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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又見山莊

這片山巖上沒有車,崢嶸的山石,利如刀鋒。
    花寡婦忽然停下來,低頭看自己的腳,她的腳纖秀柔美,卻有一絲鮮血正從腳底流出。
    「你沒有穿鞋?」
    「沒有。」花寡婦還在笑:「我一向很少走路。」
    她連鞋都沒有穿就跟著他走了,她走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帶。
    「你什麼都不要,只要我跟你走,我還要什麼?」她的臉雖然已因痛楚而發白,笑得卻還是很溫柔:「這世上還有什麼能比真情更可貴?」
    陸小鳳看著她,只覺得一股柔情已如春水般湧上他心頭。
    他抱起了她,走過了這片山巖。
    她在他耳邊低語:「現在西門吹雪一定也認為你已死了,只要你願意,我們一定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活下去,絕不止活一天。」
    「本來我已決心要為老刀把子死的,可是,我遇見了你。」她又接著道:
    「他也沒有一定要留下我,所以我希望你以後永遠忘了花寡婦這個人,我姓柳,叫柳青青。」
    前面草色青青,木葉也青青。
    陸小鳳並沒有直接走進去,他並沒有忘記這是片吃人的樹林。
    他們在林外的山坡上坐下來,青青的草地上,有片片落葉。
    還是春天,怎麼會有落葉?
    陸小鳳拾起了一片,只看了兩眼,掌心忽然冒出了冷汗。
    柳青青立刻發覺他異樣的表情,立刻問道:「你在看什麼?」
    陸小鳳指了指落葉的根蒂,道:「這不是被風吹落的。」
    葉蒂上的切口平滑而整齊。
    柳青青皺起了眉,道:「不是風,難道是劍鋒?」
    陸小鳳道:「也不是劍鋒,是劍氣!」
    柳青青的臉色變了──誰手上的劍能發出如此鋒銳的劍氣?
    陸小鳳從地上拾起了一根羽毛,也是被劍氣摧落的。
    林外有飛鳥,飛鳥可充飢。
    可是天下又有幾人能用劍氣擊落飛鳥?除了西門吹雪外還有誰?
    柳青青已不再笑:「他還沒有走?」
    陸小鳳苦笑道:「他一向是個不容易死心的人。」
    柳青青垂下頭,道:「我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我見過他。」
    她忽又抬起頭:「可是我們用不著怕他,以我們兩個人之力,難道對付不了他一個?」
    陸小鳳搖搖頭。
    柳青青道:「你還怕他?為什麼?」
    陸小鳳也垂下頭,黯然道:「因為我心裡有愧。」
    柳青青道:「你真的做過那種事?」
    陸小鳳道:「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
    柳青青道:「但你卻不是個糊塗人。」
    陸小鳳道:「不糊塗的人也難免一時糊塗。」
    柳青青的臉色更黯淡,道:「你認為我們一定走不出這片樹林?」
    陸小鳳道:「所以現在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柳青青道:「哪條路?」
    陸小鳳道:「回頭的路。」
    柳青青吃驚的看著他,道:「再回幽靈山莊去?」
    陸小鳳苦笑道:「無論那裡面有什麼在等著我,總比死在這樹林裡好。」
    山谷裡還是雲霧淒迷,走回去也和走出來同樣不容易。
    對面的山巖上,一個人彷彿正待乘風而去,正是那勾魂使者。
    他雖然沒有臉,沒有名姓,可是他有手,有劍。
    劍已在手,劍已出鞘。
    他冷冷的看著陸小鳳,道:「你既然已出去,為什麼又回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因為我想家。」
    勾魂使者道:「這裡不是你的家。」
    陸小鳳道:「本來不是,現在卻是,因為我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勾魂使者道:「你看看我手裡握著的是什麼?」
    陸小鳳道:「好像是把劍。」
    勾魂使者道:「你能勝得了我手中這柄劍,我就放你過去。」
    陸小鳳道:「我勸你最好不要試!」
    勾魂使者冷冷笑道:「你有把握能戰勝我?」
    陸小鳳道:「我沒有把握,連一分把握都沒有,可是我至少有把握能接得住你十招。」
    勾魂使者道:「能接住我十招又如何?」
    陸小鳳道:「我有把握在十招之中看出你的武功來歷。」他又笑了笑,接著道:「我想你一定不願讓人知道你的來歷?」
    勾魂使者閉上了嘴,握劍的手背上,青筋毒蛇般凸起。
    陸小鳳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就施施然從他劍下走了過去,柳青青也只有跟著。
    他手上青筋毒蛇般扭動,劍尖也有寒光顫動。
    陸小鳳沒有回頭,柳青青卻連衣領都濕了。
    她看得出陸小鳳全身上下連一點警戒都沒有,這一劍若是刺出,就憑劍尖那一道顫動的寒光,已足以制他的死命。
    可是勾魂使者居然也就這麼樣看著他走過去,直等他走出很遠,劍才落下。
    只聽一聲龍吟,一塊岩石已在他劍下裂成四瓣。
    柳青青偷偷的回頭瞧了一眼,連背心都濕透了。
    這山谷裡的岩石每一塊都堅逾精鋼,就算用鐵錘利斧,也未必能砍得動分毫,這一劍的鋒銳和力量,實在太可怕。
    又走出很遠後,她才輕輕吐出口氣,道:「你看到那一劍沒有?」
    陸小鳳淡淡道:「那也沒什麼了不起。」
    柳青青忍不住道:「要怎麼樣的劍法才算了不起?」
    陸小鳳道:「那一劍能從從容容的收回去,才算了不起。」
    剛才勾魂使者盛怒之下,真力發動,聚在劍尖,就好像弓已引滿,不得不發,所以那一劍擊出,威勢自然驚人。
    可是這也證明了他還不能控制自己的火氣,真力還不能收發自如,若是能將這一劍從容收回,才真正是爐火純青的境界。
    柳青青是名門之後,當然懂得這道理,卻還是忍不住道:「就算那一劍沒什麼了不起,如果用來對付你,你有把握能避開?」
    陸小鳳道:「沒有。」
    柳青青道:「你有把握確定他不會殺你?」
    陸小鳳道:「也沒有。」
    柳青青道:「但你卻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陸小鳳笑了笑,道:「一個已無路可走的人,做事總是不能不冒一點險的。」
    柳青青歎了口氣,還沒有開口,就看見一個頭戴竹笠的灰衣人,背負著雙手,施施然然在前面走著。
    「老刀把子!」
    陸小鳳喊了一聲,沒有回應,想追上去,這灰衣人走路雖然像是在踱方步,他卻偏偏追不上。
    等到他準備放棄時,前面的灰衣人卻忽然道:「你絕不是隨隨便便就會拿性命去冒險的那種人,你知道他絕不會殺你,你有把握?」
    陸小鳳沒有否認,也不能否認,他忽然發現無論任何事都很難瞞過老把刀子。
    老刀把子又道:「你憑什麼有這種把握?」
    陸小鳳只有說實話:「我看得出他的臉是被劍鋒削掉的,以他的劍法,世上只有一個人能一劍削去他的臉。」
    老刀把子道:「誰?」
    陸小鳳道:「他自己。」
    老刀把子冷笑。
    陸小鳳道:「他寧可毀掉自己的臉,也不願讓人認出他,當然也不願讓我看出他的來歷,所以我確定他絕不會出手的。」
    老刀把子霍然回頭,盯著他,目光在竹笠下看來還是銳如刀鋒:「你如此有把握,是不是因為你早已猜出他是誰了?」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我只不過偶爾想起了一件事。」
    老刀把子道:「說!」
    陸小鳳道:「二十年前,武當最負盛名的劍客本是石鶴,最有希望繼承武當道統的也是他,可是就在他已將接掌門戶的前夕,江湖中卻突然傳出他已暴斃的消息──」
    那時他正當盛年,一個內外兼修的中年人,怎麼會突然暴斃?
    陸小鳳又道:「所以江湖中人對他的死,都難免有些懷疑,當時謠言紛紛,有人甚至說他是因為不守清規,被逐出門戶,才憤而自盡,我卻懷疑他一直都活在世上,只不過無顏見人而已。」
    老刀把子靜靜的聽著,等他說完了,才冷冷道:「你也不該再來見我的。」
    陸小鳳道:「可是我也知道你絕不會殺我。」
    老刀把子厲聲道:「你憑什麼?」
    陸小鳳道:「我知道你現在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你也應該知道我是個很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我為什麼要用你?」
    陸小鳳道:「要做大事,就一定要用有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知道我要做大事?」
    陸小鳳道:「要創立這片基業已不知耗盡多少人力物力,要維持下去更不容易,就算你訂的合約每人都要收費十萬兩,也未必能應付你的開支,就算能賺一點,以你的為人,也絕不會為這區區一點錢財而花費這麼多苦心。」
    老刀把子道:「說下去。」
    陸小鳳道:「所以我斷定你這麼樣做一定是別有所圖的,以你的才智,所圖謀的當然是一件大事。」
    老刀把子冷冷的看著他,目光更銳利,忽又轉身,道:「跟我來。」
    曲折蜿蜒的小路盡頭,是一棟形式古老拙樸的石屋,裡面的陳設也同樣古樸,甚至帶著種陰森森的感覺,顯見不常有人居住。
    可是現在屋子裡卻已有三個人在等著,三個本已該死的人。
    鉤子、表哥、管家婆,三個人正站在一張黃幔低垂的神案旁,臉上帶著種不懷好意的詭笑,用眼角瞟著陸小鳳。
    陸小鳳雖然盡力控制著自己,還是難免覺得很吃驚。
    老刀把子道:「現在你總算已明白了吧?」
    陸小鳳苦笑道:「我不明白,一點都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這件事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個圈套。」
    陸小鳳還是不明白。
    老刀把子道:「他們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為的只不過是要試探你。」
    陸小鳳道:「你懷疑我是來臥底的奸細?」
    老刀把子道:「無論誰我都懷疑,這裡每個人都是經過了考驗的,顧飛雲殺的就是那些經不起考驗的人。」
    陸小鳳終於明白了,道:「你故意放我走,也是為了要試探我,是不是真的已被西門吹雪逼得無路可走。」
    老刀把子道:「你若不回頭,此刻一定已死在那吃人的樹林裡。」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你也算準了我會把柳青青帶走的,正好要她來殺我。」
    老刀把子道:「那倒是個意外,你若不回頭,她也得陪你死!」
    陸小鳳忍不住轉過頭,柳青青也正在盯著他。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不管要說什麼,都已在這眼波一觸間說完了。
    所以她既沒有埋怨,他也沒有歉疚。
    這世上本就有種奇妙的感情,是不必埋怨,也無需歉疚的。
    老刀把子看著他們,直等陸小鳳再回轉臉,才緩緩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陸小鳳點點頭,道:「你要看看我是不是個值得被你用的人?」
    老刀把子道:「你很不錯。」
    他的語聲忽然變得很和緩:「你的武功機智都不錯,最重要的是,你沒有在我面前說謊。」
    陸小鳳苦笑道:「既然明明知道騙不過你,又何必說謊?」
    老刀把子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喜歡聰明人,所以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夥伴了,只要不走出這山莊,隨便你要幹什麼都行,我相信你這麼聰明的人,絕不會做傻事的。」
    他回頭吩咐管家婆:「傳話下去,今天晚上擺宴為他接風!」
    管家婆退下,表哥和鉤子也隨著退下。
    老刀把子忽然道:「你的家已被人拆了,從今天起,你可以搬到青青那裡去。」
    陸小鳳遲疑著,勉強笑了笑,道:「你……」
    老刀把子不讓他說下去,又道:「我已是個老人,老人總是容易忘記很多事的。」他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著那黃幔低垂的神龕,緩緩的道:「只有一件事我還不能忘記,時候到了,我一定會告訴你。」
    陸小鳳沒有再問,他知道老刀把子說的話就是命令。
    酒菜豐富而精美,酒的種類就有十二種,宴席的形式是古風的,十八張長桌擺成半個「口」字,老刀把子坐在正中,他的左邊就是陸小鳳。
    大家對陸小鳳的看法當然已和前兩天大不同,不但因為他是這宴會的主賓,而且忽然變成了老刀把子的親信。
    第一個站起來向他敬酒致賀的是「鉤子」海奇闊,然後是表哥,管家婆,獨孤美。
    只有葉靈始終連看都沒有看陸小鳳一眼,因為他旁邊坐著的就是柳青青,這個吃人的寡婦好像也變了,變得安靜而溫柔。
    老刀把子還是戴著那形式奇特的竹笠,就連坐他身旁的陸小鳳都完全看不見他的面目。
    他吃得極少,喝得更少,話也說得不多,可是無論誰看著他時,目中都帶著絕對的服從和尊敬。
    到席的人比往日多,一共有五十九個,陸小鳳雖然大多不認得,卻可以想像得到,這些人昔日一定都有段輝煌的歷史,不是家財巨萬的世家子弟,就是雄霸一方的武林豪傑,不但身份都很高,武功也一定都不錯,否則就根本沒有資格到這幽靈山莊來。
    「是不是人都到齊了?」陸小鳳悄悄的問。
    「只有兩個人沒有來。」柳青青悄悄回答:「一個是勾魂使者,他從不和別人相處。」
    「還有一個是誰?」
    「葉靈的姐姐,葉雪。」柳青青道:「她喜歡打獵,經常一出去就是十來天。」
    「她為什麼可以自由出入?」
    「那是老刀把子特許的。」柳青青在冷笑:「這女人是個怪物,她要做的事,從來也沒有人能攔得住她,就算她在這裡的時候,也從來不跟別人說話。」
    「為什麼?」
    「因為她總覺得自己比別人強得多。」柳青青顯然很不願意談論這個人,更不願和陸小鳳談論這個人,事實上,他們也無法再說下去,因為他們剛說到曹操,曹操就已到了。
    忽然間,一隻豹子從門外飛進來,重重的落到他們桌子面前。
    葉雪就是跟著這豹子一起進來的,豹子落下,陸小鳳就看見了她的人。 
    她的人也像豹子一樣,敏捷、冷靜、殘酷,唯一不同的是這豹子已死了,死在她手裡。
    死在她手裡的豹子這已是第十三條,附近山谷裡的豹子幾乎已全都死在她手裡。
    她喜歡打獵,更喜歡獵豹。
    人們為什麼總是喜歡獵殺自己的同類?
    所有的野獸中,最凶悍敏捷、最難對付的就是豹子。
    就算是經驗極豐富的獵人,也絕不敢單身去追捕一頭豹子,幾乎沒有人敢去做這種愚蠢而危險的事。
    她不但敢做,而且做到了。
    她是個沉靜內向的女人,可是她能獵豹,她看來美麗而柔弱,卻又像豹子般敏捷冷酷。
    這許多種複雜而矛盾的性格,造成她一種奇特的魅力。
    就連陸小鳳都從未看見過這種女人,他看著她,幾乎忘了身旁的柳青青。
    葉雪卻始終在盯著老刀把子,蒼白的臉,蒼白的唇,忽然道:「你知道我哥哥死了?」
    老刀把子點點頭。
    葉雪道:「你知道是誰殺了他?」
    老刀把子又點點頭。
    葉雪道:「是誰?」
    陸小鳳一顆心忽然提起,一個獵豹的女人,為了復仇,是不惜做任何事的。
    他不想做被捕殺的豹子。
    可是老刀把子的回答卻令他很意外:「是西門吹雪!」
    葉雪的臉色更蒼白,一雙手突然握緊。
    老刀把子緩緩道:「你總記得,你哥哥以前就說過,若是死在西門吹雪手下,絕不許任何人為他復仇,因為那一定是場公平的決鬥。」
    ──也因為他不願為他去復仇的人再死於西門吹雪劍下。
    葉雪的嘴唇在發抖,握緊的手也在發抖,忽然坐下來,坐到地上,道:「拿酒來。」
    為她送酒去的是管家婆,剛開封的一罈酒。
    葉雪連眼角都沒有看他,冷冷道:「你最好走遠點,越遠越好!」
    管家婆居然真的走了,走得很遠。
    葉雪道:「誰來陪我喝酒?」
    海奇闊搶著道:「我。」
    葉雪道:「你不配。」
    老刀把子忽然拍了拍陸小鳳,陸小鳳慢慢的站起來,走過去。
    葉雪終於看了他一眼:「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點點頭。
    葉雪道:「你能喝?」
    陸小鳳道:「能。」
    葉雪道:「好,拿碗來,大碗。」
    碗很大,她喝一碗,陸小鳳喝一碗,她不說話,陸小鳳也不開口,她不再看陸小鳳,陸小鳳也沒有再看她。
    兩個人就這麼樣面對面的坐在地上,你一碗,我一碗。
    一碗酒至少有八兩。十來碗喝下去,她居然還是面不改色。
    等到酒罈的酒喝光,她就站起來,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沒有再說一句話,一個字。
    陸小鳳站起來時,頭已有些暈了。
    老刀把子道:「怎麼樣?」
    陸小鳳苦笑,道:「我想不到她有這麼好的酒量,實在想不到。」
    老刀把子忽然歎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喝酒。」
    陸小鳳吃驚:「你也沒有見過?」
    老刀把子道:「無論誰都沒有見過,這是她平生第一次喝酒。」
    對一個已喝得頭暈腦脹的人來說,世上絕沒有任何事能比一張床看來更動人了,何況這張床本就很寬大、很舒服。
    只可惜有個人偏偏就是不肯讓他舒舒服服的躺到床上。
    一進屋子,柳青青就找了罈酒,坐到地上,道:「誰來陪我喝酒?」
    陸小鳳前看看,後看看,左看看,右看看,苦笑道:「這屋子裡好像只有一個人。」
    柳青青道:「你能喝?」
    陸小鳳道:「我能不能不喝?」
    柳青青道:「不能。」
    陸小鳳只有坐下去陪她喝,他坐下去的時候,就已經準備醉了。
    他真的醉了。
    等到他醒來時,柳青青已在屋裡,他一個人躺在床上,連靴子都沒有脫,頭疼得就好像隨時都會裂開來。
    他不想起來,他起不來,可是窗子外面卻偏偏有人在叫他。
    窗子是開著的,人是獨孤美:「我已經來過三次了,看你睡得好熟,也不敢吵醒你。」
    「你找我有事?」
    「也沒有什麼事,只不過好久不見了,想跟你聊聊。」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個朋友,有朋友來找陸小鳳聊天,他就算頭真的已疼得裂開,也是不會拒絕的。
    「我們最好出去聊,我怕看見那位花寡婦。」
    外面還是有霧,冷而潮濕的霧,對一個宿醉未醒的人卻很有益。
    獨孤美傷勢雖然好得很快,看來卻好像有點心事:「其實我早就想來找你,只怕你生我的氣。」
    「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鉤子他們是我介紹給你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害你。」
    陸小鳳笑了:「你當然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你一直都在幫我的忙。」
    獨孤美遲疑著,終於鼓起勇氣,道:「可是昨天晚上我又做錯了一件事。」
    陸小鳳道:「什麼事?」
    獨孤美道:「昨天晚上我也醉了,糊里糊塗的把秘密洩漏了出去,現在他們三個人都已知道葉孤鴻是死在你手上的。」
    他們三個人,當然就是表哥、鉤子、管家婆。
    陸小鳳笑不出了。
    雖然只見面一次,他已很瞭解葉雪這個人,他當然更瞭解葉靈。
    「據說這裡最難惹的就是她們姐妹兩個,她們若知道這件事,一定會來找你拚命。」獨孤美說得很婉轉:「你雖然不怕,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所以……」
    「所以怎麼樣?」
    「所以你最好想法子堵住他們的嘴。」
    陸小鳳又笑了,他已明白獨孤美的意思:「你是要我對他們友善一點,不要跟他們作對,假如他們有事找我,我最好也不要拒絕?」
    獨孤美看著他,忽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道:「我對不起你。」
    只說了五個字,他就走了,看著他佝僂的背影消失,陸小鳳實在猜不透這個人究竟是他的朋友?還是隨時都準備出賣朋友的人?
    現在他只能確定一件事──鉤子他們一定很快就會有事找他的。
    會是件什麼樣的事?他連想都不敢想,也沒空去想了,因為就在這時候,已有一道劍光閃電般向他刺了過來。
    這時獨孤美已走了很久,他也已走了一段路,已經快走回柳青青住的那棟平房。
    劍光就是從屋簷後刺下來的,不但迅速,而且準確。
    不但準確,而且毒辣。
    他想不到這地方還有人要暗算他,他幾乎已完全沒有招架閃避的餘地。
    幸好他是陸小鳳,幸好他還有手。
    他突然伸出兩根手指來一夾──
    世上有千千萬萬個人,每個人都有手,每雙手都有手指。
    可是他這兩根手指,卻無疑是最有價值的,因為這兩根手指已救過他無數次。
    這一次也不例外。
    手指一夾,劍鋒已在手指間。
    冰冷的劍鋒,強而有力,卻掙不脫他兩根手指,他抬起頭,就看見了一雙冷酷而美麗的眼睛。
    葉雪正在看著他。
    陸小鳳在心裡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已經知道了?」
    葉雪又盯著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點了點頭,道:「現在我才知道,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我總算沒有找錯人。」
    她的聲音裡並沒有仇恨,陸小鳳立刻試探著問:「你是來找我的?還是來殺我的?」
    葉雪道:「我只不過想來看看你這一招名聞天下的絕技而已,你若能接得住我這一劍,就是我要找的人。」
    陸小鳳道:「我若死在你的劍下呢?」
    葉雪道:「你活該。」
    陸小鳳又不禁苦笑。
    他既然還沒有死,當然忍不住要問:「現在我已是你要找的人?」
    葉雪點點頭,道:「你跟我來。」
    走完曲折的小路,穿過幽秘的叢林,再走一段山坡,就可以聽見流水聲。
    水流並不急,在這裡彙集成一個小湖,四面山色翠綠,連霧都淡了,一個人如果能靜靜的在湖邊坐上半天,一定能忘記很多煩惱。
    「想不到幽靈山莊裡,也有這麼安靜美麗的地方。」
    孩子們通常都有個屬於他們自己的秘密小天地,這地方顯然是屬於葉雪的。
    她為什麼帶陸小鳳來?
    「你究竟要我做什麼?」陸小鳳忍不住問。
    葉雪站在湖邊,眺望著遠山,讓一頭柔髮泉水般披散下來。
    她的聲音也像泉水般輕柔而平淡,可是她說出來的話卻讓陸小鳳大吃一驚,她說:「我要你做我的丈夫。」
    陸小鳳只覺得自己呼吸已忽然停頓。
    她轉過身,凝視著他,眼波清澈而明亮,就像是湖心的水波一樣。
    「我還是個處女。」她接著說:「從來也沒有男人碰過我。」
    她又保證:「我嫁給你之後,也絕不會讓任何人碰我。」
    陸小鳳深深吸了口氣,道:「我相信。」
    葉雪道:「你答應?」
    陸小鳳勉強笑了笑,道:「你當然還有別的條件也要我答應。」
    葉雪道:「我要你做的事,對你也同樣有好處。」
    陸小鳳道:「你至少應該讓我知道是什麼事。」
    葉雪溫柔的眼波裡忽然露出道刀鋒般的光,只有仇恨的光才會如此銳利:「我要你幫我去殺了西門吹雪。」
    陸小鳳沒有反應,這要求他並不意外。
    葉雪道:「我們若能找到他,他一定會立刻出手殺你,因為他絕不會讓你再有第二次脫逃的機會。」
    陸小鳳苦笑道:「你們根本不用去找他,只要我走出這山谷,他立刻就會找到我。」
    葉雪道:「我知道,如果我要去找他一定很困難,只有讓他來找你,所以我才選中你。」
    陸小鳳道:「你要我去轉移他的注意,你才有機會殺他?」
    葉雪並不否認,道:「他一定不會注意我,因為他恨你,也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誰,只要你能將他的劍鋒夾住,我一定能殺了他。」
    陸小鳳道:「我若失手了呢?」
    葉雪道:「要對付西門吹雪,本來就是件很危險的事,可是我已經想了很久,只要你答應,我們至少有七成機會。」
    陸小鳳道:「也許你的機會還不止七成,因為我就算失手,你也可以乘他劍鋒還留在我胸膛裡的時候殺了他。」他笑了笑,笑得很艱澀:「這一點你當然也早就想到過,所以你才會向我保證,以後絕不讓別的男人碰你,因為你要我死得安心。」
    葉雪也不否認:「我的確想到過,你的機會實在並不大,我也知道你一向是個賭徒,只要值得賭的,你一定會下注。」她的眼波更深沉,就像是海洋般吸引住陸小鳳的目光。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能將目光移開,他立刻就發現她已完全赤裸。
    山峰青翠,湖水澄清,她靜靜的站在那裡,帶著種說不出的驕傲和美麗。
    她值得驕傲,因為她這處女的軀體確實完全無瑕的。
    她看著陸小鳳,又過了很久,才緩緩道:「只要你答應,我現在就是你的。」
    她的聲音裡也充滿自信,她相信世上絕沒有任何男人能拒絕她。
    陸小鳳的呼吸已停頓,過了很久才能開口:「我若拒絕了你,一定有很多人會認為我是個瘋子,可是我……」
    葉雪的瞳孔收縮:「可是你拒絕?」
    陸小鳳道:「我只不過想要你知道一件事。」
    葉雪道:「你說。」
    陸小鳳道:「你哥哥並不是死在西門吹雪劍下的。」
    葉雪動容道:「你怎麼會知道?」
    陸小鳳道:「他死的時候,我就站在他面前,從劍上濺出來的血,幾乎濺到我身上。」
    葉雪道:「是誰的劍?」
    陸小鳳道:「是他自己的。」
    葉雪忽然瘋狂大叫:「你說謊,你說謊……」
    直等到山谷間的回聲消寂,陸小鳳才說:「你是我見到女人中最美的,我本來立刻就可以得到你,我為什麼要說謊?」他的話冷靜而尖銳,一下子就刺入了問題的中心。 
    然後他就走了,走出很遠很遠之後才回過頭,從扶疏的枝葉間還可以看到她。
    她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整個人都彷彿已和這一片神秘而美麗的大自然融為一體。
    可是,又有誰知道她心裡的感覺?
    陸小鳳忽然覺得心裡也有種說不出的刺痛──你刺傷別人時,自己也會同樣受到傷害。
    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沒有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