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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傷人

    他累,他怕,他運氣不好,他懷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當我們聽至這些話的時候,便會瞭解,他真正的問題是:他沒有勇氣去面對和反省自己,其實只想逃避。
狗咬狗的那隻狗

    「就這樣,」鐵手帶著苦味地說,「本來是為了『金梅瓶』,後來是為了『大快人參』,先是跟梁癲、蔡狂大打出手,然後又與唐仇、燕趙、趙好鬥了幾場,傷了一身,事倒未成,真是慚愧。」
    這時候,他們已回到「危城」蘇秋坊那兒,鐵手已運聚神功,把內傷暫時逼住,再運氣調息,由追命護法,功力已恢復大半;然後又以絕世雄渾的神功,把五臟以玄思冥想之法,打開天目,將八卦藏象與五臟運息相結合,並將其氣透出體外,與宇宙五行星曜相互補引,添元得力,再收納回身內,淨意慾念,歸息調元,使得內創亦復元了七七八八——這等奇功卻使阿里、二轉子、儂指乙、梁取我、小刀、馬爾、寇梁、唐小鳥、李鏡花、老點子、張書生(這人率眾赴京上書,結果中途遭大將軍派人劫殺,以致血洗老渠鄉,他死裡逃生,與殘部逃到京城,千苦萬辛,跪求逃得性命,潛回危城,已發誓不再屈膝卑顏,叩頭乞求,只圖糾眾起事,奮發自強,決意拋卻儒巾氣,拔俠刀抗魔,這還實際些!)等人,為之大開眼界。
    鐵手有這等神功,有兩個人全不詫異。
    他當然就是追命。
    還有冷血。
    鐵手以驚世渾厚的內功為自己療傷之際,追命也正為小骨、小鳥、小相公下藥治傷,而且幸好還有蘇秋坊在旁協助驅毒敷創。鳳姑與鐵手分道揚鑣之際,曾給了鐵手三片「大快人參」慘綠的葉子。
    鐵手見「大快人參」只剩下四張葉子,堅不肯取。
    鳳姑當時便以李鏡花的臉色蒼自為由,勸他收下:「……萬一路上小相公身上的毒性又發作起來,有這樣的靈物防身,那就方便多了……鐵二爺行俠江湖,轉戰天下,這種千年難得、百年罕見的藥物,二爺還是收下的好——」
    「何況,」鳳姑堅決要鐵手拿去這三片神奇的葉子,「我看,杜會主也是這個意思,鐵爺又何必拒人美意於千里之外呢?」
    幸好鐵手沒有拒絕到底。
    ——因為他也聽說了:驚怖大將軍已促使師爺蘇花公,請動了「老字號」的溫辣子,還有四名溫家用毒高手趕來對付追命和冷血及一干為民請命的書生。
    ——這大快人參的葉子,可能會用得著!
    沒想到,馬上就派上了用場!
    冷血為療傷、調息、驅毒的人護法——雖然他自己的傷亦仍未徹底好轉。
    不過這個人確然就像是鐵打的。
    他幾乎每一次對敵,都遇上強敵。
    每一戰都幾乎負傷。
    而且有多次都傷重幾死。
    但他死不了。
    他幾乎已視傷為樂———如有許多人視苦如樂一般,習武,是最苦的了,拉筋劈腿、拿頂倒立、打坐練氣、舉鎖插砂,無一不苦,但若能以這些苦為樂趣,就會練出高明武藝來。就算初習樂器時也一樣,多是嘔啞喑嗚難為聽,但一旦熟習了,以難聽為出發,終可以練出動聽的來。冷血的情形就是這樣子。
    傷——已成了他的樂趣。
    負傷:是他的「家常便飯」。
    追命就曾這樣調笑過他:「你真是報應。」
    冷血隨意地問:「什麼?」
    追命打趣地道:「你下輩子一定是能治百傷、以外創藥治人無數的大夫。」
    冷血這倒愕然:「為什麼會是大夫?」
    「因為你這輩子負傷無數,但偏偏都可以活下來,冥冥中一定有數,想你後世必為治療傷者不可勝數,今世只是來世的果。」追命笑嘻嘻地道,「你真是個打不死的捕快。」
    「可惜我的心卻不如我的身體強悍,」冷血無奈地說,順便也認真地追問了一句,「為什麼會是來世?按輪迴說,前世惡行今世報,反之亦然。為啥我今世負傷纍纍,卻成了來生活人頻頻?」
    追命道:「輪迴說總是認為今生所受果乃前世所作因,這樣說來,前世作惡,便今生受苦;今生為善,都要等來世才有好報。可惜的是,有沒有前生?我們不知。有沒有來世?我們也不肯定,世人有作三世書者,實在是術數中最令人無法置信的一種:既然前生的事,卻不知是否準確應驗,看來作什麼?不如淨看今生還踏實些!這種說法太可悲了。不管你今生做了什麼,都只是前世的影子和報應,已無可挽回了。而今世無論做了什麼好事,都不知有無來世的善報,作來做甚?不如我這說法:我相信先有來世,然後影響今生;正如我們活著的時候,多做點好事,反過來影響前世,這樣較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既積極,想法也舒坦多了。」
    二轉子是個反駁高手,聽到這兒,忍不住便說:「這樣也不過是故意倒反來說而已,豈不強辭奪理?」
    「人會怎麼做,完全就看他是怎麼去想。人的成就有多高,就看他是怎樣想自己。人能做什麼事,也是由想法決定。」追命道:「就算這是倒反來說,但未必不是真道理——真理豈不是常在失去它的時候才顯得特別正確的嗎?只要這種想法,可以使我們做事進取、主動掌握自己好的方向前進,那就別管它反不反了;有時候,強辭也下一定是奪理,它本來就理氣直壯地逼近真理而已!」
    阿里拍拍小平頭,嘿聲道:「你真不愧是個喝酒的捕快。」
    自從阿里全家幾乎都喪命在「久必見亭」後,他已很久不言不語不笑了。
    近日,他的心緒才略為平伏了一些。
    那是因為他結識了一個人。
    一個女子。
    ——那是他的一個秘密,他答應過決不說出來的。
    追命對他的說法倒是好奇,笑問:「何有此說?我今天還沒喝酒哪!」
    阿里道:「你連沒喝酒的時候講的也是醉話。」
    追命倒不引以為忤:「有些醉話說得倒很清醒——我只是一個遊戲人間的捕快而已。」
    冷血負責醫治唐小鳥。
    因為他是個「受傷專家」。
    久病能自醫。
    一—唐小鳥本來善於用毒,但她對付的是雷大弓和狗道人,這兩個人實在是太瞭解她的施毒之法了,正如她也一樣深悉這兩人的卑鄙手段一樣。到頭來,她雖奮戰負傷,但由於猝然發難在先,狗道人和雷大弓也一樣負傷不輕。
    雖傷,但決不致命。
    冷血把諸葛先生「延命菊」金創藥,揉合他自己創研的傷藥「忍春花」,合成了一種治傷神效的藥:「骨肉茶」,不管煎煮內服還是碾碎外敷,都極具療效。
    唐小鳥很快便清醒過來。
    傷勢也以極快的速度好轉。
    醒過來之後的唐小鳥,卻對她面前的人(所有人,除了小骨)都很防範。
    她不是屬於這一夥人的。
    她天生就不是。
    她是殺手。
    一一殺手天生就應該是孤獨的。
    也活該孤獨的。
    ——不孤獨的殺手不會是好殺手。
    因為殺人是目的把人推向最孤寂的所在之手段,所以絕對是件孤獨的事,而進行這種事的人也一定是個孤獨的人;不孤獨;只有為人所殺。
    她沒有期待。
    沒有寄望。
    更沒有理想。
    她救小骨,更完全不是為了真理慈悲正義,她出手救小骨完全只為了要救小骨。
    她不能讓他死。
    因為她喜歡小骨,所以她就留在「大連盟」裡,為大將軍效力,也好接近小骨:她可不管自己是不是一廂情願,更不會理會小骨是不是也喜歡,甚至也不問小骨是否知道自己的心意。
    不需要。在一貫殺人而不須問情由的女子而言,愛人,乃至救人也不必問原由。
    她已是破敗之身。
    她不要求別人也愛她。
    ——別人愛她,她反而苦,她可不想為什麼人而潔身自好——自律太辛苦。
    她只要愛人就好,且不管對方是不是值得她去愛。
    她不是背叛大將軍。
    因為沒有什麼人值得她去背叛。
    她只是要救小骨。
    ——所以,清醒後的唐小鳥,像一個正給人繪像懸紅下令追殺的人不小心走入殺手群中一樣,反應只有:防衛、防範、防。
鬼打鬼的那隻鬼

    追命負責救治小骨。
    小骨只給唐仇的暗器掠過,並沒有著實打中,所以情況並不嚴重。
    追命用了一小片「大快人爹」的參葉,已將之救醒。
    但主治李鏡花的蘇秋坊卻發出了警告:
    「叫他洗澡。」
    「?」這吩咐沒道理。
    小骨嗅嗅自己的衣衫,還不算臭。
    「還不去沖個涼!」
    蘇秋坊卻皺著亂水似的額紋怒叱了。
    追命也不明所以。
    「洗澡?」
    「去!」蘇秋坊啐道,「你們以為唐仇的毒有這麼好對付?毒是解了,但沒消。」
    「這『四大皆凶』,人人都凶,既下了毒,就是極毒!快去井邊沖沖身子,快,遲了毒性又得復發!」
    小骨不敢不去。
    ——讀書人總比普通人知道得多。
    蘇秋坊是讀書人。
    而且還是很有名的讀書人。
    他的話使這些講理的江湖人不敢不聽(不講理的江湖人根本就不容讀書人說話,而讀書人也不愛把道理說那種人聽),
    所以小骨便去井邊洗澡。
    他嘩啦嘩啦地照頭淋上了幾桶水。
    水本來是清的。
    到地上已成了黑色。
    因為經過了他的身體。水流過他身體肌膚時,他有一種極為舒爽、如同身心脫落的感覺。——唐仇的毒真的是這樣的毒,沒經水這一衝,還未能真個明白奇毒纏身的齷齪感覺。
    小滑沖好了涼,不禁、不意、不經意地往井中望了一眼。
    並中有人,亦向上望來。
    那當然是他自己,只在恍惚間以為井中還有一個人。
    只是小骨忽覺有些兒陌生。
    忽爾,他又回頭。
    ——那真的是他自己嗎?
    如果井裡真的是自己,按照道理,對反的互映,那人亦因望下(井底)望去才是,怎麼會反而望上望來呢?
    小骨俯井再看:
    井裡確是有人。
    ——確是小骨自己,正望井底望去,沒有異樣。
    小骨怔忡間,以為剛才自己只是錯覺。
    他戀戀不捨,又往井裡望去,不意竟不小心把水桶撥落井中,一時水花四濺,小骨也碎裂成無數個殘影。
    他依稀覺得,井內似有一無位真人,正要與自我相會,但又未得啐啄之機。室所在近,只要更進一步;但人在竿頭,何從進退?
    噫!
    小骨也在水井旁一時迷茫住了,好像想到什麼,又好似忘掉了什麼。
    蘇秋坊為李鏡花祛毒。
    ——三人中,以李鏡花的「毒傷」最為嚴重。
    她剛著了唐仇之毒,才因趙好以「大快人參」救治下醒了過來,卻又給唐仇再次暗中下毒,要不是唐仇因不欲毒性即時發作而引致趙好向自己施辣手,盡量把毒力減至最輕,李鏡花這毒力可真不易去除。
    而今仍能毒氣盡去,主要是因為:
    一一用了幾乎是一整張的「大快人參」葉子。
    ——蘇秋坊在。
    蘇秋坊是位書生,看來武功也並不如何,可是解毒、解穴、解奇門雜陣、活結死結的方法卻是一流的。
    簡直是一流一的。
    他花了相當不少的時間與心力,為小相公解除毒性。
    追命對蘇秋坊也很好奇。
    他慢慢發覺蘇秋坊有一種很奇特的性情:
    他喜歡「解」——
    解開一切「結」。
    一一包括學理的、醫藥的、情感的、還是神秘的、習俗的。
    他對「毒」似很有「研究」。
    他用大半張參葉,解了李鏡花身上之毒,囑李鏡花道:「你到屋後,往東南行,三十丈外,有一條小溪,叫映溪。你去把身子浸一浸。」小刀生怕小鏡不便:「不如也到院子裡打幾桶水,帶到澡堂裡沖洗好了。」「不可以。」蘇秋坊斬釘截鐵地道,「各位鄉親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要知道她不是小骨,只受暗器擦及髮際治毒。她先著了『三毛』又中了『冰』要盡去毒,一定要浸一趟活水。」
    於是李鏡花在蘇夫人和凌小刀的陪同下,去後面的溪裡浸了一陣子。
    結果:
    溪上結了一層薄冰。
    後果:
    下游有不少魚翻了肚子,浮了上來,給毒死了。
    小相公這才算復原。
    真正的復元優先。
    群雄議事,商量大局:
    追命:「我想,要對付驚怖大將軍,首先得要爭取於一鞭。『大道如天,各行一邊』的於一鞭,是天子門生,權重威猛,是個極難對付的人物。如果他不支持凌落石,只要不肯發兵助他,凌驚怖則頂多只剩下『朝天門』、『大連盟』、『暴行族』、『萬劫門』、『四大兇徒』、『妙手班門』、『三十星霜』等的武林勢力,我們就不必跟他軍隊裡的實力硬碰了。」
    張書生:「你想先孤立大將軍?」
    追命:「你若要對付一群人,一股勢力,一是先要使他內部腐敗,二是要把主要敵人先行孤立起來。如此便可不戰而勝。凌落石是太可怕的敵人,他精明、殘狠、武功高,且握有重權,還能保持清醒,對付他會很吃力,倒不如先行讓他們鬼打鬼!」
    張書生:「那我們豈不是變成了他們鬼打鬼之間的那只真正的鬼!?」
    冷血:「我主張直接的方法。」
    張書生:「你且說來聽聽。」
    冷血注目向小刀和小骨。
    他不知怎麼說才好。
    小刀憂傷地道:「你想殺我爹爹?」
    冷血點頭。
    張書生:「用什麼方法?」
    冷血:「直接過去,殺他,可免多傷無辜。」
    張書生:「大將軍扈從如雲,你怎麼按近他?」
    冷血:「我等。他總有鬆弛的時候。」
    張書生:「他這樣子的人,難有疏忽,你等到什麼時候?」
    冷血:「人總會有疏失,而且,他遲早也會憋不下去。」
    張書生:「憋不住什麼?」
    冷血:「憋不住要先行襲擊我們。」
    張書生:「你等他出擊時才作反擊?」
    冷血:「任何人在攻擊別人的時候都會有破綻讓人反攻。」
    張書生:「可是這樣你恐怕要等很久,日子過得越久,大將軍害人越多,這樣等待反而死得人多。」
    冷血:「那只好不等了,誰阻我殺他,我便先殺誰。」
    張書生:「這樣死的人恐怕也就更多了。」
    冷血:「反正是這樣子,我就先把大將軍手下的走狗逐一剪除,殺了再說。」
    張書生望向鐵手。
    鐵手:「我聽過你們的轉述,那魔頭既連兒子都忍心殺害,當今之計,應該先去保護凌夫人才是。」
    小刀動容:「對。」
    小骨即道:「我去。」
    鐵手:「你不能去!」
    小骨:「為什麼?」
    問出口之後,他已明白,當即垂下了頭,絞扭著手指。
    小刀:「那我先回去。」
    冷血:「大將軍已瀕瘋狂,你去也不安全。」
    小刀急了,「但誰去救我娘親?」
    蘇墳坊忽道:「張判這個人也很不簡單,有他在,也許能護得住你母親,如果此人協助,救出凌夫人之事便應可行。」
    鐵手:「大將軍有四大兇徒鼎力協助,我們很難解決他的,除非是先解決燕趙、屠晚、唐仇、趙好四人。」
    梁取我:「對!」
    他一家子都在重逢之夜盡喪屠晚手中,所以非常激動。
    張書生:「你可有辦法解決他們四人?」
    鐵手:「我沒有。」
    張書生聽出他話裡的未盡之章:
    「誰有?」
    「無情。」
    鐵手回答。
煮狗論英雄

    眾人大喜過望,都問:
    「無情會來嗎?」
    冷血望望追命,追命看看鐵手,鐵手瞄瞄冷血。
    冷血先說:「我大師兄他要是來了,正好四對四,一對一,我等他來。」
    追命卻道:「要是他來了,神侯府裡誰人護著世叔?而今朝中鬼魅魑魎,暗中伺伏,大師哥行動不便,一動不如一靜。」
    鐵手才道:「大師兄也知道『四大兇徒』襄助大將軍一事。我離京師之時,師哥仍在世叔身邊,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來。」
    眾人都有些失望。
    大家都希望無情能來——無情的名頭實在太響亮了,何況又是一個雙腿有殘疾的年輕人,大家都想看看他的廬山真面目,瞧瞧他的身手如何。
    冷血道:「不管怎麼說,我們都不該依靠大師兄。這件事,我們的人手已夠多了,不該再依仗援軍外力來解決。」
    追命道:「正是。我還是去說服於一鞭吧,他是我們兵家必爭之子。」
    冷血道:「我陪小刀去把凌夫人接過來。」
    追命道:「你不便去,這些日子以來一鬧,誰都認識你。危城裡只要是大將軍的人,誰都對付你。雖然現在有梁老哥為你作證,小相公亦可為證,你非『久必見亭』滅門慘禍兇手,但你要去護凌夫人,容易打草驚蛇,說不定反而使人面獸心的凌落石會對他夫人下毒手。」
    冷血道:「可是……你也不便去,你的身份已當眾揭露,『朝天山莊』裡誰都知道你就是追命。」
    鐵手道:「你們都不便去,我去。」
    冷血:「你去……?」
    追命:「說的也是。一,鐵師哥還未與大將軍直接朝過相。二,鐵師哥也未跟大連盟的人扯破臉,以他名捕身份,也好周旋。三,師兄行事穩重,又是生面,比較方便。」
    冷血依然爭持:「可是二師哥的傷太重……」
    鐵手微笑道:「四師弟你的傷說來也沒好全。」
    追命呵呵笑道:「其實我們幾個都是不怕受傷的。受傷有時正像多到挫折一樣,反而可以刺激我們大死一番而後活,更加拚命。你們兩人,一個在可負傷中愈傷,一個能在搏鬥中復元,這傷可怕了你們!」
    冷血很有點急。
    小刀臉紅紅的,望向小骨。
    小骨握緊拳頭,垂頭喪氣。
    追命忽然明白了。
    他在鐵手耳邊輕聲笑說了幾句話,鐵手也不住點頭。
    然後他望望冷血。
    又看看小刀。
    這張本來挺方正、俊朗沉實的臉孔,忽然咧咀、笑了。
    「這樣好不好?」鐵手溫和地道,「我和三師弟,分頭行事。三師弟試著去說服於一鞭。我則到『朝天山莊』請出凌夫人,由小刀、小骨和冷血在較安全的地方相候,到時才勸服她棄暗投明,總比我這張拙口勝任多了。」
    「對對對,」追命也附和說,「四師弟和小刀、小骨跟凌夫人都有特別的感情,凌夫人也是女中豪傑,只要不在凌大將軍身邊,我們也就不那麼投鼠忌器了。」
    小刀很高興,忍不住去看冷血。
    冷血剛好也在看小刀。
    兩人對視了一眼。
    四目交投,好像瞬息間的纏綿。
    ——那是一種眼色交流的驚艷。
    很快。
    不留痕。
    只在心裡泛起漣漪:
    (啊,這個人,我曾為他而受辱,而他曾在我受辱的時候救過我,啊,這個漢子……〕
    (哦,這女子,她曾為我受辱,我曾眼看她受辱,哦,這女子——)
    這樣想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因為同經歷了那一幕,兩人都很有一種親暱而秘密的甜蜜,漾上心頭,連同慚愧與嬌羞。
    追命卻注意到了小骨的神情。
    小骨的魂魄就像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他也發現了唐小鳥的神情。
    她望小骨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魂魄附在那兒似的。
    追命心裡不禁暗暗歎息。
    他想起一首歌。
    一朵花。
    一個人
    一首熟悉的歌。
    一種會轉色的花。
    一個叫小透的姑娘。
    張書生忽然問小骨:「你還當凌落石不是你親爹?」小骨握緊了拳頭,半晌才道:「親爹會殺兒子的嗎?」「會。」蘇秋坊回答得斬釘斷刃一般的爽利,「歷代君王帝后,殺的不少是親子親屬!」
    小骨慘笑道:「反正,他也不當我是他的孩子。」
    張書生再問:「如果你遇上他,你會怎麼辦?」
    小骨沒精打采地道:「我避開他……反正,我是怕了他。」
    張書生又問:「如果他對付你娘親呢?」
    小骨心亂如麻:「他會對付娘?……你說,他會怎麼對待她?」
    蘇秋坊忽道:「譬如殺了她。」
    小骨駭然道:「不會的,不會的……!」
    張書生叱道:「如果會呢?」
    小骨仍不敢面對:「不會的……」
    張書生:「他敢殺子,他會不敢殺妻?有一種人,誰礙著他前路,他就會清除一切障礙。」
    小骨慘然道:「我……我能做什麼?我不是爹的對手,我,有心無力,我——太累了。」
    「小骨,你還年輕力壯,就算不依仗父蔭,也大可頂天立地地幹出一番事業來,實不必如此失望。」
    小骨彷惶地道:「……我憑什麼去闖江湖?我一向沒有運氣,連貓貓……她也死了,這世間懷才尚且不遇,何況是我這無才無德的人!我在『大連盟』和『朝天門』,就很不得爹……大將軍的歡心,爹身邊的人不是對我阿諛奉迎就是說假話,不然就當看不見我這個人,我沒有朋友,常受小人所妒,我這般沒人緣,怎麼闖這波濤萬重浪、風險萬重山的江湖呢!」
    唐小鳥忽然冷叱道:「你能夠的,你有才幹,你也有朋友的。」她的聲音很低沉,但說來連沙帶啞的都是沉潛力量。
    張書生和蘇秋坊對看了一眼。
    張書生蔑然地說:「大家都聽到了?有些人說他累,他怕,他運氣不好,他懷才不遇,他為小人所妒,他有心無力-——」
    蘇秋坊接道:「當我們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大可明白,他真正的問題只在:沒有勇氣去面對和反省自己,一味想逃避而已!逃避,問題會更大,能逃到幾時?逃得一時逃不了一世!面對,自己比問題更大,就算面對屢戰屢敗,也還可以屢敗屢戰,面對得了這次,就可以面對全部!你這樣軟弱,怎麼為『不死神龍』冷悔善報此血海深仇!?」
    小骨低下了頭。
    抽搐。
    竟還哭了起來。
    「我不要報仇,我不要報仇!」小骨竟嗚咽道,「我本來就不認識冷悔……冷老盟主……他……無論怎麼說,他都是養我育我的爹爹啊!」
    張書生長歎。
    「想當年,冷老盟主掌權之際,何等英雄,何等風光,善待百姓,善抱不平,而今,難得有一脈香燈承傳,卻是,這膿包如此不長進!」張書生悔恨地道,「冷老盟主啊冷老盟主,到此為止,你的心也該真的冷冰了吧?也該真的悔恨當日何必行善了?不死神龍,不死神龍,如今如此,當是神龍也都心死了呀廠
    小骨全身都顫抖。
    小刀忙去勸解他。
    她瞥見小鳥腳步一動,想過來又止住,於是她扯扯唐小鳥的手央道:「小鳥姊,你也來勸勸。」
    唐小鳥這才過去,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叫她去誘惑人,可以。
    教她去對付人,容易。
    要她去殺人,也輕而易舉。
    ——但勸人,尤其勸一個這樣心愛的人,卻不知從何下手(開口)是好。
    鐵手忙向張書生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強,小骨兄弟能不記前仇,化解上一代恩怨,不以冤冤相報,這點反而是難得可貴的情操,在武林腥風血雨睚毗必報,稱得上是仁心仁風,反教我等慚愧了。」
    張書生本來苦通儒學,為人敦厚,但自糾眾上書無效,反而連累鄉民慘死,加上赴京受盡屈辱後,深知啞忍容讓只有助紂更恣,故而一反常態,行事狠辣,手段激烈,所以才屢屢出言質問小骨,並對他的軟弱態度加以諷嘲。
    他因受過恕人厚道反招禍之苦,才選擇了以牙還牙。血債血償——他恨小骨的柔弱無定,其實罵的也是當日自己。
    而今見小骨瀕近崩潰,也自覺用語太重,當然也不為己甚。
    所以他把話題一轉,道:「我看,正邪對決是遲早不可免。除非邪派有一股內部扳正廓清的力量,不然的話,道消魔長還是魔消道長,終究都得要有分曉!要剷除大將軍,他的幾名得力走狗,是務必先行殲滅的。」
    蘇秋坊呷了一口酒,道:「說得對,咱們姑且例舉幾個對大將軍最忠心也最不好對付的走狗,其中『萬劫門』門主『懾青』是個幽魂式的人物,不好對付。」
    寇梁也極熟悉大將軍身邊有些什麼非凡人物,於是道:「『暴行旗』的三名族主:陳大膽、何二膽和文三膽,都很難纏。」
    馬爾也是大將軍的手下,自然也深明「大連盟」組織內的好手,所以說:「我看這次足智多謀的師爺蘇花公,趕赴『老字號』請救兵,溫辣子這幾人的毒比起唐仇來,又別開生面、另具一格,這才難防呢!」
    唐小鳥只說:「最可怕的是『朝天山莊』的莊主『陰司』楊奸,他的『痰盂一出、誰敢不從』、『喀吐一聲,誰與爭鋒』才是大將軍除了大笑姑婆,尚大師外和上太師外的第一高手。」
    唐小鳥是大將軍麾下的殺手。
    她對抗狗道人和雷大弓,為的是救小骨,她從無意要背叛凌大將軍。
    ——所以她也不知道楊奸其實是諸葛先生派去的臥底。
    其實這一點,很多人都不知道。
    追命和阿里、二轉子、儂指乙更不會說。
    ——因為對一個簡直是把性命賣給他任務中的「臥底」而言,愈少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對他而言是愈安全。
    張書生則道:「驚怖大將軍還有一股在外的勢力,那是『巧手班家』。班家大家長班乃信是個非同小可的人物,他要是過來為大將軍助拳,咱們要對付班家的人,就得費去泰半力氣,『班門五虎』傳說死於追命三爺之手,這仇已結深了,為了面子和報仇,班乃信也有可能來趟這一趟渾水。」
    ——班星、班青、班花、班紅、班虎本來就不是追命殺的。
    「四大名捕」有一個共同的看法:
    就算自己是在執行公事,剷除惡人,消滅歹徒,但也不可以說殺就殺、要殺就殺、想殺就殺。
    ——他們的任務是緝拿匪徒,而不是殺人。
    雖然他們身懷「平亂訣」,可先斬後奏,但不到萬不得已,他們都不願殺人。
    不過,對這一觀念的執持,他四人雖有大同,但也持小異。
    冷血年少氣盛。他認為對付十惡不赦的歹徒,殺,是在所難免的,殺人,有時候不止是過癮,還是一種藝術。
    追命老於世故。他覺得嚴肅的事情也大可輕鬆來做,就算是對付天理難容的兇徒,也不必多開殺孽。
    一一能不殺就不殺。
    鐵手為人剛正。他勇於負責,曾以一人獨追緝十八名辣手悍匪於十萬大山,並也以獨力押送十八惡煞返京,沿途擊退來迎救及殺害這十八悍徒的人。他一向「秉公行事」,只求自己能做到公正廉明四字。
    ——殺是不能解決事情的。
    無情沒有辦法。他不喜歡殺人。他知道不該多造殺孽,他也不認為殺戮能解決問題,但他還是毫不容情地殺。
    一—因為他不能控制自己:他身罹殘疾,偏又常遇上怙惡不悛的窮凶極惡之輩,而且他又向不能收回他發出的暗器。
    追命心知「班門五虎」是誰殺的。
    但他不能說出來。
    一一「班門五虎」一死,大將軍手上的「金、木、水、火、土」五盟幾乎已全部瓦解。
    可是這卻與「巧手班家」結下深仇。
    一一可見,「殺」是真的不能解決問題的。
    以殺戮使人懼,能懼得幾時?有朝一日殺不了,敵人反撲,則一定以殺還治其身,到時才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掀起神州世變,可以誣人愛國有罪,就算能夠殺人滅口,縱使不惜血洗長安,至多只嚇怕了人,但折服不了心志;最多換來一時勇退:算你狠,任你狂,卻來跟你只比誰耐久;有朝一日,有機可趁,又來動他的亂,鎮他的壓,才不怕秋前算帳,秋後要命!
    追命眼中的凌落石,也不外如是。
    但不能任由如斯。
    ——因為百姓不是芻狗!
    一一中華精英不能再斷喪。
    追命別的事向以閒視之,遊戲人間,心明活殺,且不管雲在青天水在瓶,他都以一念即萬世萬年即一念對待。
    但在大關大節上,他卻不可等閒相視。
    所以他道:「看來,對付凌落石一事,還是宜從速進行。別的不說,定是蔡京自京師遣人下來翼助之,便已多生枝節、多惹是非、多結仇怨了。」
    蘇秋坊這才漫聲道:「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們,咱們這番煮狗論英雄,就看是先屠哪一隻走狗,宰哪一隻鷹犬。打擊敵人,要一氣呵成,尤其像蔡京一黨的人,是決不能手軟,一旦容讓他們翻身,人民百姓便都翻不了身了。這兒,我向三位請了——」
    說著,他向鐵手長揖。
    鐵手慌忙讓開。
    「怎麼一一?」
    他又向追命深揖。
    追命也忙不迭起身。
    「這是——!」
    再向冷血作揖。
    冷血已有準備,閃過一旁:
    「不可。」
    「我就拜託三位,為民除害;」蘇秋坊拱手稽首,淚已盈眶,神情莊重,語重深長,「咱們二十萬儒士,上京進諫,卻落得橫屍遍野的下場。二十萬哪吒,冒死上書,卻只削骨還父,削肉還母,甚至還不能上動天聽。現時當世,敗壞腐化到這個地步,已人民不聊生,活不如死了。物必先腐而後蟲生,要救國救民,必先剜除腐肉,壯士斷臂!三位,凌落石和他的走狗黨羽,罪不容道,不必仁慈,請下殺手吧!我代天下萬民,在此同請三位誅惡除奸,萬毋枉縱!」
否定的大刀

    他們分頭進行。
    鐵手赴「朝天山莊」,設法聯絡楊奸,引出凌夫人,會合守在「四分半壇」的冷血、小刀、小骨。
    馬爾、寇梁則飛騎趕赴「淚眼山」的「七分半樓」,打探燕鶴二盟和青花會的情形安危,以及弄清楚「天機組」的哈三佛、袁天王、艷芳大師動向如何。
    追命則獨赴「落山磯」,試圖弄清楚「大道如天」於一鞭的立場和實力。
    以蘇秋坊、張書生為首的民兵義軍,全聚集在「永遠飯店」,除了要保住元氣、保持實力之外,還要保護驚怖大將軍恨得牙嘶嘶志在必得的:「斬妖廿八」梁取我,「小相公」李鏡花、唐小鳥這些人。
    他們已準備對抗到底。
    不惜血流成河。
    鐵手和冷血在「四分半壇」分手。
    ——「四分半壇」本來是在金河大道一帶一個中型的幫會,正副壇主本是一對兄弟,老大叫「震三界」陳安慰,老二叫「戰八方」陳放心,都是人材,本在武林可有一番大作為,但因不肯附從屈伏於大將軍,給凌落石派人一夜間將之剷平,陳安慰、陳放心兄弟從此也在江湖上消失了。
    「四分半壇」給一把火燒個清光。
    在殘垣廢墟中,有野雀在牆頭築巢,忙碌迴翔不已。
    路上,鐵手和冷血並轡行在前面,覷得機會,鐵手便向冷血削切地表明自己觀察所得:
    「四弟,你看,秋天將近,葉子落得也密了。」
    冷血也有點唏噓:「我也好久沒回到京城拜會世叔了。」
    「這些鳥兒匆忙啣泥啄草的,為的是築好可以御寒抵冷的巢兒。」
    冷血苦笑道:「看來,鳥兒比我們這些天涯浪跡的人,還能有個溫馨的窩兒。」
    鐵手知道冷血還聽不出他的暗示,於是說得更明顯一些:
    「如果只是雄雀去啣泥築巢,那太累了,可它們是出雙入對,雌雄一道分工合作,你聽它們的鳴叫,想必是十分愉快的了。」
    冷血靜了下來。
    好一會,他才揚眉喜道:「恭喜二師哥。」
    鐵手怔了怔。
    「何喜之有?」
    「想必是師哥有了心上人,」冷血眼裡閃動著聰敏和奮亢的光芒,「我快有二師嫂了。」
    鐵手一時愣成了八時。
    這次,輪到他老半晌才道:「不是,我不是說我。」
    「不是你??」冷血大詫,「是誰?」
    然後他恍然大悟地道:「哦,我知道了:是三師哥!」
    「啐!」鐵手只好道破,「我是說你。你和小刀姑娘天生一對,我看她對你也挺有意思的,聽說你們兩人在填房山為你治毒的路上還共過患難,相依為命,她的人品我和老三都認為頂好的,看來你對她也很有意思——就不知道她明不明白你的意思?」
    冷血臉紅了。
    「你別不好意思,」鐵手道,「婚姻大事,全看緣字,一旦紅鸞星動,瞬縱即逝,再不把握,後會無期。可別像我和老三那樣,準不成七老八十還是死充樂哈哈的,其實只是個孤枕寒衾的自了漢!」
    冷血老半天才躡嚅道:「不行啊,我有什麼條件跟人家千金小姐談婚論嫁……」
    「有什麼不可以!」
    鐵手幾乎叫了起來。
    冷血連忙「殊」了一聲,急得臉更紅了,幾乎沒用手摀住鐵手的咀巴。
    「我的四師弟可是出色人材,難逢難得呀!」鐵手為他兩口子鬧得興興奮奮的,「小刀姑娘也是人間絕色,並且賢良淑德,與你正好匹配。」
    冷血已忍不住流露了喜難自禁之色,但仍喟歎道:「我們天天冒風冒霜,抵寒抵餓,見刀見血,找路找宿的,怎能連累人家好姑娘……」
    鐵手卻不以為然:「就算是牆上野雀,也是一道覓食育子啊,要是你們真的情投意合,捱苦受饑,也是甜在心裡的。你要好媳婦兒,就得自己努力爭取呀,否則,走了寶就別跳腳吊脖子的了!」
    「娶媳婦這麼好,」冷血故意找他話裡的碴兒,「二師兄你又不討一個回來?」
    鐵手笑了。
    苦笑。
    「別看你平時寡言,一旦說起話來,咀巴可刁利得很呢。」鐵手拍拍他肩膀笑道,「我的情形跟你不同,我可不像你少年倜儻,這些年來,時局多變,世道維艱,我得幸常侍隨世叔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請命,對個人感情,早扔在一旁,也習以為常了。」
    冷血濃眉一剔,笑道:「師兄也得為自己終生大事著想才是。國事雖然要緊,可是沒有自己,哪還有國家?自己都沒管好,哪管得了國家大事!」
    鐵手笑道:「師弟這樣說話,給人聽去傳為讒陷,大可判個抄斬滿門的!」
    冷血道:「其實人人不管國事,任由天子朝臣胡鬧妄為,也是他們暗裡希冀的,卻偏偏說什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嘿,我看興則是他們的功,亡則是由你來救!」
    鐵手道:「他們怎麼看,是他們的事。我們要是愛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就得有犧牲奉獻的精神,但我們不強迫別人也這樣做。沒道理一定要人家犧牲奉獻而自己卻坐享其成的,縱然國家民族愛戀自由亦如是。我未娶妻,是緣未至,你緣來了,還不當結須結麼!幾片落花隨水去,一聲長笛出雲來。花落水面,順流而去,這就是緣法啊!」
    冷血道:「二哥豈說無緣!我看小相公李姑娘對你就很……
    鐵手馬上臉色一沉,截道:「別胡說!李姑娘跟大相公李國花才是情投意合,天生一對兒!哪有我的事!」
    冷血聽了,一陣迷惚,道:「不過,小刀姑娘的父親是凌驚怖,我們又正與大將軍為敵,看來這兒女私情——」
    鐵手想了想,也確然感到此關難以逾越,驚怖大將軍就像一口否定的大刀,一刀就狠狠斬在冷血和小刀細細的一線情絲上。
    「如果你們真的有情,有緣,」鐵手只好這樣說了,「那也就不該怕這些旁人的干擾才是。」
    「不過,」冷血期期艾艾地道,「我還年輕,出道還淺,這麼快就有了家室,我怕我會……我是很傾慕小刀姑娘,但我又不想這麼早就束縛了自己,負了平生志。」
    「討了媳婦本來就不見得會失了大志,反而,還可以靜下心來,專心致志地做些不汗顏的大事呢!」鐵手道,「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不想太早有負累。這點我很瞭解:少年人總是這般想法,像我到這個年紀,哈哈,就開始後悔……」
    這下,他們已來到「四分半壇」一處仍有遮蔽的破屋,看得出來,在未變成一堆灰燼之前,這兒曾經歷過的堂皇恢宏,此際,只有些野貓在廢墟間爭食蛾屍。
    他們就在這裡分道揚鑣,並且約好遇事聚合時的各種暗號。
    於是,鐵手打馬奔赴「朝天山莊」。
    他們(鐵手、追命和張書生、蘇秋坊等)的用意是:
    要冷血把話向小刀說明。
    ——當然也有意造成冷血與小刀有相處的機會。
婉拒的小刀

    冷血最希望的,便是跟小刀說話。
    不曉得為什麼,只要是跟她在一起說話,就很快樂,就很快活了。
    ——彷彿,每一句話,都是最值得珍惜和至值得記取的。
    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始是好。
    他甚至不知道該怎樣說話。
    ——先說哪一句呢?
    他為了要早些有機會跟小刀說話,所以便快快地把該說的話都告訴小骨。
    他跟小骨說話,就自然很自然了。
    而且很大方。
    直接。
    「小骨,你不要氣餒,」冷血正坐在一處給大火燒燬了的地窖階梯邊上,「我和你,都曾錯以為自己是凌大將軍的兒子,但我們其實都不是。凌落石的兒子,給他自己害死了。我們不必背負著這個沉重的虛殼來過一輩子。你是『不死神龍』冷悔善的兒子,他老人家當年吒叱天下,世人景仰,你報不報仇都不打緊,但絕對不要氣餒、放棄自己、壞了冷老盟主的威風。一個人向下沉淪,何等容易,你看這階梯,滾下去便事了,但要上來,卻難,一步一步掙扎往上爬,費盡力氣。所以,千萬不要讓自己隨隨便便就掉下去。」
    「我……我從來都不威風。」小骨的語音聽來想哭,「我跟你還是不一樣的,你的年紀跟我雖然相差不遠:但你已是天下四大名捕之一,我只是凌大將軍的兒子凌小骨。而且,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是他的兒子,我不像你,疑惑只一陣,沒有那種給連根拔起之苦。」
    這時,只聞一陣駝鈴響。
    清脆好聽。
    一頂花轎。
    鳳彩霞帔。
    抬轎的人,一前一後,冷血乍看,有點眼熟。
    當先一人,綵帶華服,背後插了一面繡著金燕滾金邊的豎旗,騎馬領行,見了冷血,便勒韁問:
    「閣下可是姓冷?」
    冷血看見此人臉孔狹長,眉宇間有一股傲氣、一股憂色。
    冷血道:「我是姓冷。」
    那人道:「我姓宋。」
    他們這樣便算是交換過姓名。
    可是接下去發生的事卻完全不可理喻:因為那人突然出手。
    冷血也馬上還手。
    ——他就像一早已知道那人會向他出手一樣!
    那人拔旗。
    旗上有尖稜。
    急刺冷血。
    旗幟迎風,霍的一聲便張了開來,遮著冷血視線。
    饒是冷血已早有防備,也幾乎吃了虧。
    他拔劍。
    拔小骨腰間的劍。
    他一劍就自旗幟飛揚之際的空綻處刺去。
    那人反而亂了。因為他得要立即下決定:
    他要殺傷冷血,可以。
    可是他首先得要中劍。
    這不可以。
    所以他只有收招。
    回旗。
    反架。
    冷血一劍反擊,搶得先機,以他劍勢和性子,本可馬上反攻,但他卻長歎了一聲。
    他不想再打。
    只有一個人瞭解他長歎的意思。
    一一小刀。
    因為他已知道來的是什麼人,以及為何要殺他。
    他不想打。
    不要打。
    但對方卻要打。
    必須打。
    旗又瘋地一捲。
    旗布又擋著冷血的視線。
    對方已拔出另一柄僅有尾指指甲之寬的細劍。
    劍鋒在旗幟飄揚中急刺冷血。
    同一時間,轎中傳出了一個嬌柔稚嫩的語音,問:
    「他這種人,你還跟著他?」
    轎內人沒有指明這話是跟誰說的。
    但小刀知道是在問她。
    所以她答:「你錯了,他不是這種人。」
    那語音突然尖銳了起來,且充滿了仇忿恨怨:「他用那麼殘酷的手段,追殺一個已滿身負傷的人,他還不是這種人!?」
    然後她下斷論似的道:「他是禽獸!」
    「他不是的。」小刀堅決地道:「你哥哥才是禽獸,你知道他害死了多少人,殘殺了無辜的人還有同僚戰友,冷捕頭才逼不得已殺了他。」
    「你過來,」那女子對小刀也鄙薄得懊惱了起來,「我連你這賤女子也殺了。」
    小刀一笑。
    她的笑是一種婉拒。
    非常堅決的婉拒。
人不可貓相

    那郁色與傲氣共冶於眉宇間的漢子繼續向冷血發動攻勢。
    每刺一劍,旗就一揚。
    旗幟遮擋住冷血的視線。
    冷血只有退。
    他背後就是階梯。
    他接下一招。
    往下退一步。
   
    再接得一招。
   
    又往下一步。
   
   
    一連接數招。
   
   
    一共退數級。
   
   
   
    漢子從上攻。
   
   
   
    冷血只退守。
    突然,冷血決聲叱道:「別再攻了,我要還擊了。」
    漢子不理,依然對冷血下殺手。
   
   
   
   
    冷血不退了。
   
   
   
    他作出反擊。
   
   
   
    敵手反而退。
   
   
    冷血攻一劍。
   
   
    漢子往上退。
   
    自下攻上難。
   
    由上壓下易。
    可是守不住。
    扳回了局勢。
    到這個地步,誰都可以看得來,這漢子是收拾不了冷血,而冷血也並沒有全力迎敵。
    那漢子長歎一聲。
    退開。
    他滿臉羞慚,向轎裡俯首道:「愛喜姑娘,我有辱使命,你……就不必如約嫁我了。」
    冷血已重上階梯。
    他深吸一口氣,問:「閣下可是『燕盟』的宋國旗?」
    漢子慘然一笑:「我只知道你姓冷,但看劍勢,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近日名動天下的冷血。」
    這時,在廢墟覓食的野貓瞄瞄地叫了幾聲。
    「說來,豈止人不可貌相,人也不可貓相。」宋國旗猶有餘憤,他似敗得服氣,但仍對敵人甚為不齒,「閣下看來英氣逼人,也真個名震武林,但卻只做追殺重傷的人也不放過的事。你看這些貓兒表相良善,但它吃起小雞小魚小動物來的時候,那個狠饞相,跟老虎沒啥兩樣。」
    只是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貓正咪嗚咪嗚地叫著,使在旁的小骨神思恍惚,想起了貓貓。
    慘死於屠晚之手的貓貓姑娘!
你娘親好嗎?

    冷血平視那頂花轎,道:「愛喜姑娘,你兄長之死,罪有應得,我殺他,既無悔,也無愧。我只恨沒能早些手刃他,以致釀成死傷太鉅,他要是活著,我依樣還要殺他。」
    小刀跟冷血甚有默契,馬上接道;「『薔蔽將軍』於春童惡事做盡,四房山那晚血流遍地,枉死無數,就是他一個人造成的……」
    「我不管。他是我的哥哥,他死了,我一定要為他報仇。何況,」愛喜在轎內拗執得像一塊結了千年的冰,「那天,我親眼看見他受了重傷,可是你們仍不放過他,追他、傷他、害他、殺他——!你們要我不為他報仇,除非先殺了我!」
    冷血平聲道:「我沒有理由殺你。」
    愛喜即道:「那我遲早都殺了你。」
    「如果你一定要殺他,」小刀的語調也很堅決,那是一種刀鋒般的堅決,「那我就殺了你。」
    「你要殺我?」愛喜有一種鄙夷的聲調,悠悠地說,「我怕你自身難保。」
    小刀目光閃動著刀一般的亮麗,映著她雪意摻和玉色一般的倩靨上:「你姑且試試看。」
    她連頰上的艷疤都剔起了一股英氣。
    忽然,在轎內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語音並不蒼老。
    可是感覺很蒼老。
    說話的人顯然年紀不大。
    但說話的方式予人感覺年齡很大。
    那人一開口就說:「刀姑娘,骨公子,你娘親好嗎?」
    一聽這語音,兩人先是親切,然後都吃了一驚。
    ——吃驚是因為這個人。
    他們知道他是誰。
    之後又嚇了一跳。
    ——嚇著是因為那人說的話。
    (你娘親好嗎?)
    ——這樣特別問候,豈不是說,這人別有所指?!
    那人自轎裡鑽了出來。
    連宋國旗都大感驚奇:
    ——連他也不知道轎子裡除了愛喜之外還有別人!
    那人年紀不大。
    但予人感覺很老態。
    那人說話也沒什麼。
    可是讓人覺得很權威。
    那人掀簾走了出來,慢條斯理,斯文淡定,不慌不忙,像是來看一場事不關己己不關心的戲。
    他一出來,就掏出煙桿。
    點煙。
    直至煙絲紅了時,他才瞇著眼、眼尾似摺皺的衫角一樣,向冷血溜了一眼,徐徐噴出一口煙圈,才悠哉游哉地說:
    「冷少俠當然不知道我這個閒人鄙夫,」他把煙桿子往自己臂肘敲了敲,清了清喉嚨,有氣不帶勁地道,「我姓蘇,字綠刑,承凌大將軍錯愛,讓我參與幕僚,人賞面大將軍,稱我聲師爺蘇。」
    然後他又噴出一口煙,很自我陶醉地說:「我就是蘇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