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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要命的約會

西園在城西,是個大花園。現在已過了黃昏,花叢裡、樹陰下、亭台樓閣間,已亮起了一盞盞繁星般的燈光。晚風中帶著花香,也帶著酒香。月圓如鏡,正掛在樹梢。是連理樹。高大的紅木棉,兩株連理,合成一株,就像是情人們在擁抱著一樣。
    陸小鳳又想起了薛冰。只要一想起薛冰,他的心就好像忽然被人刺了一針。他並不是個無情的人,但他也知道,現在並不是焦急傷心的時候。他已在園中走了一遍,今夜來的女客並不多,他還沒有看見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並不著急。
    因為公孫蘭並不知道園子裡有陸小鳳這麼樣一個人在找她,這點他無疑已佔了優勢。冰盤般的明月,已漸漸升高了,朦朧的月色,美得令人心碎。現在若是有薛冰在身側,她一定會吵著要找個位子坐下來,叫一大盤這裡最有名的鼎湖上素。
    在別人面前,她總是很害羞,一句話還沒有說,臉就已紅了。可是只要跟陸小鳳在一起,她好像就忽然變成了個頑皮的孩子,一會兒吵著要這樣,一會兒又吵著要那樣,連片刻都不肯停。
    陸小鳳忽然發現了一件事──他喜歡她吵,喜歡聽她吵、看她吵,喜歡看她像孩子般在他面前撒嬌賴皮,喜歡她在……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他準備再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就在他剛轉過身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老太婆從樹影下走了出來。一個很老的老太婆,穿著身打滿補丁的青色衣裙,背上就好像壓著塊大石頭,好像已將她的腰從中間壓斷了。
    她走路的時候,就好像一直彎著腰,在地上找什麼東西一樣。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滿是皺紋,看來就像是張已揉成一團,又展開了的棉紙。
    「糖炒栗子!」她手裡還提著個很大的竹籃,用一塊很厚的棉布蓋著:「剛上市的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才十文錢一斤。」
    一個孤苦貧窮的老婦人,已到了生命中垂暮之年,還要出來用她那幾乎已完全嘶啞的聲音,一聲聲叫賣她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裡很難受,他本就是個很富於同情的人:「老婆婆,你過來,我買兩斤。」
    栗子果然又香又熱,而且正是剛上市的。
    「你說十文錢一斤?」
    老婆婆點點頭,還是彎著腰,好像一直在看陸小鳳的腳,因為她的腰根本已直不起來。
    陸小鳳卻搖了搖頭,道:「十文錢一斤絕不行!」
    「才十個大錢,大爺你也嫌貴?」
    陸小鳳板著臉道:「像這麼好的栗子,至少也得十兩銀子一斤才行,少一文錢我都不買。」
    老婆婆笑了,笑得滿臉的皺紋更深。──這人是個呆子?還是鏡花緣中君子國來的人?
    「十兩銀子一斤,你若肯賣,我就買兩斤。」
    老婆婆當然肯賣:「二十兩一斤我也肯賣!」一個人年紀老了時,為什麼總是比較貪心?
    陸小鳳笑道:「但是我也有件事要你幫我個忙!」
    老婆婆苦笑道:「像我這樣的老太婆,還能幫大爺你做什麼事?」
    陸小鳳道:「這件事只有你能做!」
    「為什麼?」
    陸小鳳笑道:「因為你的腰已彎了,本來就好像是在地上找東西一樣,所以我要你去替我找樣東西!」
    「找什麼?」
    陸小鳳道:「找一個穿紅鞋子的女人,紅鞋上還繡著隻貓頭鷹。」
    老婆婆也笑了。這種事叫她做,正是再合適也沒有的了,她就算鑽到別人裙子底下去,別人也不會疑心的。
    她接過了銀子,眼睛已笑得瞇成一條線:「大爺你在這裡等著,一找到,我就回來告訴你。」
    陸小鳳道:「你若能找到,回來我再買你五斤栗子。」
    老婆婆高高興興的走了。陸小鳳更開心,不但開心,而且得意。只有他這種聰明人,才會想得出這種聰明主意。他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天才。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天才往往總是比較短命的!
    栗子還很熱,又熱又香。陸小鳳正準備慰勞慰勞自己。他找了塊乾淨的石塊坐下來,正剝了個栗子準備放進嘴。他忽然又想起了薛冰。薛冰最喜歡吃栗子,天冷的時候,她總是先把栗子放在懷裡,暖著手,然後再慢慢的剝來吃。有一次陸小鳳看見她時,她就正在剝栗子。
    那天真冷,陸小鳳的手都快凍僵了,她就拉著他的手就放到她懷裡去。直到現在,那種甜蜜的溫暖彷彿還留在陸小鳳的指尖。可是她的人呢?這栗子你叫陸小鳳怎麼能吃得下去?
    遠處的花從間,隱隱傳來了一陣淒婉的歌聲「雲發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欄杆?」優美的歌聲中,充滿了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纏綿相思之意。
    陸小鳳輕輕歎了口氣。用衣角兜著的栗子,撒了一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是個如此多愁善感的人。
    他倚在樹上,閉上了眼睛「若是永遠也找不到她了呢?」
    他的情緒忽然變得很消沉,動也不想再動,看起來就像是個死人。
    就在這時候,那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又從黑影中走了出來。
    陸小鳳眼睛並不是完全閉著的,還瞇開著一條線。
    他本來想起來問這老婆婆,是不是已找到那個鮮紅鞋子的女人。可是他忽然發現這老婆婆昏花的老眼裡,竟似在閃動著一種刀鋒般的光。這麼樣一個老太婆,眼睛裡本來絕不該有這種光的。
    陸小鳳的心裡,忽然也彷彿閃過了一道光,靈光。
    他索性將呼吸也閉住。老太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糖炒栗子,乾枯的嘴角,似又露出一絲獰笑。陸小鳳的臉在樹影下看來,正是死灰色的。
    老婆婆喃喃道:「這麼好的糖炒栗子一個就可以毒死三十個人,不撿起來豈非可惜!」
    她蹣跚著走了過來。陸小鳳忽然發現她走路的樣子雖然老態龍鍾,仍腳步卻很輕。她穿的裙子很長,直拖到地上蓋住了腳,她腳上穿的是什麼鞋子?
    陸小鳳突然張開了眼睛瞪著她。這老太婆居然並沒有吃驚,至少陸小鳳並沒有看出她有吃驚的樣子。
    她實在真能沉得住氣,居然還瞇起眼笑了笑,道:「這地方好像沒有穿紅鞋子的女人,穿紫鞋子和黃鞋子的倒有兩個!」
    陸小鳳也笑了笑,道:「穿紅鞋子也有一個,我已找到了!」
    老婆婆道:「大爺你已找到了?在哪裡?」
    陸小鳳道:「就在這裡,就是你!」
    老婆婆吃驚的看著他:「是我?我這種老太婆會穿著雙紅鞋子?」
    陸小鳳淡淡道:「我的眼睛會透視,已看見了你腳上的紅鞋子,而且還看見了上面繡著的那隻貓頭鷹!」
    老婆婆忽然笑了。她的笑聲如銀鈴,比銀鈴更動聽:「你沒有吃我的糖炒栗子?」
    「沒有。」
    「這麼好的糖炒栗子,你為什麼不吃?」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因為我是個多情的人!」
    老婆婆眨了眨眼,道:「多情的人就不吃糖炒栗子?」
    陸小鳳道:「偶爾也吃的,但卻只吃沒有毒的那一種。」
    老婆婆又笑了,銀鈴般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
    「你知道我是陸小鳳?」
    老婆婆笑道:「臉上長著四條眉毛的人,這世上又有幾個?」
    陸小鳳也笑了。他笑得當然沒有這老太婆好聽,因為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在笑。他知道這老婆婆已經快出手了,也知道這出手一擊必定很不好受。他沒有猜錯。
    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這老婆婆已從籃子裡抽出雙短劍,劍上繫著鮮紅的綵緞。就在他看見這雙短劍的時候,劍光一閃,劍鋒已到了他的咽喉。好快的出手!好快的劍!
    陸小鳳不敢出手去接,他怕劍鋒上有毒。平時他也許是個很大意、很馬虎的人,可是到了這種生死關頭,能比他更謹慎小心的人,找遍天下也找不出幾個;他的人忽然間已游魚般滑了出去。不但反應快,動作更快。可是無論他的人到了哪裡,閃動飛舞的劍光立刻也跟著到了哪裡。
    劍光如驚虹掣電,木葉被森寒的劍氣所摧,一片片落了下來。轉瞬間已被劍光絞碎。陸小鳳已被逼出了冷汗。他本以為西門吹雪和葉孤城已是世上最可怕的劍客,他想不到世上還有個這麼樣的人。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這裡雖沒有如山的觀者,但陸小鳳面上的顏色的確已沮喪。連十五的明月,似也被這森寒的劍氣逼得失去了光彩。難道這就是昔年的翟公孫大娘,教她弟子所舞的劍器?
    陸小鳳這才知道.劍器並不是舞給別人看的,劍器也一樣可以殺人。他現在就隨時都可能死在這劍器下。紅緞帶動短劍,遠比用手更靈活,招式的變化之快,更令人無法思議。
    陸小鳳的衣襟已被割破,人已被逼得貼在樹幹上,「哧」的一聲,劍風破風,兩柄短劍如神龍交剪,閃電般刺了過來。這裡已是退無可退的絕路。
    公孫大娘嘴角又露出了獰笑,但她卻不知道陸小鳳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絕路中求生,在死中求活。他的人突然沿著樹幹滑了下去,像蛇一般滑在地上。
    只聽「奪」的一響,劍鋒已釘入了樹幹。就在這一剎那間,陸小鳳的人已又彈起,反手一劃,劍柄上的綢帶已斷!這一著就等於砍斷了握劍的兩隻手。公孫大娘的身子也已凌空翻出,長裙飄飛,陸小鳳終於看到了她的鞋子。紅鞋子!
    明月當空,紅鞋子在月光一現,她的人已飛掠出五丈外。陸小鳳當然絕不肯讓她就這樣走的,可是他身形展動時,已比她遲了一步。這一步他竟始終無法追上。
    無論他用多快的身法,他們之間的距離,始終都保持著四五丈遠。江湖中以輕功著名的高手,陸小鳳也見過不少。司空摘星當然就是其中輕功最高的一個,閻鐵珊、霍天青、西門吹雪、老實和尚,這些人當然也都不弱。
    但此刻在前面逃的若是這些人,陸小鳳說不定早已追上了。他忽然發現這個「老婆婆」非但劍法可怕,而且也是他前所未見的輕功高手。花木園林、亭台樓閣,飛一般從他們腳底倒退了出去。
    接著又是一重重屋脊、一條條道路。公孫大娘的身法竟始終也沒有慢下來,她顯然絕不是氣力已衰的老婆婆,但陸小鳳也正是年輕力壯,精神、體力都正在巔峰,他的身法當然也沒有慢下來。
    公孫大娘已發現要甩掉後面這個人,實在不是件容易事。
    前面的一條街上,燈火輝煌,現在時候還不晚,這條街上正是城裡最熱鬧的地方。街上有兩三家茶樓,兩三家酒館,街旁擺著各式各樣的攤子,有幾檔是賣針線花粉,有幾檔賣的是魚生粥和燒鵝。
    公孫大娘身子突然下墜,人已落在街上,立刻放聲大叫了起來:「救命呀,救命……」
    她大叫著,奔入了一家茶樓,陸小鳳也已追到,但是一個老太婆叫救命,一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在後面追,這件事當然是人人都看不慣的。已有幾個直眉楞眼的小伙子,怒吼著跳了起來,有的還抽出了刀。陸小鳳已發現要糟了。他當然有能力將這些路見不平,仗義勇為的年輕人一下子全都打倒,可是這些人看來都恨不得能一下子打倒他。
    七八個人一起擁上來,動刀的動刀,拿板凳的拿板凳,圍住了陸小鳳,紛紛大罵:「丟你老母,你條契弟追住個伯爺婆做乜,唔通你重想強把禱?」
    陸小鳳實在哭笑不得,想解釋,不知該怎麼解釋,想出手,又下不了手。
    一條板凳已當頭砸下來,他只有伸手去擋,「崩」的,他的手沒有斷,板凳卻斷了。大家這才吃了一驚,就在這時,已有個人衝了進來,「劈劈啪啪」,一人給了他們一個大耳光。這些直眉楞眼的年輕小伙子,竟連一個敢還手的都沒有。
    陸小鳳總算鬆了口氣,他已看出衝進來的這個人,正是昨天在蛇王樓下的院子裡,想試試他功夫的那兩條赤膊大漢之一。
    「你地知唔知禱系乜懾人?」這大漢指著陸小鳳,大聲道:「禱就系蛇王老大的最好靂朋友,天下功夫最犀利靂陸小鳳。」
    對這些小伙子說來,陸小鳳的名字並不嚇人,可是蛇王的朋友,那就是誰都不能動的了。於是拿刀的藏起刀,拿起板凳的放下板凳,一個個都想過來道歉、賠罪!陸小鳳卻已乘機衝了出去,衝出了後門的門。後門外是條小巷子。他剛才看見公孫大娘就是從這扇門出去的,但現在,小巷子裡卻只有條野狗,蹲在陰溝旁啃骨頭。公孫大娘已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陸小鳳歎了口氣,知道再追也沒法子追了,只好轉過身。
    那大漢已跟過來,打著半生不熟的官話,道:「我們正準備到西園去找你,想不到你已來了!」
    「找我有事?」
    大漢點點頭,道:「我們已找到那位姑娘的地方,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廣東人說官話,他結結巴巴的說著,自己也急得滿頭大汗。
    陸小鳳更急,打斷了他的話:「她在哪裡?」
    大漢道:「我帶你去!」
    街上的人還是很多,可是看見這大漢走過來,大多都遠遠的避開了。
    「我也姓陸,叫陸廣。」他好像認為姓陸是件很光榮的事,所以他覺得自己臉上也有光。
    陸小鳳卻只希望他少說話,快走路。
    「我佩服你,你的功夫真是莫得頂。」陸廣卻一心在討好:「這東西香得很,你吃不吃?」他從懷裡拿出來的東西,竟赫然又是幾個糖炒栗子,又香又熱的糖炒栗子。
    陸小鳳卻好像看見了毒蛇一樣,一把拉住他的手:「這是哪裡來的?」
    陸廣怔了怔,道:「當然是買來的,姓陸的從來也不白拿別人的東西!」
    「從哪裡買來的?賣栗子的人呢?」
    「就在那邊。」
    陸廣隨手一指,街角上果然有個賣栗子的攤子,一個人正在大鐵鍋裡炒栗子。栗子本就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到處都有得賣的。陸小鳳鬆了口氣,但掌心卻已沁出了冷汗。
    現在想起來,他才發現剛才他剝開栗子的那一刻,也許就是他生平最危險的時候,只要那個栗子一進了嘴,現在他已不是陸小鳳了。
    「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沒有名字。」就連葉孤城劍鋒逼上他胸膛的那一瞬間,也沒有剛才危險。他突然發覺一個人多情也是有好處的。何況他現在總算已知道了薛冰的下落。
    陸小鳳忽然又覺得愉快了起來,拍著陸廣的肩,笑道:「想不到你也姓陸,好極了,幾時有空我請你飲茶。」飲茶本是廣東人最大的嗜好,飯可以不吃,茶卻不可不飲。
    誰知陸廣卻搖著頭道:「我不飲茶,我只喝酒!」
    陸小鳳大笑,笑得別人都扭過頭,吃驚的看著他。可是他不在乎。
    他高興的時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興。這時陸廣已轉進了條小巷子,這條巷子正在一家餅店和一家綢緞莊的中間。巷子特別窄,兩個人不能並肩走,巷子兩邊也沒有門,看來這只不過是那兩家店舖蓋房子時,故意留出來的一點空地而已。
    也許這兩家人彼此都看不順眼,所以誰都不願自己的牆連著對方的。但巷子的盡頭,卻有扇小紅門。門是虛掩著的,一個人正站在門口,好像很著急,急得直搓手。
    看見陸廣,這人立刻迎上來,在陸廣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陸廣的臉色似已變了,回過頭向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就是這裡,我……我不能陪你進去了。」
    為什麼不能進去?難道這屋子裡也有什麼可怕的事?
    陸小鳳已衝了進去,只要能找到薛冰,無論遇著什麼事,他都不在乎。
    院子裡只有兩間平房,房裡有兩個人。兩個都不是薛冰。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金九齡。
    陸小鳳怔住:「你怎麼會在這裡?薛冰呢?」
    金九齡沒有回答這句話,卻伸出了手──他手裡提著件衣服,又輕又軟的白衣服。這是薛冰的衣服。陸小鳳當然認得出,他臉色已變了。薛冰的衣服在這裡,人卻不在,這件衣服當然不會是自己走來的。她當然也不會自己脫下衣服,赤裸裸的走出去。
    陸小鳳忽然覺得腿在發軟,後退了兩步,倒在椅子上,胃裡已湧出了酸水。
    金九齡的臉色也很沉重,遲疑著,終於問道:「你認得出這是薛冰的衣服?」
    陸小鳳點點頭,他跟薛冰分手的時候,薛冰身上還穿著這件衣服。
    「她的衣服既然在這裡,她的人當然也一定到這裡來過!」
    「你看見她沒有?」陸小鳳還抱著希望。
    金九齡卻搖搖頭,道:「我們來的時候,這裡已沒有人了。」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並不是我們找到的。」
    「是蛇王?」
    這次金九齡點了點頭,道:「他的確是你的好朋友,的確替你盡了力!」
    陸小鳳沒有開口,他正在心裡問自己:「我是不是也替他盡了力?」
    金九齡道:「自從今天的凌晨時開始,他手下所有的兄弟就開始替你找薛冰!」
    他們找人的方法很有效,因為他們的兄弟已深入這城市的每個角落裡。尤其是茶樓、酒館、客棧、小飯鋪,甚至賣艇仔粥、燒鵝飯的大排檔。這些本就是人最雜、消息最多的地方。
    他們先從這些地方開始打聽,最近有沒有可疑的陌生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吃飯睡覺的。客棧裡沒有,他們又再打聽,附近有沒有空房子租給陌生人。三千條市井好漢,在同時打聽一件事,當然很快就會問出眉目來。
    「麥家餅店後面,有棟小房子,三四個月前,租給了一個人。」
    再問房東,房東的答覆是:「來租房子的是個很漂亮的小後生,出手也很大方,先預付了一年房租,可是自從那次之後,他就從來也沒有再出現過,房子也一直都是空著的,好像始終都沒有人進去住。」世上絕沒有人會特地花錢租一棟房子,卻讓它一直空著在那裡,這其中當然有原因、有秘密。
    金九齡道:「今天黃昏時,他們問出了這件事,立刻就派人到這裡來探聽,那時這屋子裡似乎還有女人的呻吟聲,來探聽的人不敢輕舉妄動,回去再找了人來,這裡卻已沒有人了。」
    陸小鳳道:「這件事你怎麼會知道的?」
    金九齡笑了笑,道:「以前跟著我的那班兄弟,現在都已升了官,成了名!」他拍了拍身旁一個人的肩,微笑著道:「這位就是羊城的總捕頭,魯少華。」
    陸小鳳這才注意到他身旁還有個短小精悍,年紀雖不大,頭髮卻已花白的青衣人,穿著雖是普通生意人的打扮,但目光炯炯,鷹鼻如鉤,腰上隱隱隆起,衣服裡顯然還帶著軟鞭練子槍一類的軟兵器,也說不定是鎖鏈鐐銬。只要在江湖中混過幾天的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一定是六扇門中的高手。
    「白頭鷹」魯少華,也的確是東南一帶黑道朋友覺得最扎手的名捕。
    魯少華賠著笑道:「我吃的雖然是公門飯,可是對蛇王老大也一直很仰慕,只要過得去,我對他手下的兄弟,總是盡量的給方便……」其實他心裡也知道,若想保持這埔市地面上的太平,就最好少惹蛇王的兄弟。
    「但是今天一清早,蛇王手下的三千兄弟,就全部出動,我既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也不能閉著眼不管。」所以他也派出了他手下的捕快,四處打聽。羊城是嶺南第一大埠,龍蛇混雜,四方雜處,能在這種地方做捕快們的總班頭,當然是有兩下子的。
    魯少華道:「等在下知道這件事和陸少俠有關係後,就立刻設法和老總聯絡。」
    雖然金九齡已不是他的老總,但是他的稱呼猶未改。現在陸小鳳才知道陸廣剛才為什麼不願進來了,有羊城的總捕頭在這裡,他們當然是要避著些的。
    金九齡道:「薛姑娘的衣服還在,可是人已不見,這只有一種解釋!」
    陸小鳳在聽。他相信金九齡的判斷,他自己的心卻已又亂了。
    金九齡道:「綁她來的人,知道行蹤已被發現,就立刻將她帶走,卻嫌她身上穿的白衣服太惹眼,所以就替她換了套衣服!」
    「這裡有衣服可換。」魯少華打開了屋角的衣櫃,櫃子裡還有六七套衣服,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老年人穿的,也有年輕人穿的。
    金九齡道:「這地方只有一張床,只有一個人住,但卻有六七套各種不同的衣服,這就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這個人必定精於易容改扮,隨時都可能以各種不同的身份出現!」
    金九齡道:「但卻只有衣服,沒有鞋子,這也可以證明一件事!」
    陸小鳳道:「證明她無論改扮什麼人,穿的鞋子卻只有一種!」
    金九齡道:「紅鞋子?」
    陸小鳳道:「不錯,紅鞋子,紅緞的繡花鞋,就像是新娘子穿的那種!」
    金九齡道:「由很多跡象都可以看出,來租房子的那漂亮後生,的確是女人改扮的!」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這裡到處都積著灰塵,顯見已很久沒有人來住過,日用生活需要用的東西,這裡連一樣也沒有,但卻有面鏡子!」女人的確總是比較喜歡照鏡子,可是──
    陸小鳳道:「男人也有喜歡照鏡子的,易容改扮時更非照鏡子不可!」
    金九齡在窗前的桌上,拿起面鏡子道:「這上面有個手上汗漬留下來的印子,是新留下來的!」
    陸小鳳道:「是女人的手印?」
    金九齡點點頭,道:「但卻絕不會是薛冰的,她既然被人囚禁在這裡,手腳縱然沒有被綁住,也一定被點了穴道。」
    床上的被褥凌亂,好像剛有人睡過的樣子。
    金九齡道:「若是我猜得不錯,她剛才很可能一直都是躺在床上的。」
    魯少華道:「蛇王的兄弟,曾經聽見屋子裡有女人的呻吟聲,所以我猜想那位薛姑娘還有可能已受了傷!」金九齡瞪了他一眼,他顯然不願讓陸小鳳知道這件事,免得陸小鳳焦急難受。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其實他就算不說,我也可以想得到的!」
    金九齡立刻道:「但屋子裡連一點血跡也沒有,可見她就算受了傷,傷得也不重!」
    這就是安慰的話了,薛冰受的若是內傷,無論傷勢多重,也不會有血跡留下來的。但陸小鳳卻喜歡聽這種話,他現在的確需要別人的安慰。
    金九齡道:「這人臨時要將薛冰帶走,走得顯然很匆忙,所以才會有這些痕跡留下!」
    陸小鳳道:「她是什麼時候走的?」
    金九齡道:「天還沒有黑的時候!」
    那時陸小鳳正在路上,正準備到西園去赴約,那賣糖炒栗子的「老婆婆」,也還沒有出現。她很可能是將薛冰帶走之後,再到西園去的。她很可能就是租這房子的人。
    金九齡道:「這房子是在兩個月前租下來,正確的日期是五月十一。」
    陸小鳳動容道:「五月十一?」
    金九齡道:「王府的盜案,是在六月十一發生的,她來租這房子的時候,正恰巧在盜案發生的前一個月。」
    陸小鳳道:「也正是江重威生日的前三天!」
    金九齡道:「江重威的生日,和這件事又有什麼關係?」
    陸小鳳道:「他生日那天,江輕霞曾經特地來為他祝壽。」
    金九齡目光閃動,道:「也就在那天,她將酒窖的鑰匙打了模型。」
    陸小鳳道:「為了避免讓別人懷疑她跟這件事有關係,所以她們又等了二十多天才動手!」
    金九齡道:「在做這種大案之前,當然一定要有很周密的計劃,還得先設法瞭解王府的環境,動手時才能萬無一失。」
    陸小鳳道:「她平時當然不能以那大鬍子的身份出現,所以到了當天晚上,一定要準備個隱秘的地方,易容改扮。」
    金九齡道:「這裡就正是個很好的地方!」
    陸小鳳道:「就因為這地方是在鬧區裡,所以反而不會引人疑心!」
    金九齡歎道:「看來她的確很能抓住別人心裡的弱點!」
    魯少華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著,此刻才忍不住問:「難道來租這房子的人,就是那繡花大盜?」
    陸小鳳道:「現在我們雖然還不能完全確信,但至少已有六七成把握!」
    金九齡忽然道:「不止六七成!」
    陸小鳳道:「哦?」
    金九齡道:「我敢說我們現在至少已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陸小鳳道:「你為什麼如此確信?」
    金九齡道:「就因為這樣東西!」他從衣袖裡拿出了個紅緞子的小荷包:「這是我剛才從衣櫃下找到的,你看看裡面是什麼?」 
    荷包裡竟赫然是一包嶄新的繡花針!
    魯少華從巷口的麥家餅店,買了些剛出爐的月餅。現在距離中秋雖然還有整整一個月,但月餅卻已上市了。陸小鳳勉強吃了半個。這條街道很靜,他們一邊走,一邊吃──繡花大盜當然絕不會再回到那房子裡去的,他們也已沒有留在那裡的必要。
    金九齡道:「這些繡花針都是百煉精鋼打成的,和普通的不同!」
    「上面有沒有淬毒?」
    「沒有。」
    金九齡又道:「她留下那些人的活口,為的也許就是要那些人證明她不是女人,是個長著大鬍子的、會繡花的男人。」
    陸小鳳道:「她根本也沒有一定要殺他們的必要!」
    金九齡道:「你想她有沒有可能就是江輕霞?」
    「沒有,完全沒有可能!」陸小鳳道:「江輕霞的武功雖不弱,但比起她來,卻差得很遠!」他接著又道:「江輕霞唯一的任務,只不過是替她到王府裡去探查情況,再打幾個鑰匙模型而已!」
    金九齡道:「你認為江輕霞是她的屬下?」
    陸小鳳點點頭。
    金九齡道:「江輕霞在江湖中也是個名人,而且很驕傲,怎麼會甘心受她控制?」
    陸小鳳道:「因為她樣樣都比江輕霞強得多,我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見過武功那麼高、那麼凶狠狡猾的女人!」
    金九齡聳然動容:「你已見過她?」
    陸小鳳苦笑道:「不但已見過她,而且幾乎死在她手裡!」
    金九齡道:「你怎麼會見到她的?」
    陸小鳳道:「我本來是代一個朋友到西園去赴約的!」
    金九齡道:「赴約?那是個什麼樣的約會?」
    陸小鳳長長歎了口氣:「那實在是個要命的約會!」
    金九齡道:「你那朋友約的人是誰?」
    陸小鳳道:「公孫大娘,公孫蘭。」
    金九齡皺眉道:「我好像從來也沒有聽見過這名字。」
    陸小鳳道:「因為她本就不是個有名的人,也從來不願出名!」
    金九齡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陸小鳳道:「不知道。」
    金九齡更奇怪:「你已見過她,卻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知道?」
    陸小鳳道:「我見過的是個賣糖炒栗子的老太婆,買了她兩斤糖炒栗子,我只要吃了一個下去,你現在就已見不到我了。」
    金九齡忽然失聲道:「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陸小鳳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金九齡道:「前兩年裡,常常會有些人不明不白死在路上,都是被毒死的,屍體旁都散落著一些糖炒栗子。」
    魯少華也知道這件事:「出事的時候,都是在月圓之夕。」
    陸小鳳道:「今天正是月圓。」
    魯少華道:「我就曾經辦過這麼幾件案子,從來也查不出一點頭緒,死的那些人,既不是被仇家所害,也不是謀財害命。」
    金九齡道:「就因為死的都是些無名之輩,所以這件事並沒有在江湖中流傳,只有在公門辦案的人才知道。」
    魯少華道:「兩年前,有個新出道的鏢師叫張放,就是這麼樣死的,只不過他臨死前還說了兩句話。」
    「說什麼?」
    「他第一句說的就是:『熊姥姥的糖炒栗子』。我們再問他,熊姥姥是誰?為什麼要害他?他又說了句:『因為她每到了月圓之夜,就喜歡殺人』。」
    陸小鳳長長吐出口氣:「原來她不但是女屠戶、桃花蜂、五毒娘子,還是熊姥姥!」
    金九齡道:「你認為繡花大盜也是她?」
    陸小鳳道:「我本來也沒有想到,但幾件事湊在一起,就差不多可以證明她就是繡花大盜了!」
    「哪幾件事?」
    「我一路追到麥記餅店那條街上,才被她溜了,現在我才知道她為什麼要往那邊逃。」
    「因為她在那條街上住過,對那條街的地勢比你熟悉!」
    陸小鳳道:「而且衣櫃裡那些衣服,也正和她的身材相合,聽她的聲音,年紀也不大,要扮成個漂亮後生,也絕不會被人看破!」
    但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
    陸小鳳道:「她雖然扮成個老太婆,但腳上穿的卻還是雙紅鞋子──鮮紅的緞子鞋,上面據說還繡著隻貓頭鷹。」
    金九齡也長長吐出口氣:「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總算已知道那繡花大盜是什麼人了!」
    魯少華道:「只可惜我們還是找不到她,而且根本沒有線索去找!」
    陸小鳳忽然道:「有。」
    「有線索?」
    「非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條!」陸小鳳接著道:「第一,我們已知道江輕霞是認得她的;第二,她既然在這裡有個秘密的巢穴,在別的地方做案時,也一定會同樣有的!」
    金九齡眼睛亮了:「不錯,無論什麼樣的高手做案,都免不了有他自己獨特的習慣,而且很難改變。」
    陸小鳳道:「所以我想她在南海一定也有個巢!」
    南海就是華玉軒的所在地。
    魯少華眼睛也亮了,道:「南海的班頭孟偉,也是以前跟著金老總的兄弟,我現在就可叫他開始去找,等你們到了那裡去,他說不定已經找到!」
    陸小鳳道:「你現在就可以叫他找?」
    魯少華點點頭,道:「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保持著聯絡,而且用的是種最快的法子!」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魯少華道:「飛鴿傳書。」
    金九齡道:「也許她就是準備將薛冰帶到那裡去的,我們若是盡快趕去,說不定就可以在那裡抓住她!」
    魯少華道:「我會叫孟偉在查訪時特別小心,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金九齡道:「你現在就寫這封信!」
    魯少華道:「是。」
    他剛加快了腳步,金九齡忽然又道:「還有一件事!」魯少華就停下,等著吩咐。
    金九齡微笑著,看著他,道:「你每個月要收蛇王兄弟他們多少例規銀子?」
    魯少華的臉有點紅了,卻還是不敢不說實話:「八百兩,但也是由兄弟們大家分的!」
    金九齡沉下了臉,道:「你知不知道蛇王是陸小鳳的朋友,知不知道陸小鳳的朋友也就是金九齡的朋友。」
    魯少華垂下頭,道:「我知道,這份銀子從今天起我就不再去收。」
    金九齡又笑了:「好,從今天起,這份銀子由我補給你1」
    魯少華看著他,目中露出感激之色,躬身一禮,什麼話也不再說,轉身而去。
    陸小鳳忽然歎道:「我現在才知道別人為什麼都說你是三百年來,六扇門中的第一高手了!」
    金九齡微笑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你不但會收買人心,還會出賣朋友!」
    金九齡笑得似已有點勉強:「我出賣過誰?」
    陸小鳳道:「我。」他苦笑著,接著道:「若不是你把我拉下這淌渾水,我現在怎會有如此多麻煩?怎麼會如此頭疼?」
    金九齡道:「可是現在看來,你已經快把你的頭疼送給別人了!」
    陸小鳳道:「送給誰?」
    金九齡微笑著,緩緩道:「繡花大盜,公孫大娘。」
    陸小鳳也笑了:「我們現在就去送給她?」
    金九齡道:「當然現在就去,別的無論什麼事,都可以先放到一邊再說。」
    陸小鳳道:「但我卻還有一件事放不下。」
    金九齡道:「什麼事?」
    陸小鳳道:「朋友。」
    金九齡歎了口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還要去找蛇王的,卻不知他肯不肯交我這個朋友?」
    蛇王不肯。因為他已根本沒法子再交朋友。死人怎麼能交朋友?
    小樓沒有聲音,也沒有燈光。院子裡兄弟們都已派出去,只有四個人在守望,他們本已在奇怪,但卻沒有一個敢上去看。沒有蛇王的吩咐,誰也不敢上樓去,但陸小鳳當然是例外。
    「昨天晚上他就沒有睡,也許現在已睡了。」門是虛掩著的,陸小鳳推開門走進去,金九齡給了他個火折子。火折子剛燃起,又熄滅,落下。陸小鳳的手已冰冷僵硬,連火折子都拿不住了。
    火光一閃間,他已看見蛇王一雙凸出眼眶外的眼睛。他竟已被人活活的勒死在軟榻上,被一條鮮紅的緞帶勒死的。公孫大娘短劍上繫著的,正是這種緞帶。
    陸小鳳走過去拉起蛇王的手,身子突然開始顫抖。蛇王的手比他的更冷,已完全冰冷僵硬。屋子裡一片黑暗。金九齡也沒有再燃燈,他知道陸小鳳一定不忍再見蛇王的臉。他也找不出什麼話來安慰陸小鳳。死一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靜寂,一個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真正感覺到「死」是件多麼真實、多麼可怕的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小鳳突然道:「走,我們現在就走。」
    金九齡道:「嗯。」
    陸小鳳道:「但我卻不會再將頭疼送給她了。」
    他忽又笑了笑,笑聲中充滿了一種無法描敘的悲痛和憤怒之意。
    幸好金九齡沒有燃燈,陸小鳳現在的表情,他一定也不忍看的。
    只聽陸小鳳一字字道:「我要讓她的頭永遠不會再疼。」
    金九齡明白他的意思。一個人的頭只有在被割下來以後,才永遠不會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