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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紫丁香

暮春三月鶯飛,淡淡的天,淡淡的雲,一片鮮艷的杜鵑開滿在山坡上,一片用數十根毛竹搭成的茶棚也佔滿了半個山坡,編織細密的涼棚,疏落簡陋的欄杆,顏色依舊保持青翠的竹凳和竹桌,這種簡陋的茶棚,總會帶給人一種極不真實的浪漫之感,彷彿隨時都會在這裡遇上個落難的王子。
    一個穿著件藍布長衫,看來極瘦弱的年輕書生,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上了山坡,蒼白的臉色,彷彿終年不見陽光。
    一個瘦小的書僮,挑著簡單的行囊追隨在他身後,扁擔上是挑著個用極精緻的小羔羊皮製成的扁平葫蘆形匣子,只有非常識貨的人才看得出,這是龜茲國貴族王公們用來裝琵琶的匣子,每一具都是巧匠精製的,單只它本身的價值,就已超過了一棟巨宅。
    這位看來很落魄的年輕人,難道也是個微服出遊的貴公子。

× × ×

他們走上這片山坡的時候,時候還早,太陽才剛剛從後山升起。雖然是在這種時候,你已經可以在茶棚裡遇見各種不同的人了。
    無論哪一種人,都隨時會在這種茶棚裡出現,無論哪一種事,都有可能會在這種茶棚裡發生。
    它的迷人處也就在這裡。
    可是現在茶棚裡的人倒不算太多,臃腫迂緩的老闆正蹲在茶水爐子邊洗碗筷,洗得非常仔細,非常乾淨,他能幹而健康的妻子正在外面張羅飲食,擦桌抹椅,照顧客人。
    客人只有兩桌。
    靠門近的一桌只有一個人,一個穿著件灰布大褂的老頭子,隨身的行李是個黃布包袱,用一把鐵骨傘挑著,此刻正在喝著早酒,用一碟鹹水煮蠶豆和一碟油炸花生來下酒,一口小半杯。
    他喝得並不多,也不快,但是卻在一直不停的喝,看樣子好像可以一直不停的從早上喝到半夜。
    他身上穿得雖然邋遢,可是腳上的一雙草鞋卻乾淨的很,好像並沒有走太遠的路。
    這種人就連瞎子都看得出他一定是個久走江湖的老江湖,而且一定還是位認穴打穴的高手,手上那把鐵骨傘專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至少也已經有三十年的純功夫,說不定還跟當年遊戲風塵,天下揚名的異人鐵傘先生有點什麼關係。
    靠著山邊的一張桌上有四個人,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個奶媽,一個嬰兒。
    嬰兒還在襁褓中,由奶媽抱著,丈夫三十多歲年紀,又黑又土,看樣子很像是個家裡有些田地的小富農,娶了很標緻的媳婦,生了個蠻可愛的小孩子,過著相當舒服的日子,自己對自己已經覺得很滿意。
    奶媽抱著嬰兒,沿著靠山邊的竹欄杆來回不停的走來走去,嘴裡哄著別人的孩子,心裡想著自己的孩子,眼裡看著別人的老公,心裡想著自己的老公,外面的山坡上一片翠綠,家裡的菜園想必也綠了。
    一個春天過來,一個春天過去,一朵從半山上飄落的白雲隨風飄過。
    這個奶媽居然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有一對很結實的乳房和一雙很長的腿。

× × ×

穿藍衫的年輕人好像這一切都不感興趣,隨隨便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也沒打算要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好像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進這茶棚。
    他那個小猴子一樣的書僮卻好像對什麼都很感興趣,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不停的東張西望,可是別人也想瞧他一眼的時候,他就立刻像小姑娘一樣垂下了頭,好像見不得人的樣。
    其實你只要仔細看清楚,就會發現這個小猴子原來長得眉清目秀,是個很漂亮的小伙子。
    如果你再看清楚一點,又會發現每當江湖中有大事要發生的時候,總會有這麼一個小伙子在附近出現。
    奇怪的是,他出現時,身份總是很低賤,不是人家的奴僕,就是職位很卑賤的走卒,見了別人,總是抬不起頭來。
    更奇怪的是,如果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立刻就會對他表現出一種適當的尊敬,不到必要時,絕不會去看他。
    太陽已經升起,三月的陽光,已經有了暖意,山坡下忽然傳來一陣陣喊鏢的聲音,喊鏢的趟子手,顯然都是特別挑出來的,不但聲音嘹亮,而且中氣充足,叫人聽起來都顯得有精神。
    他們喊出來的八個字,也讓人聽得精神一振。
    「四平八穩,天下太平。」
    這八個字的口氣實在不小,可是一家鏢局如果敢喊出這八個字來,當然也有它的道理。
    聽到這八個字,老江湖們立刻就會知道,這是太平鏢局的總鏢頭諸葛太平來了。

× × ×

姓名:諸葛太平。
    年紀:三十五歲
    身高:六尺九寸
    體重:二百六十九斤
    專長:武功並非家傳,從小喜愛小巧功夫,擅使一對銀光卍字奪,七十二路小擒拿手與「一手三暗器」俱都出自針神李冰梅真傳,唯接掌太平鏢局後,一直太平無事,江湖中極少有人見過他的出手。
    這是他的正式檔案記錄,賭局和刑部的記錄都差不多,當然是絕對可靠的。
    可是一個兩百多斤的巨人,學的竟是女子的小巧功夫,卻實在是件很滑稽的事。
    這是不是因為他從小就太胖,所以才會捨棄他父親的外門正宗,跟著女孩去練小巧功夫?就好像越沒牙齒的人越喜歡嚼鐵蠶豆一樣,這個世界上豈非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
    現在這位「四平八穩」的諸葛先生,正四平八穩的坐在一張特大的太師椅上,使八條精壯的大漢像抬轎子一樣抬著。
    他身上穿的是件大紅緞子的長袍,前胸後背分別繡著四條金黃的大字,金光閃閃,耀人眼目,看來真是用黃金繡出來的,前面的四個字是「諸葛太平」,後面的四個字是「天下太平」。
    前面開路的是十六個趟子手,一色大紅勁裝,倒趕千層浪的裹腿,搬尖大灑鞋,精神抖擻,得意洋洋,有了這麼樣一位總鏢頭,他們也覺得有面子。
    六位鮮衣怒馬的鏢師,雖然都不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卻都有一身硬碰硬的真功夫,而且相貌堂堂,全都長得很體面。
    可是他們走的這一趟鏢,卻沒有帶著鏢車,只有一頂青羅小轎,在眾家兄弟的蜂擁下,走上了山坡,轎子裡還不停的傳出咳嗽的聲音,聽起來還好像是女人的咳嗽聲。
    坐在轎子裡的,無非是個病人,而且還是個病得很重的女病人。
    諸葛太平走的這趟鏢,為的就是要保護這麼樣一個女病人?
    大家看不見轎子的人,再回頭去看諸葛太平,這才看見他那雙漂亮的小小胖胖的手上,居然還粘著一朵小花。
    一朵小小的小花,一朵淺紫色的紫丁香。
    他走下太師椅的時候,就把這朵小花插在他的鏢旗上。看他臉上那種欣喜的表情,就好像一個多情的少男將一朵鮮花插上他初戀情人的髮鬢邊。
    小轎也停下,一隻手從轎子裡伸出來,掀起了珠簾。
    一隻長得很奇怪的手,手指很細、很長,帶著種病態的蒼白色,甚至比那穿藍衫的年輕人的臉色還要白得詭秘。
    在初升的陽光下,這隻手看來幾乎是完全透明的,連皮膚下的每一根筋絡和血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隨便在什麼地方,都很難看得見這麼樣一隻手,它的主人當然也是個很難得看見的人。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那就是諸葛太平和這個人了。
    她的身材就像是她的手一樣,柔美纖長,她的腰很高,一舉一動間,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韻律,就像是雷鼓的變幻,琴韻的轉折,剛健中又帶著婀娜。
    她穿的是男裝,雖然瘦弱而多病,動作間卻帶著種男兒的英烈氣,可是又偏偏會在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一些無法飾掩的女性化動作。
    尤其是在她的腰肢間。
    她的腰就像是一條蛇,就像是一條從高山上流下的春水,就像是一條在微風中轉折的柳枝,就像是一柄名家掌中的劍。
    只可惜她實在太瘦弱,美好的青春和泉水般的力量,都已隨著病魔的折磨而消失,整個人看起來都已經完全沒有生機和活力。
    在肥胖而充滿勁力的諸葛身邊,她看來只不過是一具軀殼而已。
    諸葛在大聲吩咐他的隨員拿酒拿肉來的時候,她一直都在不停的咳嗽,不停的喘息。

× × ×

這時候諸葛又用他那雙靈巧而肥胖的小手,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了一朵淺紫色的紫丁香,插在他自己鮮紅的衣襟上。
    他眼中充滿了欣喜的表情,嘴裡還在把一首山歌低唱:
    「送你一朵紫丁香,
    插在你的鬢髮上,
    帶著你的嫁妝來,
    一匹綾羅十丈長,
    送你一朵紫丁香,
    插在你的香腮旁。 
    胭脂紅了你的臉,
    快來讓我嘗一嘗。」
    這位非常有福氣的總鏢頭,想不到居然還是個非常有情趣的人。
    穿藍衫的年輕人冷冷的看著這些人,心裡在想:「角色都已到齊,好戲是不是已經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