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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集: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


    交友要講緣份,可是成敵更講究緣份。
    有時候,敵人比朋友更能使人奮發。
    令你進步,沒有了敵人,就失去了競爭;
    找不到敵手,便失去了目己。
    所以敵人可以說是比朋友更有用的朋友。
力拔山兮氣概死

    梁養養死在廚房,鍋裡仍煮著面。
    誰殺了她?
    ——誰是兇手?
    先不是哀傷。
    而是震驚。
    一個好生生、活生生的人突然死了,乍遇此事,是教人無法接受多於傷心難受。
    最傷心的人應該是死者最親近的人。
    養養死了,最傷心的當然就是梁癲和杜怒福。
    可是兩人反應迥然不同。
    兩人初都不信養養竟然如此便死了,梁癲即俯身喊她、探她、摑她、搖她,及至確定她已喪命,才愴天呼地捶心捶胸的嚎哭了起來。
    杜怒福則很安詳。
    他臉上竟沒有再出現怒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悲貌。
    他竟此跌坐閉目,彷彿入定。
    靠近他的人都隱約聽到,他以一種誦經似的喃喃低語:
    「……這不是真的,這決不是真的,這絕不會是真的。養養,你沒有死,你不會死,你決不能死……我在做夢,我是在夢中,我一定是仍在發夢……」
    長孫光明和風姑,都很驚愕。
    長孫光明制止了梁癲傷慟中的自傷。
    鳳姑正留意著杜怒福,怕他有不測之舉。
    杜怒福卻很「寧靜」。
    鳳姑聽到杜怒福的低語,本來舉止宛若貞靜女子的鎮定的她,一下子,也因為女性的多愁善感,而湧出了眼淚來。
    鐵手原跟這些人都不熟。
    今回只是第一次會上。
    所以他反而冷靜。
    他先去探養養的鼻息。
    然後他把她的脈。
    他還使她張開了嘴,去審視她的舌頭。
    梁癲淒厲怒叱:「別碰她——!」
    長孫光明知道鐵手的用意,忙勸道:「我看鐵捕頭這樣做,是有深意的,他要探究杜夫人的死因……」
    梁癲猛然吼道:「什麼死因,我抓下姓蔡的,分屍三千段!」
    他正說著的時候,鐵手發現養養背貼的地上滲著血水,他翻過屍首,地上一灘鮮血,養養背部衣衫撕破,嬌嫩的背肌竟刻上了幾個鮮血淋漓、怵目驚心的六個字:
    咱嘛呢叭咪眸
    血水本已幾近凝結,但因鐵手掀動屍首,血痂迸破,才又滲出血來。
    梁癲一看,齜睚盡裂,怒吼:「果是那喪心病狂的小子干的!」
    雙掌一抬,震開長孫光明,正待躍起,忽一個觔斗,撲地而下,哇地嘔了一口血;原來他怒急攻心,雖有力拔山兮的氣概,但因喪女之痛,椎心刺骨,氣概盡死,加上他先時與鐵手及蔡狂比鬥之時,各負了傷,這一觸動,當即吐血。
    長孫光明道:「梁兄,你這又何必自苦呢,不如我們先收殮養養,再來議定……」
    梁癲狂吼:「議你個頭!不殺蔡狂,我誓不甘休!」
    鳳姑道:「大敵當前,我們先行自相殘殺,未免不知,要成大事,得要相忍互重。」
    梁癲咆哮道:「相重是互相尊重,天下那有我忍他,他不忍我的事!他殺了養養,我不殺他,我是人嗎!」
    鳳姑道:「可是,他為什麼要殺養養?」
    忽聽杜怒福平聲道:「人是不會殺死自己心愛的人的。蔡狂很愛養養,他沒道理會殺她的。」
    杜怒福痛喪愛妻,鐵手怕他生受不起這般打擊,卻沒料他開口說話,還能心平氣和,持平論事。相比之下,梁養養忽然身亡只令他一愣,杜怒福的反應才教他大震;他向以沉凝穩重見稱江湖,但乍見愛妻喪命仍能這般氣定神凝,鐵手也自歎弗如。
    就在這時,一人急奔而入。
    這入左頦有一顆大瘤。
    正是,「青花四怒」中的陳風威,因疾奔急馳,氣喘未定。
    「報告會主。」
    然後怔住了。
    因為來人已看到會主夫人身亡於地。
    杜怒福知道自己手下一向強幹精明,尋常事不會倉促入報,便問:「什麼事?」
    陳風威張大了口,只說:「……會主………會主夫人她……她怎麼了……」
    其實,他問的時候也一眼看得出來:會主夫人是「怎麼了」,所以,他問的問題已不需要答案,而發問的神態是傷心欲絕。
    杜怒福不答他,只問:「是什麼事,你說。」
    陳風威這才說出:「剛才小趾拿了夫人的手諭,到第七樓來,向我提取金梅瓶,我見既是有夫人的手令,也就交給她了。現想來有點不妥,所以就急著上來向會主報告一聲,沒想到……」
    他的臉肌抽搐著,彷彿頦上的瘤也脹大了起來。
    誰都看得出來,「青花四怒」不但對會主忠心,對會主夫人也很有感情。
    「是了,便是了!」梁癲吼道,「那廝便是為了奪取金梅瓶而害死養養的!」
    杜怒福卻道:「可是,她卻是死於『小我劍』下的。」
    此語一出,鐵手對杜怒福的震異,轉成了欽佩。
    原來養養的傷處只有一道,同時也是致命傷,那是在咽喉。
    那一道創口,把她的氣管割斷。
    但傷口卻只滲出了少許血水。
    凝結在傷口旁的血呈綠色,像一抹青苔般的銹色。
    ——那是梁癲的「小我劍」才會造成的傷口!
千萬不要

    梁癲氣煞。
    他幾乎沒躍起來三丈高。
    「難道我會親手殺我的女兒不成!?」他咆哮狂吼,「難道我會為了陷害那姓蔡的禽獸而殺害自己的寶貝女兒不成!?」
    他一把揪起杜怒福:「我不是你,你瞪著眼當烏龜王八,那是你的事!你手指拗出不扳入,偏幫外人,也是你的事!我可要為養養報此血海深仇!」
    他悻然甩下杜怒福,向天長號:「你殺了我女兒,還嫁禍給我!姓蔡的,我再教他活下淚眼山,我就當王八!」
    他一面說,一面連身也不回飛退,他退得比前掠還快,遇牆穿牆、遇柱裂柱,陳風威想要攔他,他雙目乍金,陳風威打了一個寒噤,梁癲已飛空躍了下去。牆破裂出,午陽驟射而入,眾人都瞇起了眼,或以袖遮目。
    他們設宴原在第三層樓,梁癲飛降而下,宛若大鳥,日影為之一黯,四周忽嘯急鳴,此起彼落。
    陳風威急道:「會主,咱們要不要截下他——」
    杜怒福馬上決定:「千萬不要,狂僧不可能殺養養,你們也斷截不下他,自己人打起來,徒增傷亡!」
    陳風威得令。
    他立即掠到牆塌之處,怪叫三聲,宛若夜鳧。
    他叫聲一起,其他的忽哨立即靜止。
    本來在四周蠢動的人影也全不見了。
    只聽梁癲已落到了樓下,還厲嘯道:「看誰敢攔我!你們別動養養一根毫毛,等我殺了那瘋狗再回來找你們算賬!」
    說罷只聽一陣地動山搖的輒輒大響,自三樓望下去,怪人梁癲已拖了他的怪屋怪鳥怪牛一道兒走。
    當真走得飛砂走石。
    杜怒福道:「長孫兄,這事可要勞你了,要是給他追上了蔡狂,只怕兩敗俱傷,中了敵人之計。煩你走一趟,要是見二人交手,盡量排解一下,至少,也可從旁保護他們。」
    長孫光明苦笑道:「只怕我也攔他們不住。」
    鐵手支持杜怒福的意見,「長孫兄只要不讓他們互拼,其他當權宜從事。我現刻還要留在這兒片刻,查證一些事兒。兇手既敢在七分半樓下毒手,而且用的是梁癲的劍,留的是蔡狂的偈,如果不是他們二人下的手,那麼,目的分明是要他們自相殘殺,所以,我們千萬不要,萬萬不能讓他們對殺起來。長孫盟主輕功高妙,加上『一鶴出世,二鶴升仙』的『鶴神功』,只要敵住瘋聖一陣,我便盡快趕來。」
    鳳姑卻道:「梁癲背了屋子掮了頭牛去追蔡狂,我看他是斷斷追不上的——還用得著去攔他嗎?」
    鐵手道:「他這次扛走房子和牛,是不再信任把他的法寶擺在這兒,恐怕他只是先行移走,只要找到適合的所在,必先放下屋子,全力去追蔡狂——他現在是復仇心切。蔡狂離開之際,看似是心喜不勝;梁癲追趕時卻是悲憤若狂。仇恨的力量遠大於喜悅,看來梁癲是追得上蔡狂的。」
    長孫光明一拂長袖,雙眉一剔,道:「兩位既然這樣說了,我當盡力而為。」
    其實這是個苦差。因為誰都知道,梁癲和蔡狂一旦打起來,便誰也拆不開。要是敵人還好辦些,至多全力一拼;但因是朋友,除非有鐵手之功力,以一敵二,否則誰也化解不開。
    鳳姑只好說:「你要多加小心,別把兩個瘋的癲的都惹上了。」
    關切之情,洋溢於表。
    長孫光明身形一展,如一隻白鶴,投向窗外,瞬間不見。
    鐵手問陳風威:「你剛才說覺得小趾手持杜夫人的手諭有點不妥,不知何以不妥?」
    陳風威道:「她……」
    社怒福道:「你盡說無妨。」
    陳風威仍是期艾:「我……」
    鐵手正色道:「現在杜夫人慘死,誰都有嫌疑,現下眼看七分半樓兩大臂助就要互拼,你不但應該有話直說,也該有話快說。」
    陳風威這才鼓起勇氣,硬著頭皮,道:「我……我和小趾感情本來就很好,因為一時糊塗,一時衝動,曾跟她……」
    鐵手明白。
    那是私情。
    私情無關公事。
    誰都會有私情,只要不妨礙公事,那都是人家的自由。
    所以他只問:「因此你瞭解小趾。」
    陳風威說:「我覺得她好像……」
    「好像什麼?」
    「好像不是小趾。」
    大凡男女之間發生親密關係之後,自然有另一層更深的感應,有些舉止,只有經過這種親暱的關係才能體會,所以特別能覺察出對方的異舉。
    陳風威又補充:「……但她又是小趾。」
    「哦?」
    「只不過,她說話的神態都不一樣了……」
    小趾仍是小趾,不過,那已不是那個跟他有過親蜜關係的小趾了。
    「況且……她還很……」
    「很什麼?」
    這次由鳳姑來問。
    由女人家來問女兒家的事,也比較方便。
    「很香。」陳風威紅著臉,紅得連瘤也紫了,「小趾她……平常是不抹香的。」
    「香」字令鐵手心念一動。
    「小趾在跟你說話的時候,」鐵手即問,「並沒有正面向著你,是不是?」
    陳風威張大了口,眼角里既很擔憂,也很震訝:「是。那兒種植了好些藥草叢中,跟我說話……卻似不大認得我那樣。」
    他忍不住要問:「你……鐵捕爺,您是怎麼知道小趾她沒……沒靠近我說話呢?」
    鐵手鐵眉深鎖:「我擔心她恐怕不是小趾。」
    「您……您的意思……意思是……」
    鳳姑冰雪聰明,她問杜怒福:「好不好傳令下去,四處搜一搜。」
    杜怒福道:「好。」
    陽光因牆破而直接照進來,鳳姑心裡一戚,她看見杜怒福本來黑亮卻略為稀鬆的頭髮,竟已全白!
    陳風威仍顫聲道:
    「搜?……搜什麼!?……」
萬萬不可

    他們搜的不是什麼,搜的正是陳風威所擔憂的,而搜到的也正是陳風威所憂慮的:
    屍體!
    ——小趾的屍首!
    她已給人毒殺多時!
    陳風威傷心極了。
    他也像梁癲一樣,要去追殺蔡狂。
    杜怒福最能體味他的心情。
    他要李涼蒼、張寞寂、王烈壯截阻陳風威的莽烈行動。
    鐵手沒有攔阻。
    他只用一句話止住了陳風威。
    「既然小趾早已死了,那麼,佈局殺養養的,就不一定是蔡狂了。」
    鳳姑道:「小趾今天真有些不對勁,一直都躲在暗處,慚愧的是我們都未能及時指認出來。」
    鐵手是昨晚才到七分半樓。初見小趾,自然難辨真偽。可是鳳姑等卻不然。她與養養素來交好,常見小趾,卻未及時辨別,致生慘禍,不免深疚。
    鐵手道:「杜夫人遇禍之際,顯然是入廚之際。至少,第一碗麵是她親手煮好的,因為那股風味,誰都吃得出來,但誰也烹調不出來。我看了剛才廚房的情形,第二碗麵,下在鍋裡,早已煮爛軟了,可見對方是在第一碗麵端出來後,趁梁癲蔡狂爭鬧之時,才下殺手的。她下毒手前,還先脅養養下手諭去取金梅瓶,然後再把蔡狂叫進去:現在問題只在蔡狂是不是合謀?他知不知道此事?他背上褡褳運出去的是不是金梅瓶?」
    鳳姑道:「如果當時養養正受脅持,只好把金梅瓶托交蔡狂運走,蔡狂對養養言聽計從,必不見疑。」
    鐵手道:「所以,兇手就成功的轉移了我們的視線,讓我門以為殺人者便是蔡狂,而致自相殘殺,我們萬萬不可上了對方的當!」
    鳳姑道:「不過,梁癲已經追出去了。」
    鐵手道:「長孫盟主也趕過去了。」
    灶怒福道:「有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一陣營擾,兇手也早已能夠成功逃離此地了。」
    鐵手道:「怕只怕兇手既然處心積慮,圖謀當不止此而已。」
    杜怒福道:「你是說……」
    鳳姑轉了轉巧目。
    鐵手點了點頭。
    三人心契。
    鳳姑道:「現在,最重要的關鍵就是:找出那個假扮小趾的人來。」
    鐵手道:「我有一道線索。」
    「線索?」
    「我聞過那香味。」
    鐵游夏確曾嗅過那道如蘭似麝的香味。
    那是在淚眼山下,越色鎮中,久久飯店裡。
    ——正當鐵手要辭別了李鏡花,匆匆的要離開久久飯店之際,一個身著黑棗色勁裝的女子,一幌身就上了樓,因為背著月色,映著燭光,只亮著兩點燭眸。
    經過的時候,那女子掠過一陣香風。
    暗香像流動的黃昏。
    淡得像一場忘記。
    鐵手記住了這香氣。
    那香味。
    他鼻子敏感,一向喜歡有香味的事物,尤其女人。
    他立刻趕去久久飯店。
    一進越色鎮的,他就看到一個人,樣子十分艷美,但向他走過來的時候,卻虎虎生風。
    鐵手這才知道:原來當一個漂亮男子生氣的時候,要比他和氣的時候來得更好看。
    ——大概兩口子又吵架了吧?
    鐵手這樣想的時候,也可以想像得到李鏡花噘著嘴跟人吵架的樣子,那就像一朵驕做的開在籬笆上的牽牛花。
    ——既然她那麼好看稚氣,李國花也真是的,何不讓讓她?
    鐵手想到這裡,就乍見一朵花。
    不是牽牛花。
    而是木槿花。
    ——大紅的花!
    血花!
    出手的當然是李國花。
    鐵手猝不及防,他沒想到李國花會暗算他。
    在七分半樓內內外外這麼多人當中,鐵手最不懷疑的就是李國花。因為在養養出事之際,想來他已在越色鎮跟李鏡花會面。
    「血花」劈面攻至。
    鐵手及時雙臂迎面一交,一個大仰身。
    血花半擊空。
    半炸在臂腕上。
    發飛散。
    鐵手臂功奇強,「血花」還炸不破,但額前驛馬天際部位的頭髮,竟給削鏟了一大片。
    李國花已揉身猛撲,十指急啄,又快又利,制住了鐵手身上十一處要穴。
    鐵手閉住了氣,看著仍在空中飄散的落髮,苦笑道:「你幹嗎要暗算我?」
    李國花鐵住了臉,凶悍得更像一頭美麗的怒豹:
    「你把鏡花怎麼了!?快把她交出來!」
    「什麼!?」
    「別裝蒜,信不信我殺了你!」
    「你殺了我,就更找不到小相公了。」
    「果然是你抓走了鏡花!」
    「如果你只是懷疑,又為何對我下此重手,萬一殺錯了人,豈不冤枉!」
    「我跟你交過手,心裡分明,不是你之敵。我明知道『開謝血花勁』炸不死你,所以就盡力施為,只圖把你制住於『麻雀神指』下。」
    鐵手緩緩的舒了一口氣,道:「現在我明白了。」
    然後他帶點遺憾的道:「只可惜,你的『麻雀神指』也制不住我。」
    一說完,他就振起,夾著一聲驚雷般的大喝。
    李國花為之震倒。
    倒地的李國花駭然道:「你……你沒有穴道!?」
    「我也是人,當然也有穴道,可是,我是諸葛先生的弟子,內力學自於他;」鐵手道,「他老人家早已把週身穴道練成全身聚勁之處,把至弱煉為最強了。」
    然後他正色道:「我沒碰過李鏡花。她是在我上淚眼山後出事的。」
    李國花恨恨的道:「你既然沒有做這樣的事,卻來這般戲弄我!」
    鐵手肅容道:「我不是戲弄你。只因為七分半樓出了事,我們正在查明是誰所為,所以,我要弄清楚你暗算我的目的,才能分明是敵是友。我才剛在七分半樓下來,不信,盡可以向鳳姑查證。」
    「出事了……?」李國花詫然,他離開淚眼山只不過半天不到的事,走的時候明明還是好好的,就連梁癲蔡狂也言了和,「……出什麼事了?」
    鐵手道:「敵人已精密佈局,展開行動,現在事態緊急,你先告訴我,小相公出了什麼事?」
千萬不要要萬千

    李國花每次都輕易的懷疑鐵手。
    但每次也都輕易的信任他。
    ——有些人是喜怒不形於色,有些人是喜怒無常,有些人卻是大喜大怒、七情上臉;有的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有的人一面信人一面疑人;有的人卻將信將疑,時而疑而不信,時又信之不疑。
    李國花是個性情中人。
    他易信人,亦易疑人。
    他信大將軍,而後又疑大將軍,便是一例。
    他現在只關心李鏡花的安危。
    他立即帶鐵手到了久久飯店。
    掌櫃哈佛,一見鐵手,忙又打躬作揖,但神情也十分疑慮。
    鐵手先不理他,走入丑字號房,只見裡面家俱打散一地,凌亂一片。
    這原不出奇。
    因為鐵手親眼看見李鏡花進房之後,大發脾氣,邊罵李國花,邊摔碎房裡的事物。
    觸目驚心的是:
    血!
    血跡。
    牆上、地上,乃至於天花板上,全都血漬斑斑!
    房裡當然沒有人了。
    ——李鏡花到哪兒去了?
    (房裡是誰流的血?)
    ——千萬不要是……
    鐵手問哈佛:「剛才誰進來過?」
    哈佛仍哈著腰道:「鐵爺出去之後,這兒就似是沒人進出過。」
    李國花說:「剛才我問他,他也是這樣說的,所以我才他一照面就向鐵手下了毒手,使鐵手左右「邊地」額際給刮掉了一大片頭髮,心裡難免仍有點歉意。「你說清楚了,『似乎』是什麼意思,這可事關重大!」鐵手道,「這兒無人進出入,是你們沒注意還是親眼看清楚了:要不然,房裡的人到哪兒去了!?就算萬一是死了,也總有個骸首啊!」
    李國花立刻啐道:「千萬不要要萬千,萬萬不可要萬一!鏡花她貌美無暇,不可能出事的,不會不幸的!」
    他雖是歷過風浪的好漢,但在江湖上掄拳頭啃刀尖踩火炭的人,又注重小相公,故也不免心生忌諱、諸多禁忌,要討個好吉兆。
    哈佛忙道:「其實,我們都……都沒有多加留意。李小相公本領這麼高,我們誰想到會出事的!不過,李女俠武功那麼好,一定不會有什麼意外的!」
    鐵手一聽,為之頭大。
    ——這種人的話,在審案偵察時最難作斷,因為只要辦案人員暗示他些個什麼,他就一定跟著說什麼;只要你疑心些什麼,他也一定會說他早已懷疑了。對這種人,因為太聽話,太好說話,也太知機,所以反而難以問出真相來。
    他只好問:「你有沒有聽到房裡有打鬥聲?」
    「……好像有……有一點……不過沒有太留意。」
    「客房有打鬥聲你還不太留意!?你是怎麼開店的!」
    「不不不……沒有打鬥聲,我確定了。我沒聽到。」
    「你沒聽到,你的夥計們呢?」
    「夥計,我沒聽見,你們呢?」
    哈佛揚聲問,店伙這時都齊集在他身後。
    十七八名店伙都異口同聲說:
    「沒有。」
    ——老闆都這樣說了,夥計們沒理由唱反調。
    鐵手猶如急驚風遇著個慢郎中,真是連頭髮都氣得掉落了幾根。
    「房裡流了那麼多的血,小相公武功又非同等閒,沒理由全沒經過格鬥;你也是武林中人,耳朵特別靈,也沒道理完全聽不見毆鬥聲的!?」
    哈佛苦著臉道:「爺啊,小的的確聽不見啊!小的在此開店多年,誰想到今朝兒出了這等血案哪!爺呀,小的是一介良民,素來在此地行善積德,決不做有傷陰隙的事,何況李女俠名動江湖,咱們那惹得起?爺啊,小的……」
    鐵手忽問:「你的夥計都齊全了嗎?」
    哈佛暫把苦水嚥回去。
    他點了點人頭。
    然後詫道:「怎麼少了一個?」
    之後又點算了人數。
    ——確是少了一個。
    他揚聲問大家:「李大七到哪裡去了!」
    夥計們都你望我、我望你的。
    鐵手眼見這般光景,這種陣容,心中分明:哈佛這一夥人,開店開得如此人多勢眾,是安家良善才怪呢!只不過,江湖上誰不靠山頭誰不養些士卒?只要不衝著自己,不犯在手裡便是了。
    他聽其中一名夥計似乎「失蹤」了,便問:「剛才可有一個女子,穿著深色勁服,前來投宿?」
    這一問,沒想到那十七八名夥計,連同哈佛自己,都一齊答:
    「有。」
    答了之後,哈佛頗為怪之,回頭問夥計們:「手足們,你們不是各都在忙嗎?怎麼全都知道那大姑娘來住店呢?」
    夥計們七嘴八舌的說:
    「來了這麼漂亮的女娃子,當然知道了。」
    「是牛眼告訴我的,來了個天仙化人的小相公後,又來了個仙女下凡般的仇小姐,大家都去看了,哇,真是,美死人了,我八輩子……」
    竟逕自討論起美女來了。
    哈佛為之氣結。
    「你們是這樣替我做事的嗎?無怪乎端道菜餚出來都比別家慢!難怪客人埋怨說:飯裡扒出了老鼠屎,菜裡挾出了只死蟑螂,有的還在湯裡撈出了一隻牙齒。」
    一名當真像牛一般大眼的瘦個人答:「嘻嘻,那是榮仔打噴嚏時不小心,打飛了一隻牙,遍尋不獲,原來落在湯裡——卻不知是那個客人有福撈到寶了?」
    另外一個長下巴的說:「菜上得慢,這才貨真價實、名符其實啊,不然我們怎稱得上『久久飯店』?」
    大家都笑了起來。
    一個大頭小個子在晃然搔腦袋。
    哈佛罵道:「笑什麼!?下回我要是沒生意,捲鋪蓋,我把你們的牙齒全部撬下來煮絲瓜湯!只顧看美女,不知幹活兒。」
    「牛眼」卻反問哈佛:「掌櫃的,那仇姑娘入宿的的時候,你也不是正在忙著張羅別的客人嗎?卻是怎麼知道這女子來住店的?您眼觀八方,我們真是好生佩服。」
    哈佛呵呵笑得像座笑佛:「有這般美女來投店,你們都如此驚動,我哪能後知後覺?嘿,她在店外三里路,我就嗅到她的清香撲鼻了。」
    於是眾下都讚道:
    「了不起。」
    「掌櫃的果有眼光。」
    「哈老闆神目如電,跟我們一樣。」
    「豈止,哈老大的鼻子簡直跟狗一樣,不不,比狗還靈。」
    哈佛一想:自己剛才不是正罵他們好看女人嗎,這一來,自己也認了一道,豈不成了一丘之貉?聽手下們連諷帶贊,一時作聲不得。
    鐵手看在眼裡,知道這一干「久久飯店」的弟兄們,楞頭呆腦、故作精明的,看來不會跟這一件案子有關?不過心中倒想起江湖上的一夥人來。
    他只凝重的問:「那女子姓仇?你們怎麼知道的?」
    那牛眼答:「我們見她漂亮,都探問她的名字,那是榮仔替她登記的。」
    那靦腆的榮仔臉紅紅的說:「她沒寫名字,只在名冊上填一個『仇』字,然後扔下一錠銀子,便上樓去了。他們問起,我說了,他們都說她一定是姓『仇』的……我可不知道她姓什麼。」
    這一回,便連鐵手也變了臉色。
    「是她?」
    李國花看鐵手臉色不對,忙問:「她是誰?」
    「只怕是……」鐵手澀聲道,「唐仇。」
    李國花一聽,「啊」了一聲,心都涼了大半截。
一萬個萬一

    唐仇是四大兇徒之一,而且是唯一女性,李鏡花落在她手裡,只怕凶多吉少。
    李國花其實深愛李鏡花,只不過一向倔強,不肯低聲下氣,又受不了李鏡花的大小姐脾氣,所以裝得並不在乎。其實兩個個性強烈,而又十分自我的人在一起,常會因太在乎自己的自尊,而忽略了對方的感受。如今李國花一聽李鏡花出了事,當時失魂落魄、六神無主,幾乎還要哭了出來,哪還有一點高手氣派、名家風範。
    鐵手看了,有點後悔把來人可能是唐仇一事告訴李國花,於事無補,只空令他焦慮而已。
    於是他立即問哈佛:「那仇姑娘住幾號房?」
    不用哈佛回答,至少有七八個異口同聲的說:
    「子號房。」
    鐵手立刻趕上子號房。
    敲門。
    無人應。
    他踢開了房門。
    門倒塌,房裡空無一人。
    「走了。」
    「怎麼我們只見她進來,沒見她出去?」
    「奇怪,她是幾時離開的呢?」
    「真可惜,沒有問她住哪裡……」
    那一干「夥計們」還在想入非非。
    李國花只在著急:「她走了,我們到哪兒去找鏡花?」
    說著轉頭就要追下去。
    鐵手一把抓住他:「你要到哪兒去追?」
    李國花渾沒了主意:「我……我也不知!」
    鐵手忽然大喝一聲:「出來!」
    李國花吃了一驚,連忙左手施「燕尾剪秋水」,右臂斜對「鷹擊長空」勢,防守待擊,左右惶顧:「敵人在哪裡?」
    卻見鐵手掠入了午字房。
    可是房中一見可覽,確是無人。
    鐵手手一長,震開天板。
    格的一聲,薄板落了下來,裡面藏著的人,也翻落了下來。
    鐵手馬上接住。
    那是個死人。
    李國花大叫了一聲:「鏡花!」這才發現死者是個男子,連忙「睬」了一聲!
    他喊了之後,才輪到哈佛和他一群手足們大喊:
    「大七!」
    原來死的是店伙李大七。
    李大七死了。
    他臉白得透明似的,原來體內的血幾乎已流盡。
    他手裡似捏著些事物。
    鐵手仔細的扳開了死人的手指,那事物是一張皺紙。
    鐵手皺著眉頭,道:「你們退開,暫時不要呼吸。」
    眾人雖然並不明白,但見鐵手料事如神,遇變不驚,都聽他的話退了開去。
    只有李國花關心李鏡花的安危情切,仍站在鐵手的身邊,湊過臉去看紙條,但畢竟依言以內功護住心脈,屏住了呼息。
    鐵手展開了紙條。
    紙條上寫著娟秀的字:
    「鐵捕頭:要是展閱的是你,你內功深堪,雙手百毒不侵,自是毒不到你,但你身邊的人可很難說了,小相公在棺材店,人生自古誰無死,黃泉路,路不遠,你和大相公要找不找,請自便。」
    沒有署名,只在柬未下款畫了一條蛇。
    一條鮮艷的蛇。
    李國花吼道:「這妖女!」
    鐵手倏然變色:「快閉氣。」
    「哄」的一聲,手上的紙條已著火焚燒了起來。
    原來鐵手生怕紙條上的毒會侵害,所以運聚真陽烈火,把紙條立即焚燬。
    李國花給鐵手一喝,似清醒了一些,當下說:「果然是唐仇。」
    ——唐仇自認為是「蛇蠍美人」,她既覺得蛇是天底下最可愛的動物,是煉石補天救世救民女蝸氏的化身,也是龍的祖先,但腳踏實地,外皮美麗(所以給人剝了去當飾品),為了保護自己,它有毒液對付敵人,雖沒有足卻比有腳的行動更快,又懂得糾纏匿伏,知道休生養息,晝伏夜行,冬眠夏出能保護自己,可以死纏爛打,敵手難防,所以她便以「蛇」為記。
    哈佛忍不住問:「她為什麼要殺李大七?」
    鐵手道:「因為她要血。」
    牛眼大吃數驚道:「那妖女竟吸血!?」
    鐵手道:「不是,她要故佈疑陣,在小相公的房間內灑血,嚇一嚇我們。」
    李國花喜道:「你的意思是說:鏡花沒有死?」
    鐵手道:「她要用小相公來作餌,引我們在患得患失間,再無細慮,必定赴約。」
    李國花仍是不放心:「你怎麼知道丑字房裡流的不是鏡花的血?」
    鐵手道:「因為血流得太多了。以唐仇這樣的高手,殺人根本用不著見血,所以這血是故意給我們看個怵目驚心,擾人耳目的!」
    哈佛怫然道:「那妖女竟為了這樣便殺了李大七!?」
    牛眼等人義憤填膺:「太過份了!太殘酷了!我們也要為大七報仇,找魔女算帳!」
    李國花惶然道:「可是……棺材店……那是在哪裡的地名?還真的是賣壽木的店子?」
    哈佛卻道:「我知道在哪裡。」
    鐵手和李國花一齊望向哈佛。
    哈佛赧然道:「這小鎮不大,棺材店就只有一家,這兒附近多有三山五嶽、英雄好漢聚嘯之地,所以嘛,死人也特別多些……這兒的棺材店名就叫『人生自古誰無死』,別無分號。不瞞您說,那家小店,也是在下開的。嘻嘻,如果是老友熟客,或是名人高手,如鐵爺這等人材肯施惠顧,定必買一送一,八折優待,嘻嘻。」
    鐵手和李國花為之瞠目。
    ——看來,這笑彌陀般的人物,也不簡單,至少,分店倒是開得挺多的。
    「人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一萬個萬一,就是百分之百的一萬——」哈佛依然笑得像一座在他臉上放屁都不生氣的佛一般笑道,「我的都是小生意,生怕萬一運舛,這兒生意做不住,多幾個分店,多幾樁買賣,也好有個退路,手足們跟著我,也不致去跟人討飯,丟人現眼!」
    他忙著解釋,然後才說:「那店子既然是我的,我熟路,可以帶二位去。」
    李國花屢遭迭變,卻清醒了過來,心反而定了:「鐵捕爺。」
    鐵手知他有事,便道:「請便。」
    「你說對方故意把我們弄得心慌意亂,然後義無反顧赴『人生自古誰無死』棺材店,那麼,難道他們在店裡設下了埋伏?」
    鐵手歎了一聲:「埋伏固然,只怕,他們還志不在此。」
    李國花也不是泛泛之輩,剛才一直為了李鏡花的安危,才致渾沒了主意,而今一經思慮,便知不妥:「莫非,這是聲東擊西——」
    鐵手見李國花一旦穩了下來,運思便如此清明,正想讚他幾句,說明所慮,忽見大相公臉色,暗透妖藍,而且正打著冷顫,懍然疾問:
    「你怎麼了!?」
    原來李國花在閱字條時曾叱喊了一聲,而已為毒氣所侵。
力拔山兮乞丐死

    李國花看見鐵手這樣問他,又見哈佛等人看他的神情,不覺用手去捫自己的臉。
    就在他的手觸及臉皮的一剎間,他只覺脊椎神經一陣冰刺般似的寒痛,然後迅速遍及全身。
    他的手舉了起來,竟放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經中毒了。
    他全身都在打冷顫,奇詭的是,他的冷顫是身體局部分開來的,有時候是鼻子打冷顫,一下子又輪到肚子,然後又到雙肩,忽爾又到眼眉,更可怕的是,打冷顫的時候,別人看得見,他自己卻不知道。
    他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馬上以真元護住心脈,厲聲呼道:
    「……鐵爺……你要……要救鏡……鏡花……」
    鐵手點頭。
    現在他要面對的是:
    大相公中毒危急。
    小相公失蹤待救。
    養養被殺案子未破。
    追命、小骨那兒有待接應。
    唐仇已經來了,正在伺伏出襲。
    燕趙也正向這兒逼近。
    還有他的三十一名死士!
    此外,他還要趕去排解梁癲和蔡狂之戰!
    ——這麼多件救人如救火的急事,鐵手只是一個人,一雙手,他能做幾件?
    他感覺得出來:敵人正巧妙佈置,聰明佈局,像在一座山莊八面放火,教救火的人不知該先撲滅那一處火頭的好。
    救哪一個是好。
    「夫人說:你取了此物,立刻就走,到風火海等她,她馬上就來會你,天涯海角,雙宿雙棲。」
    聽了小趾這句話,蔡狂喜悅的心,以強烈的信念,往淚眼山的「風火海」疾馳。
    這秘密只有他知道。
    (養養原來仍深愛著我!)
    (養養你瞞得我好苦!)
    (養養我終於等到了今天!)
    蔡狂現在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管,什麼也不理,只想盡快趕到「風火海」,盡早見著養養,盡情與心愛的人「雙宿雙棲」去。
    他沒去過風火海。
    他只聽說過風火海。
    風火海就在淚眼山的另一邊。
    他知道自己一定找得到風火海。
    因為他感覺得到風火海何在。
    ——對他而言,風火海就像是一個召喚。
    一個對他的召喚。
    愛情的召喚。
    就在這時候,鐵手卻向哈佛眨了眨眼。
    只眨一隻眼。
    左眼。
    然後伸出了右手。
    四指屈內,一指突出。
    中指。
    這種類似霎一隻眼的親暱舉止,似是只慶對情人或熟友才能做的。
    至於後者,則似乎對老友、老婆也不能亂做。
    哈佛瞪大了眼。
    但他似乎並不介意。
    他也做了一個動作,兩手舉到左右額角上,只屈起了拇指,雙手左右搖擺,就像一隻得意的羊。
    肥羊。
    鐵手看他這麼做,就吟了半句詩:
    「力拔山兮——」
    「肥羊」就接吟了下去:
    「乞丐死。」
    他吟得十分準確,是「乞丐死」,不是「氣蓋世。」
    然後他又倒反過來吟道:
    「大風起兮——」
    鐵手即行接道:
    「——炊肥羊。」
    兩人抱拳,拱手,笑。
    鐵手道:「既然是你們,我就斗膽相請了——」然後他自襟裡掏出一朵花。
    ——「你們?」
    ——他們是誰?
    ——鐵手對他們有何所請?何所求?
    ——他拿的是什麼花?一朵花有什麼意思?難道他要把一朵鮮花送給一座佛一般的哈佛?
    風火海這地方很奇特,有風,有火,有海,就是風火海。
    其實說是海,就未免誇張,它是一個藍色的湖泊,看去跟海一般的色澤,那兒位於崇嶺環峙的盆谷,四面都是山壁,有三處曲折神奇如天嶄般的縫隙,氣流激盪,三種不同的怪風自三處乘隙長驅而入,又互相激盪,不易找到出路,便形成了詭異的飆風加上那湖泊在火山熔岩噴口處,水是熱的,且湖上浮著一種「黑油」,故而風一來的時候,湖面上時而發出爆炸的聲音,時而焚著綠色的火焰,把這美麗的湖光山色,點綴得像煉獄一般怪,是稱「風火海」。
    中國之大,能容萬物,無奇不有。「風火海」跟「倒沖瀑」同在一座山裡,雖分山陰山陽,但兩處勝地,特色便迥然不同。
    蔡狂覺得自己是受「風火海」的感召而行,其實也沒有不妥,憑著風向、火勢和「海」的顏色,他果然很快的就到達了「風火海」。
    水上焚燃著火,幽幽綠焰,使湖泊更映出深郁的藍。風勢倏忽掠過之際,火光便一時幾滅,一時暴長。
    ——這樣水火既濟同存的光景奇景,不是時常都可以看得到的。
    蔡狂很興奮。他想:不一會,他就可以在如許幽艷、詭麗的環境下,見著心愛的人了。
    因為他心情太好,所以甚至想起梁癲這號大敵來,也心生感激之情。交友要講的是緣份,可是為敵更要有緣。天下那麼多人,能與你成敵為友的,豈可無緣。說實在的,敵人有時比朋友更令人奮發求進。沒有敵人,就沒有競爭。找不到敵手,很容易便也找不到自己。所以敵人有時是比朋友更朋友的朋友,梁癲是個好敵手。
    ——不過,無論怎麼說,在「風火海」旁享用「力拔山兮氣蓋世牛肉麵」,要遠比在搖搖欲墜的「七分半樓」裡吃來得寫意得多吧?
    風像海盜,嘯擁而至,也呼嘯而去,在長空翻翻覆覆、起起落落的震起一些銳而即逝的聲音。
    他聽風聲。
    他看火光。
    他看「海」。
    直至他聽到一股風聲。
    那是一股憤怒的風聲,以致它接近的時候,絲毫不似風之輕盈,而像雷之暴烈。
    火光突然炸起。
    燃燒猛烈。
    湖水更藍,泡沫洶湧。
    藍得像聚集了千兆個青面撩牙的妖精。
    蔡狂霍然立起。
    隨著烈風,來了一個比狂風還烈的人。
    蔡狂看到這個人就生氣:
    ——難怪養養出不來了!
    ——一定是他阻止了她!
    來的人當然就是梁癲。
    梁癲雙目赤金,盯在蔡狂面上,蔡狂只覺印堂一陣刺痛。
    梁癲狂吼:「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沒有背房子和牛,所以很快的便追來了這裡:要知道蔡狂的行蹤並不難,像這麼一個披頭散髮形容怪異的人,淚眼山並非沓無人跡之所在,路經時一問便知。
    同理,別人要知道梁癲的行蹤也不難。
    「我沒話說。」蔡狂聞言,愣了一愣,笑而反問:「你有什麼話跟我說?你的母牛呢?你狠心拋棄了她不成?」
    梁癲再無可忍,大罵道:「喪心病狂的東西,你去死吧!」
    話一出口,他左拳擂向蔡狂,右手急取蔡狂的心窩,左腳飛蹴蔡狂的下腹,右足踏地彈起,急踹蔡狂左太陽穴,雙目金光大作,發出嗤嗤銳響,刺射向蔡狂面門!
牽一「法」動全身

    除非是與對方有十冤九仇,否則又何致於要招招置人於死地?
    可是此際梁癲跟蔡狂確有十冤九仇。
    蔡狂沒料到梁癲會對他出手這麼狠,但他卻知道梁癲會向他出手的。
    因為他感覺得出來。
    ——這騰騰殺氣,連湖面上的火焰都為之怒長,只怕不見血是不滅不減的。
    可是梁癲竟會向自己下那麼重那麼狠那麼惡毒的攻勢,他倒是大為意外。
    這已不是比武。
    而是決鬥。
    ——決一生死!
    蔡狂一面招架,一面叱道:「你幹什麼?不要命了?你瘋了麼!?」「噗咚」一聲,已往「風火海」摔落。
    原來蔡狂雖然在倉促間仍能勉力接下了梁癲的攻勢,但他每格開一招猛攻,就退半步至十六步不等,待總算把對方攻擊一一招架之際,也已退到被稱作是「海」的湖水邊,一腳踩空,落了下去。
    他的人一掉落下去,梁癲便全神戒備。
    他知道蔡狂決不是省油的燈。
    ——對方吃蹩在先,一定會全力反撲。
    可是,他也沒料到會有這樣子的情形:
    對方沒有立即反撲。
    甚至根本沒有反抗。
    蔡狂落到水裡,並沒有反攻。
    因為他不能反擊。
    他只大聲喊:
    「救命!」
    ——原來他不會游泳。
    湖水很深。
    ——不深的水才不會這樣藍。
    蔡狂在水裡掙扎得很辛苦。
    梁癲道:「該讓你吃點苦頭。」
    蔡狂在水裡狂劃亂打,在已漸淹沒他的面目。
    梁癲咕噥:「怎麼你不會游泳?」
    蔡狂伸手高喊:「救——」「命」字已給嘴裡灌湧而入的水塞回去了。
    梁癲仍有戒心:「你陰謀多詐,休想誆我。」
    蔡狂卻已沉沒了下去,只剩水面上浮著他的髮絲,咕咕的冒著泡。
    梁癲不放心。
    「你死了沒?」
    他問。
    然後脫下了一隻芒鞋,丟在水面。
    芒鞋竟立即沉了下去。
    梁癲吃了一驚。
    他又折了岸邊幾張草葉,輕灑在水面上。
    草葉迅疾沒入湖裡。
    梁癲喃喃自語:「原來這是弱水。」
    ——弱水不能載物,遇重必沉,船不能浮,難怪蔡狂一身輕功,也無可用之處。
    梁癲向那堆浮發啐了一口痰:「活該淹死你!」
    隨後又自忖道:「這樣就讓他死了,豈不是便宜他了?就算他殺了養養,我也不能勝之不武,殺之不防。」
    於是他退開三步。
    向天大喝一聲:
    「起!」
    雙掌劈出,火花炸起一道水柱,在半空旋轉如龍捲風,蔡狂就卷在其中,他再大喝一聲:
    「破!碎!虛!空!」
    他喊第一聲的時候水柱裂開,喊第二聲之時水珠灑落,喊第三聲之際蔡狂已給一股氣流捲飛岸上,喊第四聲他已一手箍住蔡狂的脖子。
    蔡狂早已給水灌得糊里糊塗,給梁癲這樣一捏,哇的一聲,胃裡的水吐得梁癲一臉都是。
    梁癲怒極了。
    他不想再吃第二口「胃水」,只好連忙放了手。
    蔡狂半蹲半俯,以手支地,狀甚辛苦,切齒罵道:「你……你為什麼……麼一上來……就向我……下毒手……?」
    梁癲怒笑道:「我要是向你下毒手,還要先問過你不成?我真要向你下毒手,你現在還可以跟我說話!?」
    蔡狂雖然腹脹難受,胃壁抽搐,但口舌之爭是決然輸不得的:「我要是知道你向我暗算,你能近得了我身?我要是知道你是卑鄙小人,上次還會放過你?」
    他本來還要罵下去,但一口氣已上氣不接下氣,又吐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
    梁癲想想也是。
    他跟蔡狂曾數次交過手。
    ——就算他能取勝對方,也斷不可能一擊得手。
    他現在能夠一擊得成,是因為蔡狂未及防備,並且失足墮湖之故。
    也就是說,他是因為狙擊在先,才佔盡便宜。
    梁癲雖然為人半瘋不癲的,而且心裡恨極了蔡狂,但他卻還是個在大關節情理上一絲不苛的漢子,所以他說:「你恢復了沒有?咱們再來決戰,讓你死而無怨!」
    蔡狂賴在地上喘息道:「我喝了半湖的水,那有這麼快便恢復!」
    梁癲聞言,神色一凝,對蔡狂油然的生起了敵手相知的敬重。
    ——平時蔡狂裝瘋賣狂、鬥氣使意的,可是到這決戰時刻,他竟沉得住氣,低聲下氣,要求拖延時間以俾元氣回復,這才是個難以對付的敵手!
    過了一會,他又問蔡狂。
    「你好了沒?」
    蔡狂索性睡在地上,不耐煩的答:「沒好,你好,我氣還在喘哪!」
    又過半晌,梁癲張口正要問,突然,蔡狂彈身撲起,大叱:
    「好了!」
    這一喝猶如晴天霹靂,不但宛似天邊炸起一道旱雷,連湖底也轟隆了一聲應和。
    蔡狂蓄勢而發,一出手,也是雙手雙腳齊施並發,每一式看似都孤獨厭離,其實每一招都歡喜奉行。
    這是蔡狂自「阿含經」悟得的「阿含神功」,以苦、集、滅、道,化為「雜阿含」、「長阿含」、「中阿含」和「增一阿含」拳法,指揮目送,舉手投足,每一動作神意,均能趣入磐智、趣得菩提、更趣向涅磐。
    他出手快,而且法意高妙。
    可是梁癲早有防範。
    他跟蔡狂交手多次,早已知其為人。
    ——這人有仇必報。
    一一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
    ——所以他一定猝然反擊。
    ——因此梁癲正要以彼道還彼而反治彼身。
    所以蔡狂的「突擊」,對他而言,並不「突然」。
    他最已默念玄功,化身為閻魔天。
    閻魔為天神中異界的支配者,有截斷生者賞罰其往的魔力,但又可化作地獄解救的神祇,成了地藏菩薩。
    他在蔡狂「休歇聚力」之際,已行大法,算定這「風火海」畔,如此荒涼詭奇之地,必有冤魂弱靈無算,他祭起「斷未魔咒」,把人臨死前所引起的最後苦痛的念力全聚合起來,引動附近十八里之內的亡靈野魂、山魈鬼魅的靈力全集中在他法力下,就在蔡狂寂滅空靈的「阿含神功」擊空,他立即全面反挫。
    這一下,他是挾方圓二十里之內的靈力妖氛、加上他自身的神功、準備一舉格剎蔡狂。
    蔡狂一擊不著,突然長身而立,合什微笑,把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合起來迅疾一扣,「啪」的一聲,是為「彈指。」
    在禪宗裡,這一彈指,是去除不潔不淨的咒語,或叩悟的暗號,包含許諾、歡喜、警示、頓悟的神智。
    這一來,梁癲舞動十方八面的「斷未大法」,千絲萬縷,周密精細,但給蔡狂把握住契機,以不變應萬變,用一指禪彈破!
    這一彈破不打緊,要命的同時也是要害的是:
    梁癲以魔法催動四周的亡靈野鬼,這些靈力本就難以收羈,一旦失控,立即反撲,以梁癲之法力,要驅之盡除也並不難,可是,他大敵當前,得要一面退一面作法,免為野靈糾纏上身,誰知,蓬的一聲,一腳踩入水裡。
    他應變奇速,且有蔡狂前車之鑒,所以右足踩空,他立即力聚於踝,一沉反彈而起,以俾不落水中。
    但這一來,下足之力甚重。
    水花激起。
    這一蓬水花,卻正佈滿了黑油。
    著火的黑油。
    於是火光沾在身上。
    亡靈也紛即潛入火焰中,在梁癲身上燃焚了起來!
    這一來,正可謂是牽一「法」動全身,梁癲作法未竟,鬼火已纏身,他又得狼狽避開湖水,一時成了半個火人,正是應了「玩火自焚」、「請鬼上身」之驗。
    所幸他也真法力無邊,馬上卸下僧衣僧帽,凡袈裟拂處、僧帽罩處,火焰即滅。
    不過,他也燒得皮焦額裂,狼狽不堪。
    待火焰撲滅之後,他發現蔡狂正在陰陰的笑,靜靜的看著他。
    ——如果他剛才為火所焚的一刻,蔡狂向他施襲,他可斷斷躲不過去。
    他喘氣未息,蔡狂張開了森森白牙,笑道:「還不叩謝?」
    「叩謝什麼?」
    「我的不殺之恩啊!」
    「是我先救了你!」梁癲身上的火剛剛滅,心頭之火又起,疾衝上前,一掌劈去:「你殺了養養,我決不饒你!」
    蔡狂格了一掌,震問:
    「什麼!?」
    梁癲又擊出一拳,氣急敗壞的罵道:「少裝蒜,殺了養養還想抵賴!」
    蔡狂勉強避過一拳,狂喊道:
    「你說什麼!?養養死了!?」
    梁癲又踢出一腳,怒道:「她死了,你現在給我償命來!?」
    砰的一聲,這一腳踢個正中,蔡狂竟未避得過去,也未及運功抵禦,而且竟也未隨勢飛去,卸去巨勁,他只呆立在梁癲面前,硬受一擊,所幸他一身內力在遭受重擊時已自護體。但肋骨也碎了三根,他口噴鮮血,雙目盡赤,只愴天呼地的哀哀喊問:「養養死了?養養死了!?養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