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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奇跡

門已開了。
    燈光從門外照進來,艾青卻已跨過楚留香,走了出去。
    她連頭都沒有回,連看都不再看楚留香一眼。
    誰說男人薄情?誰說男人的心腸硬?
    女人的心若是硬起來時,簡直連釘子都敲不進去。
    楚留香索性閉上了眼睛,什麼都不去看,什麼都不去想。
    但真正能什麼都不想的,只有一種人。死人!
    楚留香從未覺得自己是個死人,也從未覺得自己是個快死的人。
    無論在多艱難,多危險的情況下,他心裡卻還是充滿了希望。
    一個人只要有希望,就有奮鬥的勇氣,只要還有奮鬥的勇氣,就能活下去。
    有人甚至說:你就算已將刀架在楚留香的脖子上,他也有法子從刀下逃走的。
    但現在,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簡直是個死人。
    這一切事,都是由艾青開始的,這一切計劃,顯然也都是艾青在暗中主持。
    若沒有艾青,根本什麼事都不可能發生。
    只要是個活人,只要還有一點點腦筋,就必定能想到艾青就是那個真正想殺楚留香的人。
    楚留香自己卻偏偏沒有想到,甚至從來也沒有懷疑過她。
    這就好像一個到處找鑰匙開門的人,鑰匙明明就擺在他面前,他卻偏偏看不到,偏偏要去鑽陰溝,挖地縫,找得一身是泥。
    到後來連眼睛都已被泥蒙住,當然就更看不到鑰匙在哪裡了。
    你說這種人不是死人是什麼?
    楚留香歎了口氣,嘴裡苦得就好像剛吞下七十斤黃連。
    那天晚上,在那溪水中出現的黑衣老嫗,顯然也是跟艾青串通好的,說不定就是艾青自己。
    她故意告訴楚留香那些話,只不過是想要楚留香自投羅網而已。
    阿鵑豈非也曾有過同樣的企圖?
    那次的事實在是楚留香得意之筆,那麼多設計精巧的詭計,全都被他一件件看破了。
    那一次無論換了誰,都難免會上當的,楚留香卻偏偏沒有。
    只要你方法用得對,天下根本就沒有永不上當的人,連楚留香都不例外。
    任何人都不例外,就算最聰明的人,在某個人面前,也會變成呆子。
    這地方也許根本就沒有見鬼的聖壇,見鬼的「生神」,這種事本就荒誕不經,就算真是個呆子,也許都不會相信。
    但楚留香這個聰明的人卻相信了。
    現在他總算已想通,卻已來不及了。
    門外卻又有腳步聲響起,是幾個人的腳步聲。
    楚留香閉起了眼睛。
    他實在不願再看到艾青那種得意的樣子,那種充滿了譏嘲諷刺的笑容。
    他受不了──不是受不了別人,是受不了自己。
    艾青既沒有露出得意的樣子,也沒有笑。
    事實上,她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燈光已亮起。
    她就站在那裡,冷冰冰的看著楚留香。
    還有五個人是跟著她一起進來的,最後一個人是艾虹。
    她也站得離楚留香最近,似也不願再看到楚留香──她冒著生命的危險救了他,他卻笨得像條泥鰍一樣,居然又自投羅網。
    另外的四個人,其中有個身材最矮的,正是將楚留香「捉」回來的那麻衣人。
    他看著楚留香,顯得憤怒而吃驚,沉聲道:「我明明已點住他的穴道,將他關在千秋屋裡,他怎麼會逃到這裡來的?」
    艾青冷冷道:「這句話你不該問我。」
    這人道:「不問你問誰?」
    艾青沒有回答,眼睛卻瞪在艾虹身上。
    這矮子立刻也回過頭,瞪著她,厲聲道:「剛才是不是你跟十三郎一起到千秋屋裡去的?」
    艾虹垂首望著自己的腳尖,一句話也不說。
    艾青卻已替她回答,道:「不錯,十三郎現在還沒有醒過來。」
    矮子道:「以這人的武功,根本不可能擊倒十三郎,何況他早已被我點住了穴道。」
    艾青道:「也許他的穴道已先被人解開了,然後兩個人再一起對付十三郎。」
    矮子道:「你的意思是說誰?」
    艾青冷冷道:「我誰都沒有說,只不過說,這件事有一種可能而已。」
    矮子道:「難道你認為小虹會幫著這人逃走?」
    艾青道:「這句話你也不該問我,你自己應該能想得到的。」
    矮子道:「小虹為什麼會做這種事?」
    艾青道:「誰知道──我只知道,小虹最近曾經出去採購過糧食,我也看得出這個人是個很英俊的少年。而且很不老實。」
    矮子道:「你是說,他們兩人早已有了私情,他到這裡來,本就是為了要找小虹,所以小虹才會冒險去救他?」
    艾青淡淡道:「我什麼都沒有說。」
    艾虹突然冷笑道:「就算你說了,也根本沒法子證明。」
    矮子厲聲道:「你還不承認?」
    艾虹道:「你要我承認什麼?」
    矮子突然出手,五指如鷹爪,向艾虹抓了過去。
    艾虹卻仍然聲色不動,冷冷道:「你難道忘了我是什麼地方的人,你敢動我?」
    矮子雖然滿臉怒容,但終於還是慢慢的將手垂了下去。
    艾虹道:「就算真的確有此事,你們也不能治我的罪,尤其是你。」
    她也已抬起頭瞪著艾青,冷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嫉妒我,恨我,在外面你可以藉故砍斷我一隻手,但現在我已是裡面的人,你還敢對我怎麼樣!」
    艾青沉著臉,也冷笑著道:「我雖然不能對付你,總有人可以對付你的。」
    艾虹道:「你難道敢跟我到裡面去對證?」
    艾青大聲道:「去就去,反正事實俱在,你就算狡賴也不行。」
    楚留香雖然沒法子開口,眼睛也是閉著的,但耳朵還能聽得見。
    他聽見的話更證實了他的想法不錯。
    艾青果然就是那在暗中陰謀主使,要殺楚留香的人,連艾虹的手,都是被她砍斷的。
    那天晚上,若不是張潔潔暗示,她那雙耳環也許早已要了楚留香的命。
    這一計不成,所以她才利用艾虹的手,來故佈疑陣,要楚留香認為她也是被害的人。
    等她發現艾虹去找楚留香,就立刻令人將艾虹架回來,因為她生怕艾虹會洩漏她的秘密。
    現在她這麼樣,正是一石二鳥之計,不但除去了楚留香,也乘機除去了艾虹。
    那時她沒有殺艾虹,也許只因為艾虹是裡面的人?所以才不敢妄動。
    楚留香雖然又明白了許多事,但還有些事卻令他更想不通。
    「裡面」究竟是什麼地方?他們本來是一個家族的人,為什麼還要分裡面外面?
    張潔潔呢,難道也是他們這家族的人?抑或只不過是被她利用的?
    她是不是也已發現張潔潔對楚留香動了真情?
    張潔潔是不是也已遭了她的毒手?
    無論如何,楚留香都已知道,今生再和張潔潔見面的希望已不多了。
    他還能逃出去的機會當然更少。
    「每個人都難免要被人愚弄,每個人都難免要死亡的。」
    他忽然覺得很疲倦,很疲倦……
    死,豈非正是最好的休息?
    一個人若已覺得活著很無趣時,就該不會再有奮鬥求生的勇氣。
    這時他就會覺得很疲倦,疲倦得情願放棄一切,來換取片刻的休息。
    楚留香忽然也有了這種感覺。
    無論誰一生中,都難免偶爾會有這種感覺的。
    也不知是誰用黑巾蒙起了楚留香的眼睛,再將他抬了起來。
    楚留香知道他們是要將他抬到「裡面」去。
    那究竟是什麼地方?為什麼如此神秘?
    又轉了幾個轉,上下了幾十級石階,他們才停了下來。
    忽然間,一陣清脆的鐘聲響起,余聲繚繞不絕。
    鐘聲消失後,楚留香就聽到一陣石門滑動的聲音,然後他們才走了進去。
    他們的腳步更輕,更緩,連呼吸時彷彿都顯得特別謹慎。
    楚留香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卻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
    就彷彿一個人在四望無涯的曠野中迷失了路途,又彷彿忽然闖入了一個神秘、莊嚴、宏大的神殿裡。
    那種感覺有幾分像是敬畏,又有幾分像是恐懼,但卻又什麼都不是,只是種無法描述的迷惘。
    所以等到有人替他解開了這條黑巾時,他還是忍不住張開了眼睛。
    這裡果然是個神殿,比世上所有的廟宇殿堂都莊嚴偉大得多。
    一層又一層的石階,從他們跪著的地方,向前面伸展出去。伸展到數十丈外。
    四下香煙繚繞就像是原野中的霧一樣。
    從煙霧中看過去,可以看到最前面有張很寬大的椅子。
    椅子是空的,四壁卻劃滿了奇異的符咒。
    突然間,又是一陣鐘聲響起。
    所有的人立刻全都五體投地,匍匐拜倒。連楚留香的身子都被人按了下去。
    等他再抬起頭來時,那張空椅上,已經坐上了一個人。
    一個誰也說不出有多麼神奇詭秘的人。
    他身上穿著件寬大的七色長袍,金光燦爛,亮得就彷彿是天上的陽光。
    他臉上戴著個猙獰奇異的面具,也彷彿是用黃金鑄成的。
    遠遠看來,這人全身都彷彿被一種奇異的七色金光所籠罩。
    所以他根本看來就像是火焰,是烈日,別人根本就無法向他逼視。
    他身後彷彿還站著一條人影。
    但在他的光芒照耀上,這人影已變得虛幻縹緲,若有若無。
    楚留香只抬頭看了一眼,全身的肌肉就已因興奮而僵硬。
    他立刻又想起了那神秘的月夜,霧中的魔嫗。
    那魔咒般的語聲,似又在他耳邊響起。
    「他們信奉的,是種很神秘的宗教,他們的神,就在他們的聖壇裡。」
    「他們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靈,他們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見他的形象,甚至可以聽得到他的聲音。」
    「你只要能到得了他們的聖壇,看到他們的神,就沒有人再能傷害你。」
    「所有的一切秘密,他全都會為你解答的。」
    那魔嫗說的話,竟沒有騙他。
    這地方竟真的有個聖壇,聖壇中竟真的有個活生生的神。
    可是他真能為楚留香解答一切秘密麼?
    現在楚留香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但他心裡卻已又有了希望。
    然後,他果然聽到了這神的聲音。一種虛無縹緲的聲音,卻帶著種不可描述的魔力。
    「是誰敢將這陌生人帶進來的?」
    那矮子和艾青同時以首頓地。
    「為什麼?」
    於是這矮子就將事情的經過說了出來,他的聲音本來充滿了威嚴和權力,但現在卻已全變了,甚至已變得有些口齒不清。
    神在傾聽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你是神前的司花女,怎能與凡人有私情?」
    這句話是對艾虹說的。
    艾虹立刻匍匐在地,既沒有抗辯,也沒有申訴。
    她竟似已真的認罪了。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根本解釋不清?
    這顯然是不可原諒的大罪,「罪犯天條,應該受什麼刑?」
    神在沉默著,似乎也在考慮,到最後才終於說出了兩個字:「血刑!」
    什麼叫血刑?
    看到艾虹面上的恐懼之色,已可想見必定是種極可怕的刑罰。
    楚留香的心也沉了下去。
    現在他總算已到了他們的聖壇,總算已見到了他們的神。
    但那些秘密,還是沒有人為他解答。
    他還是聽不到張潔潔的消息。
    只不過他現在總算又想通了一件事。
    艾青這麼做,原來竟是為了想借他們的神的手,來除去楚留香,將楚留香這個人從此消滅,而且根本就不容人有任何復仇的機會。
    可是,她和楚留香究竟有什麼仇恨?為什麼一定要殺他?
    這是最重要的一點,楚留香竟至死也不明白!
    刑具已搬來。
    這神殿就是刑場。
    艾虹已恐懼得整個人都癱軟。
    血刑的意思,原來就是要你流血而死,要你用自己的血,洗清自己的罪。
    現在,鋼刀無異已架上了楚留香的脖子,他還有法子能從刀下逃得走麼?
    艾青冷冷的看著他,還是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就像是在看著個陌生人一樣。
    又有誰能想得到,她的心機竟是如此深沉,手段竟是如此毒辣?
    只怕連他們都想不到。
    血刑!
    這又是多麼殘酷,多麼可怕的刑罰。
    他們的神似乎也不忍再看下去了,突然站了起來。
    鐘聲一響!
    楚留香面上忽然露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神似乎已想退下去。
    楚留香突然大喝道:「等一等。」
    這喝聲就像是晴天中的霹靂,震驚了所有的人。
    喝聲中,楚留香的人已橫空掠起!
    他豈非明明已被點住穴道?
    沒有人知道,是什麼原因使他恢復了這種超人的能力!
    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能力,也沒有人能形容他這種身法!
    在這一瞬間他已不再是人,竟已變成了大漠中展翅千里的蒼鷹,似已變成了神話中矢矯九天的飛龍。在這一瞬間,他的能力似已超出天上地下的諸神之上!
    他赫然竟向這神秘的生神撲了過去!
    這生神似也被他這種力量所震驚,竟似已怔住在那裡。
    神殿下的麻衣人們,低喝著,躍起追捕。
    只有艾青還是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眼睛裡也出現了種奇異的表情。
    那既不是驚駭,也不是仇恨,反而像是帶著淡淡的惆悵和憂鬱,就彷彿一個人眼看著他心愛的燕子,從他身旁飛走了似的。
    又有誰真正能瞭解她的心?
    這的確是個可怕的家族,每個人的武功都是一流身手,每個人的行動都是迅速而準確的。
    但就在他們身子撲起的時候,楚留香已飛躍般橫掠過數十丈石級。
    神仍然在金光籠罩下。但那種神秘的魔力卻似已消失。
    楚留香撲過去,突然閃電般出手。
    神沒有閃避。楚留香的出手,連神都無法閃避!
    楚留香已揭下了他臉上的黃金面具!
    這才是真正驚心動魄的一剎那!這才真正是最重要的一剎那!
    在這一剎那間,神已突然變成了凡人!
    在這一剎那間,所有已躍起的麻衣人,忽然重又五體投地,匍匐拜倒!
    但最吃驚的,並不是他們,也不是他們的神,而是楚留香。
    沒有人能形容楚留香此刻面上的表情。
    同樣也沒有人能形容這「神」面上的表情。
    楚留香看著他,甚至連心跳都已停止,連呼吸都已停頓。
    她也同樣在看著楚留香。眼睛竟似也熱淚滿盈。
    一雙新月般迷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