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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事無常

鐵頭的屍體已被收走,他最後拿的那副「至尊寶」卻還留在桌上。
    竹葉青就坐在桌子邊,用手輕撫著這副牌,微笑著道:「據說一個人能拿到這副牌的機會只有萬分之一,那意思就是說,就算你賭了五十年牌九,每天都在賭,能拿到這副牌的機會,最多也不會超過三十次!」
    他並不是自言自語,他知道阿吉已走出來,正在靜靜的看著他。
    他微笑回頭,又道:「所以無論誰能拿到這副牌,運氣都一定很不錯!」
    阿吉道:「昨天晚上拿到這副牌的人,運氣並不好。」
    竹葉青歎了口氣,道:「這也正是我想說的,人事無常,又有誰能一直保持住自己的好運氣?」
    他抬起頭,凝視著阿吉,緩緩道:「所以一個人若是有了機會時,就一定要好好把握住,不可放棄!」
    阿吉道:「你還想說什麼?」
    竹葉青道:「現在閣下的機會已來了!」
    阿吉道:「什麼機會?」
    竹葉青道:「世人操勞奔走一生,所尋求的是什麼?也只不過是名利二字而已。」
    他微笑又道:「現在閣下已經有了這種機會,實在可賀可喜!」
    阿吉盯著他,就好像釘子釘在牆裡一樣,忽然問:「你就是竹葉青?」
    竹葉青仍在微笑,道:「我姓葉,叫葉青竹,可是別人都喜歡叫我竹葉青!」
    他仍在微笑,笑得有點奇怪。
    阿吉道:「是不是大老闆叫你來的?」
    竹葉青承認。
    阿吉道:「那麼我也想告訴你一件事!」
    竹葉青道:「什麼事?」
    阿吉道:「一個人掙扎奮鬥一生,有時候並不是為了名利兩個字。」
    竹葉青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阿吉道:「還有兩個字,理想!」
    竹葉青道:「理想?」
    他真的不太懂得這兩個字的意思:「你想要的是什麼?」
    阿吉道:「我想要每個人都自由自在的過他自己願意過的日子!」
    他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竹葉青是不會懂的,所以又解釋:「雖然有些人出賣自己,可是也有些人願意挨窮受苦,因為他們覺得心安,受點苦也沒有關係!」
    竹葉青道:「真有這種人?」
    阿吉道:「我有很多朋友都是這種人,還有許許多多別的人也一樣,只可惜你們卻偏偏不肯讓他們過自己的生活,所以……」
    竹葉青道:「所以怎麼樣?」
    阿吉道:「所以你們要我走,只有一個條件!」
    竹葉青道:「什麼條件?」
    阿吉道:「只要你們放過這些人,我就放過你們,只要大老闆自己親口答應我,絕不再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我馬上就走。」
    竹葉青道:「你一定要大老闆當面告訴你?」
    阿吉道:「一定。」
    竹葉青道:「十萬兩能不能改變你的意思?」
    阿吉道:「不能!」
    竹葉青在考慮,緩緩道:「你真的願意見大老闆?」
    阿吉道:「今天我就願意見他!」
    竹葉青道:「在什麼地方見?」
    阿吉道:「隨便他!」
    竹葉青道:「韓大奶奶那裡行不行?」
    阿吉道:「行。」
    竹葉青道:「吃晚飯的時候好不好?」
    阿吉道:「好。」
    竹葉青立刻站起來準備走了,忽又帶著笑道:「我還沒有請教貴姓大名?」
    阿吉道:「我叫阿吉,沒有用的阿吉。」

× × ×

看著竹葉青走出去,阿吉又看著那副「至尊寶」沉思了很久,他在想竹葉庸剛才說的話。
    ──機會來到時,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絕不可放棄。
    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他忽然想到件很可怕的事,等他衝回裡面那間屋子,金蘭花果然已不見了。
    大老闆坐在他那寬大舒服的交椅上,看著站在他面前的竹葉青,心裡忽然覺得有點歉意。
    這個人已為他工作六年,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辛苦,享受的卻比任何人都少。
    現在他非但通宵未眠,而且水米未進,卻還是看不出一點怨懟之色,能夠為大老闆做事,就已經是他最大的光榮和安慰。
    ──像這樣忠心勤勞的人,現在已越來越少了。
    大老闆從心裡歎了口氣,才問道:「你已見過了阿吉?」
    竹葉青點點頭,道:「那個人的確像是把出了鞘的刀,而且是把快刀。」
    大老闆道:「你把他買了下來?」
    竹葉青道:「現在還沒有。」
    大老闆道:「是不是因為他要的價錢太高?」
    竹葉青道:「我帶了十萬兩銀票去,可是我一見到他,就知道再多十倍也沒有用。」
    大老闆道:「為什麼?」
    竹葉青道:「我去的時候,桌上還堆滿了銀子,他非但沒有碰過,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他又補充:「他本來已經窮得連飯都沒有得吃的,卻還是沒有把那麼多銀子看在眼裡,由此可見,他要的絕不是這個。」
    大老闆道:「他要的是什麼?」
    竹葉青道:「他只有一個條件,他要我們讓每個人都過自己願意過的日子。」
    大老闆道:「這是什麼意思?」
    竹葉青道:「這意思就是說,他要我們放手,把現在我們做的生意全停下來!」
    大老闆沉下了臉。
    竹葉青道:「他還要跟大老闆見一次面,親口答應他這條件!。」
    大老闆道:「你怎麼說?」
    竹葉青道:「我已替大老闆跟他約好,今天晚上,在韓大奶奶的地方跟他見面!」
    大老闆眼中現出怒色,冷冷道:「你什麼時候變得可以替我作主的?」
    竹葉青垂下頭,道:「沒有人敢替大老闆作主!」
    大老闆道:「你呢?」
    竹葉青道:「我只不過替大老闆做了個圈套,讓他自己把脖子套進去。」
    大老闆改變了一下坐的姿勢,臉上的神色已和緩了許多。
    竹葉青道:「我跟他在外面談判時,忽然發現了件怪事。」
    大老闆道:「什麼事?」
    竹葉青道:「我發現鐵頭的三姨太一直在裡面的門縫裡偷看,而且一直都在看著他,顯得又緊張,又關切。」
    大老闆的手握緊,道:「那個女人是鐵頭從哪裡弄來的?」
    竹葉青道:「那女人叫金蘭花,本來是淮陽一帶的名妓,江湖中有不少名人,都做過她的入幕之賓。」
    大老闆眼睛裡發出光,道:「你認為她以前一定認得那個沒有用的阿吉?」
    竹葉青道:「不但認得,而且一定是老相好!」
    大老闆道:「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吉的來歷?」
    竹葉青道:「一定!」
    大老闆盯著他,道:「現在她當然已經不在阿吉那裡了?」
    竹葉青道:「已經不在了!」
    大老闆滿意的吐出口氣,道:「她在哪裡?」
    竹葉青道:「就在外面,和苗子兄妹在一起。」
    大老闆眼睛更亮道:「你怎麼找到他們的?」
    竹葉青道:「我找遍了城裡可能容他們藏身的地方,都沒有找到。」
    大老闆目光閃動,道:「所以你就從最不可能的地方去找?」
    竹葉青目光露出尊敬佩服之色,道:「我能想得到的,當然早已在大老闆計算之中。」
    大老闆道:「你在哪裡找到了他們?」
    竹葉青道:「我派去望風的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大牛,雖然很機靈,膽子卻很小,而且是個很顧家的男人,賺的錢一大半都要拿回家的!」
    大老闆道:「所以你就想,阿吉很可能就用這一點要挾大牛,要他把苗子兄妹藏到他家裡去?」
    竹葉青道:「我只想到像那麼樣兩個大活人,總不會平空一下子失蹤!」
    大老闆微笑,道:「這一手阿吉的確做得很聰明,只可惜他想不到我這裡還有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
    竹葉青態度更恭謹,垂首道:「那也只不過因為我從來不敢忘記大老闆平日的教訓!」
    大老闆笑得更愉快,道:「現在我們只要先從金蘭花嘴裡問出他的來歷,再用苗子兄妹作釣魚的餌,還怕他不乖乖把脖子伸進來!」
    竹葉青道:「我只怕金蘭花不肯說實話。」
    大老闆道:「她是不是個婊子?」
    竹葉青道:「是的!」
    大老闆道:「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真正多情多義的婊子?」
    竹葉青道:「沒有。」
    大老闆道:「你有沒有見過一個既不要錢,也不要命的婊子?」
    竹葉青道:「沒有。」
    大老闆微笑道:「我也沒有。」
    被單雪白乾淨,還帶著金蘭花的香氣。阿吉把它撕開來,撕成一條條,包紮住身上的刀傷。他知道大老闆絕不會接受他提出的條件,也知道今夜必定會有惡戰。
    他一點都不在乎,可是他不能不想到金蘭花。
    ──我一定聽你的話,就算死,也絕不會說出去。
    她留在他臉上的淚痕雖已干,她的聲音卻彷彿還在他耳邊。這些話他能不能相信?一個人若連自己都能夠出賣,又有誰能相信她寧死也不出賣別人?
    阿吉用力將布帶在胸膛上打了結。他的心裡也有個結,千千萬萬個結,解不開的結,因為他並不是平空從天上掉下來的,他當然也有他的過去。在逝去的那一段日子裡,他有過悲傷,有過歡樂,當然也有過女人。
    他從不相信任何女人。在他眼中,女人只不過是一種裝飾,一種工具,當他需要她們時,她們就會像貓一樣乖乖投入他懷裡。當他厭倦時,他就會像垃圾般將她們拋開。
    對這一點,他從不隱瞞,也從無歉疚,因為他總認為他天生就應該享受女人的寵愛。
    如果有女人愛他,愛得要死,愛得恨不得能死在他懷裡,他會認為那女人活該。
    所以如果金蘭花現在出賣了他,他也會認為自己活該。他一點都不在乎,因為他已經準備拼了。
    一個人,一條命,不管是怎樣一個人,不管是怎樣一條命,只要他自己準備拼了,還有什麼可在乎的?
    ──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他心裡是不是有某種不能向人訴說的隱痛?
    ──他是不是受過某種永遠不能平澈的創傷?
    誰知道?
    連他自己都已幾乎忘記──
    至少他全心全意都希望自己能忘記,還有誰知道?

× × ×

桌子上有一斛珍珠,一把刀。
    桌子旁邊有三個人──大老闆、竹葉青、金蘭花。
    大老闆沒有開口。
    不必要的時候,他從不開口──如果有人替他說出他要說的話,他何必開口?先開口的當然是竹葉青。
    他說話的聲音永遠和緩輕柔:「這是最好的珍珠,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當然會更漂亮,就算不漂亮的女人戴在身上,也會有很多男人會覺得她忽然變得很漂亮。」
    金蘭花道:「我知道。」
    竹葉青道:「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可是每個女人都有老的時候!」
    金蘭花道:「我知道。」
    竹葉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到了她老的時候,都會變得不漂亮。」
    金蘭花道:「我知道。」
    竹葉青道:「每個女人都需要男人,可是到了那時候,你就會發覺,珍珠遠比男人更重要。」
    金蘭花道:「我知道。」
    竹葉青輕撫刀鞘,道:「這是一把刀,可以殺人的刀。」
    金蘭花道:「我知道。」
    竹葉青道:「不管多漂亮的女人,如果被這把刀戳在胸口裡,珍珠對她就沒有用了,男人對她也沒有用了。」
    金蘭花道:「我知道。」
    竹葉青道:「你喜歡被人戳一刀,還是喜歡珍珠?」
    金蘭花道:「珍珠。」
    竹葉青盯著她看了很久,才慢慢的問道:「你知不知道那個沒有用的阿吉姓什麼?叫什麼?是從哪裡來的?」
    金蘭花道:「不知道。」
    竹葉青笑了,就在他開始笑的時候,刀已在他手裡,刀光一閃,劃過金蘭花的左耳。
    這一刀並不是虛張聲勢,他知道只有血淋淋的事實才能真正令人恐懼。
    金蘭花全身都因恐懼而收縮。她看見了自己的血,也看見了隨著鮮血落下的半隻耳朵。
    但是她並沒有覺得痛,這種恐懼竟使得她連痛苦都已感覺不到。
    竹葉青臉上卻毫無表情,淡淡道:「耳朵缺了一半,還可以用頭髮蓋住,若是鼻子少掉半個,就難看得很了!」
    金蘭花忽然大聲道:「好,我說。」
    竹葉青微笑著放下手裡的刀,道:「只要你肯說,這些珍珠還是你的!」
    金蘭花道:「其實根本用不著我說,你們也應該知道他是誰!」
    竹葉青道:「哦?」
    金蘭花道:「他就是要你們命的閻王!」
    這句話沒說完,她的人已撲上桌子,用兩隻手握住桌上的刀,刺入自己的胸膛。
    大老闆的臉色變了,一把揪住她頭髮,厲聲道:「你只不過是個婊子,為什麼要為一個男人死?」
    金蘭花的臉色蒼白,嘴角已開始有鮮血滲出,卻還有一口氣,還可以說出心裡的話:「因為只有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你們卻只不過是一群連豬狗都不如的雜種,我能夠為他死,我……我已經高興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