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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反敗為勝


    妙雨展開輕功,狂奔而逃。
    但見人影一晃,一陣重逾山嶽的潛力暗勁當頭罩下。
    妙雨心神大駭,猛一擰腰,斜斜縱躍開去,避過百維一擊。
    百維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武當弟子,竟然如此膿包!」
    言猶未了,身後忽然有人冷冷說道:「誰說我武當弟子膿包,貧道可要向他請教。」
    此人來得好生突兀,百維大吃一驚。
    猛一旋身,閃電般的掠開了丈許。
    月光之下,只見一位頭挽道髻,肩背長劍的道人,岸然卓立在當地。
    妙雨微微一呆,倏地欣喜欲狂,脫口叫道:「師父!」
    只見那玄真道長藹然—笑.頷首道:「你很好,有你這種門人,為師的也感欣慰。」
    百維先是一怔,隨即遊目四顧,發覺四野寂寂.再無旁人.頓時鬆了一大口氣,忖道:幸虧任無心未到,否則就不堪設想。
    但見玄真道長拂髯—笑,道:「百維,你瞧瞧身後是誰?」
    百維聞言,背脊之上突然一涼,遍身汗毛直豎,忍了又忍,終於扭頭望去。
    霎時間,心神大震,豪氣盡消。
    —個面如冠玉的藍衣少年,背負雙手,悄然站在百維身後,前後距離不過三尺.伸手可及。
    百維心搖膽戰,暗想大勢已去,性命要緊,僕身一掠,猛然竄去。
    妙雨失聲叫道:「他要逃走。」
    這藍衫少年正是積勞成疾,忽又豁然而愈的任無心。
    只見他滿面含笑,從容不迫,身形一晃,瞬眼掠過百維,擋住了他的去路。
    百維眼前一花,幾乎撞到任無心身上,心急逃命,不覺凶性大發,掄手一掌.兜胸擊去。
    任無心微微一笑,抬手一揮,三指拂在百維腕脈之上,輕輕巧巧,若無其事。
    但見百維慘叫一聲,手腕如遭蛇噬,猛然一縮,隨即軟軟垂下。
    任無心踏上一步,食中二指直點百維雙目,去勢緩慢,舉止瀟灑之極。
    百維心膽俱寒,未及思索,迸力一招少林絕藝紫索縛龍,猛攫任無心的手腕。
    但見任無心手勢一沉,百維腕脈一麻,又是一陣椎心劇痛,脫口一聲怪叫,手臂重又垂下。
    任無心笑道:「百維,事到如今,你還不識相一點?」
    百維滿頭大汗,臉色青一陣,白—陣,步步後退,顫聲道:「你待怎樣?」
    任無心朗聲一笑,道:「你說應該怎樣?殺掉你不足以解恨,放掉你情理難容,不殺不放,我就不知如何處置你了?」
    但聽玄真道長道:「這種禽獸不如的人,留在人間,貽害無窮,任相公若不下手.貧道就越俎代庖了。」
    任無心突然沉聲一歎,道:「此人罪惡滔天,照理來講,應該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才對。」
    百維自知必死,但聽任無心言詞之間,似乎尚有一線轉機,不禁暗暗竊喜,一顆心怦怦亂跳,幾欲脫口而出。
    但聽玄真道長厲聲道:「任相公懶得下手,貧道效勞就是!」
    翻腕抽出長劍,唰的一劍刺去。
    百維亡魂皆冒,猛然一躍,避開了一劍。
    玄真道長冷冷一笑,道:「死到臨頭,猶圖掙扎?」
    欺身一劍刺去。
    百維被任無心斬脈手法所傷,手臂軟軟下垂,形同殘廢。
    但他既已看出一線生機,豈肯束手就戮,縱身一躍,叫道:「且慢!」
    玄真道長冷笑道:「你為虎作倀,死有餘辜,還有什麼話好講?」
    百維置若罔聞,轉面朝任無心道:「少林派與你們攜手合作,共圖大事,我是少林弟子,縱然有罪,也該交由少林掌門處置,如此動用私刑,豈是對待同道之理?」
    任無心劍眉微剔,冷笑道:「百忍大師今在何處?」
    百維心頭一凜,忖道:百忍降服於南宮世家之事,難道他業已知悉不成?
    他狡詐成性,處此事機敗露,九死一生之際,仍然心神不亂。
    念頭一轉,道:「我雖不知掌門師兄今在何處,但我少林寺尚有護法長老留守。你們理當將我押還少林,交由留守的長老處置。」
    玄真道長怒喝道:「你當真是少林弟子嗎?」
    長劍一顫,劍尖驀地抵上了百維的心窩。
    百維額上冒出一陣大汗,口中卻冷冷說道:「是與不是,自有少林掌門認定,外人做不了主!」
    他一口賴定是少林弟子, 只望任無心與玄真道長礙於情面,暫時不取他的性命。
    想那百忍大師業已歸降南宮世家,百代已落入百忍手內,百攜、百祥、百護、百扶百衛已先後被殺,少林派中精銳盡失,再沒有武功才智高過他的人,只要今夜能逃過一死,他就不難尋找機緣,另謀脫身之道。
    妙雨冷眼旁觀,忖道:師父和任相公遲遲不肯下手,其中必是另有用意.但那招親會上還有一場血戰,耽擱太久,只恐群龍無首,落入南宮世家算中。
    心念一轉.頓時舉步上前,道: 「師父,傳聲驛內到的江湖能人不少,正是我等登高一呼.反擊敵人的大好時機,此人百死難贖其罪,請師父和任相公早早處置了吧!」
    玄真道長對這智勇雙全的小徒兒已是萬分器重,聞言之下,連連頷首,移目向任無心望去。
    任無心微微一笑,也未見他晃身做勢,突然一指,戳在百維心口巨闕穴上。
    只聽百維悶哼一聲,身子猛然一顫,轉瞬間,週身百脈奇痛徹骨.渾身關節,劈啪亂響。
    任無心冷然笑道:「我這分筋縮骨手法,堪稱武林未睹.只須一頓飯的工夫,保證你縮做半尺侏儒,我可將你收藏在一個布囊之中,」
    言猶未了,百維陡然慘叫一聲,仆倒地上,滾動不歇,七孔溢血,哀號不絕。
    玄真道長與妙雨雖恨百維刺骨,似此慘狀,亦感到不忍卒睹。
    兩人轉過臉去.不忍多看。
    任無心有生以來,尚是首次施展這慘無人道的酷刑,目睹慘狀,亦是心驚肉跳.暗道:這賊子再無求恕之心.看來只好將他一掌斃了。
    但聽百維哀聲叫道:「任……相……公……」
    任無心飛起—腳,踢得百維騰起半空,連翻幾個觔斗,砰的一聲跌落在地。
    百維渾身汗濕,氣喘如牛,就這一忽工夫,臉上肌肉已扭曲得不成人形,五根手指彎彎扭扭,看去已短了半寸。
    玄真道長暗暗心驚,忖道:這位相公不知得自何人傳藝?隨手一指.竟有這等驚神泣鬼的威力!
    只聽任無心冷冷道:「你未入少林之前,俗家姓名如何稱呼?可有諢號?」
    百維急聲道:「姓殷名智,綽號粉面狐。」
    他已將任無心視做洪水猛獸, 目光一觸.情不自禁地匆匆垂下頭.語聲顫抖,畏懼至極。
    任無心沉聲道:「百忍大師是生是死?」
    百維急道:「尚在人世,不過已經歸降南宮世家了。」
    任無心厲聲道:「為什麼?數十年的苦修,難道真的毀於一旦不成?」
    百維怔了—怔,道:「南宮夫人善以藥物迷失人的本性,掌門師兄性情突變,甘心效命於南宮世家,想必已服過迷失神智的藥物。」
    玄真道長插口問道:「你可曾服過南宮世家的迷神藥物?」
    百維目光一抬,冷冷一瞥玄真道長,默然不語。
    玄真道長大怒,道:「你以為只有任相公才有法子治你?對付你這種十惡不赦之人.貧道又何必顧忌。」
    倒轉劍柄,朝他耳後藏血穴上擊去。
    但他終是清修之士,雖然使出武當秘技,打算懲治百維,但心中猶豫,出手甚慢,百維將頭一偏,躲讓過去。
    任無心劍眉一挑.道:「百維, 你最好識相一點。」
    百維愣了一瞬,似是心念一決,啞聲道: 「當年我奉南宮世家之命,投入少林臥底,實是一時糊塗,鑄成大錯.並非服了迷神藥物……」
    他越講聲音越低,詞色之間,頗有悔意。
    任無心眼神如電,緊緊盯在百維臉上,道:「百代大師呢?」
    百雄坦然道:「是我與掌門師兄共使詭計,制住百代,由掌門師兄擄去。」
    玄真道長搖頭浩歎道:「堂堂少林派.毀在你一人手中.佛祖有靈,焉能饒你!」
    但見任無心臉色一冷,目注百維道: 「你在外活動,聽受何人指揮?」
    這兩句話講得鏗鏘作響,幾人耳膜則一陣震顫,嗡嗡之聲,歷久不絕。
    百維不及思索,衝口道:「五夫人田秀鈴。」
    只見任無心身軀一震,緩緩轉身,舉步走了開去,口中喃喃念道:「是她……無怪我左思右想,想不出此人是誰?」
    他所要問的.實際上只此一句。
    那些長久以來,困擾著他,令他心力崩潰,百思莫解的疑難,這一瞬間,俱都迎刃而解了。
    只見他背負雙手,低頭走來走去,過了良久,突然返身道:「百維,念你坦然招供,解了我心中的疑難,我饒你—命,趕緊去吧!」
    百維大喜欲狂,雙腿一彈,便待躍起,忽又生疑,暗道:任無心豈能如此慈悲,此中有詐。
    玄真道長急道:「任相公……」
    妙雨暗暗一扯玄真道長的袍袖,道:「師父,任相公為武林蒼生謀命,經歷了無數的艱辛,我等唯他馬首是瞻,不可拂他之意。」
    任無心暗暗忖道:這妙雨玲瓏剔透,果是大用之材。
    容色一整,肅然道:「此番江湖變化,少林寺精英盡失,在下謀而不成,難辭其咎。這百維雖然死有餘辜,但在下卻無顏面殺他。」
    長長歎息一聲,接道:「此人熬不住酷刑,洩露了南宮世家的機密,南宮夫人絕難容他活命.咱們也不會再上他的當。何況他已是殘廢之軀,念在少林一派的功德份上,道長高抬貴手,讓他自生自滅吧!」
    玄耳道長一望百維的左臂斷處,慨然道:「任相公言之有理,貧道敢不從命。」
    轉面朝百維道:「百維,你可知道,那提燈領路之人是怎麼死的?」
    百維緩緩站起,黯然說道:「依弟子猜想,那人若非死在兩位手下.便是預服了南宮世家的定時毒藥,時刻一到,毒發身死。」
    因任無心的話入情入理,不由得百維不信。
    這時活命有望,臉上頓時裝出一副懊悔莫極的神色,言詞之間,也溫馴之極。
    玄真道長輕輕歎息一聲,道: 「狡兔死,走狗烹, 飛鳥盡、良弓藏,這是千古以來,所有梟雄的慣伎,此人即是最好的榜樣,大師才智過人,理該即時醒悟才是。」
    任無心暗暗想道:此人陷溺已深,良知盡泯,玄真道長對他說法,豈不是對牛彈琴!
    但見百維滿面羞慚,垂首道:「多謝道長指點謎津.弟子如今業已覺悟前非,決心以此殘身,去搭救我那兩位無辜蒙難,失陷在南宮世家內的師兄,無論成敗,總以一死.向我少林派歷代祖師謝罪。」
    任無心朗聲笑道:「好!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在下適才魯莽,尚祈大師恕罪。」
    百維潸然淚下,道:「萬惡之人,不殺之恩,已是感激不盡,恕罪之說,如何敢當。」
    任無心微微一笑,忽然伸出右掌貼在百維背心靈台穴上,把一股灼熱的真力*送過去。
    百維身軀震了一震,悟出任無心是運功替他療傷,急忙提起丹田真氣,加以引導。
    過了片刻,百維臉上的肌肉逐漸平復,手指也運轉自如,再一會兒,臉色紅潤如故。
    任無心收掌笑道:「大師已是自由之身,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就此再見吧!」
    百維單掌立胸,低眉垂目道:「多謝兩位點化之恩,我佛明鑒,長佑善人,弟子從此別過。」
    轉身低頭行去。
    妙雨突然揚聲道:「大師,那毒發身死之人,本來要領大師去幹什麼?」
    百維一瞥道旁那紅衣綠褲之人,道:「此人本是奉五夫人之命,要領貧僧去面授機宜,五夫人身在何處,貧僧卻不得而知。」
    玄真道長急道:「任相公,那五夫人田秀鈴就在近處.我等速急搜索,擒住了她,那就勝算在握了。」
    任無心望著百維逐漸消失的背影,笑道:「我不尋她,她必尋我。但那位前輩為人豪邁,招親會上的事,他未必料理得了,咱們還是趕去瞧礁吧!」
    玄真道長道:「唉!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位百維大師能夠放下屠刀.也算少林一派之福。」
    妙雨道:「依弟子愚見,這百維未必是真心悔悟。」
    玄真道長大吃一驚,道: 「任相公,縱虎容易擒虎難,與其自留禍患,不如壯士斷腕……」
    忽聽身後步伐聲響,百維去而復返,狂奔回來。
    玄真道長訝然問道:「大師急急趕回,所為何事?」
    百維充耳不聞,望了任無心一眼,突然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泥首頓地,拜伏不起。
    玄真道長師徒二人面面相覷,妙雨心機雖然靈活,一時之間,也想不出百維這突然的舉動,其故安在?
    只聽任無心輕聲笑道:「人生在世,大不了一死,大師如此自污,豈非太不值得?」
    百維面龐一仰,倏地涕淚滂沱,道:「百維該死.適才蒙騙了相公。」
    任無心微微一笑,道:「那也算不了什麼,大師請起,有話慢慢道來。」
    百維跪地不起,垂淚道:「百維實是受了五夫人的密令,要在今夜三更,隨那領路之人到一處所在,聽一人指示機宜,然後將那人所敘之言記下,以信鴿傳遞出去。」
    隨即將那銅管秘令,就記憶所及,從頭至尾的念了一遍。
    玄真道長大驚失色,道:「任相公,世上還有人指示南宮世家的機宜,此是何人?其來歷豈非不可思議?」
    但見任無心雙眉深鎖,垂目望地,沉思不語,臉色陰黯,從來未見。
    百維跪在地上.忍了又忍,終於開口道:「非但此人極為神秘,他所敘的機密,也必定重要無比,百維反覆思忖,似這等重大之事,非得稟告任相公不可。」
    任無心倏地雙目一睜,哈哈笑道: 「大師請起,在下有話要講。」
    百維沉吟一瞬,長身而起,神色恭謹.彷彿已將任無心視做天人—般。
    任無心淡淡一笑,道:「大師久在南宮世家門下,當知彼等的武器,不外武功、藥物、美色, 再就是使弄狡詐,故作神秘,令人身陷迷津,不敢稍存異心。」
    百維連連點頭,唯唯稱是,暗道:有這幾樣武器.芸芸眾生,誰還能不甘效命,死而後已?
    但聽任無心道:「南宮世家幕後,另外尚有主謀,此事並非全不可能,不過,大師今夜去傳遞機宜之事,卻是田秀鈴弄的狡猾,如果當真有人指示機宜,那人就是田秀鈴自己, 大師空自緊張了許久,上當實在不淺。」
    百維聞言,不禁面如死灰,喃喃道:「是啊!這是何等重大之事,那幾位夫人縱然萬忙,也該親自出馬,怎能假手於人,何況五夫人對我本有懷疑之心。」
    他目光呆頓,仰望著當空皓月.突然沉聲一歎,接道: 「相公的才智勝我百倍,我妄想擊敗相公.取代相公的地位,實是不自量力,太過愚昧了。」
    任無心笑道:「那也未必,大師不過是當局者迷,在下何嘗不是曾經敗在大師手內?」
    百維微微一怔,突然雙膝—屈,重又跪了下去。
    任無心連連擺手,道:「大師如此自屈,到底為了什麼?」
    百維滿頭大汗.道:「貧僧想來想去,相公豈肯如此輕易的將我放過,此中……」
    任無心微微一笑,接口道:「此中有詐。」
    百維臉色一紅,囁嚅道: 「若論過惡,貧僧實是罪該萬死,但求相公看在少林歷代祖以份上,饒卻貧僧一命。」
    語言微頓,臉上忽然露出一片激昂慷慨之色,接道:「若蒙相公不咎既往,貧僧甘願以此殘生,為武林蒼生略盡綿力,以贖前衍。」
    他原本擬好了大篇說詞,忽然想到言多必敗,於是簡單扼要的講了這幾句。
    但那慷慨赴義,水火不辭的神情,表露無遺,令人見了,不得不怦然心動。
    任無心暗暗忖道:此人貪生怕死,患得患失,明明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但他講得悲壯動人,我若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倒顯得太無容人之量了。
    忽聽玄真道長道: 「任相公.這一戰中,少林派精英盡失.看在百祥大師等蒙難高僧份上,就留給他一條活路吧!」
    任無心輕輕歎息一聲,面色一整,肅然道:「百維,咱們本著與人為善之道,給你一條自新之路。」
    撲的一掌,拍在百維背心上。
    百維打了一個寒噤,駭然道:「任相公……」
    任無心接口道:「實對你講,若非你去而復返,經過一陣奔跑,此刻已經倒斃路中了。」
    百維訥訥道:「在下也曾猜到,相公或許以陰手……」
    任無心淡淡一笑,道:「你多疑善詐,我也只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百維赫然道:「在下實有悔悟之心。」
    任無心道:「你雖有悔悟之心,可惜孽根深種,難以自拔。」
    百維將頭一昂,亢聲道:「任相公,士可殺,不可辱!」
    理直氣壯,大有據理力爭之勢。
    但見任無心雙目一睜, 神光電射.冷冷說道:「你性好漁色,南宮世家內多的是妖冶艷麗之婢.美色當前. 你自信能有抗拒之力嗎?」
    百維大為氣餒,欲待狡辯幾句,但覺任無心目光如箭,洞穿了自己的內心,不禁面紅過耳,俯首無言。
    忽聽傳聲驛內,響起一聲低沉的長嘯。
    玄真道長雙眉聳動,道:「這嘯聲傳播數里,除了那位異人,旁人恐怕沒有這份功力!」
    妙雨道:「嘯聲激越悠長,似有求援之意。」
    任無心略一沉吟,峻聲道:「百維,由此向南陽, 一路之上每逢朔望,你與我見面一次,我以推宮過穴之法,延緩那分筋縮骨手法的發作。」
    百維渾身汗下,急道:「相公日理萬機,行蹤難定,倘若錯過會晤之期,在下死不足惜,相公卻失卻了與人為善的原意。」
    任無心道:「這一點你儘管放心,我縱然萬忙.對你的事亦必有所安排,而且,即令誤卻—次會晤之期,你也沒有性命之憂。」
    百維心慌意亂,插口道:「誤卻兩次呢?」
    任無心道:「超過三十三日,我那分筋縮骨手法,立時發作,那滋味適才你已嘗過,發則廢命,絕無僥倖可言。」
    微微一頓,沉聲道:「探到機密,立即前來見我,立了功勞,不論你是否真心悔改,我必將你放過,往事一概不究。」
    百維急道:「要得怎樣才算功勞?」
    任無心道:「唉!你也過於貪生畏死了。」
    忽然心頭一動,肅然道:「在我未曾解去手法以前,不可沾染女色,再者你雖懂得我的解穴之法,對這分筋縮骨手法卻是無用,妄圖自救.小心弄巧反拙。」
    說罷轉身奔去。
    玄真道長喝道:「妙雨,走!」
    兩人撇下百維,隨在任無心身後,直向傳聲驛內奔去。
    妙雨急追數步,道:「左首橫街,驛丞衙門,師父與任相公先行,弟子隨後跟來。」
    任無心與玄真道長腳下一緊,風馳電掣,眨眼轉入了左首的橫街。
    街角的屋簷下,突然閃出妙空,低聲道: 「師父、任相公,請隨弟子來。」
    兩人微微一怔,舉目望去。
    只見驛丞衙門前的廣場上聚滿了人,為數盈千,黑壓壓一片。
    —個清脆的女子口音,正在高聲講話,相隔尚遠,聽不出講的什麼。
    但見妙空順著屋簷掠去,突然閃進—條小巷,縱身上屋,貼著瓦面掠進。
    兩人隨在妙空身後,來至驛丞衙門對街的一座屋頂之上。
    一個身形魁梧,青髯繞頰獨臂單腿的男子,早已伏在屋脊背後。
    那獨臂單足男子一見任無心到來,頓時如獲救星,低聲叫道:「老弟台!」
    任無心道:「老前輩。」
    突然發覺,他雙目之內奇光閃耀,神情激動,迥異尋常,不禁疑雲大起。
    移目朝對街望去,心頭頓時直往下沉。
    只見廣場上的人分著三群, 一群在東,一群在西,驛丞衙門的台階上卻是南宮世家的人。
    一個身材修長,容色秀美的女子,立在石階上講話,她身後並立二人。
    左邊是個美艷如仙的綠衣少女,右邊卻是個青衣包頭,身披黑色風氅,足踏黑色薄底小蠻靴,全身純黑,臉上卻蒙著一層淡淡的白暈,好似幽靈般的女子。
    蓮兒與吳四娘等,環繞在這三人身後。
    玄真道長駭然道:「素手蘭姑臉上籠罩著一層白氣,這是前所未見的!」
    任無心點子點頭,歎道:「看這情形,她定是又練成了什麼奇特的武功?」
    那獨臂單腿男子忽然問道:「那綠衣女子是誰?」
    任無心道: 「那是中原四君子葉長青的女兒,名叫葉湘綺,已被四夫人收做貼身侍婢了。」
    忽聽那四夫人陳鳳貞道:「諸位都是久闖江湖,見多識廣之人,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諸位速做抉擇,如果還有通權達變,願意投效南宮世家麾下的,請速站到西邊來。」
    東邊前排站的那個禿頂老者怒聲道: 「夫人何必多費唇舌?咱們這裡再無貪生怕死之徒,南宮世家有什麼毒辣手段,只管施展便了。」
    四夫人陳鳳貞道:「白大先生何必性急?妾身體念上天好生之德,苦口婆心,只望多保幾條性命。」
    揚聲叫道:「諸位再想一想.以卵擊石,是否值得?」
    玄真道長驚道:「白大先生?難道是退隱了數十年的丐幫五老之首?」
    任無心沉重的將頭一點,道:「正是那位老英雄。」
    忽見東首人群之內,走出兩個錦衣老者,大步向西邊那群人中走去。
    東邊的人,頓時群情激憤,響起一陣喝罵之聲。
    一個洪亮的嗓子大吼道:「龍門雙狗志行不堅,大夥兒將他們斃了!」
    那兩個錦衣老者本有龍門雙傑之名,此刻竟然變作了狗。
    四夫人陳鳳貞縱聲道: 「人各有志,焉能相強?諸位肅靜點!」
    她雖然疾言厲色,但字字如錐,直刺東邊眾人的耳鼓,震得眾人耳膜生痛。
    轉眼之間,又將叫囂的群豪鎮住。
    那兩個錦衣老者懾於群眾的威勢,匆勿鑽進西邊的人群之內,一閃不見。
    四夫人陳鳳貞忽然浩歎一聲,道:「天意如此,我也無可奈何!」
    一顧西邊群豪,揮手道:「諸位請退後十步。」
    西邊站的乃是決心歸順南宮世家的人,聞言之下,頓時紛紛後退,十步跨了三四丈遠。
    白大先生倏地攘臂高呼道:「各位兵刃出鞘,有暗器的速即準備在手。」
    那四川唐門的唐老太厲聲喝道:「俠義道的生死存亡在此一戰.諸位不可稍存仁慈之念。」
    展眼間,廣場上劍拔弩張,情勢緊張至極!
    玄真道長急聲道:「看這情勢,南宮世家必是令那素手蘭姑出場,展開一場大規模的屠殺,我等速急下去,先擋一陣,掩護群雄撤退。」
    任無心胸頭熱血激盪.口齒欲啟,欲言又止。
    正待飛身下屋,攸地手腕一緊,已被那獨臂單腿之人抓住。
    只聽那獨臂單腿之人顫聲道: 「你先下場.設法將陳鳳貞引出鎮外,愈快愈好,素手蘭姑由我來抵擋。」
    任無心急道:「老前輩.你與南宮世家到底…」
    言猶未了.發覺四夫人陳鳳貞巳轉過臉去,準備向那素手蘭姑下今,顧不得探那獨臂單腿男子的根底.長嘯一聲,飄身躍了下去。
    陳鳳貞聞得嘯聲,轉面一望,心頭一震,脫口一聲驚噫。
    只聽三處人群之內,同時響起一片驚噫之聲,滿場都是「任無心」三字。
    四夫人陳鳳貞悚然一驚.道: 「任相公風采勝昔,貴恙想是痊癒了?」
    任無心拱手笑道: 「有勞夫人動問,賤軀偶有不適.如今已經康復了。」
    陳鳳貞淡淡一笑,秀目之內,攸地精芒閃射,朝對街屋脊上一掃,道: 「妾身早知另有高人隱在一側,卻未料到有任相公在內。」
    語音微微一頓,眉宇之間憂色隱隱,接道: 「不知尚有哪些高人未曾現身,相公何不一併請出,容妾身一一拜見。」
    這四夫人儀容端莊,對人有禮.在南宮世家上下人等中,最得人緣。
    這時好言商請,委婉道來,使人有無法推拒之感。
    任無心暗暗忖道:那位前輩異人情願獨擋素手蘭姑,只要我將這位四夫人引開,由此看來,必是有重大的緣故,令他不願與這夫人見面,我若貿然呼喚, 一定使他不快。
    心念一轉,微微一笑,一言不發,僅只舉手朝對街一招,算是招呼埋伏暗中之人出面。
    只見屋脊之後閃出三條人影,玄真道長及妙空、妙雨飄身落地.急步奔了過來。
    陳鳳貞微微一驚,秀目凝光,緊盯在玄真道長臉上,道:「這位道長莫非就是武當派的掌教真人?」
    玄真道長朗聲一笑,道:「正是貧道玄真。」
    陳鳳貞暗暗心驚,忖道:此人神清氣朗,明明是玄真本人,任無心神采奕奕,更無一點病態,看來秀鈴有虛報功勞之嫌了。
    忖念中,心頭憂喜參半,神色之間,陰晴不定,一時無語。
    任無心目光一轉.暗向素手蘭姑打量一眼,見她臉上白色氤氳,似是有形有質之物,白哲的面容,絕無絲毫表情, 一對剪水雙瞳,迷迷濛濛,宛如籠罩著一層水霧,月光之下,只覺這驚人與神秘的形態,飄渺迷茫,美的不可方物,但卻令人驚慄,不禁心底一寒,暗暗打了一個寒噤。
    忽聽陳鳳貞道:「尚有一位高人隱身未出,不知那位高人是誰?何以吝於一見?」
    任無心急忙鎮懾心神,強笑道:「在下愚拙,不知夫人指誰而言?」
    陳鳳貞道:「先前我正要下令,命蘭姑與各路英雄一戰,突然有人長嘯示警,那嘯聲內力雄渾,高亢入雲,若非罕世高手,難有如此功力,只是妾身一再敦請,那位高人終不現身,令人好生不解。」
    任無心含笑道:「夫人就該命人四出搜索一遍。」
    陳鳳貞道:「既是絕世高人,若不自行現身,泛泛之輩,焉能搜尋得到?」
    任無心道:「夫人就該親移玉趾,四處搜查一遍,以夫人的身手,縱然是絕頂高人,諒也無法遁形。」
    陳鳳貞道:「妾身雖然有意親自查探,只是身當大局,不敢輕離此處。」
    任無心暗道:如此講來,要想將她引開,那是萬分困難了。
    陳鳳貞輕輕歎息一聲,道:「相公本是豪邁之士, 一再推托,必然有難言之隱,妾身不再勉強,只是今日之局如何了結?尚待任相公示下。」
    任無心臉色一整,肅然道: 「我等若不歸降南宮世家,夫人是定要下令蘭姑出陣,與咱們決一死戰了?」
    陳鳳貞黛眉深鎖,蹙然說道: 「那是妾身祖婆的令諭,軍令森嚴,妾身豈敢違背?」
    忽聽白大先生道: 「任相公,我就不信集數百人之力,消滅不了一個靈智已失的女子?」
    唐老太毅然道:「大家拼卻一命,消火掉這個毒人,南宮世家爪牙—失,看他們再靠什麼做惡?」
    人群之內,有人揮動兵刃.高聲叫道: 「唐老太說得對!大伙拼掉一命,莫教南宮世家吞併武林的毒計實現了。」
    霎時間,一呼百應,喝叫之聲雷鳴,兵刀揮舞,殺氣騰騰,大有天翻地覆之勢!
    陳鳳貞沉聲道: 「任相公,這批人的性命,由你一言而決,你深知蘭姑的武功,該有一個明智的決定。」
    任無心暗暗忖道:倘若集場中全部高手,合力對付蘭姑一人,或許能夠將她毀滅,只是那麼一來,咱們這一兩百人勢必與她同歸於盡。
    俠義道中已經精銳全失,南宮世家的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卻還大部按兵未動,眼前之人一旦犧牲,剩下的殘局,豈非更不可為了……
    忖念未了,耳內忽然響起一陣細若蚊蚋的語聲,道: 「蘭姑業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普天之下,再難找出能夠置她於死命之人。」
    任無心細辯那陣語聲,聽出是陳鳳貞所發,不禁劍眉一軒,神色之中,露出無法相信之意。
    陳鳳貞櫻唇微顫,將一陣游絲般的語聲直達任無心耳內,道:「相公不必懷疑,蘭姑系我家祖婆一手培養成功,但以她老人家的功力,如今也無法置蘭姑於死地,相公一方人數雖多.血肉之軀.實不堪其一擊。」
    語聲微頓,接道:「妾身體念上蒼好生之德,心有不忍,這才一再延宕,遲遲不肯下令,時光有限,相公速即運大智慧,挽救此一危局。」
    她講得極快,但群豪見任無心呆立當地,良久不語,似乎已被素手蘭姑的威名嚇住,不禁群相鼓噪,紛紛喊叫著激勵鼓舞之詞.激昂慷慨,吵成一片。
    忽聽白大先生厲聲責道:「任相公.老朽等遁世數十年,相公一紙相召,咱們丐幫五老立即束裝就道,前來聽候驅策,相公若是臨陣畏縮,豈不令我等心寒?」
    他責之過嚴,當著南宮世家的人,任無心又不便分辯,剎那之間,任無心頭上冒出了一陣大汗。
    唐老太攸地邁步上前,冷然說道: 「任相公貴體不適,何不退後歇息片刻,此間的事,我等自能料理。」
    任無心憂急交加,拱手道:「唐老太請聽在下一言。」
    唐老太冷嗤一聲,道: 「任相公若是勸老身投降南宮世家,那就免開尊口吧!」
    這批人都是市井豪傑,屠沽英雄,為了爭一口閒氣,殺身毀家,尚且不顧,大義所在,更不管他死活二字。
    他們對任無心僅只慕名.未曾深交,當然說不上知己。
    任無心舉止畏縮,有失英雄氣概,頓時招致誤解,紛紛加以責難。
    任無心急得滿頭大汗,他既不能讓群雄枉送性命,又無法平息群怒,解除眼前的危機, 尋思再三,找不出一條良策。
    人群之內,突然有人攘臂高呼道:「武當派素負清譽,玄真道長何不講—句話?」
    玄真道長聞言一怔,移目向任無心望去, 口齒欲動,欲言又止。
    他雖一派之主,面對著一大群血氣衝動,鼓噪如雷的江湖豪俠,也失了素常的鎮定。
    但知任無心如此顧忌,必有難言之隱. —時之間,不知從何說起?
    長白四虎中的吳仁,突然越眾而出,朝對街屋頂上縱聲叫道:「百代大師怎地還不出面?」
    百代大師一生闖蕩江湖.行俠仗義,不遺餘力. 名頭之響亮,尚在任無心之上,他那豪邁灑脫的性格,正對江湖人物的胃口,吳仁話未講完,人群之內, 已響起如雷的叫囂之聲,識與不識,都在高呼百代大師之名。
    任無心有生以來,從未面臨到如此難做決斷的局面。
    外有強敵,內遭誤解,情勢卻又如此緊迫,毫無轉圜之餘地。
    他籌思再三.始終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白大先生見他沉吟不語,滿頭汗水滾滾而下,不禁冷然一哂,道:「千古艱難唯一死,這也是難怪的事。」
    突然厲聲喝道:「陳鳳貞,有何手段趕緊施展.否則休怪我等群起而攻,一擁齊上了!」
    陳鳳貞秀眉一蹙,道:「白大先生不可輕啟戰端,否則無邊殺劫,而無挽救之道了。」
    唐老太勃然大怒,猛一揮手,—片烏芒電掣而去,口中冷然道:「是你南宮世家造劫.還有什麼說的!」
    她一出手、騷動巳久的群豪再難控制自己,霎時間,喝叱震天,立在東面的人一擁而上,潮水一般地向階前撲去!
    陳鳳貞臉色驟變,長袖一拂,擊出一陣潛力喑勁,將唐老太所發的毒沙震得四散飛揚。
    隨即身形一轉,玉手一揚,在那蘭姑的眼前晃了一晃.口中低低念了一句暗語。
    只見那蘭姑黑色風氅微微一擺,形似飄忽.冉冉掠去,直向潮擁過來的群眾迎去。
    手足四肢俱在那黑色風氅籠罩之下,形態飄忽,恍若幽靈。
    南宮世家的人, 早已在陳鳳貞身形一轉之際,各各朝後躍退,似是生恐立得太近,遭了魚池之殃。
    任無心一瞧蘭姑出動.心頭大震,火急燃眉之下,雙臂一振,擋住身後之人,峻聲喝道:「統統站住!」
    這四個字如晴空霹靂,震得在場之人耳膜同時一痛。
    但前排之人如箭在弦,不得不發。
    丐幫五老心意相通,白大先生、歐陽亭、斐氏昆仲、趙烈彬,五人已齊聲暴喝,各各擊出一掌。
    只見一陣排山倒海般的掌風,海嘯狂瀾似地迎面向蘭姑撞去。
    威力之大,驚世駭俗。
    同時間,唐老太抖手一擲,擊出了自己輕易不敢攜帶在身,從來未曾使用過的暗器滅神星芒。
    一片目力難辨,強如牛毛的寒芒,電閃而出!
    另外一邊,日間大鬧傳聲驛,一掌將一株槐樹擊得枯萎而死的黃衣喇嘛,也施展出密宗大手印,奮力擊出了一招!
    這幾人的聯手一擊,其霸道兇猛,無與倫比,縱是當世第一高手,也無法硬抗這一擊。
    詎料.蘭姑那嬌小的身形微微一側, 竟然逆著這剛猛無儔的掌風繼續掠到。
    行進的速度,也不過略慢分毫,那滅神星芒擊到她的身上和臉上,同是一溜而過,滑向一旁。
    這乃是駭人聽聞的事,未待她出手, 目睹此狀之人,已經震得呆住。
    驀地,那烏雲般的風氅黑影中,伸出一隻瑩白如玉,美絕人寰的纖纖素手,微微一晃,一陣柔和的微風隨手而起。
    說時遲,那時快,任無心一句話剛剛出口,自己一方的人已經出手,蘭姑的還擊隨即就到!
    任無心急怒交加,危急中,不顧一切,將自己那一招看家絕藝天地俱焚,霍然迎擊過去。
    但聽一陣驚呼,夾雜著幾聲慘叫,幾聲悶哼。
    任無心、白大先生及那黃衣喇嘛,三人急退兩步,撞在背後的人群身上。
    歐陽亭、斐氏昆仲、趙烈彬、唐老太和另外五人,同時身形凌空翻起,摔出一兩丈外!
    這乃是瞬息的事,變起倉猝,後面的人尚在朝前擁擠。
    任無心身子才只站穩,立時厲聲喝道:「統統退後!」
    喉頭一熱,嗆出一股鮮血。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跟著咆哮道:「統統後退!」一陣疾風隨聲掠到。
    轉眼間,場中情勢一變,群豪朝後倒退數步,忽又呆立不動。
    先前人人奮勇,個個爭先。
    此時卻噤若寒蟬,不聞半點聲音。
    偌大的廣場,竟似無人之境。
    只見任無心左手反在背後,緊緊按在背心,右掌前伸,遙遙罩定蘭姑的身形。
    一個獨臂單腿,臉上掩著一塊黑布的男子,手掌在胸前不住的劃著圓圈。
    兩人都是目光如電,一瞬也不瞬的盯在蘭姑臉上。
    兩人的掌心同都罩住蘭姑,神情凝重已極,迫得四外之人透不過氣來!
    素手蘭姑立在兩人身前八九尺外,雙手藏在風氅之內。
    那雙迷迷茫茫的眼神此刻變得精芒閃耀,灼灼*人,看那風氅左右晃動,大有隨時進擊的樣子。
    倏地,陳鳳貞閃身上前,立在蘭姑身側,右手虛攔在她的胸前,目注那獨臂單腿的男子,道: 「閣下是誰?為何久不現身,又不肯以面貌示人?」
    那獨臂單腿男子恍若未聞,寂然良久,仍是閉口不言。
    陳鳳貞道:「這一式混元無極手乃是我南宮世家的秘學,自來傳子不傳媳,但我雖未練過,卻識得這掌式的樣子。」
    說到此處,身子突然一震.顫聲道:「閣下究竟是誰?若非我南宮世家的直系親屬,怎能使出這一種掌式?」
    那獨臂單腿男子宛如天聾地啞,任她如何相詢,總是相應不理。
    陳鳳貞越來越是激動,倏地轉面道:「任相公,這一位英雄是誰?」
    任無心內腑已受重傷,全神待敵之下,精力漸感不支。
    被她一擾,心神頓時鬆弛下來,將頭一搖,道:「在下也不知道這位前輩的來歷,夫人還是自行探問吧!」
    陳鳳貞微微一怔,轉睛又凝視著那獨臂單腿之人,顫聲說道:「閣下若是風貞的尊親,就請趕快說明,免得我無知冒犯,衝撞了長輩。」
    那葉湘綺立在階上, 見獨臂單腿之人對四夫人的話充耳不聞,急忙走到陳鳳貞身旁,附耳說道:「夫人只須如此……」
    陳鳳貞容色一動,隨即朝那獨臂單腿之人道: 「這位英雄,可是鳳貞的曾祖翁?」
    要知南宮世家的數代男主人,都是出門遠行之時,一去不返。
    雖然其後得知都是被人殺害而死.但兇手是誰?原因何在?始終是個啞謎。
    而且屍骨無存,許多疑團,一直未曾解破。
    陳鳳貞兩道目光,緊緊盯注那獨臂單腿男子露在掩面黑巾上的雙眼.等了片刻.見他沒有反應,於是問道:「閣下是鳳貞的祖翁嗎?」
    那獨臂單腿的男子依然啞口無言,好似根本未曾聽到陳鳳貞的話。
    只聽陳鳳貞顫聲道:「這位英雄,你是否就是鳳貞的公公?」
    話到此處,目中淚光浮動,身軀已開始顫抖起來。
    此刻.非但南宮世家的人緊張已極,就是敵對一方的人,已被這出人意表的事故,驚得渾忘了一切。
    任無心想到與那獨臂單腿之人數度相遇的情形,已能確定他是南宮世家的重要人物。
    隨著陳鳳貞的逐個詢問,心情越來越緊張。
    不知不覺間,也是凝視著那獨臂單腿之人的雙目,注意他眼神的變化。
    那獨臂單腿之人似是心神漸亂,手掌在胸前划動,已失去那混元無極手的原樣。
    可是素手蘭姑卻是無法理解這情況,她那精芒閃耀的眼睛,望著陳鳳貞虛攔在身前,顫抖不息的手掌,愈來愈感困惑,躍躍欲動.大有不受羈勒之勢。
    陳鳳貞頓了片刻,兩行清淚順腮而下,泣道: 「這位英雄,你……你……你可是……」
    她泣不成聲,良久未曾將話講完。
    但那獨臂單腿男子心神似已大亂,眼眶濕潤,身軀顫抖,內心的激動流露無遺。
    陳鳳貞芳心大震,慘然叫道: 「你可是南宮毅?妾身的夫君?」
    那獨臂單腿男子聞言,頓時失聲痛哭,單手掩面;獨躍而去。
    陳鳳貞如遭雷殛,霎時花容慘變,淚珠泉湧,眼望那獨臂單腿男子的背影.嬌軀亂顫,茫然失措。
    忽聽葉湘綺喝道:「夫人!追!」
    陳鳳貞如夢方醒般,身形一晃,疾掠而去, 口中哭喊道:「毅哥……」
    語音甫出,人已掠出數十丈外。
    任無心驚愕不已,暗道:原來這位前輩即是南宮世家的第四代主人,但他怎會流落江湖,淪落到這等地步?
    突聞葉湘綺急聲喝道:「任無心!」
    任無心凜然一驚。
    目光落處, —片黑影迎面撲到,那只瑩白如玉,美絕人寰的纖手,閃電般的擊了過來。
    南宮毅的事,分散了眾人的注意力。
    豈料陳鳳貞驟然離去,素手蘭姑失了統馭,重向任無心襲去,去勢如閃.銳不可擋!
    任無心渾身冷汗一炸,危急之中,來不及細想.身子猛然斜撲,貼地竄逃開去。
    只聽慘呼大起,立在任無心後方的人慘遭毒手,屍體橫飛,血雨四濺,瞬眼之下,五人當場喪命!
    玄真道長驚急交加,長劍一振,劍尖之上爆起萬點銀星,首先朝蘭姑襲去。
    那身形乾瘦的黃衣喇嘛疾躍而上,吐氣開聲,暴喝如雷,五指箕張,一掌朝蘭姑腰際拍去。
    他右掌攻敵.左手與另—個喇嘛的右手緊握,那喇嘛的左手又抓住另一人的右手,十餘名喇嘛以手相牽,竟以密宗添油接命之法,合力應起敵來。
    但見蘭姑身形一轉,揮手之間,—把抓在劍上,硬生生的奪下長劍,震得玄真道長登登登連退,收腳不住。
    砰的一聲,那纖纖素手,一掌拍在黃衣喇嘛的掌上,只聽十餘名喇嘛齊聲一哼,一條黃龍般摔倒開去!
    這不過瞬眼工夫,長劍落地,寸寸而斷。
    但見素手晃動.卻無一人看出蘭姑奪劍傷人兩招,到底是用雙手,抑或僅用了單手。
    任無心目眥欲裂,脫口吼叫道:「統統退!各自逃生!」
    雙掌一併,撲身擊去。
    白大先生與任無心一樣,初時一擊,內腑似被震傷,但見蘭姑肆虐,無人抵擋得住,熱血沸騰之下.猛一低頭,直向蘭姑撞去!
    他童山濯濯,練的是油錘貫頂的功夫,一頭撞去,縱是銅澆鐵打的身子,也承受不起。
    但見那蘭姑風氅飄拂,呼的一響,素手一揮,逕拍白大先生的後腦, —股陰柔之極的掌風卻已先自湧出,直對任無心胸口襲去。
    任無心風度翩翩,瀟灑不群,雖臨敵動手之際,亦是從容不迫,言笑自如。
    然而,面對這鬼魅—般的人物,想到百餘條武林豪俠的性命,也不禁肝膽欲裂,暴跳如雷,與往日判若兩人。
    只聽他嘶聲吼道:「各位朋友快退!」
    身形一側,避過蘭姑的掌力,雙掌電掣,猛然襲去。
    砰的一聲輕響,白大先生應手震飛尋丈,倒地不起。
    任無心一招諸仙盤道,乃是他畢生所學最為玄妙的一招掌法,右掌擊空,左掌終於擊在蘭姑肩上。
    但覺手掌一震,一股陰柔暗勁逆臂而上,左臂知覺頓失,軟軟垂下。
    玄真道長才被震退,順手奪了一人的寶劍,縱身叫道:「這女子不可力敵,諸位朋友理該見機,速即撤退!」
    寶劍—挺,重又攻上。
    群雄本有捨命一拼之意,怎奈蘭姑身手太高,任無心與白大先生等的武功,也非這般人所能望其項背。
    眾人雖有協助之意,但不得其門而入,無法插上手去。
    任無心與玄真道長雖是一再催促撤退,群豪人心惶惶,但因無人領頭,結果一齊觀望,誰也不動。
    那群黃衣喇嘛一僕而起,負傷又上,連同丐幫五老中剩下的四人,一齊朝蘭姑撲擊。
    任無心捨命策應,纏鬥兩合,丐幫五老又死了斐氏昆仲二人。
    那金錢虎吳仁突然攘臂呼道:「俺們鬥不了毒人,先將南宮世家那批狗男女剁了!」
    金背砍山刀一揮,當先朝台階上撲去。
    群雄激憤填膺, 無可發洩,吳仁攘臂—呼,頓時群起響應,人潮洶湧,齊向葉湘綺及南宮世家的人衝去. 殺喊震天.威勢驚人。
    蘭姑雖然武功高強,但靈智迷失,不明世務,被這突發的巨變—驚,神情頓時一怔,手中招式一慢。
    任無心、玄真道長及那黃衣喇嘛等,個個都是武學深奧,功力精深之人。
    蘭姑慢得分毫。幾人如響斯應,閃電般的襲到。
    蘭姑微露驚容,左手徑奪玄真道長的劍柄,右手一揮,迎著任無心的掌勢便擊,對那黃衣喇嘛的添油接命掌,置之不理。
    她力敵三人,以長擊短,以銳攻堅,信手揮來,無不恰到好處。
    縱是心智靈明,武功卓絕,臨敵經驗極端豐富的高手,也難以臻此化境。
    任無心等斗至此處,都不禁暗暗生寒,知道事不可為,唯死而已了。
    只聽啪的一聲,黃衣喇嘛一掌擊在蘭姑脅下。
    蘭姑身形不過微微一顫,那十餘個喇嘛接成的長龍反被震退三尺。每人都是心口劇痛,幾乎翻倒下去。
    為首那黃衣喇嘛穩住身形,沉聲歎道:「罷了!罷了……」
    只聽嗤的一聲,任無心身法微慢.被蘭姑抓住衣領一扯,霎時衣衫撕裂,迎風飄飛,羊脂美玉般的胸膛顯露於外。
    玄真道長沉聲道:「任相公快走,留著有用之身……」
    言猶未了,那素手蘭姑突然神情大變,左手一揮,迫得玄真道長與黃衣喇嘛猛然後退三步.右手疾若迅雷,倏地向任無心抓去。
    任無心凜然一驚,左手仙劍斬龍,猛削蘭姑腕脈.右手一招佛在心頭,閃電般擊了過去。
    這左右兩招,是任無心畢生武學的精華,雷驚電閃,凌厲無倫。
    蘭姑縱是金剛不壞之身,也無法等閒視之。
    但蘭姑似乎突然間靈智全失,右手一翻.一把扣住任無心的左腕,左手一揚,又向任無心右腕抓去。
    這一抓急躁粗疏,全無章法。
    任無心是何等武功,驚喜交加之下,掌勢一沉,電掣擊去。
    只聽砰的一聲,任無心一掌印在蘭姑心口,擊得她雙足離地,震出八尺,落在丐幫五老趙烈彬的身前。
    蘭姑神情劇變,受傷似是不輕,但她右手緊抓任無心的左腕不放,左手一探,一把又扣住任無心的右腕。
    趙烈彬大喝一聲,砰的一掌,猛然擊在蘭姑背上。
    蘭姑身形一僕,摔出一步。
    任無心雙手腕脈被她扣住,功力全失,隨其進退,毫無掙扎之力。
    玄真道長見任無心落入蘭姑手內,不禁肝膽欲裂,寶劍一探,飛身襲去。
    黃衣喇嘛吐氣開聲,隨即又擊一掌。
    這幾人都是當世的一流身手,往返來去,不過晃眼工夫。
    但見黑影一閃,蘭姑拖著任無心的身子,霍地掠出了兩三丈外。
    玄真道長駭然叫道:「諸位快上,謹防蘭姑逃遁!」
    但見蘭姑右手一鬆,嗤的一聲,一把撕脫任無心的衣衫,雙目之內精芒*射,直對任無心左乳之下望去。
    目光一觸,渾身一震,剎那間,那白氣氤氳的臉上,泛起一片迷惘惶惑之色。
    那原本銳利如箭的目光,倏地散亂起來。
    任無心上身盡裸.不禁羞怒交加,右臂一扭,輕易的掙脫了手腕,一掌擊了過去。
    蘭姑似是驟然遇上了一樁絕大的疑難,百思莫得其解,木然呆立,如癡如醉,對任無心擊來的手掌恍若未見。
    任無心掌到半途.忽然發覺蘭姑神情有異,不禁心神一凜,手掌霍然頓住。
    玄真道長等齊齊撲了過來,劍掌紛出,齊向蘭姑襲去,捨死忘生,銳不可當。
    忽聽葉湘綺嬌聲喝道:「住手!」
    玄真道長等忽見任無心與蘭姑相對而立,相距咫尺,伸手可及。
    但兩人都似陷於沉思之中,寂然不動。不覺齊齊一怔,一起圍了上去。
    葉湘綺一掠而到,一瞧兩人的神情,心頭也是一怔,暗道:蘭姑的靈智已受禁制,記憶已失,沒有思考之能,似這般沉思瞑想,是何道理?
    尋思中,突然發覺,任無心的左乳之下,有一塊色做暗赤,銅錢大小的胎記,那胎記上豐下銳,形似雞心。
    蘭姑兩道散亂的目光,盯著那胎記—瞬不瞬。
    葉湘綺心頭靈光一閃,輕輕說道: 「蘭姑,你識得這雞心胎記嗎?」
    蘭姑恍若未聞,兩道繚亂的目光,兀自籠罩在那塊暗赤色的胎記之上。
    葉湘綺秀眉微皺,道: 「他姓任,名叫無心,任無心你認識他嗎?」
    蘭姑充耳不聞,那迷茫的面容上,逐漸露出一片苦思的焦灼神色。
    此時所有的人都已歇下手來。
    數百道目光,齊皆投注在蘭姑身上。
    曉色朦朧中,廣場上岑寂如死,緊張迫人。
    忽見任無心雙目一睜,柔聲念道: 「是任是負,我任我輩.無犯無隱,心喪三年。」
    眾人聞言.齊齊一愣。
    想那一般江湖豪傑,縱然通得文墨,誰又懂得這無頭無尾,不知所云的語句?
    那黃衣喇嘛怔了一瞬,忽以傳音之法向玄真道長道:「道長是玄門高人,可知任相公講的什麼?」
    玄真道長想了一想,亦以傳音入密之法說道:「那前面兩句,是詩經中的兩句話,意思是抱也,負也,後面兩句是禮記上的話。說的是弟子事師之禮,這四句連在一起,好像是一個人叮嚀那師父,要他好生照顧這個孩子,後又叮囑那孩子,教他孝順師父……」
    黃衣喇嘛接口道:「那囑托之人可是個女子?」
    玄真道長道,「這點貧道就不敢亂講了。」
    黃衣喇嘛道:「四句話中,充滿了柔情關切,和淒涼婉轉之意,那囑托之人一定是個女子,而且定是那孩子的母親。」
    玄真道長暗暗忖道:若由語氣分辨,那囑托之人與那位師父之間,關係必然十分親密。
    思忖中,心頭似乎體味到一個纏綿緋惻,淒艷感人的故事。
    但他乃是有道之士,念頭一閃而過,揣測之辭,不敢講出口來。
    葉湘綺待了片刻,見蘭姑木然未動,於是緩緩念道:「是任是負,我任我輩,無犯無隱,心喪三年。蘭姑.你曾聽到過這四句詩文嗎?」
    場中一片沉寂,每個人都睜大雙目、豎起雙耳,等待蘭姑的反應。
    過了片刻,那蘭姑果然嘴唇翕動.喃喃自語起來。
    葉湘綺與玄真道長等都知道蘭姑不能言語,見她突然開口發聲,不禁矍然驚凜。
    人人的心情都緊張萬分,大氣也不敢出。
    蘭姑宛如囈夢,喃喃自語了一陣。
    先時聲音低微,模糊不清。
    念到後來,站在近處的人已經能夠聽出,她口中念的,正是那四句詩文。
    任無心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
    隨著蘭姑那逐漸清晰的語聲,任無心的臉色愈變愈是蒼白,一忽工夫,額上冷汗直冒,身軀顫抖起來!
    驀地.那蘭姑彷彿噩夢乍醒,身子陡然一震,駭然驚叫道:「任無心!」
    她口中叫出之聲並不太高,但全場之人都隨著她那叫聲心頭一緊。
    任無心渾身一顫,機靈靈打了一個寒噤,陡地雙膝一軟,跪倒下去。
    但見蘭姑素手一伸,猛然抓住任無心的雙肩,口中囁嚅道:「任無心……任無心……任……」
    她口中囁嚅不停,反覆念著任無心三字。
    那雙美絕人寰的纖纖素手顫動不息,搖得任無心的身子簌蔌直抖。
    突然間,那雙迷茫繚亂的美眸中,滾落兩串晶瑩的淚珠,順腮而下,灑落在任無心臉上。
    任無心心頭一酸,雙目之內也湧出兩行熱淚來。
    轉瞬間.這二人淚落如雨,衣襟盡濕。
    任無心突然雙臂一抬,抱住蘭姑的雙腿,發出一陣聞之令人心碎的抽泣。
    這是駭人聽聞之事,領袖俠義道, 與南宮世家作殊死鬥的任無心,竟然跪在南宮世家鎮懾江湖的素手蘭姑腳下。
    二人默默無言,相擁而泣!
    場中沉寂如死,只有任無心那心碎腸斷的抽泣之聲,繚繞在群豪耳際。
    群豪的眼眶之內,逐漸浮起了淚光,悄然垂下頭去。
    葉湘綺憶起了自己的老父,忍不住滿懷悲愴.倏地掩面垂泣起來。
    突然間,有人驚叫一聲,群豪抬目一望。
    只見蘭姑那滿頭青絲,這就片刻工夫,已經轉成了灰色。
    須臾,灰白轉成花白,花白轉而雪白。
    晃眼之間,滿頭華髮,銀光皚皚.迎著朝曦,閃閃生輝。
    任無心滿懷激動,忍不住淒然叫道:「娘……」
    這淒聲呼喚好似晴空霹靂,震得蘭姑矍然一驚,霍地清醒過來。
    她先是一驚,隨即一怔,片刻之間,前塵往事,歷歷如繪,重又打她心頭掠過。
    這片刻間,人世間—切喜怒哀樂,在她那猶帶神秘的臉上交相顯露。
    她那陰睛不定,瞬息萬變的表情,活活刻畫出一個歷經滄桑,但卻神秘如謎的婦人。
    晃眼間,眼角魚紋,額上車道。
    她突然變得蒼老衰頹,面目全非,令人不復相識了。
    任無心失聲喚道:「娘……您……」
    干言萬語淤塞胸頭,不知從何說起,但他雙手緊緊抱住娘的雙腿,生似防她突然飛去一般。
    蘭姑雙睫一合,兩滴晶瑩閃亮,朝露一般的淚珠,順腮滾下,灑落在任無心那滿佈孺慕之情的臉上。
    過了片刻,她雙目一睜,朝跪在膝前的任無心凝視一眼。
    昔日那充滿了神秘,為天下武林帶來無窮恐怖的面容上,這時慈祥愷悌,神光湛然,令人一見,心頭頓起溫暖之意。
    在場之人,盡多叱吒風雲,桀驁不馴之輩。
    但只一瞧那副容色,立即暴戾全消,心平氣和,與平素判若兩人。
    任無心淚承於睫,仰面道:「娘.南宮世家……」
    他突然想到,母親深受南宮世家毒害.其身受的折磨,人所難堪。
    南宮世家四字,對她定是一種重大的刺激,講了一半,倏然頓住。
    果然,蘭姑一聞「南宮世家」四字,臉色劇變,身子猛然一震,雙目之內,迸射出兩道獰厲的寒電。
    這兩遒寒電殺機橫溢,群豪的目光與那兩道寒電一觸.不禁心神一凜,紛紛轉過臉去。
    蘭姑倏地驚覺,暗道:我這孩兒是萬眾敬仰的英雄.我……我造劫江湖,殺人無數敗壞了他的俠名。
    一股母愛油然而生,令她性情大改,由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變成一位慈祥愷悌的母親。
    只見她左手一撫任無心的頭頂.右手一指四方,沉聲道:「孩子,直搗南陽,打破迷魂牢,拯救那批無辜被害之人,毀滅南宮世家,為死者伸冤報仇,替你母親出一口怨氣!」
    任無心見她似有離去之意,不禁大急,道:「母親別再拋下孩兒,咱們一起打到南陽……」
    蘭姑搖首道:「娘另有要事,你只管放膽前進.有這許多同道好友相助,娘包你一戰而勝,大功告成。」
    任無心急道:「萬望母親與孩兒盤桓幾日.稍慰兒子孺慕之情。」
    蘭姑苦苦一笑,搖首道:「為娘的不便與你同行……」
    突然轉面喝道:「誰敢逃?」
    眾人扭頭望去,發覺葉湘綺等南宮世家的人,正在悄然後退,似有逃遁之意。
    歐陽亭大聲喝道: 「大伙動手,莫要放走了南宮世家的爪牙!」
    縱身一躍,當先撲去。
    只聽暴喝聲起,人潮洶湧,齊向南宮世家的人撲了過去。
    葉湘綺心神一凜,暗道:四夫人此時尚未回轉,看來她夫妻重逢,不會回返南宮世家了。
    振腕一劍,朝當先撲到的歐陽亭襲去。
    歐陽亭冷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
    左手一撩,朝劍上抓去,右手駢指如戟.閃電般戳去。
    他是丐幫五老中的老二,葉湘綺自知不敵,見勢不妙,疾地一躍縱開了丈許。
    只聽妙雨朗聲喝道:「兩位師兄請隨小弟來!」
    妙法、妙空聞言.急忙緊隨妙雨身後,直向那面色蠟黃的黑衣男子衝去。
    忽聽一聲尖叫,那吳四娘險險挨了一刀,鋒刃劃過,胸前羅衫裂了—條長口,雖未傷及皮肉,人已嚇得半死。
    金錢虎吳仁喝道:「老大、老二、老四,先將那妖媚惑眾的賤婢剁了!」
    坐山虎吳德洪聲道:「三弟說得對,這賤婢賣弄風情,興風作浪,不是好東西!」
    說話中.長白四虎爭先恐後,群向那蓮兒撲去。
    群豪畏懼的僅是素手蘭姑一人,蘭姑既已反正,群豪怯懼之心已去。
    —個個意興飛揚,豪氣大發,勇往直前,威不可當。
    南宮世家的人,則適得其反,倚為憑借的蘭姑既失,陳鳳貞又—去不返,群龍無首, 人心惶惶,戰志崩潰,各人都只想逃命。
    先頭那批懾於威勢,惑於美色,立在西邊的人,此時看出情形不妙,紛紛暗自溜去。
    任無心環視一眼,知道勝券在握,暗道:南宮世家利用各種手段,收服武林人物,雖然有些是自甘墮落,情願為其效死,但其中難免也有迫於無奈,或是抱著孤臣孽子之心,屈身自污,待機而動之人。
    倘若不分青紅皂白,一概處死,既失仁恕之道, 又自毀助力,延遲成功的到來。
    忽聽一聲大喝,慘呼隨之而起。
    一個青衣老者一劍削去,斬斷了許二娘的右臂,血雨四濺,灑落一地。
    任無心縱聲叫道:「列位留意,咱們以仁義興師,少傷人命,盡量擒活口。」
    蘭姑聞言,臉上露出一片慈祥的微笑,道:「吾兒好自為之,娘去了。」
    任無心大急道:「娘……」
    雙手一探,匆匆抱去。
    蘭姑莞爾一笑,風氅微拂,晃眼逸出丈許,藹然道:「只要你念著娘,娘必在身旁。」
    電閃雲飄,轉眼不見。
    任無心怔了一怔,耳聽喊殺之聲,倏地清醒過來。
    當下振起精神,朝四下打量一眼,忍住內腑傷痛,疾向人群之內閃去。
    只見他身如游魚,穿梭於刀光劍影之內,雙手齊揮,四處襲擊,招招中敵,南宮世家的人紛紛倒地。
    展眼間,南宮世家的人倒臥一地。
    只有葉湘綺、蓮兒,及那面色蠟黃之人立在場中,群豪環立四外,圍的水洩不通。
    場中情勢—清,歐陽亭記起西邊那群人來,扭頭望去,見那批人業已溜去大半,尚有近百名留在原處。
    歐陽亭手指一個白淨面皮的男子,喝道:「五弟過去,將那淫賊斃了。」
    趙烈彬洪聲道:「小弟遵命。」
    大步奔行過去。
    金錢虎吳仁大喝道:「這批王八羔子都不是好東西,大伙動手.統統宰了!」
    只聽一陣暴喝道:「對!統統宰掉!」
    群豪之內.很多人本是搏殺盡性,此時一呼百應.轉向西首衝去,勢若瘋虎,狂猛驚人。
    西首這批人中.大部分是貪幕權勢,迷戀美色之徒,他們此來的目的在於蓮兒。
    雖見南宮世家的人一敗塗地,但瞧蓮兒猶在,且還多了一個美艷如仙的葉湘綺.因之都未死心,還想看個水落石出。
    忽見群豪潮湧殺到,不禁大驚失色,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那白淨面皮,身穿月白長衫的男子,酒筵席前出盡風頭,將白大先生譏損得體無完膚.眼看群豪殺來,知道大事不妙,呼嘯一聲,扭頭狂奔而去。
    他一領頭逃遁,霎時牽動陣腳, 大夥一哄而散,分頭鼠竄,亡命而逃。
    趙烈彬大喝一聲、身形電掣、幾個起落,追到那白衣男子身後.手起一掌,猛地擊下!
    只聽砰的一聲,那白衣男子叫也不曾叫出一聲,後腦已被擊碎,腦漿四迸.當場斃命。
    丐幫五老原本嫉惡如仇.今日死了斐氏昆仲.重傷了白大先生,趙烈彬餘恨難消, 身形一轉,繼續追擊上去。
    那長白四虎與關東破雲七鞭等更是得其所哉,橫衝直闖,所向無敵,追在逃竄之人身後撲殺不已。
    玄真道長望了一眼,低聲說道:「任相公,那些人雖然可惡,悉數殺掉,也顯得過於殘忍,相公還是喚回諸位朋友,留給那批人一條生路吧!」
    任無心目光一轉,朝斐氏昆仲的屍體瞥了一眼,黯然歎道:「今日之事,在下不便多口,還是道長與歐陽前輩做主吧!」
    玄真道長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暗道:這也難怪,斐氏兄弟死在蘭姑手內,白大先生和唐老太等身受重傷.奄奄一息,想那蘭姑乃是他的母親,他引疚自責,不免心存愧怍, 自覺不便講話。
    忖念中、目光一轉,朝歐陽亭望了過去。
    此時場中躺滿了南宮世家的人。
    葉湘綺、蓮兒及那面色蠟黃的男子,三人默然站在中心。
    群豪這面尚有數十人,團團圍在四外。
    白大先生、唐老太和那十餘名黃衣喇嘛.內腑幾被蘭姑震碎,這時都席地而坐,各自閉目運功,壓制體內的傷勢。
    歐陽亭與玄真道長相視一眼.目光交投,誰也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收拾這殘局才好?
    白大先生攸地雙目一睜,道:「任相公……」
    他氣若游絲,語聲低不可聞,甫一開口,胸口頓時起伏如浪,喘息一陣,重又住口不語。
    任無心急忙走了過去,伸出右手貼在他的背心,將一股內力*送過去,幫他穩住傷勢.白大先生輕輕歎息一聲,緩緩地道: 「任相公,疚不在你,何用……」
    他開口講話,立即牽動內腑.劇痛難當,言猶未了,重又頓住,任無心黯然道:「老前輩安心養息,在下不惜一切,總要設法療好幾位的傷勢,稍挽我母子二人的罪衍。」
    白大先生道:「罪在南宮世家,令堂也是受害之人……」
    歐陽亭接口說道: 「彼此道義相交,肝膽相照,事已至此,相公還是遵從令堂的吩咐,率領天下英雄,早日打到南陽,攻破南宮世家,咱們丐幫五老,死亦無憾了!」
    玄真道長道:「歐陽施主講的不錯,相公也有傷在身,還是早點了結此間之事,好定未來的大計。」
    任無心暗暗一歎,拱手道:「既然如此,就請歐陽前輩召回趙老前輩,也好處理此間之事。」
    歐陽亭轉臉一望, 只見滿街遺屍,趙烈彬等早已追出鎮外,當下靜立一瞬,氣凝丹田,縱聲—陣長嘯。
    那面色蠟黃的男子,突然縱身一躍,猛然朝西北面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