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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棋逢對手

河水又復流動,輕舟又復漂蕩。他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滿身大汗如雨,已濕透了衣裳。
    他臉上帶著奇怪之極的表情,也不知是驚?是喜?還是恐懼!
    一種人類對自己無法預知,也無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懼!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劍並不是他創出來的。
    根本沒有人能創出這一劍,沒有人能瞭解這一劍的變化的出現,就好像「死亡」本身一樣,沒有人能瞭解,沒有人能預測。這種變化的力量,也沒有人能控制。

× × ×

大地一片黑暗。他木立在黑暗中,整個人都好像在發抖,怕得發抖。
    他為什麼害怕?是不是他知道就連自己都已無法控制這一劍?
    河水上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一個人歎息著道:「鬼為什麼沒有哭?神為什麼沒有流淚?」
    河水上又出現了一條船,看來就像是煙雨湖上的畫舫。船上燈火明亮,有一局棋、一壺酒、一張琴、一卷書,燈下還有塊烏石。
    磨劍石!
    一個人站在船頭,看著這老人,看著這老人手裡的斷劍。他眼睛裡也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和恐懼。老人慢慢的抬起頭,看著他。
    「你還認不認得我?」
    「我當然認得你。」
    ──翠雲峰,綠水湖上的畫舫,畫舫上有去無歸的渡人。
    這些都是老人永遠忘不了的。就在這條畫舫上,他沉下了他的名劍,也沉下了他的英雄歲月, 就是這個人,曾經歎息過他的愚蠢,也曾經佩服他的智慧。他那麼樣做,究竟是聰明?還是愚蠢?
    「謝掌櫃。」
    「燕十三。」
    他們互相凝視,黯然歎息:「想不到我們居然還有再見的一日。」
    謝掌櫃的歎息聲更重:「倉頡造字,鬼神夜泣,你創出了這一劍,鬼神也同樣應該哭泣流淚。」
    老人明白他的意思。這一劍的確已洩了天機,卻失了天心。天心惟仁。這一劍既已創出,從此以後,就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這一劍之下。
    老人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劍並不是我創出來的!」
    謝掌櫃道:「不是?」
    老人搖頭,道:「我創出了奪命十三劍,也找出了它的第十四種變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滿意,因為我知道它一定還有另一種變化。」
    謝掌櫃道:「你一直都在找!」
    老人道:「不錯,我一直在找,因為我知道只有將這種變化找出來,才能戰勝謝曉峰。」
    謝掌櫃道:「你一直都沒有找到?」
    老人道:「我費盡了心血都找不到,謝曉峰卻已死了。」
    ──神劍山莊中漆黑的布幔,漆黑的棺木。
    老人黯然道:「謝曉峰一死,天下還有誰是我的對手?我又何必再去尋找?」
    他長長歎息,道:「所以我不但沉劍,埋名,同時也將尋找這最後一種變化的念頭,沉入了湖底,從那天之後,我連想都沒有再想過。」
    謝掌櫃沉思著,緩緩道:「也許就因為你從此沒有再想過,所以才會找到。」
    這一劍本就是劍法中的「神」。
    「神」是看不見,也找不到的,神要來的時候,就忽然來了。可是你本身一定得先達到「無人、無我、無忘」的境界,神才會來。這道理也正如禪宗的「頓悟」一樣。
    謝掌櫃又道:「現在你當然也已知道三少爺並沒有死。」
    老人點頭。
    謝掌櫃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有把握能擊敗他?」
    老人凝視著手裡的斷劍,道:「如果我能有一柄好劍。「
    謝掌櫃道:「你是不是還想找回你的劍?」
    老人道:「找還能找得到?」
    謝掌櫃道:「只要你找,就能找得到。」
    老人道:「到哪裡去找?」
    謝掌櫃道:「就在這裡。」

× × ×

船舷邊的刻痕仍在。
    謝掌櫃道:「你應該記得,這是你親手用你自己的劍刻出來的。」
    ──當時的名劍已消沉,人呢?如今人已在這裡。
    有些人也正如百煉精鋼打成的利器一樣,縱然消沉,卻仍存在。
    老人忍不住長長歎息,道:「只可惜這裡已不是我當年的沉劍之處。」
    謝掌櫃道:「刻舟求劍,本就是愚人才會做出來的事。」
    老人道:「不錯。」
    謝掌櫃道:「你卻並不是愚人.你刻舟沉劍,本不是為了想再來尋劍。」
    老人承認:「我不是。」
    謝掌櫃道:「你那樣做,本就是無意的,無意中就有天機。」
    他慢慢的接著道:「你既然能在無意中找到你劍法中的精粹,為什麼不能在無意中找回你的劍?」
    老人沒有再說話,因為他已看到了他的劍。漆黑的湖水中,已經有柄劍慢慢的浮了起來,已經能看見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

× × ×

劍當然不會自己浮起來,也不會自己來尋找它昔年的主人。劍的本身並沒有靈性。如果劍有靈,只不過因為握劍的人。這柄劍能夠浮起來,也只不過因為是謝掌櫃將它提起來的。
    老人並沒有吃驚。他已經看見了繫在劍鍔上的線,也已看見這根線的另一端就在謝掌櫃的手裡。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事發生。就因為每件事都有這麼樣一根線,只是人們都看不見而已。
    在經過許多次痛苦的經驗之後,老人總會已漸漸明白了這道理。
    謝掌櫃卻還是在解釋:「那一天你走了之後,我就已替你撈起了這柄劍,而且一直在為你保存著。」

× × ×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謝掌櫃道:「因為我知道你和三少爺遲早還會有相見的一日。」
    老人忽然歎息,道:「我也知道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命運。」
    謝掌櫃道:「不管怎麼樣,現在你總算已找回了你的劍。」
    劍已在他手裡,劍鞘上的十三顆明珠,依然在發著光。
    謝掌櫃又問:「現在你是不是已經有了擊敗他的把握?」
    燕十三沒有回答。現在他的劍已回到他手裡,還是和以前同樣鋒利。
    他憑著這柄劍,縱橫天下,戰無不勝,他一向無情,也無懼。何況,現在他已找到了他劍法中的精粹,必定已將天下無敵。可是他心裡卻反而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他自己說不出,別人卻能看得出。
    甚至連謝掌櫃都已看了出來,忍不住道:「你在害怕?怕什麼?」
    燕十三道:「奪命十三劍本來就像是我養的一條毒蛇,雖然能致人的死命,我卻可以控制它,可是現在……」
    謝掌櫃道:「現在怎麼樣?」
    燕十三道:「現在這條毒蛇,已變成了毒龍,已經有了它自己的神通變化。」
    謝掌櫃道:「現在難道連你都已無法控制它?」
    燕十三沉默著,過了很久,才緩緩道:「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就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恐懼。
    謝掌櫃彷彿已明白他的意思。他們同時凝視著遠方,眼睛裡同樣帶著種奇怪的表情。
    又過了很久,燕十三才問道:「你特地為我送劍來,是不是希望我能擊敗他?」
    謝掌櫃居然承認:「是。」
    燕十三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謝掌櫃道:「我是。」
    燕十三道:「你為什麼希望我擊敗他?」
    謝掌櫃道:「因為他從未敗過。」
    燕十三道:「你為什麼一定要他敗?」
    謝掌櫃道:「因為敗過一次後,他才會知道自己並不是神,並不是絕對不能敗的,他一定要受到過這麼樣一次教訓後,才能算真正長成。」
    燕十三道:「你錯了。」
    謝掌櫃道:「錯在哪裡?」
    燕十三道:「這道理並沒有錯,只不過用在他身上就錯了。」
    謝掌櫃道:「為什麼?」
    燕十三道:「因為他並不是別人,因為他是謝曉峰,謝曉峰只能死,不能敗!」
    謝掌櫃道:「燕十三呢?」
    燕十三道:「燕十三也一樣。」

× × ×

燕十三又回到他的輕舟,輕舟已盪開。
    謝掌櫃默默的站在船頭,目送著輕舟遠去,心裡忽然也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和悲傷。
    這世上永遠有兩種人,一種人生命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存在,而是為了燃燒。燃燒才有光亮。
    哪怕只有一瞬間的光亮也好。
    另外一種人卻永遠只有看著別人燃燒,讓別人的光芒來照亮自己。哪種人才是聰明人?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悲傷並不是為了他們,而是為了自己。
    還沒有到黃昏,夕陽已經很紅了,紅得就像是已燃燒了起來。
    夕陽下的楓林,也彷彿已燃燒。
    謝曉峰就坐在燃燒著的夕陽下,燃燒著的楓林外。他的手裡沒有劍,甚至連用一根木頭削成的劍都沒有。他還在等。
    ──是在等人?還是在等著被燃燒?

× × ×

慕容秋荻遠遠的看著他,已經看了很久,現在才走過來。
    她走路的樣子真好看。
    就算你明知道她走過來就要殺了你,你也一樣會覺得很好看。
    「一個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要讓別人看的。」
    不管在什麼時候,她都不會忘了這句話,只要她覺得有道理的話,她就永遠不會忘記。
    她走到他面前,看著他,忽然問:「就是今天?」
    謝曉峰道:「就是今天。」
    慕容秋荻道:「就是現在?」
    謝曉峰道:「就是現在。」
    他要等的人,現在已隨時都會來。
    慕容秋荻道:「那麼你手裡至少應該有把劍。」
    謝曉峰道:「我沒有劍。」
    慕容秋荻道:「是不是因為你的心中有劍,所以手裡根本不必有劍!」
    謝曉峰道:「學劍的人,心中必當有劍。」
    若是心中無劍,又怎麼能學劍?謝曉峰道:「只可惜心中的劍,是絕對殺不了燕十三。」
    慕容秋荻道:「那麼你為什麼不去找把劍?」
    謝曉峰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替我送來的。」
    慕容秋荻道:「你想要把什麼樣的劍?」
    謝曉峰道:「隨便。」
    慕容秋荻道:「不能夠隨便。」
    謝曉峰道:「為什麼?」
    慕容秋荻道:「因為劍也和人一樣,也有很多種,每把劍的形式、份量、長短、寬窄,都不會絕對相同,每把劍都有它的特性。」
    她歎了口氣,又道:「所以一個人要選擇一把劍,就好像是在選擇一個朋友,絕不能馬虎,更不能隨便。」
    謝曉峰當然也明白這道理。高手相爭,連一點都不能差錯,他們用的劍,往往就是決定他們勝負的因素。
    慕容秋荻忽又笑了,很得意的笑了:「幸好你就算不說,我也知道你心裡最想要的是哪柄劍。」
    謝曉峰道:「你知道?」
    慕容秋荻道:「我不但知道,而且已經替你拿來了。」

× × ×

她真的已經替他拿來了。烏黑陳舊的劍鞘,形式古雅的劍鍔,甚至連劍柄上那一道道已因時常摩擦而發的黑綢子,都是謝曉峰永遠忘不了的。
    對他來說,這柄劍就像是一個曾經與他同生死共患難,卻又遠離了他的朋友。雖然他永遠難以忘懷,卻從未想到他們還有相見的時候。客棧裡那個年輕的夥計,輕輕的將這把劍放在一塊青石上,就悄悄的走了。
    謝曉峰忍不住伸出手,輕觸劍鞘。他的手本來一直在抖,可是只要一握住這柄劍,就會立刻恢復穩定。他緊緊握住了這柄劍,就像是一個多情的少年,緊緊抱住了他初戀的情人。
    慕容秋荻道:「你用不著問我這柄劍怎麼會在我手裡的,你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我不想讓你的心亂。」
    謝曉峰沒有問。
    慕容秋荻道:「我也知道如果我留在這裡,你也會心亂,所以我就要走了。」
    她輕輕一握他的手,柔聲道:「可是我一定會在客棧裡等你,我相信你一定很快就會回來。」

× × ×

她真的走了,走路的樣子還是那麼好看。謝曉峰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卻忍不住要在心裡問自己:「這是不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在這一瞬間,他對她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依戀,幾乎忍不住要將她叫回來。但他沒有這麼樣做。
    因為就在這時候,他已經感覺到一股逼人的殺氣!
    就像是一陣寒風,從楓林裡吹了出來。
    他握劍的手背上,青筋已凸起。他沒有回頭去看,也用不著回頭,就知道他等的人已經來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燕十三!

× × ×

夕陽紅如血,楓林也紅如血,天地間本就充滿了殺氣。
    何況天地間又有了這麼樣兩個人!
    滿山紅葉中,已出現了一個黑色的人影。黑色所象徵的,是悲傷、不祥、和死亡,黑色也同樣象徵著孤獨、驕傲、和高貴。它們象徵的意思,正是一個劍客的生命。就像是大多數劍客一樣,燕十三也喜歡黑色,崇拜黑色。
    他行走江湖時,從來都沒有穿過別的顏色的衣服。現在他又恢復了這種裝束,甚至連他的臉都用一塊黑巾蒙住。他不願讓謝曉峰認出他就是藥爐邊那個衰弱佝僂的老人。他不願讓謝曉峰出手時有任何顧忌。
    因為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要和天下無雙的謝曉峰決一死戰。
    只要這願望能夠達到,敗又何妨?死又何妨?

× × ×

現在他確信謝曉峰絕對看不出這身子像標槍般筆挺的黑衣劍客,就是腰彎得像蝦米一樣的衰弱老人。可是謝曉峰認得出他就是自己平生最強的對手燕十三!
    因為他的手裡握著劍,漆黑的劍鞘上,鑲著十三粒晶瑩的明珠。這柄劍雖然並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器,卻久已名傳天下。在江湖人的心目中,這柄劍所象徵的,正是不祥和死亡!

× × ×

謝曉峰一轉過身,目光立刻被這柄劍吸引,就像是尖針遇到了磁鐵。他當然也知道這柄劍就是燕十三的標誌。
    他的手裡也有劍。兩柄劍雖然還沒有出鞘,卻彷彿已有劍氣在沖激迴盪。
    燕十三忽然道:「我認得你。」
    謝曉峰道:「你見過我?」
    燕十三道:「沒有。」
    他露在黑巾外的一雙眼睛,銳利如刀:「可是我認得你,你一定就是謝曉峰。」
    謝曉峰道:「因為你認得這柄劍?」
    燕十三道:「這柄劍並沒有什麼,它若在別人手裡,也只不過是柄廢鐵而已。」
    他慢慢的接著道:「上次我見到這柄劍時,它彷彿也已經陪著它的主人死了,現在一到了你的手裡,就立刻有了殺氣。」
    謝曉峰終於長長歎息,道:「燕十三果然不愧是燕十三,想不到我們總算見面了。」
    燕十三道:「你應該想得到的。」
    謝曉峰道:「哦?」
    燕十三道:「天地間既然有我們這麼樣兩個人,就遲早必有相見的一日!」
    謝曉峰道:「我們相見的時候,是不是就必定會有個人死在對方的劍下?」
    燕十三道:「是的。」
    他緊握著他的劍:「燕十三能活到現在,為的就是要等這一天,若不能與天下無雙的謝曉峰一戰,燕十三死不瞑目。」
    謝曉峰盯著他露在黑巾外的眼睛,道:「那麼你至少也該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燕十三道:「你為什麼要看我的真面目,你幾時讓別人看過你自己的真面目?」
    他冷笑,接著道:「謝曉峰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江湖中從來就沒有人知道。」
    謝曉峰閉上了嘴。他不能不承認,他自己的真面目究竟是什麼樣子,連他自己都已淡忘了。
    燕十三道:「不管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重要,因為我已知道你就是謝家的三少爺,謝曉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