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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松花江上

他們要去的地方並不在天邊,在松花江上。松花江並不在天邊,在白山黑水間。
    「拉哈蘇」就在松花江之南,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老屋」,它的名字雖然充滿了甜蜜和親切,其實卻是個荒僻而寒冷的地方。
    每到重陽前後,這裡就開始封江,直到第二年的清明才解凍,封江的時候,足足有七個月──多麼長的七個月。可是這七個月的日子並不難過。
    事實上,老屋的人對封江的這七個月,反而充滿了期待,因為這段時候他們的日子反而過得更多彩多姿,更豐富有趣。

× × ×

「拉哈蘇究竟在哪裡?」
    「在松花江上。」
    「江上怎麼會有市鎮?」
    「嚴格說來,並不是在江上,是在冰上。」
    「在冰上?」陸小鳳笑了,他見的怪事雖多,卻還沒有見過冰上的市鎮。
    沒有到過拉哈蘇的人,確實很難相信這種事,但「拉哈蘇」卻的確在冰上。
    那段江面並不寬,只有二三十丈,封江時冰結十餘尺。
    久居老屋的人,對封江的時刻總有種奇妙的預感,彷彿從風中就能嗅得到封江的信息,從水波上就能看得出封江的時刻。
    所以他們在封江的前幾天,就把準備好的木架子拋入江中,用繩子牢牢繫住,就好像遠古的移民,在原野上劃出他們自己的疆界一樣。
    封江後,這段河面就變成了一條又長又寬的水晶大道,亮得耀人的眼。

× × ×

這時浮在江面上的木架子,也凍得生了根,再上梁加椽,鋪磚蓋瓦,用沙土和水築成牆,一夜之間,就凍得堅硬如石。
    於是一幢幢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房子,就在江上蓋了起來,在冰上蓋了起來,用不著三五天,這地方就變成個很熱鬧的市鎮,甚至連八匹馬拉的大車,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各行各業的店舖也開張了。
    屋子外面雖然滴水成冰,屋子裡卻溫暖如春。
    陸小鳳聽來,這簡直就像是神話。
    「在那種滴水成冰,連鼻子都會凍掉的地方,屋子裡怎麼會溫暖如春?」
    「因為屋子裡生著火,炕下面也生著火。」
    「在冰上生火?」
    「不錯。」
    「冰呢?」
    「冰還是冰,一點也不會化。」
    冰一直要到第二年的清明節才會溶解,那時人們早已把「家」搬到岸上去了,剩下的空木架子,和一些用不著的廢物,隨著冰塊滾滾順流而下。
    於是這冰上的繁華市鎮,霎眼間就化為烏有,就好像一場春夢一樣。

現在還是封江的時候,事實上,現在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
    陸小鳳就在這時候到了拉哈蘇。
    他當然不是一個人來的,因為現在他的身份不同,甚至連容貌都已不同。
    除了原來那兩撇像眉毛一樣的小鬍子外,他又在下巴上留了一點鬍子,這改變若是在別人臉上,並不能算太大,但是在他臉上就不同了,因為他本來是個「有四條眉毛的人」,現在他這特徵卻已被多出來的這點鬍子掩蓋了。
    這使得他看來幾乎就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變成了江南的第一巨富賈樂山。
    他的派頭本來就不小,現在他帶著一大批跟班隨從,擁著價值千金的貂裘,坐在帶著暖爐的大車裡,看起來的確就像是個不可一世的百萬富豪。
    披著件銀狐風氅的楚楚,就像是個小鴿子般依偎在他身旁。
    這女孩子有時瘋瘋癲癲,有時卻乖得要命,有時候看起來隨時都可以陪你上床去,可是你真想動她,卻連她的邊都碰不到。
    陸小鳳也不例外,所以這幾天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他是個正常而健康的男人,一天到晚被這麼樣一個女孩子纏著,到了晚上卻總是一個人睜大了眼睛看著屋頂發怔,你說他心情怎麼好得起來?
    歲寒三友還在後面遠遠跟著,並沒有干涉他的行動。
    他們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陸小鳳替他們找回羅剎牌,陸小鳳變成賈樂山也好,變成真樂山也好,他們完全不聞不問,死人也不管。
    從車窗中遠遠看出去,已可看見一條亮得耀眼的白玉水晶大道。
    楚楚歎了口氣,道:「這段路我們總算走完了。」
    陸小鳳也歎了口氣,他雖然知道無論多艱苦漫長的路,都會有走完的時候,可是看到目的地已在望,心裡還是覺得很愉快。
    趕車的也提起精神,打馬加鞭,拉車的馬鼻孔裡噴著白霧,濃濃的白沫子沿著嘴角往下流,遠遠看過去,已可以看到那冰上市鎮的幢幢屋影。然後夜色就已降臨。
    在這種極邊苦寒之地,夜色總是來得很快,很突然,剛才還明明未到黃昏,忽然間,夜色就已籠罩大地。
    光采已黯淡了的水晶大道,一盞燈光亮起,又是一盞燈光亮起,本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市鎮,忽然間就已變得燈火輝煌。
    燈光照在冰上,冰上的燈光反照,看來又像是一幢幢水晶宮殿,矗立在一片琉璃世界上,無論誰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都一定會目眩情迷,心動神馳。
    陸小鳳也不例外。
    這一路上他不但吃了不少苦,有幾次連小命都差點丟掉。
    但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是時光倒流,讓他回到銀鉤賭坊,重新選擇,他還是會毫不考慮,再來一次。
    ──艱苦的經驗,豈非總是能使人生更充足、更豐富?
    ──要得到真正的快樂歡愉,豈非總是要先付出艱苦的代價?
    陸小鳳忍不住又輕輕歎了口氣,道:「這地方假如就在你家的門口,隨時都可以走過去,看來也許就不會有這麼美了。」
    楚楚也歎了口氣,道:「是的。」

夜,夜市。
    市鎮在冰上,在輝煌的燈火間,屋裡的燈光和冰上的燈光交相輝映,一盞燈變成了兩盞,兩盞燈變成了四盞,如滿天星光閃耀,就算是京城裡最熱鬧的街道也比不上。
    街道並不窄,兩旁有各式各樣的店舖,車馬行人熙來攘往,茶樓酒店裡笑語喧嘩,看看這些人,再看看這一片水晶琉璃世界,陸小鳳幾乎已分不出這究竟是人間?還是天上?
    走上這條街,他第一眼看見的是家小小酒鋪,因為就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正有個穿著紫緞面小皮襖的大姑娘,在笑瞇瞇看著他。
    這位姑娘並不太美,笑得卻很媚,很討人歡喜,一張圓圓的臉上,笑起來時就露出兩個很深的酒窩,一雙不笑時也好像笑瞇瞇的眼睛,一直盯在陸小鳳臉上。
    楚楚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道:「看來她好像對你很有意思。」
    陸小鳳道:「我根本不認得她!」
    楚楚道:「你當然不認得,但我認得。」
    陸小鳳道:「哦?」
    楚楚道:「她姓唐,叫唐可卿,每個人都覺得她可以親近,你好像也不例外。」
    陸小鳳笑道:「你對她好像知道得不少。」
    楚楚道:「當然。」
    陸小鳳道:「但她卻好像不認得你?」
    楚楚眨了眨眼,道:「你猜猜看,我是怎麼會認得她的?」
    陸小鳳道:「我猜不出,也懶得猜。」
    楚楚道:「賈樂山做事一向很仔細,還沒有來之前就已把她們四個人調查得很清楚,還找人替她們畫了一張像。」
    陸小鳳皺眉道:「難道她也是被藍鬍子遺棄的那四個女人其中之一?」
    楚楚道:「她本來是老二,也就是藍鬍子的二姨太。」
    陸小鳳忍不住想回頭再去看她一眼,卻看見了另外一個女人。
    這女人正從對面一家專治跌打損傷的草藥店走進唐可卿的小酒鋪,她穿的是套黑衣服,身材很瘦小,臉上總是帶著種冷冷淡淡的表情,好像全世界每個人都欠了她三百兩銀子沒還。
    無論怎麼看,她都絕不是那種引人好感的女人,卻偏偏很引人注意,她和唐可卿正是兩種絕不相同的典型,兩個人卻偏偏是朋友,而且是很熟的朋友。
    楚楚道:「你是不是對這個女人很有意思?」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不認得她。」
    楚楚道:「我也認得她。」
    陸小鳳道:「難道她是……」
    楚楚道:「她姓冷,叫紅兒,本來是藍鬍子的三姨太。」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藍鬍子倒真是個怪人,要了那麼樣一個甜甜蜜蜜的二姨太之後,為什麼還要娶這麼樣一個冷冷冰冰的人做老三?」
    楚楚淡淡道:「冷冷冰冰的人,當然有她的好處,假如有機會,你也不妨去試試。」
    陸小鳳忍不住又回頭去看,卻看見兩條大漢扶著個摔了腿的人走到那草藥店門口,大聲道:「冷大夫在哪裡?快請過來。」
    原來那位冷紅兒居然還是個專治跌打損傷的郎中,也正是這草藥店的老闆。
    陸小鳳笑道:「我倒真看她不出,她居然還有這麼樣一手!」
    楚楚冷冷道:「何止一手?她還有好幾手哩!」
    陸小鳳閉上了嘴,他終於發現不吃飯的女人在這世上也許還有幾個,但不吃醋的女人卻連一個也沒有。
    楚楚卻又笑了,眨著眼笑道:「其實藍鬍子的四個女人中,最好看的一個是大姨太陳靜靜。」
    陳靜靜?
    陸小鳳聽過這名字。
    「……拉哈蘇那裡的人,氣量最狹小,對陌生的外來客總懷有敵意,除了兩個人外,無論誰說的話你最好都不要相信……一個叫老山羊,是我父親昔年的夥伴,一個叫陳靜靜……」
    他立刻想起了丁香姨叮嚀他的話,他實在想不到陳靜靜也是藍鬍子的女人。
    楚楚用眼角瞟著他,悠然道:「你若想看看她,我倒可以帶你去。」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你知道她在哪裡?」
    楚楚道:「她是李霞的死黨,一定會留在賭坊裡幫李霞的忙。」
    陸小鳳道:「賭坊?什麼賭坊?」
    楚楚道:「銀鉤賭坊。」
    陸小鳳道:「這裡也有個銀鉤賭坊?」
    楚楚點點頭,道:「李霞就是跟我們約好了要在這裡的銀鉤賭坊見面的。」
    陸小鳳沒有再問,因為他已看見了一枚發亮的銀鉤在風中搖晃。
    門也不寬,銀鉤在燈下閃閃發亮。

陸小鳳推開門,從刺骨的寒風中走進了這溫暖如春的屋子,脫下了貂裘,便隨手拋在門後的椅子上,深深的吸了口氣。
    空氣裡充滿了男人的煙草味、酒味,女人的脂粉香、刨花油香……
    這種空氣並不適於人們作深呼吸,這種味道卻是陸小鳳所熟悉的。
    司空摘星的確沒有說錯,他的確是屬於這種地方的人。
    他喜歡奢侈,喜歡刺激,喜歡享受,這雖然是他的弱點,他自己卻從不否認。
    ──每個人都有些弱點的,是不是?

× × ×

這賭坊的規模,雖然比不上藍鬍子的那個,賭客們也沒有那邊整齊,可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各式各樣的賭,這地方也都有。
    陸小鳳並沒有等楚楚來挽他的臂,就挺起胸大步走了進去。
    他知道每個人都在注意他,看他的衣著,無論誰都看得出這是位豪客,是個大亨。
    大亨們的眼睛通常都是長在頭頂上的,所以陸小鳳的頭也抬得很高,但他卻還是看見了一個人賠著笑向他走了過來。
    他並沒有特別注意任何一個人,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奇怪,裝束打扮更奇怪,就連陸小鳳都很少看見這樣的怪物。
    這人身上穿的是件大紅緞子的寬袍,袍子上面還繡滿了各式各樣的花朵,有些是黃的,有些是藍的,有些是綠的,最妙的是,他頭上還戴著頂很高很高的綠帽子,帽子上居然還繡著六個鮮紅的大字:「天下第一神童。」
    陸小鳳笑了。
    他當然認得出這個人,這個人當然就是李霞那寶貝弟弟李神童。
    看見他笑,李神童也笑了,笑得半癡半呆,半癲半瘋,搖搖晃晃的走過來,居然像女人一樣向陸小鳳請了個安,道:「你好。」
    陸小鳳忍住笑,道:「好。」
    李神童道:「貴姓?」
    陸小鳳道:「賈。」
    李神童瞇起眼,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道:「賈兄是從外地來的?」
    陸小鳳道:「嗯。」
    李神童道:「卻不知賈兄喜歡賭什麼?天九?單雙?骰子?」
    他樣子看來雖然半瘋半癲,說起話來倒還相當清醒正常。
    陸小鳳還沒有開口,後面已有個人替他回答:「這位賈大爺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找人的。」
    說話的聲音溫柔清脆,是個女人的聲音,卻不是楚楚,是個態度也很溫柔,而且長得很好看的女人,楚楚正在她身後朝陸小鳳擠眼睛。
    這女人莫非就是陳靜靜?
    陸小鳳聲色不動,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來找人的,當然也知道我找的是誰了?」
    陳靜靜點點頭,道:「請隨我來。」

× × ×

賭場後面還有間小屋子,佈置得居然很精緻,卻看不見人。
    陸小鳳在一張鋪著狐皮的大竹椅子上坐了下來,道:「李霞呢?」
    陳靜靜道:「她不在。」
    陸小鳳沉下了臉,道:「我不遠千里而來找她,她卻不在?」
    陳靜靜笑了笑,笑得也很溫柔,柔聲道:「就因她知道賈大爺來了,所以才走的。」
    陸小鳳怒道:「這是什麼意思?」
    陳靜靜道:「因為她暫時還不能和賈大爺見面。」
    陸小鳳道:「為什麼?」
    陳靜靜道:「她要我轉告賈大爺,只要賈大爺能做到一件事,她不但立刻就來向賈大爺負荊請罪,而且還一定帶著羅剎牌來。」
    陸小鳳道:「她說的是什麼事?」
    陳靜靜道:「她希望賈大爺先把貨款交給我,等我把錢送到了之後,她就立刻會回來的。」
    陸小鳳故意一拍桌子,道:「這算什麼名堂?沒有看到貨,就得交錢!」
    陳靜靜還是笑得很溫柔,道:「她還要我轉告賈大爺,這條件賈大爺若是不肯答應,生意就談不成了。」
    陸小鳳霍然長身而起,又慢慢的坐下。
    陳靜靜微笑道:「依我看,賈大爺還是答應這條件的好,因為她已經將羅剎牌藏到一個極秘密、極安全的地方,除了她之外,絕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她若不肯拿出來,也絕沒有人能找到。」
    陸小鳳目光閃動,道:「她生怕我逼她交出羅剎牌,所以我一到這裡,她就躲了起來?」
    陳靜靜並不否認。
    陸小鳳冷笑道:「難道她就不怕我找到她?」
    陳靜靜笑道:「你找不到她的,她不願見人的時候,誰也找不到她。」
    她笑得溫柔,眼睛裡卻充滿了自信,看來也是個意志很堅強的女人,而且深信別人絕對找不到李霞藏在哪裡。
    陸小鳳凝視著她,冷冷道:「就算我找不到,我也有手段要你替我去找。」
    陳靜靜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我當然知道賈大爺的手段高明,只可惜我既不知道羅剎牌藏在何處,也不知道李大姐到哪裡去了,否則她又怎麼會把我留在這裡?」
    她的態度很平靜,聲音也很平靜,無論誰都看得出她說的不是假話。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這麼樣看來,我若想要羅剎牌,就非答應她的條件不可?」
    陳靜靜也歎了口氣,道:「我那位李大姐,實在是位極精明仔細的女人,我們也……」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再說下去,從這聲歎息中,已應該可以聽出她們也吃過李霞不少苦。
    陸小鳳沉吟著,道:「我付錢之後,她若還不肯交貨呢?」
    陳靜靜道:「這一點我沒法子保證,所以賈大爺不妨好好的考慮考慮,我們已替賈大爺準備好了住處。」
    陸小鳳霍然站起,冷冷道:「不必,我自己去找。」
    陳靜靜道:「賈大爺初到本地,連一個熟人都沒有,怎麼能找到房子?」
    陸小鳳大步走出去,仰著頭道:「我雖然沒有熟人,可是我有錢。」

× × ×

楚楚當然一直都在他身旁,兩個人一走出這銀鉤賭坊,楚楚就笑著拍手,道:「好,好極了。」
    陸小鳳道:「什麼事好極了?」
    楚楚道:「你那副樣子裝得實在好極了,活脫脫就像是個滿身都是錢的大富翁。」
    陸小鳳苦笑道:「其實我也知道賈樂山為人深沉陰刻,絕不會像這種暴發戶的樣子,可是我又偏偏裝不出別的樣子來。」
    楚楚道:「這樣子就已經很好,我若不認得賈樂山,我一定也會被唬住的。」
    陸小鳳道:「可是陳靜靜看來已經很不簡單,李霞一定更精明厲害,我是不是能唬得住她呢?」
    楚楚道:「其實能不能唬住她都沒關係,反正她認的是錢,不是人。」
    陸小鳳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他心裡正在想,陳靜靜他已見過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不能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能說出他是丁香姨的朋友。
    老山羊呢?
    就在他開始想的時候,一個人被人從酒樓裡踢了出來,「叭噠」一聲,摔在冰上時,又滑出七八尺,恰巧滑到陸小鳳面前。
    這人反穿著一件皮襖,頭戴著羊皮帽,帽子上居然還有兩隻山羊角,配著他又乾又瘦又黃又老的臉,和那幾根稀稀落落的山羊鬍子,活脫脫正是一隻老山羊。
    陸小鳳看著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老山羊喘了半天氣,才掙扎著爬起來,喃喃道:「媽那個巴子,就算老爺們沒有銀子喝酒,你們這小王八羔子也用不著踢人呀。」
    直等他罵罵咧咧,一拐一瘸的走遠了,陸小鳳才壓低聲音,吩咐楚楚:「叫辛老二去盯住他。」
    辛老二就是那輕功暗器都很不錯的人,也正是昔年「花雨」辛十娘的嫡系子弟。
    那身佩古劍的黑衣人姓白,是老三,和華山門下那白髮老人是結拜兄弟,只因為多年前做錯過一件事,被賈樂山抓住了把柄,所以才不得不投在賈樂山門下,受了七八年的委屈,一直都翻不了身。這些話都是他們自己說的,陸小鳳也就這麼樣聽著,他是不是真的相信呢?誰也不知道。

「天長酒樓」其實並沒有樓,卻無疑是這地方規模最大、裝修得最好的一棟房子。
    現在這房子已經變成陸小鳳的,他只用幾句話就談成了這交易。
    「你們一天可以賺多少?」
    「生意好的日子,總有個三五兩銀子。」
    「我出一千兩銀子,你把這地方讓給我,我走了之後,房子還是你的,你答不答應?」
    當然答應,而且答應得很快。
    於是掛在門口的招牌立刻就被摘下來,生意也立刻就不做了,半個時辰之後,就連床鋪都已準備好,有錢的人做事豈非總是比較方便?
    最方便的是,這裡本來就有酒有菜,而且還有個手藝很好的廚子。坐在升得很旺的爐火旁,幾杯熱酒喝下肚,陸小鳳幾乎已忘了外面的天氣還是冷得可以把人鼻子都凍掉。
    喝到第三壺酒的時候,辛老二才趕回來,雖然冷得全身在發抖,卻只能遠遠的站在門口,不敢靠近爐火,他知道自己現在若是靠近了爐火,整個人說不定會像冰棍一樣融化掉,若是將一雙手泡進熱水裡,拿出來的時候說不定只剩下一副骨架子。
    陸小鳳等他喘過一口氣,才問道:「怎麼樣?」
    辛老二恨恨道:「那老王八本不該叫老山羊的,他簡直是條老狐狸。」
    陸小鳳道:「你吃了他的虧?」
    辛老二道:「他早就知道我在盯著他了,故意帶著我在冰河上繞了好幾個圈子,才回過頭來問我是不是你要我去找他的?」
    陸小鳳道:「你怎麼說?」
    辛老二道:「他既然什麼都知道了,我想不承認也不行。」
    陸小鳳道:「現在他人呢?」
    辛老二道:「就在外面等著你,他還說,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找他幹什麼,既然你要找他,就應該由你自己去。」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不管他是老王八也好,是老狐狸也好,看來他骨頭倒是滿硬的。」

× × ×

老山羊挺著胸在前面走著,陸小鳳在後面跟著。
    看來他不但骨頭硬,皮也很厚,好像一點也不怕冷。
    走出這條街,外面就是一片冰天雪地,銀白色的冰河筆直向前面伸展出去,兩岸上黑黝黝,灰濛濛的,什麼都看不見。
    從那千萬點燈光裡走到這寒冷黑暗的世界中來,滋味實在不好受。
    陸小鳳本來想沉住氣,看看他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現在卻忍不住道:「你到底想把我帶到哪裡去?」
    老山羊頭也不回,道:「帶回我家去。」
    陸小鳳道:「為什麼要到你家去?」
    老山羊道:「因為你要找我,不是我要找你。」
    陸小鳳只有認輸,苦笑道:「你家在哪裡?」
    老山羊道:「在大水缸裡。」
    陸小鳳道:「大水缸是什麼地方?」
    老山羊道:「大水缸就是大水缸。」

× × ×

大水缸的確就是大水缸,而且是個貨真價真的大水缸。
    陸小鳳已活了二三十年,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水缸。
    事實上,假如他沒有到這裡來,就算他再活兩三百年,也看不見這麼大的水缸。
    這水缸至少有兩丈多高,看來就像是一棟圓圓的房子,又像是個圓圓的帳篷,但它卻偏偏是個水缸,因為它既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上面卻是開口的,還有條繩子從上面垂下來。
    老山羊已拉著繩子爬上去了,正在向他招手,道:「你上不上得來?」
    陸小鳳道:「我上去幹什麼?我又不是司馬光,我就算想要喝水,也用不著爬到這麼樣一個大水缸裡去。」
    他嘴裡雖然在嘰咕,卻還是上去了。
    水缸裡沒有水,連一滴水都沒有。
    水缸裡只有酒,好大的一個羊皮袋裡,裝滿了你只要喝一小口就保證會嗆出眼淚來的燒刀子。
    老山羊喝了一大口,眼睛反而更亮了。
    水缸底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獸皮,他抱著大酒袋,舒舒服服的坐了下來,才吐出口氣道:「你見過這麼大的水缸沒有?」
    陸小鳳道:「沒有。」
    老山羊道:「你見過我沒有?」
    陸小鳳道:「也沒有。」
    老山羊道:「但我卻好像見過你。」
    陸小鳳道:「哦?」
    老山羊道:「你就是賈樂山賈大爺?」
    陸小鳳道:「嗯。」
    老山羊忽然笑了,搖著頭,瞇著眼笑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我不是賈樂山?」
    老山羊道:「絕不是。」
    陸小鳳道:「那麼我是誰?」
    老山羊道:「不管你是張三也好,是李四也好,我只知道你絕不是賈樂山,因為我以前見過那老王八羔子一次。」
    陸小鳳也笑了。
    他本來不想笑的,卻忍不住笑了,他忽然覺得這老頭很有趣。
    老山羊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好像也覺得他很有趣,只要見過陸小鳳的人,通常都會覺得他很有趣的。
    陸小鳳道:「我想請……」
    老山羊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李霞是個怪人,丁老大更怪,為了喜歡喝無根水,居然不惜賣地賣房子,花了兩年多的功夫做成這麼樣兩個大水缸,只為了夏天的時候接雨水喝。」
    陸小鳳道:「丁老大就是李霞以前的老公?」
    老山羊點點頭,道:「現在李霞雖然不見了,卻絕對沒有離開這地方,我可以保證她一定還躲在鎮上,你若想問我她躲在哪裡,我也不知道。」
    陸小鳳道:「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打探這些事的?」
    老山羊道:「難道你不是?」
    陸小鳳道:「你也已知道我是誰?」
    老山羊道:「我不必知道,也不想知道,不管你是誰,都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又瞇起了眼,眼睛裡帶著種詭譎的笑意,接著道:「我覺得你這人還不討厭,所以就帶你到這裡來,告訴你這些話,假如你還想打聽什麼別的事,你最好找別人去。」
    陸小鳳卻又問道:「你說這樣的水缸本來是有兩個的?」
    老山羊道:「嗯。」
    陸小鳳道:「還有一個呢?」
    老山羊道:「不知道。」
    陸小鳳道:「別的事,你什麼都不知道?」
    老山羊歎了口氣,道:「我已經老了,老得幾乎連自己貴姓大名都忘了,鎮上的年輕人很多,年輕的女孩子也很多,無論你打聽什麼消息,都應該問他們去。」
    他閉上眼睛,又喝了口酒,就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好像已下定決心,絕不再多看陸小鳳一眼,絕不再跟陸小鳳多說一句話。
    陸小鳳又笑了:「你知道我不是賈樂山,知道我認得丁老大的女兒,所以我提起她的名字時,你一點也不意外,你甚至還知道李霞並沒有走,可是你卻口口聲聲的說什麼你都不知道。」
    他搖著頭,又笑道:「看來辛老二倒沒有說錯,你的確不該叫老山羊,你實在是條老狐狸。」
    老山羊也笑了,忽然向他擠了擠眼睛,道:「你遇上我這條老狐狸倒不要緊,我只希望你莫要再遇上隻狐狸精。」

唐可卿開的那家小酒鋪,就叫做「不醉無歸小酒家」。
    天雖然已黑了很久,夜卻還不深,陸小鳳回去的時候,街上還是燈火輝煌,這不醉無歸小酒家也還沒有打烊。
    這酒鋪看來並不差,老闆娘長得更不錯,但卻也不知為了什麼,裡面總是冷冷清清的,看不見一個客人。
    所以陸小鳳第一眼看見的,還是這長得並不太美,笑得卻很迷人的大姑娘,她還是站在那塊「太白遺風」的木板招牌下,笑瞇瞇的看著陸小鳳,就好像存心在這裡等他一樣。
    她的笑不但是種誘惑,也像是種邀請。
    陸小鳳從來也不會拒絕這種邀請的,何況他一向認為會笑的女孩子,也一定比較會說話,會說話的女孩子,就一定比較容易洩漏別人的秘密。
    於是他也露出微笑,慢慢的走過去,正不知應該怎麼樣開口搭訕,唐可卿反而先開了口:「聽說你已經把天長酒樓買了下來?」
    陸小鳳真的笑了:「這地方消息傳得好快!」
    唐可卿道:「這是個小地方,像你這樣的大人物並不常見。」
    她笑得實在太甜,實在很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輕輕咳嗽了兩聲,道:「不醉無歸,到這裡喝酒的,難道都非醉不可?」
    唐可卿嫣然道:「對,到這裡來喝酒的,不醉都是烏龜。」
    陸小鳳道:「若是醉了呢?」
    唐可卿道:「醉了就是王八。」
    陸小鳳大笑,道:「所以到這裡來喝酒的人,不做烏龜,就得做王八,這就難怪沒有人敢上你的門了。」
    唐可卿笑瞇瞇的用眼角瞟著他,道:「可是你已經上了我的門。」
    陸小鳳道:「我……」
    唐可卿道:「你明明已買下酒樓,卻還要到這裡來喝酒,你既不怕做烏龜,也不怕做王八,你這是為什麼?」
    她笑得更甜,更像是個狐狸精。
    陸小鳳忽然發現自己心又動了,忍不住去拉她的手,道:「你猜我是為了什麼?」
    唐可卿眼波流動,道:「難道你為的是我?」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已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緊。
    她的手美麗而柔軟,但卻是冰冷的。
    陸小鳳道:「只要你肯陪我喝酒,你要我醉也好,要我不醉也好,都由得你。」
    唐可卿媚笑道:「所以我要你做烏龜也好,做王八也好,你都答應?」
    陸小鳳的眼睛也瞇了起來,道:「那只看你答不答應?」
    唐可卿紅著臉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讓我去拿酒給你。」
    陸小鳳的心已經開始在跳。
    他是個很健康的男人,最近他已憋了很久,這次又有個很好的理由原諒自己──我並不是真的這麼好色,只不過為了要打聽消息,就不能不姑且用一次「美男計」了。
    他放下她的手時,心裡已開始在幻想──夜深人靜,兩個人都已有了酒意……
    誰知道這時,唐可卿忽然揚起手,一個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耳光當然並沒有真的摑在他的臉上,陸小鳳還是吃了一驚。
    「你這是幹什麼?」
    「我這是幹什麼?」唐可卿鐵青著臉,冷笑道:「我正想問你,你這是幹什麼?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你以為自己有幾個臭錢,就可以隨便欺負女人?告訴你,我這裡只賣酒,不賣別的。」
    她越說越氣,到後來居然跺腳大罵:「滾,你給我滾出去,下趟若是再敢上我的門,看我不一棍子打斷你兩條狗腿。」
    陸小鳳被罵得怔住,心裡卻已明白,這地方為什麼連鬼都不上門了。
    原來這女人看來雖然是蜜糖,其實卻是根辣椒,而且還有種奇怪的毛病,一種專門喜歡虐待男人的毛病,一定要看著男人受罪,她才高興。所以她總是站在門口,勾引過路的男人,等到男人上了她的鉤時,她就可以把這男人放在手心,像蚊子一樣捏得半死。
    這地方受過她折磨、挨過她揍的男人,想必已不少,陸小鳳還算是比較幸運,總算還能完完整整的走出去。
    幸好外面沒什麼人,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地方,誰也不會到街上來閒逛的。
    陸小鳳走進去的時候,活脫脫的是位好色的大亨,走出來的時候,卻像是個呆子。
    「女人……」他在心裡歎著氣呻吟:「這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要命的女人?」
    他還沒有來得及去想,這世界上若是沒有女人會變成什麼樣子時,就聽見一聲慘叫。

× × ×

慘叫聲是從對面的草藥店裡傳出的,是男人的聲音。
    陸小鳳趕過去時,瘦瘦小小、冷冷淡淡的冷紅兒正把一個大男人按在椅子上,一隻手捏著他的肩上大筋,一隻手擰轉他的臂,冷冷的問道:「你究竟是什麼地方扭了筋?什麼地方錯了骨?你說!」
    這男人齜著牙,咧著嘴,道:「我……我沒有。」
    冷紅兒道:「那麼你來幹什麼?是不是想來捏捏我的筋,鬆鬆我的骨?」
    這男人只有點頭,既不能否認,也不敢否認。
    冷紅兒冷笑了一聲,忽然一抬手,這個大男人就像是個小皮球一樣被摔出了門,「叭噠」一聲跌在又冷又硬又滑的冰地上。
    這次他真的被跌得扭了筋,錯了骨,卻只能回家去找老婆出氣了。
    陸小鳳心裡在苦笑,這次他實在分不清究竟是這個男人有毛病?還是這個女人有毛病?
    冷紅兒就站在他對面,冷冷的看著他,道:「你是不是也有病想來找我治治?」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回頭就走。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他忽然發現這地方的女人都惹不得。
    誰知道他不惹別人時,別人反而要來惹他。
    冷紅兒忽然擋住他的去路,道:「你究竟是來幹什麼的?為什麼不說話?」
    陸小鳳苦笑道:「我為什麼一定要說話?」
    冷紅兒咬著嘴唇,盯著他,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裡一定認為我是個又冷又凶,又有毛病的女人。」
    陸小鳳道:「我沒有這麼想。」
    這次他是在說謊,他心裡的確是在這麼想的。
    冷紅兒還在咬著嘴唇,盯著他,一雙冷冰冰的眼睛裡,忽然有兩滴眼淚珍珠般滾了出來。
    她這樣的女人居然也會哭?陸小鳳又吃了一驚:「你這是幹什麼?」
    冷紅兒垂下頭,流著淚道:「也沒有什麼,我……我只不過覺得很難受。」
    陸小鳳道:「難受?」
    ──你把別人揍得滿地亂爬,你還難受?挨揍的人怎麼辦?
    冷紅兒當然聽不見他心裡想的話,又道:「你是從外地來的,你不知道這裡的男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看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總是想盡了辦法,要來欺負我、侮辱我。」
    她流淚的時候,看來就彷彿變得更嬌小、更柔弱,那種凶狠冷淡的樣子,連一點都沒有了,的確就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女孩。
    她接著又道:「我若被他們欺負了一次,以後就永遠沒法子做人了,因為別人非但不會怪他們,反而會說我招蜂引蝶,所以我只好作出那種冷冷冰冰的樣子,可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又……又……」
    她沒有說下去,也不必說下去。
    夜深人靜時,獨守空房裡,那種淒淒涼涼、孤孤單單的寂寞滋味,她不說陸小鳳也明白。
    他忽然覺得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嬌小柔弱的女孩子,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憐。
    冷紅兒悄悄的拭著眼淚,彷彿想勉強作出笑臉,道:「其實我們以前並沒有見過面,我本不該在一個陌生人面前說這種話的。」
    陸小鳳立刻道:「沒關係,我也有很多心事,有時候我也想找個陌生人說給他聽聽。」
    冷紅兒抬起頭,仰視著他,囁嚅著問道:「你能不能說給我聽?」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站在他面前,她顯得更嬌小柔弱。
    陸小鳳就算還想走,也走不成了。
    ──流著淚的邀請,豈非總是比帶著笑的邀請更令人難以拒絕?

× × ×

熱氣騰騰的酸菜白肉血腸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這酒還是我以前從外地帶來的,我一直捨不得喝。」
    冷紅兒臉上的淚痕已干了,正在擺桌子,布酒菜,看來就像是只忙碌的小麻雀。
    「每天晚上,我都要一個人喝一點酒,我的酒量並不好,可是我喝醉了才能睡得著。」
    然後她又向陸小鳳坦白承認:「有時候就算喝醉了也一樣睡不著,那種時候我就跑出去,坐在冰河上,等著天亮,有一次我甚至還看見一頭熊,至少我以為它是一頭熊,它身上長滿又粗又硬的黑毛。」
    她的酒量確實不好,兩杯酒喝下去,臉上就泛起了紅霞。
    陸小鳳看著她,心裡在歎息,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居然會一個人坐在冰河上看黑熊,這實在是件很淒慘的事。
    恰巧就在他心裡開始為她難受的時候,她的手恰巧正擺在他面前。
    於是他就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嬌小柔軟,而且是火燙的。
    屋子裡溫暖如春,桌上的瓶子裡還插著幾枝臘梅,寒風在窗外呼嘯,窗子緊緊關著。
    她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陸小鳳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她已倒在他懷裡,嬌小柔軟的身子,就像是一團火,嘴唇卻是冰涼的,又涼,又香,又軟。
    直到很久以後,陸小鳳還是弄不清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後來有人問他。
    「嚴格說來,並沒有發生什麼事。」陸小鳳又不能不承認:「那倒並不是因為我很君子,而是因為……」
    因為就在事情快要發生的時候,他們忽然聽見了一陣掌聲。
    「在這種時候,居然有人為你們鼓掌?」後來聽說這故事的人,總覺得很好笑:「那一定是因為你們表現得很精彩。」
    陸小鳳也不能否認,這陣掌聲的確讓他們嚇了一跳,事實上,他們兩個人的確都跳了起來,把桌上的火鍋都撞翻了。
    「鼓掌的人是誰?」
    「是個大混蛋,穿著紅袍子,戴著綠帽子的大混蛋。」
    李神童正站在門口,看著他們嘻嘻的笑:「兩位千萬不要停下來,這麼精彩的好戲,我已經有很多年沒看過了,你們只要肯讓我再多看一下子,我明天一定請你們吃糖。」
    這些話裡面並沒有髒字,可是陸小鳳這一生中卻從來也沒有聽過這麼令人噁心的話。
    他幾乎忍不住要衝過去,狠狠的給這半真半假的瘋子一巴掌,他沒有衝過去,只因為冷紅兒已先衝了過去,這個嬌小柔弱的女人忽然間又變成了一匹母狼,出手惡毒而凶狠。
    陸小鳳知道她會武功,卻沒有想到她的武功居然很不錯,她的出手迅急狠辣,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還帶著分筋錯骨的手法。李神童身上無論什麼地方只要被她一把拿住,保證就立刻可以聽見兩種聲音──骨頭碎裂聲和殺豬般的慘叫。
    但是李神童卻連衣角都沒有讓她碰到。
    他的畫也許畫得很差勁,衣服也穿得滑稽,但是他的武功卻一點也不滑稽。
    就連陸小鳳都不能不承認,這人的武功無論走到什麼地方去,都已可算是一流高手。
    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像個白癡般躲在自己姐姐裙子下面,被人牽住到處跑?為什麼不自己去闖闖天下?
    難道他姐姐的武功比他更厲害?
    陸小鳳抬起頭,恰巧看見李神童的手從冷紅兒胸膛上移開。
    然後冷紅兒就衝了出去,衝到門外後,門外就響起了她的痛哭聲。
    陸小鳳只覺得一陣怒氣上湧,雙拳已緊緊握起,他決心要給這人一個好好的教訓。
    李神童居然還是在笑,搖著手笑道:「你可不能過來,我知道我打不過你,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陸小鳳沉著臉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就算你再把鬍子留多些也沒用,我還是知道你是那個有四條眉毛的陸小鳳。」
    陸小鳳停下了腳步,怔住。
    他到這裡來還不到兩個時辰,只見了五個人,這五個人居然全都讓他大吃一驚,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簡單,他若想將羅剎牌帶回去,看來還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絕不會揭穿這秘密的,因為我們本就是一條路上的人,我等你來已等了很久。」
    陸小鳳更奇怪:「你知道我會來?」
    李神童道:「藍鬍子說過他一定會把你找來的,他說的話我一直很相信。」
    陸小鳳總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藍鬍子說的話:「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帶你去找……你一到那裡,就有人會跟你聯絡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出賣我姐姐,替藍鬍子做奸細。」
    陸小鳳冷冷道:「但是我也並不太奇怪,像你這種人,還有什麼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歎了口氣,道:「等你見過我那寶貝姐姐,你就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了。」
    陸小鳳道:「我要怎麼樣才能見到她?」
    李神童道:「只有一個法子。」
    陸小鳳道:「什麼法子?」
    李神童道:「趕快把你帶來的那些箱子送去。」
    陸小鳳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裡?」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歎息著,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銀子,和黃澄澄的金子外,她簡直已六親不認。」
    陸小鳳盯著他,足足盯了有一盞茶時分,忽然問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當然不想。
    陸小鳳道:「那麼你就趕快把地上這些東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發現你還剩下一塊沒有吃,我就要你後悔一輩子。」
    火鍋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腸,倒得滿地都是,很快就結成了一層白油。
    李神童苦著臉彎下腰時,陸小鳳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剛走出門,就聽見他的嘔吐聲。

× × ×

夜已很深了,輝煌的燈火已寥落,輝煌的市鎮也已被寒冷黑暗籠罩。
    冷風從冰河上吹過來,遠方彷彿有狼群在呼號,淒涼慘厲的呼聲,聽得人心都冷透。
    ──冷紅兒跑到哪裡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著黑熊走過?
    ──在她心目中,這只黑熊象徵的是什麼?是不是象徵著人類那種最原始的慾望?
    陸小鳳覺得很難受,不僅是在為她難受,也在為自己難受。
    ──為什麼人類總是要被自己的慾望折磨?
    天長酒樓裡的燈光從門縫裡照出來,還帶著一陣陣熱呼呼的熱氣。
    陸小鳳卻皺起了眉,他知道在裡面等著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腸火鍋,又是一個古怪的女孩子。
    在這一瞬間,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著看那只黑熊。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忽然看見一條人影從天長酒樓的屋子後面掠出,身形一閃就消失在黑暗中。
    這種輕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陸小鳳之下,這種地方誰有這麼高明的輕功?
    陸小鳳又皺起了眉,門已開了,一雙帶笑的眼睛在門縫裡看著他,吃吃的笑道:「你總算還記得回來,我還以為你已死在那個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熱氣騰騰的火鍋,溫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楚楚笑得很甜:「這酒還是我特地帶來的……」
    陸小鳳幾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樣的酒菜和女人,已經讓他受不了,何況連她們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下面她在說什麼,他已連一個字都沒有聽見──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談話、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來,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麼東西送去?送到哪裡去?」
    陸小鳳道:「快把箱子送到銀鉤賭坊去。」

× × ×

七八丈寬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間。
    最大的一間房裡,擺著最大的一張床,鋪著最厚的一床被。
    陸小鳳就躺在這張床上,蓋著這張被,卻還是冷得要命。
    每個人都有情緒低落的時候,他也是人,在這種時候,他就會覺得自己總是會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團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個耳光,罰跪三百八十天,再買塊豆腐來一頭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還打著呵欠,打著噴嚏。
    三更半夜,把人從被窩裡叫出來搬箱子,這種人生好像也沒有多大意思,這些人為什麼還不去死?
    ──為什麼要去死?
    ──人活著,不但是種權利,也是種義務,誰都沒有權毀滅別人,也同樣無權毀滅自己。
    陸小鳳翻了個身,只想早點睡著,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樣,你越急著想她快點來,她卻來得越遲──人生中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忽然間,外面「嘩啦啦」一陣響,接著又是一連串驚呼。
    陸小鳳跳起來,套上外衣,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赤著腳竄出去,幾個抬箱子的大漢正站在外面,看著一口箱子發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開了,裡面的東西全都倒翻了出來,竟不是黃金,也不是銀子,竟是一塊塊磚頭。
    陸小鳳怔住。
    今天晚上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這一次他不但吃驚,而且憤怒,因為他也同樣有種被欺騙了的感覺,這種感覺當然不好受。
    楚楚卻完全面不改色,淡淡道:「你們站在這裡發什麼呆?磚頭又摔不疼,快裝好送去。」
    陸小鳳冷冷道:「送去?送到哪裡?」
    楚楚道:「當然是送到銀鉤賭坊去。」
    陸小鳳冷笑道:「你想用磚頭去換人家的羅剎牌?你以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為那位陳姑娘一點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這麼樣送去,她若是識貨的,看了這些箱子一定沒話說。」
    陸小鳳道:「別的箱子裡裝的也是磚頭?」
    楚楚道:「完全一樣的磚頭,只不過……」
    陸小鳳道:「不過怎麼樣?」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裡裝的雖然是磚頭,箱子卻是用黃金打成的,我們帶著這麼多黃金走這麼遠的路,總不能不特別小心些。」
    陸小鳳說不出話了,他忽然發現這裡唯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幾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陸小鳳還赤著腳站在那裡發怔。
    楚楚看著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氣,我知道。」
    她知道陸小鳳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過去,解開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臉貼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雙手摟住了他的腰,耳語般輕輕說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絕不會再讓你生氣了,絕不會。」
    陸小鳳垂下頭,看著她頭頂的髮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麼事讓你改變了主意?」
    楚楚柔聲道:「我一向只做我高興的事,以前我不高興陪你,現在……」
    陸小鳳道:「現在你高興了?」
    楚楚道:「嗯。」
    陸小鳳笑了,忽然把她抱起來,抱回到她自己的屋裡,用力將她拋在她自己的床上,扭頭就走。
    楚楚從床上跳起來,大喊:「你這是什麼意思?」
    陸小鳳頭也不回,淡淡道:「也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告訴你,這種事是要兩個人都高興的時候做的,現在你雖然高興,我卻不高興了。」

× × ×

這天晚上陸小鳳雖然還是一個人睡,卻睡得很熟,他總算出了一口氣,第二天醒來時,覺得胃口好極了,簡直可以吞下一整條鯨魚。
    雖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卻還躲在屋裡,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生氣。
    銀鉤賭坊那邊居然也一直沒有消息。
    陸小鳳狼吞虎嚥的吃下了他的早點兼午飯,這頓飯使他看來更容光煥發,精神抖擻,所以他又特地到廚房去,著實對那廚子誇獎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時,總是希望別人也能同樣愉快。
    臨走時他還拍著那廚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內地去開飯館,我保證你一定發財,那些吃慣了煎小魚的土蛋們,若是吃到你的大塊燒羊肉,簡直會高興得爬上牆。」
    廚子看著他走出去,目中充滿感激,心裡只希望他今天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好運氣。
    陸小鳳也相信自己一定會有好運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