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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走動的銅像

來的人當然就是方恨少和“天衣有縫”。
    倉惶奔逃的方恨少以及垂危的“天衣有縫”。
    方恨少看清楚情形,“呀”了一聲,詫道:“怎麼你們都在這裡!”
    唐寶牛、張炭都是他的朋友。
    好朋友。
    他見到他的好朋友倒在地上,他就不能不停下來。
    可是他一時竟忘了背上還有一個朋友。
    也是好朋友。
    ──背上的好友已傷重,是絕不能停下來的。
    白愁飛也“咦”了一聲,道:“‘六分半堂’的人,怎麼也送上門來了!”
    方恨少怒道:“是你下的手?”
    白愁飛負手看天,道:“也好。”
    方恨少倒是一愣,“什麼也好?”
    白愁飛毅然道:“我早就想把你們這幾個阻手礙腳的東西剷除掉了,偏是小石頭當你們如兄如弟的。現在正好,我就來個一網打盡。看來,能把‘天衣有縫’傷成這個樣子的,想必是‘天下第七’吧!”
    方恨少憤然地道:“原來你跟‘天下第七’都是一丘之貉!乘人之危,算什麼英雄!有種、要顯威風,就到‘發夢二黨’花府救人去!”
    白愁飛眉毛一展,眼神一閃,顯得有些急躁,“哦,你們是從花枯發壽宴處逃出來的?”
    “天衣有縫”自方恨少背後有氣無力地道:“他……就是這次陰謀的策劃人。”
    方恨少戟指怒道:“你!”
    白愁飛笑了,“世上除了意外和體弱多病的人很難長命之外,還有三種人,也不易上壽。”
    方恨少天生好奇,在怒憤中仍忍不住問:“哪三種人?”
    “第一種是多管閒事,不識時務的人;”白愁飛道,“第二種便是,蠢得不能在弱肉強食的時勢裡,活下去的人。”
    方恨少偏了偏頭,倒是用心地聆聽著。
    “還有一種便是聰明得讓人忌恨,使人不想他活下去的人,”白愁飛指著“天衣有縫”笑道,“你是第三種人。打從你一入京城,我就知道你志不僅在‘六分半堂’,而是另有目的。”
    方恨少忽打斷道:“等一等。”
    白愁飛揚起一邊眉毛看著他。
    方恨少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那我是哪一類人?”
    白愁飛道:“你?”他抱肘哂道:“第一和第二種,都有你份!”
    方恨少想了半天,勃然大怒。
    “天衣有縫”卻無力地道:“所以你不容我活下去。”
    白愁飛深表同意:“像你這種人,一是為我所用,否則,足以教我寢食難安,非殺不可。”
    方恨少忘了生氣,近半年來,他跟“天衣有縫”常在一起,也不覺得對方有何可疑,怎麼白愁飛如此忌之,當下便道:“他有什麼目的?他是要在暗中保護溫柔罷了!”
    白愁飛看看他,直搖首,道:“我錯了。”
    這句話倒是令場中諸人一詫。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方恨少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聖人都有錯,你倒是不必介懷。”
    白愁飛道:“我是看錯你了。”他頓了頓,接道:“你完全是第二種人,蠢到不能活下去了。”
    方恨少怒極,白愁飛洒然道:“‘天衣有縫’跟你在一起已多時,你卻一點也看不出他的底細,不是傻瓜蠢材又是什麼?”
    方恨少強忍怒憤,“好,你說來聽聽,他到底是誰?來京師做什麼?”
    白愁飛道:“他是洛陽溫晚的手下大將。”
    方恨少嗤然道:“這有誰不知道?”
    白愁飛反問:“你可知道溫晚是誰?”
    方恨少一怔,道:“他……他是大官,也是武林名宿。”
    白愁飛道:“不管在官場還是武林,他的撐腰者都是諸葛先生。”
    方恨少這倒沒聽說過,但他就是死撐著臉皮,一副尋常事耳的樣子,道:“這也不出奇。名俠自然幫著大俠,好官自然護著清官,難道還跟你這種欺世盜名無惡不作之輩同流合污不成?”
    白愁飛索性不去理他,只向著“天衣有縫”問:“你既志不止於‘六分半堂’,也不只是為了溫柔,你混入‘六分半堂’的目的,是不是要把‘六分半堂’納入諸葛先生的旗下?”
    “天衣有縫”想笑,但笑容方展,血都湧到喉頭來了,他隔了好一會才說:“正如蔡京一黨,早就想引發‘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及‘迷天七聖’做出殊死戰,他們才來收編勝利的一方……你不也是給他們收為己用、助紂為虐嗎?”
    白愁飛眼色更厲,“除此以外,你還另有所圖。”
    “天衣有縫”道:“我還有什麼圖謀,你說說看。”
    白愁飛厲色道:“你無法說動狄飛驚投效諸葛先生,按照道理,你早就應該把溫柔劫回洛陽去便一了百了,但你仍留在京城,是不是……”
    “天衣有縫”反而饒有興味地問:“嗯?”
    白愁飛厲聲道:“……你是為了調查一件事!”
    “天衣有縫”饒有興趣地道:“你說說看。”
    白愁飛道:“你在辦案!”
    “天衣有縫”道:“一點也不錯。我查的正是翻龍坡的慘案。”
    白愁飛倏然變色,“果然。”
    隨即又疾色問:“你是在查……”
    “天衣有縫”無力的語音這時卻出口如刀:“你!”
    白愁飛仰天長笑。
    方恨少嘀咕地道:“是不是所有的奸人,在說話之前,在狡計得逞之際,都得要奸笑幾聲到數十聲不等,以示奸險?”
    他這種話白愁飛當然不會去理會他。
    “天衣有縫”也無力答腔。
    倒是撲在地上動彈不得的張炭卻應和了他的話:“白愁飛還不夠奸。”
    方恨少奇道:“哦?”
    “你幾時看過一個真正夠奸的人會讓你知道他的奸的?”張炭雖然躺在地上,一副窩囊得到了家的樣子,可是神氣就像在品評天下雄豪,而奸人又盡在他手中似的,“更何況是奸笑,連笑也裝不出一點誠意,不如不笑,要當奸人,他?還差得遠哩!”
    白愁飛也不生氣,只說:“你們錯了。”
    方恨少道:“剛才你才認錯,怎麼現在反倒是我們錯了?”
    白愁飛道:“你們故意岔開話題,拖延時間,想等人來救,這樣白費心機了,拖延只對你們不利。”
    這時只聽得一個毫無生氣的聲音道:“確是不利。”
    人就在棗樹林裡。
    方恨少一聽這個聲音,內心裡打了一個突,低聲問背上的“天衣有縫”:“是……他來了?”
    “他”當然就是“天下第七”。
    沒有人應他。
    方恨少覺得背上更加濕濡。
    淌下來的血水愈多。
    ──“天衣有縫”到底是已失去說話的力氣,還是昏了,甚或是死了呢?
    方恨少已感到後悔。
    他後悔自己為何要停下來。
    他停下來,“天衣有縫”就死定了。
    甚至連自己的性命也難保。
    ──一個“天下第七”已夠可怕了,何況還加上了個白愁飛!
    可是當方恨少看見張炭、唐寶牛倒在這兒,又教他怎麼不留步呢?一個人可以為了自己的私利,眼睜睜地看著朋友兄弟去涉險遇禍,自己都可以不關心不理會的,這樣的朋友兄弟,就不叫朋友兄弟了。
    ──江湖上的漢子通常管叫這種人孬種烏龜王八蛋!
    方恨少當然不是那樣子的人。
    他一向認為,朋友可以用來煎的炒的炸的烹的,但就是不可以拿來出賣的;兄弟可以平時去激去迫去打罵,但就是不可以在他落難時有一絲輕侮。
    因為人生一世,可以相交滿天下,但可以刎頸相知、共患難、同富貴的生死兄弟,能有幾人?至今余幾?衝著這一點,他明知只要他放下背上的人,以他絕世的輕功,說不定就可以逃得過“天下第七”的追擊,甚至連白愁飛也不一定會攔得住他——
    可是他就是不能放下背上的包袱。
    因為那是一份情義。
    一份心裡的良知。
    但他也不能捨棄地上的人。
    那是他的兄弟。
    他的好友。
    他的手足。
    只是現在只剩下他一人能戰。
    其他的人都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而他面對的敵人竟有:“天下第七”和白愁飛!
    就算是歐陽意意和祥哥兒,他也自忖未必能勝得過他們。
    在這種局面之下,方恨少可以說是毫無希望。
    連他自己也毫無指望。
    他是個讀書人,但又偏是那讀書而不上京應考的書生,只為爾雅風流而讀詩書,為人一向都有點心無大志、不以為意,而今經這一逼,反而激出了豪情,雙肩一振,捲起袖子,抽出折扇,撥呀撥呀地扇了幾下,好整以暇地道:“好,你們有種的都一起上來吧!姓方的要是怕了,就不姓方!”
    白愁飛倒沒料到這一介文弱書生居然不但有點膽色,而且還極有義氣,點了點頭道:“有志氣,可惜爭強鬥勝,決死定生,憑的是實力,而不是志氣。”
    那棗林中的人道:“這兩人的命是我的,誰也不許碰。”
    白愁飛雙手一攤,表示並不搶著動手殺人,道:“好,好,你要殺,便歸你殺……”他心念一動,道:“不如,這另外四人,也歸你老哥送他們一程好了。”
    那冷冷板板的聲音靜了一會兒,才沉沉木木地道:“反正殺一兩人不過癮,多殺幾人又何妨!”
    白愁飛一笑道:“好,那就有勞閣下了。”他情知非要殺死眼前這些人滅口不可,但唐寶牛和張炭畢竟跟他有些交情,而且這兩人憨直可愛,他私底裡對這兩人也有好感,要親手殺他們,難免有點不忍,現下正可假手於人,他日就算是王小石問起,也可以推得一乾二淨。
    當下他道:“那我們就先行一步了。”於是便與祥哥兒及歐陽意意,直撲“發夢二黨”總部花府。
    方恨少自念必死,情知不是“天下第七”的敵手,但見白愁飛走後,心想總有一拼的餘地,反正已激起了豪情,一切都豁了出去,公然地叫陣:“‘天下第七’,你這陰陽怪氣的縮頭殭屍,還不給你爺爺滾出來,咱們大戰三百回合再說!”
    只聽那個聲音道:“誰跟你打!”
    方恨少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錯以為是對方在輕侮他,叫道:“我早知道你沒種,不敢……”
    只聽那聲音喝道:“噤聲!”
    方恨少也聽出那聲音有點走樣了,那語音卻是越聽越熟,竟變成另一個人的聲音:“還不過來替我們解除穴道!”
    那竟是張炭的聲音!
    方恨少“啊哈”一聲,禁不住大悅叫道:“原來是你……”
    張炭臉部仍伏在地上,叱道:“你大呼小叫做什麼?要把那個‘鬼見愁’叫回來看你嗎!”
    方恨少這才明白過來,張炭是裝扮成“天下第七”的聲音,在棗林裡發聲,終於把白愁飛引走。他哈哈笑道:“怕什麼?看那‘鬼見愁’走得這般匆匆,會回來才怪呢……不過……”他心中倒是一悚,因為想起那出手毒辣武功高絕,但又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天下第七”。
    他背後的“天衣有縫”說話了。
    但語音甚是微弱。
    “你……先去替他們……解穴……”語音欲斷還續,“白愁飛的‘驚神指’,閉穴手法奇特……你照我的話……以‘牡牛打穴’的技法方可以……解穴……”
    方恨少喜極叫道:“原來你還沒死!”
    當下“天衣有縫”口授方恨少替張炭、唐寶牛、何小河、“八大天王”解穴之法。
    方恨少一面聽著,一面卻抑壓不住亢奮,“黑炭頭,你倒有本領,怎麼人伏著,聲音卻可從棗林裡傳來,還跟‘天下第七’忒像,連‘鬼見愁’都給你瞞過去了。”
    “我瞞過他的東西還多著呢!”張炭得意非凡,連臉上的痘子都似有了光彩,“我的‘八大江湖’可是浪得虛名嗎!我以腹腔發音,可從不同角度傳聲,不到你不服。”
    其實,當日他被“大殺手”追到廬山,幾乎吃了大虧,幸好,雷純假扮成“桃花社”主持人賴笑娥的語音,把“大殺手”驚走,他才保住了性命,這一來,使他痛下苦功,大為反省,在“八大江湖”精修“雜技”中的“口技”一科,仿聲音度,惟妙惟肖,加上他當日曾在酒館裡跟“天下第七”有過遭遇戰,暗中把他的語音默記下了,今日才能解這大險惡危。
    方恨少聽出他的口氣好像還有什麼靈藥法寶,便問:“你還把那‘鬼見愁’訛了些什麼?”
    張炭這次卻只說:“訛他還不容易。”
    四人中只有唐寶牛沒被點穴,只是被擊暈過去了,一經推宮活血,便即震醒,他一張眼便跳了起來,一巴掌往方恨少摑去,叫罵道:“他奶奶的,司馬不可、司馬發,暗算人不是好漢!”
    方恨少險些吃了他一記耳光,對張炭長歎一聲,無奈地道:“看來,他剛才不是暈過去,而是睡著了。”
    唐寶牛這才省起,思索半天,才訕訕然道:“對不起,不好意思,我一時打錯了,還以為是在‘鐵劍將軍’和萬人敵那一役裡。”
    “鐵劍將軍”楚衣辭對萬人敵那一役是名動江湖,但跟這眼前可說是毫無關聯,司馬不可和司馬發兄弟的確也給過唐寶牛一些苦頭吃,但也跟這兒一切無關。方恨少早知唐寶牛為人冒失,也不以為怪。
    倒是張炭,這時卻笑不出來。
    因為他發現“八大天王”傷勢嚴重。
    “八大天王”的穴道一旦解開,立即盤坐運功。
    可是他傷在要害。
    白愁飛一指射穿了他的胸膛。
    ──要不是“八大天王”碩壯過人,早已活不下去了。
    何小河擔憂得已哭不出來了。
    她的淚流到頰上,既流不下去,新的淚也不敢再淌出來。
    張炭怒火中燒,向“天衣有縫”問:“那‘鬼見愁’究竟涉的是什麼案子,他……你……”
    他終於看清楚了“天衣有縫”的傷勢。
    那不只是傷勢。
    而是傷逝。
    天衣垂死。
    一襲垂死的天衣。
    所以他問不下去。
    “只怕……我辦不了他了……”“天衣有縫”吃力地道,“我告訴你們知道,你們要替我查下去。”
    “一定。”
    張炭大聲道。
    “你說的不准!”唐寶牛一把推開張炭。
    這些日子以來,唐寶牛跟張炭相交,知道這人雖講義氣,但有點藏頭畏尾,寡諾輕信,於是當仁不讓,虎虎地站在“天衣有縫”的面前,“我一定會替你對付白愁飛!”
    即聽一個森冷的語音,自冬棗林裡傳來:“對付?你們活得過眼前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