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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來過活過愛過

誰知道天堂在哪裡?
    誰知道天堂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誰知道怎麼樣才能走上去天堂的路?
    沒有人!
    但只要你的心寧靜快樂,人間也有天堂,而且就在你眼前,就在你心裡。
    這裡當然不是天堂。
    心懷憤恨的人,是永遠看不見天堂的。
    黑衣老嫗目中就充滿了憤怒,憤怒得呼吸都已開始急促。
    張潔潔神情卻更平靜,慢慢的接著道:「我已不再聖潔無垢,也已不再是聖女,但我仍然有權選擇誰來繼承我,是不是?」
    黑衣老嫗沉默著,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張潔潔道:「本教中的經典規矩,只有你一個人有權解釋,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
    張潔潔道:「那麼我的孩子只要一生出來,就已是本教的聖女,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
    張潔潔道:「所以他立刻就成為聖父,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
    張潔潔道:「聖父也同樣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無論誰傷害了他,都必遭天誅,萬劫不復,這也是本教經典上記載的規矩,是不是?」
    黑衣老嫗道:「是。」
    張潔潔長長吐出了口氣,微笑道:「你看,我對這些經典和規矩,豈非也熟知得很?」
    黑衣老嫗凝視著他,緩緩道:「所以你才能找得出這其中弱點,用我們的矛,來攻我們的盾。」
    張潔潔又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也不想這麼樣的,只可惜我實在找不出別的法子。」
    黑衣老嫗冷笑道:「這法子的確巧妙,只不過第一個想出這法子來的人,並不是你。」
    張潔潔也顯然有些驚訝,忍不住問道:「不是我是誰?」
    黑衣老嫗道:「是我!」
    她目中的憤怒與仇恨更濃,一字字接著道:「就因為我想出了這法子,所以你父親才能走。」
    張潔潔怔住。
    黑衣老嫗道:「那時本教的聖女,是我最要好的姐妹,我要求她選你作她的繼承人,就因為你父親要走。」
    張潔潔又忍不住問道:「他為什麼要走?」
    黑衣老嫗握緊雙手,道:「因為他覺得這地方就像是個牢獄,他要出去尋找更好的生活。」
    張潔潔道:「你答應了他子」
    黑衣老嫗咬著牙道:「他也答應了我,只要他在外面能活得下去,就一定想法子回來接我。」
    張潔潔道:「可是他……」
    黑衣老嫗嘶聲道:「可是,他沒有回來,永遠都沒有回來。」
    她的臉看來忽然變得說不出的猙獰可怖──只有仇恨才能使一個人的臉變得如此可怖。
    過了很久,她才嗄聲接著道:「我一直在苦苦的等著他,為他擔心,後來我才知道,他一出去就遇見了一個毒蛇般的女人,從此忘了我。」
    楚留香也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女人,可是石觀音?」
    黑衣老嫗慢慢的點了點頭,冷笑道:「他雖然遺棄了我,可是他自己後來也死在那女人手上。」
    張潔潔道:「你沒有去為他復仇?」
    黑衣老嫗道:「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張潔潔道:「為什麼不能去?」
    黑衣老嫗道:「因為他一出去,就已脫離了這家族,無論出了什麼事,都已和這家族沒有關係,就算死在路上,我們也不能去為他收屍的。」
    她語聲中也充滿了怨毒之意,連楚留香都聽得有些毛骨悚然。
    又過了很久,張潔潔才囁嚅著道:「無論如何,他總算走了。」
    黑衣老嫗道:「所以你就要我也放楚留香走?」
    張潔潔垂下頭,道:「我求你。」
    黑衣老嫗厲聲道:「難道你也想過我這種日子?你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活下來的?」
    張潔潔不敢回答。
    黑衣老嫗道:「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大年紀?」
    她忽然問出這句話來,別的人更無法回答。
    只見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種很奇特的表情,也不知是譏嘲?還是傷痛?
    她一個字一個字的慢慢接著道:「我今年才四十一歲!」
    楚留香的手突然冰冷。
    他看著她蒼老乾癟,滿是皺紋的臉,看著她枯瘦佝僂的身子,看著她的滿頭白髮……
    他實在不能相信,這乾癟佝僂的老嫗,竟是個只有四十一歲的女人!
    「這些年的日子,我是怎麼過的!」
    你用不著再問她。
    無論誰只要看到她的樣子,就可以想像到她這些年來所忍受的痛苦和冷落,是多麼可怕。
    憤怒,妒忌,仇恨,寂寞,無論這其中任何一種感覺,都已是夠將一個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張潔潔垂著頭,淚珠似已將流下。
    黑衣老嫗又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讓他走,但我卻知道,他走了之後,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張潔潔突然抬起頭,大聲道:「我不會,絕不會。」黑衣老嫗冷笑。
    張潔潔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堅決而明朗,道:「因為我讓他走,並不是因為他自己要走,而是因為我要他走的。」
    黑衣老嫗道:「為什麼?」
    張潔潔道:「因為我知道外面有很多人需要他,我也知道他在外面一定會比在這裡更快樂。」
    黑衣老嫗道:「可是你自己……」
    張潔潔道:「我將他留在這裡,也許我會比較快樂,可是我若讓他走,也許就會有一千個,一萬個人覺得快樂。」
    她眼睛裡發著光,一種聖潔偉大的光,接著道:「一個人快樂!總不如一千個人、一萬個人快樂的好,你說是麼?」
    黑衣老嫗道:「可是你……你難道從不願意替自己想想?」
    張潔潔道:「我也想過。」
    她目中深情如海,凝視著楚留香,道:「只要他快樂的時候,我才會覺得快樂,否則我縱然能將他留在身邊,也會覺得同樣痛苦。」
    愛是犧牲,不是佔有。
    能瞭解這道理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女人。
    因為這本是女性中最溫柔,最偉大的一部分,就因為世上有這種女性,人類才能不斷的進步,才能夠永遠生存!
    張潔潔的目光更溫柔,接著又道:「何況,我已有了他的孩子,我一定會全心全意的好好照顧他,那麼我就不會覺得寂寞。」
    黑衣老嫗的指尖又顫抖,道:「你是說,我沒有好好的照顧你?」
    張潔潔垂下頭,道:「你……你可以做得更好的,只可惜……」
    黑衣老嫗厲聲道:「只可惜怎麼樣?」
    張潔潔歎息著,說道:「只可惜你心裡的痛苦和仇恨都太深了,你若真的希望我快樂,就應該讓他走的……他並不是我父親,他是另一個人,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恨他?」
    黑衣老嫗緊握雙拳,身子卻還是在不停的顫抖,過了很久,忽然大聲道:「好,我讓他走!」
    張潔潔大喜。
    可是她笑容露出來,黑衣老嫗又接著道:「只不過他只能走你父親以前走的那條路,絕沒有再讓你們選擇的餘地!」
    張潔潔道:「那條路?」
    黑衣老嫗道:「天梯!」
    天梯!
    什麼叫天梯?
    是不是到天堂的路?
    聽到這兩個字,張潔潔的臉色突又變得蒼白如紙,失聲道:「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
    黑衣老嫗道:「因為那也是經典上記載的規矩,絕沒有人能違背。」
    張潔潔道:「可是他……」
    黑衣老嫗厲聲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莫非不知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永遠離開這裡,都只有那一條路可走的,現在他豈非已是這家族中的人?」
    張潔潔垂下頭,輕輕道:「我知道,他……他是的。」
    黑衣老嫗道:「很好,你們現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我親自為他送行!」
    夜很靜。
    這裡雖然看不見星光,也看不見夜色,但夜的本身彷彿就有種神秘奇妙的感覺,讓你可以感覺到她已經來了。
    楚留香仰面躺著,閉著眼睛──他是不是生怕眼淚流下?
    張潔潔輕撫著他的臉,眼波中已不知流露出多少溫柔?多少深情?
    楚留香是不是不願意去看呢?
    張潔潔終於長長歎息了一聲,道:「你為什麼不看著我?難道不想多看我幾眼?」
    楚留香嘴角的肌肉在跳動,過了很久,才忽然道:「是的。」
    張潔潔道:「為什麼?」
    楚留香道:「因為你根本也不想我多看你!」
    張潔潔道:「誰說的?」
    楚留香道:「你自己。」
    張潔潔笑了,勉強笑道:「我說了什麼?」
    楚留香冷笑著,道:「對了,你什麼都沒有說,可是我問你,你為什麼不跟你母親說,你也要跟我一起走?」
    張潔潔垂下頭,道:「因為我知道,說了也沒有用的。」
    楚留香大聲道:「為什麼?」
    張潔潔赧然笑道:「下一代的聖女還在我肚子裡,我怎能走?」
    楚留香道:「所以……所以你要我一個人走?」
    張潔潔道:「是的。」
    楚留香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以為我一個人走了會快樂?你以為我肯讓你和我的孩子,在這裡鬼地方過一輩子?」
    張潔潔道:「你錯了。」
    楚留香道:「我哪點錯了?」
    張潔潔道:「很多點。」她先掩住楚留香的嘴,不讓他再叫出來,然後才柔聲道:「我們不會在這地方過一輩子的,再過一陣子,就算我們還想留下來,這地方也許已經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潔潔道:「我們的祖先會住到這種地方來,只不過是因為他們經歷過太多折磨和打擊,已變得憤世嫉俗,古怪孤僻,他們知道別的人已看不慣他們,他們自己也看不慣別的人,所以他們才寧願與世隔絕,孤獨終生。」
    楚留香在聽著。
    張潔潔道:「可是這世界是一天天在變的,人的想法也一天天在變,上一代人的想法,永遠和下一代有很大距離。」
    楚留香在聽著。
    張潔潔道:「現在上一代的人已死了,走了,下一代的人還留在這裡,只不過因為他們對外面的世界有某種恐懼,生怕自己到了外面後,不能適應那種環境,不能生存下去。」
    這點楚留香當然不會同意,立刻道:「他們錯了,一個人只要肯努力,就一定有法子生存。」
    張潔潔道:「他們當然錯了,可是他們這種想法,也一定會漸漸改變的,等到他們想通了的時候,世界上就絕沒有任何一種經典和規矩還能約束他們,也絕沒任何事還能令他們留在這牢獄裡。」
    她笑了笑,接著道:「到了那一天,這地方豈非就已根本不存在了?」
    楚留香道:「可是,這一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張潔潔道:「快了,我可以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到這一天。」
    楚留香道:「你保證?」
    張潔潔點點頭,道:「因為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告訴他們,外面的世界並不如他們想像中那麼殘酷可怕,我一定會讓他們瞭解,一個人若要活得快樂,就得要有勇氣。」
    她眼睛裡又發出了光,慢慢的接著道:「這不但是我應盡的義務,也是我的責任,因為他們也是我的姐妹兄弟。」
    楚留香道:「所以……你才一定要留下來。」
    張潔潔柔聲道:「每個人活著都要有目的,有意義,我就算能跟你一起走,也未必是快樂的,因為我沒有盡到我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我一生活著已變得全無價值,全無意義。」
    楚留香道:「據我所知有很多女人都是為她們的丈夫和孩子而活著的,而且活得很有意義。」
    張潔潔淒然笑道:「我知道,我也很羨慕她們,只可惜我命中注定不是她們那種人,也沒有她們那麼幸運。」
    楚留香道:「為什麼?」
    張潔潔歎息著,道:「這道理你難道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楚留香不說話了。
    張潔潔道:「就因為你也跟我一樣,你也不能忘記你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所以你才要走,而且非走不可,就算你自己能勉強自己留下來,也會漸漸變成個廢物,甚至變成個死人。」
    她說的不錯。一個人若是活在一個完全不能發揮他能力和才幹的地方,他一定會漸漸消沉下去,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和死相差無幾。楚留香當然也明白的。
    張潔潔輕撫著他,柔聲道:「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我絕不希望你改變,所以你為了我,也是非走不可的。」
    楚留香終於長長歎息,道:「我直到現在才發現,我根本就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你。」
    張潔潔道:「世上本就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瞭解另一個人的,無論是夫妻,是兄弟,是朋友都一樣,何況,女人本就天生不是被人瞭解的。」
    楚留香道:「但現在我已確定一件事。」
    張潔潔道:「什麼事?」
    楚留香凝視著她,目中竟似帶著些崇敬之意,長歎道:「我以前從沒有見過你這樣的女人,以後只怕也永遠不會再見到了。」
    張潔潔道:「但你卻一定會永遠永遠想著我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當然。」
    張潔潔道:「這就已夠了。」
    她眼波更溫柔,輕輕道:「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楚留香忍不住緊握住她的手,道:「我還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張潔潔道:「你說。」
    楚留香道:「好好的活下去,讓我以後還能夠看見你。」
    張潔潔道:「我一定會的。」
    她的語聲堅定而明朗,可是她的人,卻似已化為一泓春水。她倒入楚留香懷裡。
    夜更靜。喘息而平息。
    張潔潔抬手輕攏著發邊的亂髮,忽然道:「我要走了。」
    楚留香道:「走?現在就走?」
    張潔潔點點頭。
    楚留香道:「到哪裡去?」
    張潔潔遲疑著,終於下定決心,道:「這家族中的人,無論誰想脫離,都只有一條路可走。」
    楚留香道:「你是說──天梯?」
    張潔潔道:「不錯,天梯。」
    楚留香道:「這天梯究竟是條什麼樣的路?」
    張潔潔的神情很沉重,緩緩道:「那也許就是世上最可怕的一條路,沒有勇氣的人,是絕對不敢去走的。她要你走這條路,為的就是要考驗你,是不是有這種勇氣。」
    楚留香道:「哪種勇氣?」
    張潔潔道:「自己下判斷,來決定自己的生死和命運的勇氣。」
    楚留香道:「這的確很難,沒有勇氣的人,是絕不敢下這種判斷的。」
    張潔潔道:「不錯,一個人在熱血澎湃,情感激動時,往往會不顧一切,甚至不惜一死,那並不難,但若要他自己下判斷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那就完全是兩回事了,所以……」
    她歎息了一聲,接著道:「我知道有些人雖已決心脫離這裡,但上了天梯後,就往往會改變主意,臨時退縮了下來,寧願被別人看不起。」
    楚留香道:「天梯上究竟有什麼?」
    張潔潔道:「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外面的路,是活路。」
    楚留香道:「還有一扇門是死路?」
    張潔潔臉色發青,道:「不是死路,根本沒有路──門外就是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只要一腳踏下,就萬劫不復了!」
    她喘息了口氣,才接著道:「沒有人知道哪扇門外是活路,你可以自己選擇去開哪扇門,但只要一開了門,就非走出去不可。」
    楚留香的臉色也有些發白,苦笑道:「看來那不但要有勇氣,還得要有些運氣。」
    張潔潔勉強笑了笑道:「我本來也不願你去冒險的,可是……這地方也是個看不見底的深淵,你留在這裡,也一樣會沉下去,只不過沉得慢一點而已。」
    楚留香道:「我明白。」
    張潔潔凝視著他,道:「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當然不希望你是個臨陣退縮的懦夫,更不願有人看不起你,但我也不願看著你去死,所以……」
    楚留香道:「所以你現在就要為我去找出哪扇門外是活路?」
    張潔潔點頭道:「天梯就在聖壇裡,現在距離天亮還有一兩個時辰……」
    楚留香道:「但我卻寧願你留在這裡,多陪我一個時辰也是好的。」
    張潔潔嫣然一笑,柔聲道:「我也希望能在這裡陪著你,可是我更希望以後再見到你。」
    她俯下身,在楚留香臉上親了親,聲音更溫柔,又道:「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這是楚留香聽到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正和她上次離開楚留香時,說的那句話,完全一樣。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為什麼她要離開楚留香時,總是偏偏要說很快就會回來呢?
    張潔潔沒有再回來。
    楚留香再看到她時,已在天梯下。
    她臉色蒼白,臉上的淚痕猶未干。
    她眼睛裡彷彿有千言萬語要說,但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楚留香想衝過去時,她已經走了──被別人逼走了。
    她似已完全失去了抗拒的能力,只不過在臨走時忽然間向楚留香眨了眨眼。
    左眼。
    眼睛豈非也正是人類互通消息的一種工具?
    楚留香盡力控制著自己,他從不願在任何人面前暴怒失態。
    可是他心裡的確充滿了憤怒,忍不住道:「你們為什麼要逼她走?」
    黑衣老嫗冷冷道:「沒有人逼她走,正如沒有人逼你走一樣。」
    楚留香道:「你至少應該讓我們再說幾句話。」
    黑衣老嫗道:「你既然已經是要走了,還有什麼話可說?」
    楚留香道:「可是你……」
    黑衣老嫗截斷了他的話,道:「可是你若真的有話要說,現在還可以留下來。」
    楚留香道:「永遠留下來?」
    黑衣老嫗道:「不錯,永遠留下來。」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你明知我不能留下來的。」
    黑衣老嫗道:「為什麼不能?你若真的對她好?為什麼不能犧牲自己?」
    楚留香道:「因為她也不願我這麼樣做!」
    黑衣老嫗道:「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楚留香道:「你以為不是?」
    黑衣老嫗冷笑道:「你真相信女人說的話?」
    她冷笑著,接著道:「我是她的母親,我也是女人,我當然比你更瞭解她,她要你走,只不過因為她已傷透了心──她要你走,只不過因為她已永遠不願再見你。」
    楚留香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已明白你的意思了。」
    黑衣老嫗道:「你明白就好。」
    楚留香神情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你不但希望她恨我,還希望我恨她,希望我們的遭遇,也和你們一樣。」
    黑衣老嫗臉色變了。她當然知道他說的「你們」就是說她和她丈夫。他們豈非就是彼此在懷恨著?
    楚留香的聲音更平靜堅決,道:「但我卻可以向你保證,你女兒的遭遇絕不會跟你一樣,因為我一定會為她好好活下去,她也同樣會為我好好活著,無論你怎麼想,我們都不會改變的。」
    黑衣老嫗目光閃動,道:「你真的相信自己說的這些話?」
    楚留香道:「是的。」
    黑衣老嫗忽然笑了,道:「你若真的相信,又何必說出來?又何必告訴我?」
    她笑得就像是根尖針,像是想一針刺入楚留香的心臟。
    四十丈高的天梯,人在梯上,如在天上。
    兩扇門幾乎是完全一模一樣的,沒有人能看得出其間的差別。生與死的差別!
    楚留香站在門前,冷汗已不覺流下。
    他經歷過很多次生死一發的危險,也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有時甚至已幾乎完全絕望。
    但他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恐懼過。因為這次他的生與死,是要他自己來決定的,但他自己卻偏偏完全沒有把握。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被人逼你作無把握的決定更可怕!
    你若非親自體驗過,也絕對想不到那有多麼可怕!
    左眼,是左眼。張潔潔是不是想告訴他,左邊的一扇門外是活路?
    楚留香幾乎要向左邊的這扇門走過去,但一雙腳卻似被條看不見的鐵練拖住。
    「你以為她真的要你走?」
    「她要你走,只不過因為她已傷透了心,已不願再見你!」
    楚留香不能不問自己:「我是不是傷了她的心?是不是應該走?」
    他從未覺得這件事做錯,這地方本是個牢獄,像他這樣的人,當然不能留在這裡。
    可是他又不能不問自己。
    「我若真的對她好,是不是也可以為她犧牲,也可以留下來呢?」
    「我是不是太自私?是不是太無情?」
    「我若是張潔潔,若知道楚留香要離開我,是不是也會很傷心?」
    你若真傷了一個女人的心,她非但永遠不願再見你,甚至恨不得要你死。
    這道理楚留香當然也明白。
    「她故意眨了眨左眼,是不是希望我一腳踩入萬丈深淵中去?」
    楚留香又幾乎忍不住要走向右邊的那扇門去。可是他耳邊卻似又響起了張潔潔那溫柔的語聲!
    「我喜歡的是你,不是死人,所以為了我,你也非走不可。」
    「只要你快樂,我也會同樣快樂,你一定要為我好好的活著。」
    想起她的溫柔,她的深情,他又不禁覺得自己竟然會對她懷疑,簡直是種罪惡。
    「我應該信任她的,她絕不會欺騙我。」
    「可是,她暗示地眨了眨左眼,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麼呢?」
    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才是活路?還是想告訴我,左邊的一扇門開不得?
    所有的問題,都要等門開了之後才能得到解答。
    應該開哪扇門呢?這決定實在太困難,太痛苦。楚留香只覺得身上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
    黑衣老嫗站在他身邊,冷冷的看著他濕透了的衣衫,突然冷笑道:「現在你是不是已後悔了?」
    楚留香道:「後悔什麼?」
    黑衣老嫗道:「後悔你本就不該來的,沒有人逼你來,也沒有人逼你走。」
    楚留香道:「所以我絕不後悔,無論結果如何,都絕不後悔,因為我已來過!」
    他來過,活過,愛過。
    他已做了他自覺應該做的事,這難道還不夠?
    黑衣老嫗目光閃動,道:「你好像總算已想通了?」楚留香點點頭。
    黑衣老嫗道:「那麼你還等什麼?」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門──他的手忽然又變得很穩定。
    在這一瞬間,他已又回復成昔日的楚留香了。他邁開大步,一腳跨出了門──
    他開的是哪扇門呢?
    沒有人知道。
    但這已不重要,因為他已來過,活過,愛過──無論對任何人說來,這都已足夠。

──《俠名留香之桃花傳奇》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