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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鬼屋

四月初五,晴。
    陸小鳳正對著一面擦得很亮的銅鏡微笑。
    看到鏡子裡的人居然不是自己,這種感覺雖然有點怪怪的,卻很有趣。
    鏡子裡這個老人當然沒有本來那麼英俊,看起來卻很威嚴,很有氣派,絕不是那種酒色過度,一條腿已進了棺材的糟老頭。
    這一點無疑使他覺得很愉快,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洗臉。
    所以他只能用於毛巾象徵性在臉上擦了擦,再痛痛快快的漱了口,再轉過頭看看床上的老太婆。
    他搖著頭歎氣道:「犬郎君的確應該讓你年輕一點的,現在你看來簡直像我的媽。」
    柳青青咬著牙,恨恨道:「是不是別人隨便把你弄成個什麼樣的人,你都一樣能夠自我陶醉的?」
    陸小鳳笑了,大笑。
    這時,那條聽話的狗已搖著尾巴進來了,孝順的孩子也已趕來磕頭請安。
    陸小鳳更愉快,他笑道:「今天你們都很乖,我請你們到『三六九』去吃火腿乾絲和小籠湯包去。」
    「三六九」的湯包小巧玲瓏,一籠二十個,一口吃一個,吃上個三五籠也不嫌多。
    連陸大爺的狗都吃了三籠,可是他的管家婆卻只能站在後面侍候著。
    在京裡做官的大老爺們,規矩總是比別人大的。
    店裡的跑堂在旁邊看著只有搖頭,用半生不熟的蘇州官話搭訕著道:「看來能在大老爺家裡做條狗也是好福氣的,比好些人都強得多了。」
    陸小鳳正在用自己帶來的銀牙籤剔著牙,嘴裡嘖噴的直響,忽然道;「你既然喜歡它,為什麼不帶它出去溜溜,隨便在外面放泡野屎,回來老爺有賞。」
    跑堂的遲疑著,看看管家和管家婆:「這位管家老爺不去?」
    陸小鳳道:「他不喜歡這條狗,所以這條狗就喜歡咬他。」
    跑堂的害怕了:「這位老爺喜不喜歡咬別人的?」
    陸小鳳從鼻孔裡哼了一聲,道:「別人就算請它咬,它還懶得張口哩。」
    大老爺的夫人也在旁邊開了腔:「我們這條狗雖然不咬人,也不啃骨頭,可就是有點喜歡吃屎,你最多只能讓它舐一舐,千萬不能讓它真的吃下去,它會鬧肚子的。」
    跑堂的只有賠笑著,拉起牽狗的皮帶,小心翼翼的帶著這位狗老爺散步去了。
    管家看看管家婆,管家婆看看孝子,孝子看看老太太。
    老太太微笑道:「你放心,你老子這條狗是乖寶貝,絕對不會跑的,而且它就算會跑,也跑不了。」
    孝子忍不住問:「為什麼?」
    老太太道:「因為你也要跟著它去,它拉屎的時候,你也得在旁邊等著。」
    表哥果然聽話得很,站起來就走。
    陸小鳳笑了,微笑著道:「看來我們這個兒子倒真是孝子。」
    陸小鳳有個毛病,每天吃早點之後,好像都一定要去方便方便。他的酒喝得太多,所以腸胃不太好。
    老太太就算是個特大號的醋罈子,盯人的本事再大,至少老爺在方便的時候,她總不能在旁邊盯著的。
    可是一條狗要盯著一個人的時候,就沒有這麼多顧忌了,不管你是在方便也好,是不方便也好,它都可以跟著你。
    所以陸小鳳每次要方便的時候,犬郎君都會搖著尾巴跟進去。
    今天也不例外。
    陸小鳳一蹲下去,他就立刻壓低聲音道:「那個跑堂的絕不是真的跑堂。」
    沒有反應,陸小鳳根本不睬他。
    犬郎君道:「他的輕功一定很高,我從他的腳步聲就可以聽得出來。」
    還是沒有反應。就像大多數人一樣,陸小鳳在方便的時候,也是專心一意,全神貫注的。
    犬郎君又道:「而且我看他一定還是易容的高手,甚至比我還高。」
    陸小鳳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什麼?你是個妖怪。」
    犬郎君怔了怔:「妖怪?」
    陸小鳳道:「一條狗居然會說話,不是妖怪是什麼?」
    犬郎君道:「可是……」
    陸小鳳不讓他說下去,又問道:「你知不知道別人怎麼對付妖怪的?」
    犬郎君搖搖頭。
    陸小鳳冷冷道:「不是活活的燒死,就是活活的打死。」
    犬郎君連一個字都不敢再說,就乖乖的搖著尾巴溜了。
    陸小鳳總算輕鬆了一下,對他來說,能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坐下來,就算是坐在馬桶上,也算是種享受,而且是種很難得的享受,因為他忽然有了個會盯人的老婆。
    他出去的時候,才發現柳青青已經在外面等著,而且像已等了很久,地上的蠶豆殼已有一大堆。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是喜歡看男人方便?還是喜歡嗅這裡的臭氣?」
    柳青青道:「我只不過有點疑心而已。」
    陸小鳳道:「疑心什麼?」
    柳青青道:「疑心你並不是真的想方便,只不過想藉機避開我,跟你的狗朋友說悄悄話。」
    陸小鳳道:「所以你就坐在外面聽我是不是真的方便了?」
    柳青青笑道:「現在我才知道,這種聲音實在不太好聽。」
    陸小鳳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他是條公狗,若是母狗,那還了得?」
    柳青青淡淡道:「若是條母狗,現在他早已是條死狗了。」
    四月初六,時晴多雲。
    管家婆的簿子上記著:
    「早點在城東奎元館吃的,其間又令人溜狗一次,來回約半個時辰。」
    「溜狗的堂倌姓王,當地土生土長,干堂倌已十四年,已娶妻,有子女各一」。
    「此人已調查確實,絕無疑問。」
    這簿子當然是要交給老刀把子看的。
    海奇闊卻反對:「不行,不能這麼寫。」
    管家婆道:「為什麼不能?」
    海奇闊道:「我們根本就不該帶這條狗來,更不該讓他找別人去溜狗,老刀把子看了,一定會認為其中有問題。」
    管家婆道:「你準備怎麼辦?」
    海奇闊冷笑,道:「這條狗若是條死狗,豈非就沒問題了?」
    管家婆道:「你不怕陸小鳳?」
    海奇闊道:「活狗已經變成了死狗,就好像生米已煮成熟飯一樣,他能把我怎麼樣?」
    管家婆吐出口氣,道:「卻不知這條活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變成死狗?」
    海奇闊道:「快了。」
    管家婆道:「明天你去溜狗?」
    海奇闊歎了口氣,道:「這好像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做這種事。」
    管家婆道:「是不是最後一次?」
    海奇闊道:「是的,絕對是的。」
    四月初七,晴。
    海奇闊已牽著狗走了很遠,好像沒有回頭的意思。
    表哥跟在後面,忍不住道:「你幾時變成這樣喜歡走路的?」
    海奇闊道:「剛才。」
    表哥道:「現在你準備走到哪裡去?」
    海奇闊道:「出城去。」
    表哥道:「出城去幹什麼?」
    海奇闊道:「一條狗死在路上,雖然是件很平常的事,狗皮裡若是忽然變出個人來,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了。」
    表哥道:「這種事當然是絕不能讓別人看見的。」
    海奇闊道:「所以我要出城去。」
    他緊緊握著牽狗的皮帶,表哥的手也握住了衣袂下的劍柄。
    這條狗不但聽得懂人話,而且還是個暗器高手,如果狗沒有死在人手裡,人反而死在狗手裡了,那才真的是笑話。
    誰知這條狗居然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表哥道:「你知不知道狗肚子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海奇闊道:「我只知道這附近好像已沒有人了。」
    表哥道:「簡直連條人影都沒有。」
    海奇闊忽然停了下來,看著這條狗,歎息著道:「犬兄犬兄,我們也曾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總算也是朋友,你若有什麼遺言後事,也不妨說出來,只要我們能做的,我們一定替你做。」
    狗在搖尾巴,汪汪的直叫。
    海奇闊道:「你搖尾巴也沒有用,我們還是要殺了你。」
    表哥道:「可是我保證絕不會把你賣到掛著羊頭的香肉店去。」
    海奇闊還在歎著氣,醋缽般大的拳頭已揮出,一拳打在狗頭上,
    拳頭落下,立刻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這條狗狂吠一聲,居然還能撐起來,表哥的劍卻已刺入了它的脖子。
    鮮血飛濺,海奇闊凌空掠起,等他落下來時,活狗就已變成了死狗。
    海奇闊鬆了口氣,笑道:「看來殺狗的確比殺人輕鬆得多。」 
    表哥卻沉著臉,忽然冷笑道:「只怕我們殺的真是條狗。」
    海奇闊吃了一驚,立刻俯下身,想剝開狗皮來看看。
    狗皮裡面也是狗,這條狗竟不是犬郎君。
    海奇闊臉色變了,道:「我明明看見的。」
    表哥道:「看見什麼?」
    海奇闊道:「看見犬郎君鑽進這麼樣一張狗皮裡去,就變成了這麼樣一條狗。」
    表哥冷冷道:「狗有很多種,同種的狗樣子都差不多的。」
    海奇闊道:「那麼犬郎君到哪裡去了?這條狗又是怎麼來的?」
    表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陸小鳳?」
    廁所外面居然又有人在等著,陸小鳳剛走到門口,連褲帶都沒有繫好,就看見了海奇闊。
    海奇闊的樣子,看來就像是已經憋不住了,一泡屎已拉在褲襠裡。
    陸小鳳歎了口氣,喃喃道:「為什麼我每次方便的時候,外面都有人在排隊,難道大家都吃錯了藥,都在拉肚子?」
    海奇闊咬著牙,恨恨道:「我倒沒有吃錯藥,只不過殺錯了人。」
    陸小鳳好像吃了一驚,道:「你殺了誰?」
    海奇闊道:「我殺了一條狗。」
    陸小鳳道:「你殺的究竟是人?還是狗?」
    海奇闊道:「我殺的那條狗本來應該是個人的,誰知它竟真的是條狗,狗皮裡面也沒有人。」
    陸小鳳又歎了口氣,道:「狗就是狗,狗皮裡面當然只有狗肉和狗骨頭,當然不會有人!」他歎息著,拍了拍海奇闊的肩:「最近你一定太累了,若是還不好好的去休息休息,說不定真會發瘋的。」
    海奇闊看樣子好像真的要被氣瘋了,忽然大叫道:「犬郎君呢?」
    陸小鳳淡淡道:「他既不是我兒子,又不是我的管家,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海奇闊道:「可是一定要帶他下山來的卻是你。」
    陸小鳳道:「我只不過說要帶條狗下山,並沒有說要帶犬郎君。」他又拍了拍海奇闊,微笑道:「現在你雖然殺了我的狗,可是我並不想要你償命,不管怎麼樣,一個好管家總比一條狗有用得多,何況,我也不忍讓管家婆做寡婦。」
    海奇闊已氣得連話都說不出。
    陸小鳳終於已繫好褲帶,施施然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帶著笑道:「這件事你一定要告訴老刀把子,他一定會覺得很有趣的,說不定還會重重的賞你一樣東西。」
    他笑得實在有點不懷好意:「你想不想得出他會賞你樣什麼東西呢?」
    海奇闊已想到了。
    不管那是樣什麼東西,都一定是很重很重的,卻不知是重重的一拳?還是重重的一刀。
    海奇闊忽然大笑,道:「我總算想通了。」
    陸小鳳道:「想通了什麼?」
    海奇闊道:「我殺的既然是條狗,死的當然也是條狗,不管那是條什麼樣的狗都一樣,反正都已是條死狗。」他眨了眨眼,微笑道:「連人死了都是一樣的,何況狗?」
    陸小鳳也大笑,道:「看來這個人好像真的想通了。」
    四月初八,晴時多雲偶陣雨。
    今天管家婆簿子上的記載很簡單:「趕路四百里,狗暴斃。」
    四月初九,陰。
    沒有雨,只有陰雲,一層層厚厚的陰雲掩住了日色,天就特別黑得早。
    荒僻崎嶇的道路上渺無人煙,除了亂石和荒草外,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怎麼會走到這裡來了?」
    「因為趕車的怕錯過宿頭,所以要抄近路。」
    「這條是近路?」
    「本來應該是的,可是現在……」管家婆歎了口氣,苦笑道:「現在看來卻好像是迷了路。」
    現在本來已到了應該吃飯的時候,他們本來已應該洗過臉,漱過口,換上了乾淨舒服的衣裳,坐在燈光輝煌的飯館裡吃正菜前的冷盤。可是現在他們卻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迷了路。
    「我餓了,餓得要命。」柳青青顯然不是個能吃苦的人:「我一定要吃點東西,我的胃一向不好。」
    「假如你真的一定要吃點東西,就只有像羊一樣吃草。」
    柳青青皺起了眉:「車上難道連一點吃的都沒有?」
    「非但沒有吃的,連水都沒有。」
    「那我們怎麼辦?」
    「只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餓著。」
    柳青青忽然推開門,跳下車:「我就不信沒有別的辦法,我去找。」
    「找什麼?」
    「無論什麼樣的地方都有人住的,這附近一定也有人家。」柳青青說得好像很有把握,其實心裡連一點把握都沒有。
    可是她肯去找,她不能不去找。因為她不能吃苦,不能挨餓。
    無論你要找的是什麼,只有肯去找的人,才會找得到。
    世上本就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第一個發明車輛的人,一定是懶得走路的人,就因為人們不願吃苦,所以人類的生活才會進步。
    她肯去找,所以她找到了。
    山坳後的山坡下,居然真的有戶人家,而且是很大的一戶人家。
    事實上,你無論在任何地方都很難找到這麼大一戶人家。
    在黑暗中看來,山坡上的屋頂就像是陰雲般一層層堆積著,寬闊的大門最少可以容六匹馬並馳而人。
    可是門上的朱漆已剝落,門也是緊閉著,最奇怪的是,這麼大的一戶人家,竟幾乎完全看不見燈火。
    據說一些無人的荒野中,經常會有鬼屋出現的,這地方難道就是棟鬼屋?
    「就算真的是鬼屋,我也要進去看看。」柳青青只怕挨餓,不怕鬼。
    她已經在敲門,將門上的銅環敲得比敲鑼還響,門裡居然還是完全沒有回應。
    她正準備放棄的時候,門卻忽然開了,開了一線,一線燈光照出來,一個人站在那燈光後的黑暗中,冷冷的看著她。
    陰森森的燈光,照花了她的眼睛,等到她看清這個人時,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這個人實在不像一個人,卻也不像鬼,若說他是人,一定是個泥人,若說他是鬼,也只能算是個用泥塑成的鬼。
    他全身上下都是泥,臉上、鼻子上、眉毛上,甚至連嘴裡都好像被泥塞住。
    幸好他還會笑。
    看見柳青青臉上的表情,他就忽然大笑了起來,笑得臉上的乾泥「噗落噗落」往下直掉。
    無論是人是鬼,只要還會笑,看來就比較沒有那麼可怕了。
    柳青青終於壯起膽子,勉強笑道:「我們迷了路……」
    她只說了一句,這人就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們迷了路,若不是迷了路的人,怎會跑到這鬼地方來?」他笑得很愉快:「可是老太太你用不著害怕,這裡雖然是個鬼地方,但我卻不是鬼,我不但是個人,而且還是個好人。」
    柳青青忍不住問道:「好人身上怎麼會有這麼多泥?」
    這人道:「無論誰挖了好幾天蚯蚓,身上都會有這麼多泥的。」
    柳青青怔了怔:「你在挖蚯蚓?」
    這人點點頭,道:「我已經挖了七百八十三條大蚯蚓。」
    柳青青更吃驚:「挖這麼多蚯蚓幹什麼?」
    這人道:「這麼多還不夠,我還得再挖七百一十七條才夠數。」
    柳青青道:「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我跟別人打賭,誰輸誰就得挖一千五百條蚯蚓,少一條都行。」
    柳青青道:「你輸了?」
    這人歎了口氣,道:「現在雖然還沒有輸,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經輸定了。」
    柳青青看著他,眼睛已看得發直:「用這種法子來打賭倒是真特別,跟你打賭的那個人,一定是個怪人。」
    這人道:「不但是個怪人,而且是個混蛋,不但是個混蛋,而且是個大混蛋。」
    陸小鳳一直遠遠的站著,忽然搶著道:「不但是個大混蛋,而且是特別大的一個。」
    這人立刻同意:「一點也不錯。」
    陸小鳳道:「他若是混蛋,你呢?」
    這人又歎了口氣,道:「我好像也是的。」
    陸小鳳還想再說什麼,柳青青卻已搶著道:「你不是混蛋,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一定肯讓我們在這裡借宿一宿的。」
    這人道:「你想在這地方住一晚?」
    柳青青道:「嗯。」
    這人道:「你真的想?」
    柳青青道:「當然是真的。」
    這人吃驚的看著她,就好像比看見一個人在爛泥裡挖蚯蚓還吃驚。
    柳青青忍不住道:「我們迷了路,附近又沒有別的人家,所以我們只有住這裡,這難道是件很奇怪的事?」
    這人點點頭,又搖搖頭,喃喃道:「不奇怪,一點也不奇怪。」
    他嘴裡雖然在說不奇怪,自己臉上的表情卻奇怪得很。
    柳青青又忍不住問:「這地方難道有鬼?」
    這人道:「沒有,一個也沒有。」
    柳青青道:「那麼你肯不肯讓我們在這裡住一晚?」
    這人又笑了:「只要你們真的願意,隨便要在這裡住多久都沒有關係。」
    他轉過身,走入荒涼陰森的庭院,嘴裡喃喃自語,彷彿在說:「怕只怕你們連半個時辰都呆不下去,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能在這裡呆得下去。」
    前面的一重院落裡有七間屋子,每間屋子裡都有好幾盞燈。燈裡居然還有油。
    這個人居然將每間屋子裡的每盞燈都點亮了,然後才長長吐出口氣。
    「無論什麼樣的地方,只要一點起燈,看來好像就會立刻變得好多了。」
    其實這地方本來就不太壞,雖然到處都積著厚厚的一層灰,可是華麗昂貴的裝潢和傢俱並沒有破爛,依稀還可以想見當年的風采。
    柳青青試探著問道:「你剛才是不是在說,從來也沒有人能在這裡呆得下去?」
    這個人承認。
    柳青青當然要問:「為什麼?」
    這人道:「因為這裡有樣東西從來也沒有人能受得了。」
    柳青青再問道:「是什麼東西?在哪裡?」
    這人隨手一指,道:「就在這裡。」
    他指著的是個水晶盒子,就擺在大廳正中的神案上。
    磨得非常薄的水晶,幾乎完全是透明的,裡面擺著的彷彿是一瓣已枯萎了的花瓣。
    「這是什麼花?」
    「這不是花,也不是你所能想像得到的任何東西。」
    「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人的眼睛。」
    柳青青的眼睛張大了,瞳孔卻在收縮,情不自禁退了兩步。
    「什麼人的眼睛?」
    「一個女人,一個很有名的女人,這個女人最有名的地方,就是她的眼睛。」
    「為什麼有名?」
    「因為她的眼睛是神眼,據說她不但能在黑暗中繡花,而且還能在三十步外用繡花針打穿一隻蚊子的頭。」
    「你說的是神眼沈三娘?」
    「除了她還有誰?」
    「是誰把她的眼睛擺在這裡的?」
    「除了她的丈夫還有誰?」
    「她的丈夫是不是那個『玉樹劍客』葉凌風?」
    「是的,江湖中也只有這麼樣一個葉凌風,幸好只有一個。」
    柳青青握緊了雙手,手心已濕了。
    她是不是也知道葉凌風和老刀把子之間的恩怨糾纏?他們被帶到那裡來,是無意間的巧合?還是冥冥中有人在故意安排?
    挖蚯蚓的人一張臉完全被泥蓋著,誰也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聲音已有些嘶啞:「這裡一共有九十三間屋子,每間屋子裡都有這樣一個水晶盒子。」
    每間屋子裡都有?
    柳青青立刻衝進了第二間屋子,果然又看見了一個完全相同的水晶盒。
    盒子裡擺著的,赫然竟是只乾枯了的耳朵。
    挖蚯蚓的人幽靈般跟在她身後:「沈三娘死了後,葉凌風就將她分成了九十三塊……」
    柳青青忍不住叫了起來:「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挖蚯蚓的人歎了口氣,道:「因為他太愛她,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無論走到哪裡都想看到她,哪怕只能看見一隻眼睛、一隻耳朵也好。」
    柳青青咬緊牙,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陸小鳳忽然問道:「據說沈三娘的表哥就是武當的名劍客木道人?」
    挖蚯蚓的人點點頭。
    陸小鳳道:「據說他們成親,就是木道人做的大媒。」
    挖蚯蚓的人道:「不錯。」
    陸小鳳道:「葉凌風這麼樣做,難道不怕木道人對付他?」
    挖蚯蚓的人道:「木道人想對付他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沈三娘死了還不到三個月,他自己也發了瘋,自己一頭撞死在後面的假山上,腦袋撞得稀爛。」
    一個人若是連腦袋都撞得稀爛,當然就沒有人能認得出他的本來面目,也就沒有人能證明死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了。
    柳青青總算已喘過氣來,立刻問道:「他死了之後,別人為什麼還不把這些盒子搬走?」
    挖蚯蚓的人道:「因為想搬這些盒子的人,現在都已經躺在盒子裡。」
    柳青青道:「什麼樣的盒子?」
    挖蚯蚓的人道:「一種長長的、用木頭做的,專門裝死人的盒子,大多數人死了後,都要被裝在這種盒子裡。」
    柳青青勉強笑了笑,道:「那至少總比被裝在這種水晶盒子裡好得多。」
    挖蚯蚓的人道:「只可惜也好不了太多。」
    柳青青道:「為什麼?」
    挖蚯蚓的人道:「因為被一雙鬼手活活捏死的滋味並不好受。」
    柳青青道:「可是你剛才還說這地方連一個鬼都沒有的?」
    挖蚯蚓的人道:「這地方一個鬼是沒有的,這地方至少有四十九個鬼,而且都是冤死鬼。」
    柳青青道:「這地方本來一共有多少人?」
    挖蚯蚓的人道:「四十九個。」
    柳青青道:「現在這些人已全都死光了?」
    挖蚯蚓的人道:「假如每天都有隻眼睛在水晶匣子裡瞪著你,你受不受得了?」
    柳青青道:「我受不了,我一定會發瘋。」
    挖蚯蚓的人道:「你受不了,別人也一樣受不了,所以每個人都想把這些盒子搬走,可是無論什麼人,只要一碰到這些盒子,舌頭立刻就會吐出半尺長,一霎眼的功夫就斷了氣,就像這樣子。」
    他自己也把舌頭伸出來!伸得長長的,他臉上全是黑泥,舌頭卻紅如鮮血,只有被活活扼死的人才會變成這樣子。
    柳青青立刻轉過頭,不敢再看他一眼,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呢?你沒有動過這些盒子?」
    挖蚯蚓的人搖搖頭,又點點頭,他舌頭還是伸得長長的,根本沒法子說話。
    柳青青道:「這裡的人豈非已死光了,你怎麼還活著?難道你不是人?」
    挖蚯蚓的人忽然從懷裡伸出手,將一條黑黝黝的東西往柳青青拋了過去,這些東西竟是活的,又溫又軟又滑,竟是活生生的蚯蚓。
    柳青青驚呼一聲,幾乎嚇得暈了過去。
    她並不是那種很容易被嚇暈的女人,可是這些又濕又軟又滑的蚯蚓,有誰能受得了?
    等她躲過了這些蚯蚓,挖蚯蚓的人竟已不見了,燈光閃了兩閃,屋子裡的燈也忽然熄滅。
    她回過頭,陸小鳳他們居然全都不在這屋子裡。
    幸好隔壁一間屋子裡有燈,她衝過去,這屋裡的燈也滅了。
    再前面的一間屋裡雖然還有燈,可是等她衝過去時,燈光也熄滅。
    這七間燈火明亮的屋子,忽然之間,就已變得一片黑暗。
    忽然之間,她什麼都已看不見,連自己伸出去的手都已看不見。
    ──那隻眼睛是不是還在水晶盒子裡瞪著她?
    ──那四十九個舌頭吐得長長的冤死鬼,是不是也在黑暗中看著她?
    她看不見他們。她不是神眼。
    ──那該死的陸小鳳死到哪裡去了?
    「老頭子,死老頭子,姓陸的,你還不快出來!」她大喊,沒有回應。
    連一個人的回應都沒有,管家婆、鉤子、表哥,也全都不知溜到哪裡去了。
    ──難道他們全都被那雙看不見的鬼手活活扼死?
    ──難道這根本就是個要命的圈套?
    她想衝出去,三次都撞在牆上,她全身都已被冷汗濕透。
    最後一次跌倒時,她的腿已軟了,幾乎連爬都爬不起來。黑暗中卻忽然有隻手伸過來,拉起了她。
    ──是不是陸小鳳?
    不是。冰冷乾枯的手,指甲最少有一寸長。
    她忍不住又放聲大呼:「你是誰?」
    「你看不見我的,我卻能看見你。」黑暗中有人在吃吃的笑:「我是神眼。」
    這是女人的聲音。這隻手難道是從水晶盒子裡伸出來的?
    笑聲還沒有停,她用盡全身力氣撲過去。
    她撲了個空,那只冰冷乾枯的手,卻又從她背後伸了過來,輕撫著她的咽喉。
    她並不是那種很容易就會被嚇暈的人,可是現在她已暈了過去。
    四月初十,晴。
    柳青青醒來時,陽光正照在窗戶上。
    窗戶在動,窗外的樹木也在動──就像飛一樣的往後退。
    她揉了揉眼睛,忽然發現自己又到了馬車上,陸小鳳正坐在她對面,笑嘻嘻的看著她。
    她咬了咬嘴唇,很疼。
    這不是夢。她跳了起來,瞪著陸小鳳。
    陸小鳳微笑道:「早。」
    柳青青道:「早?現在是早上?」
    陸小鳳笑道:「其實也不算太早,昨天晚上你睡得簡直像死人一樣。」
    柳青青咬著牙,道:「你呢?」
    陸小鳳道:「我也睡了一下。」
    柳青青忽然跳起來,撲過去,撲在他身上,扼住了他的脖子,狠狠道:「說,快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柳青青道:「昨天晚上的事。」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正想問你,你是怎麼回事?好好的為什麼要一頭撞到牆上去,把自己撞昏了?」
    柳青青叫了起來,道:「我沒有瘋,為什麼要撞自己的頭?」
    陸小鳳苦笑道:「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
    柳青青道:「我問你,屋子裡那些燈,怎麼會忽然一起滅了的?」
    陸小鳳道:「燈裡沒有油了,當然會滅!」
    柳青青道:「那個挖蚯蚓的人呢?」
    陸小鳳道:「燈滅了,他當然要去找燈油。」
    柳青青道:「他找到沒有?」
    陸小鳳道:「就因為他找到了燈油,我們才能找到你。」
    柳青青道:「他真的是個人?」
    陸小鳳道:「不但是人,而且還是個好人,不但找到了燈油,還煮了一大鍋粥,我們每個人都吃了好幾碗。」
    柳青青怔住,怔了半天,才問道:「燈滅的時候,你們在哪裡?」
    陸小鳳道:「在後面。」
    柳青青道:「我在前面,你們到後面去幹什麼?」
    陸小鳳道:「你在前面,我們為什麼一定也要在前面,我們又不是你的跟屁蟲,為什麼不能到後面去看看?」
    柳青青忽又大喊:「管家的,管家婆,乖兒子,你們全進來。」
    車子停下,她叫的人也全都過來了,她將剛才問陸小鳳的話又問了一遍,他們的回答也一樣。
    他們也不懂,她為什麼好好的要把自己一頭撞暈。
    柳青青幾乎又氣得快暈過去了,忍不住問道:「難道你們全都沒有看見那隻手?」
    管家婆道:「什麼手?」
    柳青青道:「扼住我脖子的鬼手。」
    陸小鳳忽然笑了笑,道:「我看見了。」他笑得很神秘:「不但看見了,而且還把它帶了回來。」
    柳青青眼睛裡立刻發出了光:「在哪裡?」
    陸小鳳道:「就在這裡。」
    他微笑著,從身上拿出一段掛窗簾的繩子,繩子上還帶著好幾個一寸長的鉤子,就像是指甲一樣的鉤子:「這是不是纏在你脖子上的鬼手?」
    柳青青說不出話來。
    海奇闊忽然大笑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江南女俠柳青青,居然會被一段繩子嚇得暈過去。」
    陸小鳳道:「其實你應該想得到的。」
    海奇闊道:「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她是個女人,而且年紀也不算小。」
    他歎息著,苦笑道:「女人到了她這種年紀,總難免會疑神疑鬼的。」
    四月十一日,晴。
    黃昏。
    從昨天早上到現在,柳青青說的話加起來還沒有她平常一頓飯的時候說得多。
    她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不知道是因為驚魂未定?還是因為行動的時候已經快到了。
    現在他們距離武當已只有半天的行程,老刀把子卻一直沒有消息,也沒有給他們最後的指示,所以不但她變了,別的人也難免有點緊張。誰也不知道這次行動他們能有多少成把握?
    石雁、鐵肩、王十袋、高行空……這些人幾乎已可算是武林中的精英。
    何況,除了這七個人之外,還不知有多少高手也已到了武當山。
    「你想西門吹雪會不會去?」
    「他可能不會去。」
    「為什麼?」
    「因為他在找陸小鳳,他絕對想不到陸小鳳敢上武當。」
    說這句話的人正是陸小鳳自己。他這麼樣說,也許只不過因為他自己心裡希望如此。
    黃昏時的城市總是最熱鬧的,他們的車馬正穿過鬧市。
    「就算西門吹雪不會去,木道人卻一定會在那裡,近年來他雖然已幾乎完全退隱,可是像冊立掌門這種大事,他總不能置身事外的。」
    「當然。」
    「木道人若到了,木松居士想必也會去,就只這兩個人,已不是容易對付的。」
    「我想老刀把子一定已有了對付他們的法子,否則他為什麼一直都沒有把他們列入這個計劃裡?」
    「不管怎麼樣,現在我們都不該想這件事。」陸小鳳又開了口。
    「我們應該想什麼?」
    「想想應該到哪裡去吃飯去。」
    表哥、管家婆、海奇闊,此刻全都在車上,本來好像都想說話的,卻忽然同時閉上了嘴,六隻眼睛一起盯在對街的一家酒樓門口。車馬走得很慢,就在他們經過時,正有三個人走入了酒樓。
    一個人赤面禿頂,目光灼灼如鷹,一個人高如竹竿,瘦也如竹竿,走起路來一搖三晃,好像一陣風就能將他吹倒。
    還有個人扶著這兩人的肩,彷彿已有了幾分醉態,卻是個白髮蒼蒼的道人。
    這三個人陸小鳳全認得,表哥、管家婆、海奇闊也全都認得。
    目光如鷹的,正是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鷹眼」老七。
    連路都走不穩的,卻是以輕功名動大江南北的「雁蕩山主」高行空。
    那個已喝得差不多了的老道士,就正是他們剛剛還在談起的武當名宿木道人。
    表哥的眼睛雖然在盯著他們,心裡卻只希望車馬快點走過去。
    誰知陸小鳳卻忽然道:「叫車子停下來。」
    表哥嚇了一跳:「為什麼?」
    陸小鳳道:「因為我們就要在這家酒樓吃飯。」
    表哥更吃驚:「你不認得那三個人?」
    陸小鳳道:「我認得他們,可是他們卻不認得我了。」
    表哥道:「萬一他們認出來了怎麼辦?」
    陸小鳳道:「他們現在若能認出我們,到了武當也一樣認得出。」
    表哥想了想,終於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想試試他們,是不是能認得出我們來?」
    陸小鳳淡淡道:「反正我們總得這麼冒一次險的,現在被他們認出來,至少總比到了武當才被認出來的好。」
    這句話剛說完,柳青青已在用力敲著車廂,大聲道:「停車。」
    直到這時為止,大家顯然都認為陸小鳳這想法不錯,所以沒有一個人反對。
    因為這時他們還沒有走上酒樓。等他們走上去時,後悔已來不及了,最後悔的一個人,就是陸小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