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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醉意如泥

他又解釋:「二十年前,華山絕嶺,你和我先父那一戰,別人不知道,我知道。」
    老車伕的手握緊。
    燕十三道:「那一戰你敗在先父劍下,這二十年來,你對奪命十三劍一定研究得很透徹,因為你一直都想找機會復仇!」
    老車伕忽然歎了口氣,道:「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些。」
    燕十三道:「就因為你對奪命十三劍研究得很透徹,所以你才知道,十三劍外,還有第十四劍,所以你才能想得出剛才那一招破法。」
    他歎了口氣,道:「除了你之外,世上只怕再也沒有第二個人。」
    老車伕並不否認。
    燕十三道:「薛可人無論逃到哪裡,都逃不過夏侯星的手掌,當然也是因為你。」
    老車伕道:「哦?」
    燕十三道:「火焰神鷹夏侯飛山追捕搜索的本事,二十年前,江湖中就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老車伕淡淡道:「你知道的事好像真不少。」
    燕十三道:「的確不少!」
    老車伕眼睛裡忽又射出如劍般的寒光,道:「你也知道我為什麼要忽然失蹤的?失蹤後為什麼還要屈身為奴,做夏侯星的車伕?」
    燕十三淡淡道:「這些事我不必知道。」 

× × ×

這些事他的確不必知道,因為這是別人的秘密,別人的隱私。可是他也並不是不知道。
    ──兄弟間的鬥爭,叔嫂間的私情,一時的失足,百年的遺恨。
    這本就是一些巨大家族中常有的悲劇,並不只發生在夏侯世家。只不過他們輝煌的聲名和光彩,足以炫亂世人的眼睛,讓別人看不見這些醜陋而悲慘的事。
    ──夏侯飛山昔年的失蹤,是不是因為他和他大嫂間的私情?
    ──他失蹤後,再悄悄回來,寧願屈身為奴,做夏侯星的車伕,為的是什麼?
    ──難道夏侯星就是他因為這段孽緣而生下的兒子?
    這些事燕十三都不願猜測。因為這是別人的隱私,他不必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 × ×

老車伕還在看著他,用那雙已不再衰老疲倦的眼睛看著他。燕十三並沒有逃避他的目光。
    一個人若是問心無愧,就不必逃避,不管什麼都不必逃避。老車伕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
    他問:「你現在姓什麼?」
    燕十三道:「燕,燕子的燕。」
    老車伕道:「你就是燕十三?」
    燕十三道:「是。」
    老車伕道:「你真是你老子的兒子?」
    燕十三道:「是!」

× × ×

這幾句話不但問得奇怪,問得莫名其妙,回答的人也同樣莫名其妙。問的本來就是廢話。
    廢話本來是用不著回答的,可是燕十三卻不能不回答。因為他知道這些話並不是廢話,老車伕下面說的一句也不會是廢話。
    他說:「你既然是你老子的兒子,我就本該殺了你的!」
    燕十三沒有開口。
    他瞭解這老人的心情,在江湖人心目中,失敗的恥辱,就是種永難忘懷的仇恨。
    仇恨就一定要報復。
    老車伕道:「剛才我就想要用你自己的劍法殺了你!」
    他長長歎息,又道:「只可惜夏侯星的出手太軟,你那一劍的變化又太可怕。」
    燕十三道:「他的出手並不軟,只不過他對自己已失去信心。」
    燕十三道:「我那一劍用得並不純熟,所以剛才出手的若是你,我很可能已死在你的劍下。」
    老車伕也承認,那流浪漢的確看得很準。
    ──他究竟是什麼人?
    風塵中的奇人異士本就多得很,人家既不願暴露身份,你又何苦一定要去追究?
    燕十三道:「現在……」
    老車伕道:「現在已不同了!」
    燕十三道:「有什麼不同?」
    老車伕道:「現在你對自己用的那一劍已有了信心,連我都已破不了。」
    燕十三道:「你至少可以試試。」
    老車伕道:「不必。」
    燕十三道:「不必?」
    老車伕道:「有些事你既然不必知道,所以有些事我也不必再試。」
    他不讓燕十三開口,又道:「二十年前,我敗在你父親劍下,二十年後,夏侯星又敗在你劍下,我又何必再試?」
    他說得雖平淡,聲音中卻帶著說不出的傷感。
    燕十三也明白他的意思。他所感傷的,也許並不是昔年的那一戰,而是今日的失敗。
    因為他終於發覺連自己的兒子都比不上別人的兒子。
    這才是真正的失敗,徹底的失敗,這種失敗是絕對無法挽救的。
    他就算殺了別人的兒子又有什麼用?
    老車伕緩緩道:「夏侯氏今日已敗了,夏侯家的人你不妨隨便帶走一個。」
    他已準備要燕十三帶走薛可人。
    他已不想再要這種媳婦。
    燕十三道:「我並不想帶走任何人。」
    老車伕道:「你真的不想?」
    燕十三搖搖頭,道:「但我卻想要……」
    老車伕的瞳孔收縮,道:「你就算想要我的頭顱,我也可以給你!」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只不過想要一匹馬,快馬!」

× × ×

果然是快馬。
    燕十三打馬狂奔,對這匹萬中選一的快馬,並沒有一點珍惜。
    對自己的體力他也不再珍惜。對這一戰,他已完全沒有把握,沒有希望,因為他知道沒有人能破三少爺那一劍。
    絕沒有!
    他只希望能在曹冰之前趕到綠水湖。

× × ×

綠水湖在翠雲峰下。
    神劍山莊依山臨水,建築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岸,是個小小的村落,村子裡的人大多都姓謝。要到神劍山莊去的人,通常都得經過這位謝掌櫃的轉達。就像大多數別的地方一樣,這酒家的名字也叫做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 × ×

燕十三趕到小小杏花村時,馬已倒下。
    幸好他的人還沒有倒。
    他衝進去,他想找謝王孫問問,曹冰是不是已到了神劍山莊。
    可是他不必問。因為他一衝進去,就看見了答案。一個活生生的答案。

× × ×

小小杏花村裡只有兩個人,燕十三一衝進去,就看見了曹冰。
    活生生的曹冰,曹冰已經先來了。
    曹冰還活著。他是不是已經會過了三少爺,現在他還活著,難道三少爺已死在他劍下?
    燕十三不信,卻又不能不信。曹冰絕不是那種有耐性的人,一到這裡,就一定會闖入神劍山莊去。
    他絕不會留在這裡等。無論誰闖入了神劍山莊,還能活著出來,只有一種原因。
    他已擊敗了神劍山莊中最可怕的一個人。

× × ×

曹冰真的能擊敗三少爺?他用的是什麼方法破了三少爺的那一劍?燕十三很想問,卻沒有問。
    因為曹冰雖然還活著,卻已醉了。
    大醉如泥。幸好酒店裡另外還有一個沒有醉的人,正在看著他搖頭歎息。
    「這位仁兄看來一定不是個喝酒的人,只喝了半斤多,就整整醉了一天。」
    不是喝酒的人,為什麼要喝醉?
    是因為一種勝利後的空虛,還是因為他在決戰前想喝點酒壯膽,卻先醉了?」
    燕十三忍不住問:「你就是這裡的謝掌櫃?」
    本來在搖頭歎息的人,立刻點了點頭。
    燕十三道:「你知道這位仁兄是不是已會過了謝家的三少爺?」
    謝掌櫃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他是不是已到過神劍山莊?」
    謝掌櫃道:「不知道。」
    燕十三道:「現在三少爺的人呢?」
    謝掌櫃道:「不知道。」
    燕十三冷冷道:「你知道什麼?」
    謝掌櫃笑了笑,道:「我只知道閣下就是燕十三,只知道閣下要到神劍山莊去。」
    燕十三笑了。
    應該知道的事這個人全不知道,不該知道的事他反而好像全知道。
    燕十三道:「你能不能帶我去?」
    謝掌櫃道:「能!」

× × ×

綠水湖的湖水綠如藍。
    只可惜現在已是殘秋,湖邊已沒有垂柳,卻有條快船。
    「這條船就是專門為了接你的,我已準備好三天。」
    他們上了船。船中不但有酒有菜,還有一張琴,一枰棋,一卷書,一塊光滑堅硬的石頭。
    燕十三道:「這是什麼?」
    謝掌櫃道:「這是磨劍石。」
    他微笑著解釋:「到神劍山莊去的人,我已看得多了,每個人上了這條船後,做的事都不一樣!」
    燕十三在聽著。
    謝掌櫃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拚命喝酒。」
    燕十三道:「喝酒可以壯膽。」
    他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只不過喝酒並不一定是為了壯膽。」
    謝掌櫃立刻同意,微笑道:「有些人喝酒就只因為喜歡喝酒。」
    燕十三又喝了三杯。
    謝掌櫃道:「也有的人喜歡撫琴,看書,甚至還有的人喜歡一個人打棋譜。」
    這些都是可以讓人心神鬆弛,保持鎮定的法子。
    謝掌櫃道:「可是大多數人上了這條船後,都喜歡磨劍。」
    磨劍也是種保持鎮定的法子,而且還可以完全不用腦筋。
    謝掌櫃看著燕十三的劍,道:「這是塊很好的磨劍石。」
    燕十三笑了笑道:「我這把劍一向不用石頭磨。」
    謝掌櫃道:「不用石頭用什麼?」
    燕十三淡淡道:「用脖子,仇人的脖子。」

× × ×

水波蕩漾,倒映著滿天夕陽,遠處的翠雲峰更美如圖畫。
    船艙裡很平靜,因為謝掌櫃已閉上了嘴。他的脖子並不想被人用來磨劍,可是他的眼睛還是忍不住要去看看那柄劍。
    上面鑲著十三粒明珠的劍。這不是把寶劍,卻是把名劍,非常有名的劍。
    燕十三面對窗外的湖光山色,彷彿在想心事,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回頭道:「你當然見過那位三少爺。」
    謝掌櫃不能不承認。
    燕十三道:「你知不知道他平時用的是把什麼樣的劍?」
    他見過三少爺出手,遠遠的見過一次,可是他並沒有看清那把劍。
    因為三少爺的出手實在太快。所以他忍不住想問問,可是一問出來,就覺得是多餘的。
    因為謝掌櫃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可是這次他居然想錯了。
    謝掌櫃沉吟著,緩緩道:「你知不知道那次華山論劍的事?」
    燕十三知道。
    謝掌櫃道:「三少爺用的就是那柄劍。」
    燕十三道:「天下第一劍?」
    謝掌櫃點點頭,歎息著道:「那才真正是天下無雙的名劍。」
    燕十三承認:「那的確是的!」
    謝掌櫃道:「有很多人坐這條船去,都還不是為了想瞻仰瞻仰那把劍。」
    燕十三道:「每次負責接送的都是你?」
    謝掌櫃道:「通常都是的,去的時候,我通常陪他們下棋喝酒。」
    燕十三道:「回來的時候呢?」
    謝掌櫃笑了笑道:「回來的時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個人回來。」
    燕十三道:「為什麼?」
    謝掌櫃淡淡道:「因為他們一去,就很少有回來的。」

× × ×

夕陽淡了,暮色濃了。
    遠處的青山,已漸漸的隱沒在濃濃的暮色裡,就像是一幅已褪了色的圖畫。
    船艙裡更安靜。因為燕十三也閉上了嘴。
    ──現在他這一去,是不是還能活著回來?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不該想的事。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那些青春時的遊伴。也想起了那些死在他劍下的人。
    ──其中有多少人是不該死的?
    他又想起了第一個陪他睡覺的女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她卻已很有經驗。
    對他說來,那件事並不是件很有趣的經驗,可是現在卻偏偏忽然想了起來。
    他甚至還想到了薛可人。現在她是不是又跟著夏侯星回去了?夏侯星是不是還要她?
    這些事根本就是他不用去想,不必去想,也是他本來就不願去想的。
    可是他現在卻全都想起來了,想得很亂。就在他思想最亂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就站在秋夕暮中,綠水湖畔。

× × ×

一個人思想最亂的時候,通常都很不容易看見別的人,別的事。
    燕十三卻在思緒最亂的時候看見了這個人。
    這個人並不特殊。這個人是個中年人,也許比中年還老些,他的兩鬢已斑,眼色中已露出老年的疲倦。
    他穿得很樸素,一縷青衫,布鞋白襪。看起來他只不過是個很平凡的人,就這麼樣隨隨便便的走到這綠水湖邊,看見了這殘秋的山光水色,就這麼樣隨隨便便的站下來。
    也許就因為他太平凡,平凡得就像是這殘秋的暮色,所以燕十三才看見了他。
    ──越平凡的人和事,有時反而越不容易去不看。
    燕十三看見他,也正如看見這秋夕暮色一樣,心裡只會感覺到很平靜,很舒服,很美,絕不會有一點點驚詫和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