抹痛苦之色。
    可是他最親近的朋友不在這裡。
    老人的聲音又轉為溫和:「這是你的事,選擇當然也在你。」
    這種選擇無疑是非常痛苦的,甚至比沒有選擇更痛苦。
    楚留香卻忽然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說:「你劫人不成,殺我又不成,所以只有用這種法子,要我助你破壞這門親事。因為史天王和杜先生聯婚之後,你更沒法子對付他了,簡直連一點機會都沒有。」
    石田齋神色不變。
    「縱然我確有此意,對你也是有好處的。」老人說:「既然是對彼此都有利的事,又有何不可行?」
    「只有一點不可。」
    「哪一點?」
    「其實還不止一點,最少也有兩點。」楚留香悠然道:「第一,我並不想到什麼見鬼的世外桃源去。燈紅酒綠處,羅襦半解時,就是我的桃源樂土。」
    他自女侍手中接過了酒壺:「第二,我根本就不想娶老婆,我這一輩子連想都沒有去想過。」
    石田齋沉默。
    楚留香一手托酒盞,一手持酒壺,自斟自飲,一杯接著一杯喝個不停。
    石田齋看著他,瞳孔彷彿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江湖傳言,昔年血衣劍客薛衣人劍法號稱當世第一,可是也曾敗在香帥手下。」老人說:「在下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香帥的劍法,就請香帥賜教。」
    他並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
    這個自稱曾經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根手指拈起了一根筷子,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立刻就可以看出,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凶險,甚至遠比春雷的刀和杜先生的花枝更凶險。
    就在這完全靜止不動的一姿一勢一態間,已藏著有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手。
    他的手中雖然沒有春雷伊次那種勢如雷霆的秘劍,但卻完全佔取了優勢。
    因為楚留香全身上下每一處空門,都已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他手裡的這根筷子雖然也沒有採取杜先生那種搶儘先機的一刺,可是他也沒有讓楚留香搶得機先。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後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何況楚留香根本不能搶,也不能動。
    楚留香正在倒酒。用一隻手托酒盞,一隻手持酒壺,為自己倒酒。
    他自己已經將自己的兩隻手全都用在這種最閒適、最懶散、最沒有殺氣的行動中,他心裡就算有殺機與戒備,也已隨著壺中的酒流出。
    他怎麼能動?
    可是壺中酒總有倒盡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斟滿的時候。
    無論是壺中的酒已倒完,還是酒盞已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他不動也要動的。
    石田齋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瞬間。
    這一杯酒,大概已經是楚留香最後的一杯酒了。
    酒在杯中。
    花姑媽滿滿的為胡鐵花倒了一杯酒,雖然是金盃,也只不過是一杯。
    一杯酒就是一杯酒,不是三杯,也不是三百杯。
    這一杯酒和別人喝的一杯酒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個杯子。
    連胡鐵花都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杯子。
    幸好他是胡鐵花,他喝酒的歷史已經有二十多年了,喝醉的次數大概已經有四五千次,有時候,他一天喝的酒甚至比別人一輩子喝的加起來都多。
    可是他喝了這杯酒之後,還是喘了半天氣才能開得了口。
    「我的媽呀!」胡鐵花大叫:「你給我喝酒的這玩意兒到底是個酒杯還是個洗澡盆?」
    花姑媽吃吃的笑,又捧起了個大酒罈,好像又要替他斟酒的樣子。
    胡鐵花的眼睛瞪得比牛彈子還圓。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會有什麼別的意思?我只不過想再敬你一杯而已,因為你馬上就要走了,要去辦大事去了,雖然不是西出陽關,我也要勸你更進一杯。」
    花姑媽的聲音溫柔,笑得也溫柔,笑容中,居然還帶著點淡淡的離愁。
    「勸君更進一杯酒,東海之濱無故人。」她說:「來,我也陪你喝一杯。」
    「就算沒有故人,我也會回來的,何況那個老臭蟲現在一定已經到了那裡。」胡鐵花苦笑:「可是我如果真的再喝這一杯,恐怕就要死在這裡了。」
    花姑媽笑了笑:「你認為楚留香真的會去?」
    「他說他會去,就一定會去,就算是上刀山、下油鍋,也一定會去。」
    「要是他去不成呢?」
    「怎麼會去不成?」胡鐵花又瞪起了眼:「如果他自己要去,有誰能不讓他去?有誰能攔得住他?」
    花姑媽歎了口氣:「如果沒有人知道他要去,現在他確實很可能已經到了那裡,只可惜他有個朋友的嘴巴比洗澡盆還大。」
    「不錯,我是個大嘴巴。」胡鐵花理直氣壯:「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
    「你當然可以告訴別人,隨便你要告訴誰都行。」花姑媽說:「只不過知道這件事的人越多,他的麻煩也就越多。」
    她又歎了口氣:「史天王的手下又不是吃素的,單只一個白雲生,就已經足夠讓他吃不消了。」花姑媽說得很慎重:「我可以保證,白雲生的劍法絕不在當年的薛衣人之下。」
    胡鐵花還不服氣,還要爭辯,可是外面已有人通報,送親的行列已將啟程了。
    花姑媽忽然抱住了胡鐵花:「這一路上凶險必多,你一定要特別注意,多多保重。」她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我雖然不是你的親媽,可是一直都把你當寶貝兒子一樣,你千萬不能死在路上。」
    夜已漸深,江上已亮起了點點漁火,看來彷彿比天上的星光更亮。
    船艙裡卻仍是一片黑暗,石田齋彥左衛門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黑暗裡,那個裝著京都御守屋精製的火鐮和火石的錦囊雖然就近在他手邊,可是他並沒有擊石點火燃燈的意思。燈光是櫻子帶進船艙的。
    嬌小的櫻子仍作童子裝,漆黑的長髮挽成一對垂髻,閃亮的大眼中充滿驚奇:「只有先生一個人在這裡?」
    「這裡本來就只有我一個人。」石田齋的聲音疲倦而沉鬱,聽起來就像是個剛跋涉過長途,自遠方歸來的旅人。
    「楚留香呢?」
    「他走了。」
    「他怎麼能走的?」
    「來者自來,去者自去,來來去去,誰管得著?」
    櫻子睜大眼睛,顯得更吃驚。
    「可是我剛才還看見先生以筷作劍,成青眼之勢,楚香帥明明已完全被控制在先生的劍勢中,怎麼能走得了呢?」
    櫻子又問:「難道他能躲得過先生那必勝必殺的出手一擊?」
    石田齋遙望著江上的一點漁火,過了很久,才悠悠的說:「他沒有躲,也不必躲。」
    「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沒有出手。」
    櫻子坐下來了,吃驚的看著他:「先生為什麼不出手?」
    「我不能出手。」石田齋說:「因為我完全沒有把握。」
    遠方的漁火在他眼中閃爍,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彩。
    「當時他正在斟酒,我本來準備在他那杯酒倒滿時出手的。」石田齋說:「酒杯一滿,他倒酒的動作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的酒就要溢出,那一瞬間,正是我最好的機會。」
    「我明白。」
    櫻子說:「在那種情況下,牽一髮已足動全身,無論是酒杯滿溢,還是他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只要他的神體有一點破綻,先生就可以將他刺於劍下。」
    「是的。」石田齋默然歎息:「當時的情況本來應該是這樣子的。」
    「難道後來有了什麼特別的變化?」
    石田齋苦笑:「楚留香實在是非常人,他應變的方法實在令人想像不到。」
    「難道他那杯酒始終都沒有倒滿?」櫻子說:「難道那壺酒恰巧在那一瞬間倒空了?」
    「你這種想法已經很好,」石田齋說:「可惜你還是想得不對。」
    「哦!」
    「如果那壺酒真的恰巧在那一瞬倒完,現在他已死在我劍下。」石田齋說:「酒壺倒完,精氣白出,也是我的機會。」
    「那壺沒有倒完?」
    「沒有。」
    「酒杯也沒有倒滿?」
    「也沒有。」
    櫻子看著燈下的酒杯和酒壺:「他一直在倒酒,可是一直都沒有把酒壺倒完,杯中的酒也一直都沒有溢出來?」
    「是的。」
    「那麼我也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了。」櫻子也不禁苦笑:「難道這個酒杯有什麼魔法?」
    「酒杯無法,他的人卻有法。」
    「什麼法?」
    「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石田齋說:「這八個字就是他的法。」
    「這是什麼法?我不懂。」
    「他以一隻手持酒盞,一隻手持酒壺,壺中的酒流人杯中時,已將他左手與右手間的真氣貫通。」石田齋說:「真氣一貫通,就循回流轉不息,杯中與壺中的酒,也隨之循回流轉不息。」
    「所以壺中的酒永遠倒不完,杯中的酒也永遠倒不滿?」
    「是的。」
    「真氣與酒兩者在循回流轉,就把他的勢造成了一個圓?」
    「是。」
    「渾圓無極,永無破綻?」
    「是。」
    「所以先生一直都等不到出手的機會。」
    石田齋長長歎息:「圓如太極,生生不息;我哪裡會有機會?」
    櫻子也歎了口氣。
    「這麼樣一個花天酒地不務正業的人,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這種事有誰會相信?」櫻子苦笑:「可是現在我好像也不能不相信了。」
    石田齋沉默了很久。 
    「你相信;我也相信。」說:「除了你我之外,最少還有一個人。」
    「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的確有這麼樣一個人,而且的確到過這裡。」
    「先生沒有看見他?」
    「我沒有。」石田齋說:「就在我與楚留香以至高無上的劍意劍勢互相對峙時,這個人就在無聲無息中忽然出現了,在那種情況下,我根本沒有分心去看他一眼的餘力。」
    「他也沒有什麼舉動?」
    「他一直都在靜靜的看著我們,直到最後,才說了幾句話。」
    ──石田齋先生已經敗了,楚香帥也不妨走了,再這麼樣僵持下去,對兩位恐怕都沒有什麼好處的,對我卻很有利。
    「對他有利?」櫻子問:「有什麼利?」
    「漁翁之利。」石田齋說:「如果我們再僵持下去,他舉手間就可以將我們 置之於死地。」
    「楚留香不是常人,這其間的利害,他一定能看清的。」
    「我也一樣也分得清,所以我們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罷手的。」石田齋說:「也就在那一瞬之間,這個人也已悄然而去!」
    櫻子癡癡的出了半天神,才輕輕的歎了口氣。
    「這人究竟是什麼人呢?」她幽幽的說:「像這麼樣一個人,一定也跟楚留香一樣,一定也有很多女人喜歡他的。不管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醜是俊,都會有很多女人喜歡他。」
    櫻子說:「女人總是會喜歡這種聰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