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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深宮驚變

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陸小鳳出手時卻已太遲了。
    唐天縱已竄到葉孤城身後,雙手飛揚,發出了一片烏雲般的毒砂。
    本已連站都站不穩的葉孤城,一驚之下,竟凌空掠起,鷂子翻身,動作輕靈矯捷,一點也不像身負重傷的樣子。
    只可惜他也遲了一步。
    唐門子弟的毒藥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閃避,何況唐天縱早已蓄勢待發,出手時選擇的時候、部位,都令人防不勝防。
    只聽一聲慘呼,葉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來,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烏雲。
    這正是唐家見血封喉的追魂砂,在距離較近時,威力遠比毒蒺藜更可怕。
    江湖中人都知道,這種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臉上,就得把半邊臉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隻手割下去。
    葉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連數都數不清了,忽然滾到唐天縱腳下,嘶聲叫道:「解藥,快拿解藥來!」
    唐天縱咬著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傷在你劍下,不死也成殘廢,你跟我們唐家仇深如海,你還想要我的解藥?」
    葉孤城道:「那……那是葉孤城的事,與我完全沒有關係。」
    唐天縱冷笑道:「難道你不是葉孤城?」
    葉孤城掙扎著搖了搖頭,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臉上一抹一扯,臉上竟有層皮被他扯了下來,卻是個製作得極其精妙的人皮面具。
    他自己的臉枯瘦醜陋,一雙眼睛深深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軒做過保鏢的那個神秘黑衣人。
    陸小鳳見過這個人兩次,一次在浴室裡,一次在酒樓上。
    這人身法怪異,陸小鳳原就知道他絕不是特地到京城來為杜桐軒做保鏢的。可是陸小鳳也沒有想到他竟做了葉孤城的替身。
    月光雖皎潔,總不如燈火明亮,陸小鳳又知道葉孤城身負重傷,必定面有病容,他和葉孤城見面的次數本不多,對葉孤城的聲音笑貌並不熟悉。
    葉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見過他的本就沒有幾個。
    若非如此,這黑衣人的易容縱然精妙,也萬萬逃不過這麼多雙銳利的眼睛。
    唐天縱的眼睛已紅了,吃驚的看著他,厲聲道:「你是什麼人?葉孤城呢?」
    這人張開嘴,想說話,舌頭卻已痙攣收縮,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唐門的追魂毒砂,果然在頃刻間就能追魂奪命!
    唐天縱忽然從身上拿出個木瓶,俯下身,將一瓶解藥全都倒在這人嘴裡,為了要查出葉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這人性命。
    除了他之外,沒有人知道葉孤城的人在哪裡,也沒有人想得到,這名重天下,劍法無雙的白雲城主,竟以替身來應戰。
    司空摘星苦笑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簡直連我也糊塗了。」
    陸小鳳冷冷道:「糊塗的是你,不是我!」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葉孤城自己為什麼不來?你知道他的人在哪裡?」
    陸小鳳目中光芒閃動,忽然竄過去,指著魏子雲道:「你知不知道宮裡有個姓王的老太監?」
    魏子雲道:「王總管?」
    陸小鳳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將緞帶盜出來?」
    魏子雲道:「太子還未即位時,他本是在南書房伴讀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當今皇上面前的紅人……」
    陸小鳳道:「我只問你,除了你們外,他是不是也能將緞帶盜出來?」
    魏子雲道:「能呀!」
    陸小鳳眼睛更亮,忽然又問道:「現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寢了?」
    魏子雲道:「皇上勵精圖治,早朝從不間斷,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
    陸小鳳道:「睡在哪裡?」
    魏子雲道:「皇上登基雖已很久,卻還是和做太子時一樣讀書不倦,所以還是常歇在南書房。」
    陸小鳳道:「南書房在哪裡呢?快快帶我去!」
    殷羨叫了起來,搶著道:「你要我們帶你去見皇上?你瘋了?」
    陸小鳳道:「我沒有瘋,可是你們若不肯帶我去,你們就快瘋了。」
    殷羨皺眉道:「這人真的瘋了,不但自己胡說八道,還想要我們腦袋搬家。」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不是想要你們腦袋搬家,是想保全你們的腦袋。」
    魏子雲眼睛裡帶著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這一次。」
    殷羨失聲道:「你真的要帶他去?」
    魏子雲點點頭,道:「你們也全都跟著我來。」
    忽然間,「喀嚓」一聲響,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從殿脊上直滾下來。
    接著,一個無頭的屍身也直滾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內侍衛的服飾。
    魏子雲大驚回頭,六個侍衛已被十二個身上繫著緞帶的夜行人挾持,還有個紫衣人手裡拿著柄雪亮的彎刀,刀尖還在滴著血。
    這十三個人剛才好像互不相識,想不到卻是一條路上的。
    殷羨怒道:「你居然敢在這裡殺人?你不知道這是砍頭的罪名?」
    紫衣人冷冷道:「反正頭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幾個也無妨。」
    殷羨跳起來,作勢拔劍。
    紫衣人道:「你敢動一動,這裡的人頭就又得少一個。」
    殷羨果然不敢動,卻忽然破口大罵,什麼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無論誰也想不到,像他這種身份的人,也能罵得出這種話。
    紫衣人道:「住口!」
    殷羨道:「我已不能動,連罵罵人都不行?」
    紫衣人道:「你是在罵誰?」
    殷羨道:「你聽不出我是在罵誰?我再罵給你聽聽。」
    他越罵越起勁,越罵越難聽,紫衣人氣得連眼睛都紅了,彎刀又揚起,忽然間,「嗤」的一響,半截劍鋒從他胸口冒出來,鮮血箭一般的射出來。
    只聽身後一個人冷冷道:「他管罵人,我管殺人……」
    下面的話紫衣人已聽不清楚,就在這一瞬間,他身後的丁敖已將劍鋒拔出,他面前的殷羨、魏子雲、陸小鳳已飛身而起。
    他最後聽見的,是一陣骨頭碎裂的聲音。很多人骨頭碎裂的聲音。
    天街的月色涼如水,太和殿上的月色更幽冷了。
    鮮血沿著燦爛如黃金的琉璃瓦流下來,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個始終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現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關心他們的來歷身份。
    現在大家所關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嚴重的事──
    陸小鳳為什麼一定要逼著魏子雲帶他到南書房去見皇帝?
    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雲,為什麼肯帶他去?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這一戰,雖足以震爍古今,但卻只不過是江湖中的事,為什麼會牽涉驚動到九重天子?
    這其中還隱藏著什麼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門吹雪,又看了看低頭望地的老實和尚,忍不住問道:「和尚,你知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老實和尚搖搖頭,道:「這件事你不該問和尚的。」
    司空摘星道:「我應該去問誰?」
    老實和尚道:「葉孤城。」
    九月十五,深夜,月圓如鏡。
    年輕的皇帝從夢中醒來時,月光正從窗外照進來,照在床前的碧紗帳上。
    碧紗帳在月光中看來,如雲如霧,雲霧中竟彷彿有個人影。
    這裡是禁宮重地,皇帝還年輕,晚上從來用不著人伺候,是誰敢三更半夜,鬼鬼祟祟的站在皇帝床前窺探?
    皇帝一挺腰就已躍起,不但還能保持鎮定,身手顯然也很矯捷。
    「什麼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還在東宮時,就已將王安當作他的心腹親信,今夜他雖然並沒有傳喚茶水,卻也不忍心讓這忠心的老人難堪,只揮了揮手,道:「現在這裡用不著你伺候,退下去。」
    王安道:「是。」
    皇帝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個人退下去,這人就算已被打斷了兩條腿,爬也得爬出去。
    奇怪的是,這次王安居然還沒有退下去,事實上他連動都沒有動,連一點退下去的意思都沒有。
    皇帝皺起了眉,道:「你還沒有走?」
    王安道:「奴婢還有事上稟。」
    皇帝道:「說。」
    王安道:「奴婢想請皇上去見一個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驚起龍駕,強勉當今天子去見一個人,難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誅滅九族的罪名?
    他七歲淨身,九歲入宮,一向巴結謹慎,如今活到五六十歲,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皇帝雖然沉下了臉,卻還是很沉得住氣,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問了句:「人在哪裡?」
    「就在這裡。」
    王安揮手作勢,帳外忽然亮起了兩盞燈。
    燈光下又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很英挺的年輕人,身上穿著黃袍,下幅是左右開分的八寶立水裙。
    燈光雖然比月光明亮,人卻還是彷彿站在雲霧裡。
    皇帝看不清,拂開紗帳走出去,臉色驟然變了,變得說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這年輕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樣的身材、同樣的容貌,身上穿著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黃,領袖俱石青片金緣,繡文金龍九,列十二章,間以五色雲,領前後正龍各一,左右及交襟處行龍各一,袖端正龍各一,下幅八寶立水裙左右開。」
    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獨一無二的,是天之子,在萬物萬民之上,絕不容任何人僭越。
    這年輕人是誰?怎麼會有當今天子同樣的身材和容貌?怎麼會有這麼樣大的膽子?
    王安看著面前這兩個人,臉上卻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笑,忽然道:「皇上想必不知他是誰?」
    年輕的皇帝搖搖頭,雖然已氣得指尖冰冷,卻還是在勉強控制著自己。
    他已隱約感覺到,王安的微笑裡,一定藏著極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道:「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爺的世子,也就是當今天子的嫡親堂弟。」
    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這年輕人兩眼,沉著臉道:「你是奉詔入京的?」
    南王世子垂下頭,道:「不是。」
    皇帝道:「既未奉詔,就擅離封地,該是什麼罪名,你知不知道?」
    南王世子頭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朕縱然有心相護,只怕也……」
    南王世子忽然抬起頭,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殺頭的罪名。」
    皇帝道:「不錯。」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為何還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縱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
    皇帝大怒道:「你是什麼人?怎敢對朕如此無禮?」
    南王世子道:「朕受命於天,奉詔於先帝,乃是當今天子。」
    皇帝雙拳緊握,全身都已冰冷。
    現在他總算已明白這是件多麼可怕的陰謀,但他卻還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總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先把這人押下去,黎明處決。」
    王安道:「是。」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脈,不妨賜他個全屍,再將他的屍骨兼程送回南王府。」
    王安道:「是。」
    他用眼角瞟著皇帝,忽然歎了口氣,喃喃道:「我真不懂,放著好好的小王爺不做,卻偏偏要上京來送死,這是幹什麼呢?」
    皇帝冷笑。
    這陰謀現在他當然已完全明白,他們是想要李代桃僵,利用這年輕人來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殺了滅口。
    然後以南王世子的名義,把他的屍骨送回南王府,事後縱然有人能看出破綻,也是死無對證的了。
    王安道:「皇子犯法,與民同罪,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皇帝道:「只有一句話。」
    王安道:「你說,我在聽。」
    皇帝道:「這種荒謬的事,你們是怎麼想得出來的?」
    王安眨了眨眼睛,終於忍不住大笑,道:「我本來不想說的,可是我實在憋不住了。」
    皇帝道:「你說。」
    王安道:「老實告訴你,自從老王爺上次人京,發現你跟小王爺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這件事就已經開始進行。」
    皇帝道:「他收買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歡賭錢,而且還喜歡嫖。」
    說到「嫖」字,他一張乾癟的老臉,忽然變得容光煥發,得意洋洋,卻故意歎了口氣,才接著道:「所以我的開銷一向不小,總得找個來路才行。」
    皇帝道:「你的膽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膽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穩的事,我是絕不會幹的。」
    皇帝道:「這件事已十拿九穩?」
    王安道:「我們本來還擔心魏子雲那些兔崽子,可是現在我們已想法子把他們引開了。」
    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歡下棋的人,假如聽見外面有兩位大國手在下棋,還能不能呆在屋子裡?」 
    答案當然是不能。
    王安道:「學劍的人也一樣,若知道當代最負盛名的兩位大劍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劍,他們也一樣沒法子在屋子裡呆下去。」
    皇帝忽然問道:「你說的莫非是西門吹雪和葉孤城?」
    王安顯得很吃驚,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這兩個人?」
    皇帝淡淡道:「以此兩人的劍術和盛名,也就難怪魏子雲他們會動心。」
    王安悠然道:「人心總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朕身邊還有幾個不動心的人。」
    這句話剛說完,四面木柱裡,忽然同時發出「格」的一聲響,暗門滑開,閃出四個人來。
    這四個人身高不及三尺,身材、容貌、服裝、裝飾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樣。
    尤其是他們的臉,小眼睛、大鼻子、凸頭癟嘴,顯得說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們手裡的劍,卻一點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長的劍,碧光閃動,寒氣逼人,三個人用雙劍,一個人用單劍,七柄劍凌空一閃,就像是滿天星雨繽紛,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可是,就算你張不開眼睛,也應該認得出這四個人──雲門山,七星塘,飛魚堡的魚家兄弟。
    這兄弟四個人,是一胎所生,雖然長得不高,但是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聯手,施展出他們家傳飛魚七星劍,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劍陣中,雖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們這一陣的人,也已不多。
    他們不但劍法怪異,性情更孤僻,想不到竟被羅置在大內,作了皇帝的貼身護衛。
    劍光閃亮了皇帝的臉。
    皇帝道:「斬!」
    七柄劍光華流竄,星芒閃動,立刻就籠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變。
    南王世子已揮手低叱道:「破。」
    叱聲出口,忽然間,一道劍光斜斜飛來,如驚芒掣電,如長虹經天。
    滿天劍光交錯,忽然發出了「叮,叮,叮,叮」四聲響,火星四濺,滿天劍光忽然全都不見了。
    唯一還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劍。
    一柄形式奇古的長劍。
    這柄劍當然不是魚家兄弟的劍。
    魚家兄弟的劍,都已斷了,魚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了下去。
    這柄劍在一個白衣人的手裡,雪白的衣服,蒼白的臉,冰冷的眼睛,傲氣逼人,甚至比劍氣還逼人。
    這裡是皇宮,皇帝就在他面前。可是這個人卻好像連皇帝都沒有被他看在眼裡。
    皇帝居然也還是神色不變,淡淡道:「葉孤城?」
    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動天聽。」
    皇帝道:「天外飛仙,一劍破七星,果然是好劍法。」
    葉孤城道:「本來就是好劍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葉孤城道:「成就是王,敗就是賊。」
    皇帝道:「賊就是賊。」
    葉孤城冷笑,平劍當胸,冷冷道:「請。」
    皇帝道:「請?」
    葉孤城冷冷道:「以陛下之見識與鎮定,武林之中已少有人能及,陛下若人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中。」
    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葉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賊已非賊,王賊之間,強者為勝。」
    皇帝道:「好一個強者為勝。」
    葉孤城道:「我的劍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雖有劍,心中卻無劍。」
    葉孤城道:「心中無劍?」
    皇帝道:「劍直,劍剛,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劍?」
    葉孤城臉色變了變,冷笑道:「此時此刻,我手中劍已經夠了。」
    皇帝道:「哦?」
    葉孤城道:「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只能傷得自己。」
    皇帝笑了,大笑。
    葉孤城道:「拔你的劍。」
    皇帝道:「我手中無劍。」
    葉孤城道:「你不敢應戰?」
    皇帝微笑道:「我練的是天子之劍,平天下,安萬民,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以身當劍,血濺五步是為天子所不取。」
    他凝視著葉孤城,慢慢地接著道:「朕的意思,你想必也已明白。」
    葉孤城蒼白的臉已鐵青,緊握了劍柄,道:「你寧願束手待斃?」
    皇帝道:「朕受命於天,你敢妄動?」
    葉孤城握劍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沁出了冷汗。
    王安忍不住大聲道:「事已至此,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會動手的,名揚天下的『白雲城主』,不會有婦人之仁。」
    葉孤城臉上陣青陣白,終於跺了跺腳道:「我本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今日卻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為什麼?」
    葉孤城道:「因為你手中雖無劍,心中卻有劍。」
    皇帝默然。
    葉孤城道:「我也說過,手中的劍能傷人,心中的劍卻必傷自己。」
    他手裡的劍已揮起。
    月滿中天。
    月更圓。
    秋風中浮動著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氣之中,卻充滿了肅殺之意。
    風從窗外吹進來,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風和月同樣冷。
    劍更冷。
    冷劍刺出,熱血就必將濺出。
    可是,就在這一剎那間,一個人忽然從窗外飛了進來。
    他的身法比風更快,比月光更輕,可是他這個人在江湖中的份量卻重逾泰山。
    只有這個人,才能阻止葉孤城刺出的一劍。
    只有這個人,才能使葉孤城震驚。
    「陸小鳳!」
    葉孤城失聲而呼道:「你怎麼會來的?」
    陸小鳳道:「因為你來了。」
    葉孤城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何必來,你又何必來?」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道:「你不該來,我不必來,只可惜我們現在都已來了。」
    葉孤城道:「可惜。」
    陸小鳳道:「實在可惜。」
    葉孤城再次歎息,手中的劍忽又化作飛虹。
    一劍西來,天外飛仙。
    這飛虹般的劍,並不是刺向陸小鳳的。
    陸小鳳閃身,劍光已穿窗而出,人也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劍,已合而為一。
    速度,不但是種刺激,而且是種很愉快的刺激。
    快馬、快船、快車和輕功,都能給人這種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時候,你就不會領略到這種愉快和刺激了。
    葉孤城是一個很喜歡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雲城、在月白風清的晚上,他總是喜歡一個人迎風施展他的輕功,飛行在月下。
    每當這種時候,他總是覺得心情分外寧靜。
    此時正月白風清,此地乃金樓玉闕,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卻很亂。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想不通──
    這計劃中,究竟有什麼錯誤和漏洞?
    陸小鳳怎麼會發現這秘密?怎麼會來的?
    沒有人能給他答覆,就正如沒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臉上的風,是從哪裡來的。
    月色淒迷,彷彿有霧,前面皇城的陰影下,有一個人靜靜地站著,一身白衣如雪。
    葉孤城看不清這個人,他只不過看見一個比霧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這個人是誰。
    因為他忽然感覺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劍氣,就像一重看不見的山峰,向他壓了下來。
    他的瞳孔忽然收縮,肌肉忽然繃緊。
    除了西門吹雪外,天上地下,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能給他這種壓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門吹雪的臉,他的身形就驟然停頓。
    西門吹雪掌中有劍,劍仍在鞘,劍氣並不是從這柄劍上發出來的。
    他的人比劍更鋒銳、更凌厲。
    他們兩個人的目光相遇時,就像劍鋒相擊一樣。
    他們都沒有動,這種靜的壓力,卻比動更強、更可怕。
    一片落葉飄過來,飄在他們兩個人之間,立刻落下,連風都吹不起。
    這種壓力雖然看不見,卻絕不是無形的。
    西門吹雪忽然道:「你學劍?」
    葉孤城道:「我就是劍。」
    西門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劍的精義何在?」
    葉孤城道:「你說!」
    西門吹雪道:「在於誠。」
    葉孤城道:「誠?」
    西門吹雪道:「惟有誠心真意,才能達到劍術的巔峰,不誠的人,根本不足論劍。」
    葉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縮。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你不誠。」
    葉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問道:「你學劍?」
    西門吹雪道:「學無止境,劍術更是學無止境。」
    葉孤城道:「你既學劍,就該知道學劍的人只要誠於劍,並不必誠於人。」
    西門吹雪不再說話,話已說盡。
    路的盡頭是天涯,話的盡頭就是劍。
    劍已在手,已將出鞘。
    就在這時,劍光飛起,卻不是他們的劍。
    葉孤城回過頭,才發現四面都已被包圍,幾乎疊成了一圈人牆,數十柄寒光閃耀的劍,也幾乎好像一面網。
    不但有劍網,也有槍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鐵衣,紫禁城內的威風和煞氣,絕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
    一向冷靜鎮定的魏子雲,現在鼻尖上也已有了汗珠,手揮長劍,調度全軍,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過葉孤城,沉聲道:「白雲城主?」
    葉孤城點頭。
    魏子雲道:「城主遠在天外,劍如飛仙,人也如飛仙,何苦自貶於紅塵,作此不智事?」
    葉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雲道:「不懂。」
    葉孤城冷冷道:「這種事,你本就不會懂的。」
    魏子雲道:「也許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鷹,緊隨在魏子雲之後的「大漠神鷹」屠方,搶著道:「可是我們卻懂得,像你犯這種罪是千刀萬段,株連九族的死罪。」
    他雖然以輕功和鷹爪成名,中年之後,用的也是劍。
    他的劍鋒長而狹,看來和海南劍派門下用的劍差不多,其實,他的劍法卻是崑崙真傳。
    葉孤城用眼角瞟著他的劍,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麼罪?」
    屠方聽不懂這句話。
    葉孤城道:「你練刀不成,學劍又不精,敢對我無禮,你犯的也是死罪。」
    屠方臉色更陰沉,劍鋒展動,立刻就要衝上去。
    他一衝上去,別人當然不會坐視,葉孤城縱然有絕世無雙的劍法,就在這頃刻之間,也得屍橫當地,血濺五步。
    可是他還沒有衝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門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方道:「等什麼?」
    西門吹雪道:「先聽我說一句話。」
    此時此刻,雖然已劍拔弩張,西門吹雪要說話,卻還是沒有人能不聽。
    魏子雲點頭示意,屠方身勢停頓。
    西門吹雪道:「我若與葉孤城雙劍聯手,普天之下,有誰能抵擋?」
    沒有人。
    這答案也絕對沒有人不知道。
    魏子雲吸了口氣,鼻尖上又有汗珠沁出。
    西門吹雪盯著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
    魏子雲搖搖頭。
    他當然明白西門吹雪的意思,卻寧願裝作不明白,他一定要爭取時間,想一個對策。
    西門吹雪道:「我七歲學劍,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敵手。」
    葉孤城忽然歎了口氣,打斷了他的話,道:「只恐瓊樓玉字,高處不勝寒……人在高處的寂寞,他們這些人又怎麼會知道呢?你又何必對他們說?」
    西門吹雪的目光凝注他,眼睛裡的表情很奇怪,過了很久,才緩緩的道:「今夜是月圓之夕。」
    葉孤城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你是葉孤城?」
    葉孤城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你掌中有劍,我也有。」
    葉孤城道:「是的!」
    西門吹雪道:「所以,我總算已經有了對手。」
    魏子雲搶著道:「所以你不願讓他伏法而死?」
    屠方道:「難道你連王法都不管了麼?」
    西門吹雪道:「此刻,我但求與葉城主一戰而已,生死榮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雲道:「在你眼中看來,這一戰不但重於王法,也重於性命?」
    西門吹雪目光彷彿在凝視著遠方,緩緩道:「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能得到白雲城主這樣的對手,死更無憾。」
    對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說來,高貴的對手,實在比高貴的朋友更難求。
    看他臉上那種深遠的寂寞,魏子雲眼睛的表情也變得很奇怪,也不禁歎了口氣,道:「生死雖輕若鴻毛,王法卻重於泰山,我雖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門吹雪道:「難道你逼著我陪他先闖出去,再易地而戰麼?」
    魏子雲雙手緊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門吹雪冷冷道:「這一戰勢在必行,你最好趕快拿定主意。」
    魏子雲無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謀深算,當機立斷,可是現在,他實在不敢冒險!
    忽然間,一個人從槍林刀山中走出來,看見這個人,大家好像都鬆了口氣。
    這世上假如還有一個人能對這種事下決定,這個人就一定是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