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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英雄有用武之地

 一零八:白費心機
    「孫魚回來了!」
    ——嘿,他回來了。
    竟在這時候回來了。
    白愁飛正值這當兒有許多大事要做的節骨眼上,卻急爾想起孫魚近日做了許多讓他不滿的事,而影響較大的事至少有這幾件:
    他派孫魚去暗殺朱小腰,孫魚不但無功而返,而且從萬里望的報告中顯示,孫魚還趁機與王小石敘舊,一聲聲什麼「王三當家的」、「小魚兒」的喊得好不親熱。
    孫魚竟帶領王小石從「深記洞窟」劫走了他手上的重要人質,王紫萍和王天六!以致他跟王小石的京華龍虎鬥裡頓失對敵人的一道殺手鑭;一張催命符!
    孫魚的做法也使他跟龍八太爺系的人鬧僵,而且失信於乾爹蔡京!陳皮和萬里望還因而給附從「八爺莊」的人狠狠地修理了一頓!王小石還當眾人之面前救走了孫魚,這等同孫魚同公眾表自他跟王小石是同一路的人!
    這些都是不可饒恕的錯誤,但對白愁飛而言,更不可寬恕的罪行,反而不是孫魚的行事,而是他的笑容!
    ——那可惡至極的笑容!
    孫魚跟梁何不一樣:
    梁何嚴謹、嚴肅、嚴厲。
    如果用一字去形容梁何,那就是。
    梁何雖然威嚴,但畢竟說什麼都是自己的部屬,在自己面前,只有自己嚴,沒他嚴的份兒!
    孫魚則不同。
    ——梁何顯然是嚴肅地看待生命(尤其是生命中所有的戰鬥),孫魚則十分輕鬆。
    所以他常笑:至少臉上常掛著笑容,像只常駐在花瓣上的蝶。
    白愁飛覺得他的笑十分難看,然而孫魚的嬉謔輕忽:那不懷好意、自以為是的笑,卻是對準(包括自己)都一視同仁!
    為此,白愁飛已痛恨他許久許久了!
    這可能連孫魚也不知道,白愁飛白樓主竟然是為了這麼一個理由而暗底裡憎厭著他!
    ——因為他看不順眼這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容!
    白愁飛一向不喜歡別人(尤其部屬)對著他時仍能輕輕鬆鬆地笑:這是算啥意思!?
    不認真?不放在心上?還是沒瞧在眼裡!?
    他不能叫孫魚不許笑,除非他乾脆殺了這個人。
    他不能下達沒有理由的命令,雖然他有權這樣做;可是越是有權這樣做,就越得要節制這種權力,否則,就會予人背叛推翻的口實,這個道理,白愁飛是深為明白的。
    ——跟蘇夢枕這幾年,他確學會了不少東西,尤其明白他過去屢振屢敗的原由!
    可是他也一向知曉:孫魚是個有用的人,至少,他是個能幫得了自己的部屬!
    而且,他有鑒於自己對蘇夢枕的背叛,一直想用孫魚來牽制梁何,至少,也要讓他們來互相掣時,才有利於自己縱控平衡之術。
    不過,照目前的形勢看來:孫魚只怕已先憋不住了。
    ——他似乎已發動了。
    因為他剛剛又收到一個消息:
    消息來自黎井塘——
    「托派」黎井塘是蔡京(朝廷)、龍八(官、民之間的「中介人」)、自愁飛(武林)共同遣使的一名爪牙。事實上,當時在京師方圓千里以內崛起的「十六劍派」,大抵如此,皆成為「蔡系」一千扶植、默許茁壯的江耐之勢力。
    他自從跟「抬派」智利跟蹤楊無邪人「漢唐傢俬店」反給包圍脫逃後,一直就給安排在「神侯府」一路監視諸葛先生與四大名捕系統人馬的一舉一動。——就別說是蔡京這種多疑權臣了,就算是新興勢力「象鼻塔」也得要派人留意「相爺府」、「六分半堂」、「 八爺莊」、「金風細雨樓」等的動靜,像蔡京、白愁飛、狄飛驚這種人若不早已廣佈眼線監視「發夢二黨」、跟緊「象鼻塔」、乃至盯死「神侯府」,那才是不可思議的事。
    黎井塘這次來向白愁飛打的報告:便是他發現王小石把孫魚背到「神侯府」前,孫魚好像還受了點兒傷,四大名捕中的鐵手還特別運內力替他摩搓了一會兒,之後王小石好像還替他開了兩道方子,然後孫魚才千道萬謝地離開。
    ——當然黎井塘只能遠遠盯著梢,無法靠近聽見他們說啥。
    所以這就倍增懸疑:孫魚跟王小石、四大名捕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依所見而論,常理判斷,不管他們之間真正的關係是什麼,定必都是非常密切。
    無論如何、這證據已然足夠:足夠讓白愁飛把他除掉。
    他決不容這樣一個人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他向黎井塘:
    「他在哪裡?」
    「他在紅樓候著您哪。」黎井塘涎著笑臉,把一張臉笑老了;他倒覺得笑老了也好,整張臉不管喜的悲的都是在笑的,以後可不必換另外一張臉了,「他好像還受了點傷,好像也有話要跟你報告。」
    老實說,白愁飛也討厭這人的笑容,他討厭一切動不動就笑不停的人。但黎井塘的笑容比較可以忍受,因為他的笑容充滿了阿諛與奉承,只不過是個可憐蟲。
    這時,王小石剛要進「金風細雨樓」來要人。白愁飛心忖:這還趕得及在他出手聲援 「象鼻塔」人馬之前把他幹掉就是了。
    ——王小石、四大名捕要是以為放一個孫魚在他身邊當內應就可以解決他,那是白費心機了。
    不過,他本有意栽培出孫魚這種人來「接班」,也真是「白費心機」!
    他白愁飛是什麼人!
    ——他原名「白仇飛」,但為了不予人有惡感,寧可易字為「白愁飛」,故意給人一種郁勃不舒的感覺,這樣可以減少對他的敵意:他甚至化了十多個名字以求舒展大志,但總是功敗垂成。他苦忍苦守多年,忍辱忍氣,終於才有了今天:孫魚是什麼東西!?他以為熬那麼個五六七八年堆了張笑臉配了把寶刀就可以當他是「蘇夢枕第二」而把自己當成「白愁飛第二」,來重施故技坐第一把交椅!?啐!這是做夢也休想的事!
    決不能讓孫魚有這種機會!
    因而他看似漫不經心地吩咐:
    「叫他等我。」
    然後又看似隨意的加了一句。
    「召梁何帶『一零八公案」來。告訴他: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風自士名真是。」
    「色本能雄英大唯……流風自士名真是?」黎井塘喃喃地重複了一趟,差點投真個問了出口:這是什麼?
    白愁飛卻好像是看(聽)得出來他的迷惑,微微一曬,加了一句:
    「想知道是什麼?倒過來念吧!」
一零九:太空穿梭機


    這句活的意思當然不只是:
    「唯大英雄能本色:
    是真名士自風流。」
    它是一句「暗號」。
    只要梁何聽到這句話,那就是白愁飛向他下達了一個「命令」:
    由他一手調訓出來的「一零八公案」中的一百零八名死士,就會立即調度,應付危機!
    白愁飛知道這已到攤牌的時候了。
    他已把王小石迫出來了!
    除了「金風細雨樓」的子弟和一百零八名死士,他略為估量了一下他手上的大將、高手包括在。
    「詭麗八尺門「朱如是、「小蚊子」祥哥兒、「一簾幽夢」利小吉、「無尾飛鉈」 歐陽意意——合稱「吉祥如意」,四大護法。
    原本、梁何、孫魚都是他的好幫手,還有馬克白、萬里望、陳皮、毛拉拉、第七號殺手田七、十一號殺手杜仲……還有「頂派」的屈完、「托派」的黎井塘、「海派」的言衷虛、「浸派」的已哈等人,都是直屬於自愁飛調度管轄的手下心腹。
    除此之外,他的外援也很強大。「七絕神劍」;「劍神」溫火滾、「劍仙」吳奮鬥、 「劍鬼」余厭倦、「劍魔」梁傷心、「劍妖」孫憶舊、「劍怪」何難過及「劍」羅睡覺,還有他們七人的師父棄劍上人陳怒憤。
    另外,「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和「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勞,以及「八大刀王」: 「陣雨二十八」兆蘭容、「八方藏刀式」苗八方、」伶仃刀」蔡水頭、襄陽「大開天」 蕭白、信陽「小闢地」蕭煞、「五虎斷魂刀」彭尖、「驚魂刀」習煉天、「相見寶刀」 孟空空……甚至還有龐將軍、稱御史、童貫、朱勵等人,都是他的後援。
    他最大的「援軍」,是名列「多指橫刀七發、細看濤生雲滅」當世六大高手中的 「雲滅君」葉神油(或作「神油爺爺」葉雲滅)亦已趕到,就在樓裡,合當趕上這一場風雲際會。
    ——既然身邊高手如雲,而王小石身邊有大多大多只是一腔熱血的烏合之眾,這一戰,他穩勝有餘。
    只要放倒了王小石,收拾了「象鼻塔」,他就趁這風頭火勢,聯同龍八大書那兒的兵力,對「六分半堂」發動全面的攻襲。
    他也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擊「六分半堂」:他至少已把狄飛驚唬住:
    要是他還敢有異動,他就再唬他:唬之不住,他便宰了這個低頭做人的東西!
    至於雷純:一個大姑娘家,能幹什麼?能幹得了啥?何況,他還捏住這姑娘家的死穴、罩門,只要一亮法寶,敢不情讓她死心得塌了地教她東去不來西。
    ——「六分半堂」若要抵抗,它憑什麼?就憑林哥哥?魚三箭?還是「迷天盟」的叛徒鄧蒼生、任鬼神?抑或是原叛自「金風細雨樓」的莫北神!?
    這些什麼小丑,才不堪一擊——白愁飛可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一旦解決了「象鼻塔」,併吞了」六分半堂」,白愁飛就知道自己可以」飛」了。
    他有足夠的份量去跟義父蔡京「討價還價」了。
    他深知若要真正的出人頭地,在武林中成為一方之雄、一派宗主,只怕還是不足以流芳百世、權顯一時。
    要真正的成大功、立大業,還是得要在廟堂裡掌權、朝廷裡任職;可是,像他那樣缺乏背景的江湖人,想要在朝廷裡獲任高職,首先就得要在武林中得勢、江猢上揚名,然後再以此捏取功名。
    白愁飛可不管。
    他要成功。
    天下只有一種成功:那就是確實地做到自己所要得到的成績。
    天底下也只有一種成功的方式:那就是以你自己所喜愛的方式去過這一生。
    白愁飛認為他自己的目標是合理而又可行的,而他又是一個一旦決定了追尋的目標,便會埋首苦幹,不惜冒進,不聽任何人的話,不理任何人的阻止,不許任何人洩他的氣。他絕對是個越過一切困阻,都會達成他的目標的人。
    當他成為「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時,他曾向籠絡他並收他為義子的蔡京暗示要一官半職,蔡京可不像蘇夢枕(當年白愁飛初入「風雨樓」,便恃功向蘇夢枕要討個副樓主當當,蘇夢枕反而欣賞他的率直坦言,欣然答允),只輕描淡寫地說:
    「等你當了金風細雨樓的樓主,再說。」
    後來可能找補之故,又說了一句:「要是王小石也到我帳下來,你的官位倒好辦多了。」
    ——王小石!
    (什麼都是王小石!)
    (他算什麼東西!?)
    現在經過長時間的鬥爭,他終於逐走王小石、推翻蘇夢枕了,但當他又向蔡京暗示要個「官銜」時,蔡京沉吟一陣,只說會叫龍八照料此事。
    未久,龍八倒真的給了他幾個官名,要他任選其一,他聽了相當不悅,因為那種官兒雖對別人而言,已求之不得,但對他來說,這還高不及四品,頭上有千百個指指點點的,座下又不見得有幾個能指揮得動的:還真不如不當是好。
    他果真就不當那官兒了。
    他要飛。
    他可不要爬。
    也不想行。
    甚至連跑都覺得太慢。
    他年紀已不小了,他一開始就至少要跳。
    到最後,目的仍是:
    飛。
    ——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他:
    白愁飛!
    他現在就要火並「象鼻塔」,拿下「六分半堂」,在京城裡成為一黨獨大、獨一無二的大幫大派,這才有勢力和實力,在蔡京那兒爭個三數人之下而萬萬人之上的官兒來當當!
    他在等這一天!
    他要等這一天!
    他正等這一天!
    他就等這一天!
    ——為了這一天,這個目標,一切都只是他的「機器」。
    「機器」是用來發動、幫助工作的,
    他要「飛」。
    飛上青天。
    ——直上青雲路。
    於是:蘇夢枕、金風細雨樓、象鼻塔、六分半堂……一切都成為了他往上飛的機器,一切都變成了他要在太空穿梭翱翔的機械!
    他要當英雄!
    ——今之英雄,當吒叱起風雲,翻手驚風雨,可以縱橫捭闔,可以經天緯地,能夠運籌帷幄,能夠決勝千里,不惜獨步天下,不惜獨翻武林。勝得起,輸得了;拿得起,放得下。人想敞而下敢做的他做,人做不了的他做來天經地義,從不怕流言閒語,只獨行其是。
    就算當不成英雄,他也要當梟雄。
    梟雄比英雄更進一步,可以不必理會世間一切情理法則,去獨行他以為所是。笑臉可以迎人,翻面可以不認人;溫柔如春風,嚴厲便殺人。
    他今天便要大開殺戒。
    且先從身邊的殺起。
    ——先除內憂。
    ——再滅外患!

一一零:公案不是禪機


    他要先殺孫魚!
    他在「出迎」王小石前,先到「紅樓」一趟。
    他在「紅樓」就見著了正在「恭候」他的孫魚。
    孫魚一見白愁飛,就知道他對自己已動了殺機。
    他幾乎馬上省悟到:
    自己這趟回來錯了!
    ——大錯特錯矣!
    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之後,一向警黨的孫魚,也會反覆衡量過。
    (到底要不要回「風雨樓」?)
    (白樓主會不會誤會自己?)
    一再思量過後,他仍是決定要回去(走一趟〕。
    ——好歹也得走這一趟。
    「回去」的原因是:
    好歹也「賓主一場」。孫魚雖然深明:「伴君如伴虎」,但他卻有一個希望能遵守的「原則」,那就是「好來好往」。
    他跟隨蘇夢枕、王小石、白愁飛、乃至於在「長空幫」時期初露頭角的梁何,都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了,這使得他明白這些人的特性和好一些「道理」,譬如這些他追隨過的人的處世待人進退策略便令他深有啟發:
    一,蘇夢枕是個唯「材」是用的人。只要他賞識,他便可以隨意也率性地把人破格擢升,旦不管那是什麼人什麼背景甚至有何居心,如果有日連他自己也給他提拔的人出賣或打倒了,他也不以為忤。他注重的是他自己的「眼光」,而認為後起之秀能把他扳倒是他自己活該,他決不因此而先扼殺新秀崛起的機會。
    ——像他那麼有信心、豁達的人不多。
    孫魚自問就做不到這一點。
    (所以世上確沒幾個蘇夢枕,現在的蘇夢枕,不是病了,就是死了,活著的也失勢了。人生在世,也沒幾個人能遇得上「蘇夢枕這種「貴人」的。)
    二,王小石是個「量才適性」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當官,但能做大事:他喜歡交朋友,跟兄弟們打成一片,生活在一起,又因為常挺身而出幫人助人保護人,所以難免要當大哥、老大,可是卻自知不是個當什麼幫主教主一派宗主的「大材」。他跟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也跟任何人(甚至遠不如他的人)學習。他不栽培人,他只把對方的長處激發出來。他不怕人趕過了他,因為他沒意思要跟對方比。他無所謂。
    就因為他不注重、不打緊、無所謂,所以他跟人的交往大都能「好來好往,善始善終」,江湖上、武林中,對他風評都不壞,這對他每次敗而再成,落而復起,很有幫助。
    ——就因為他不計較、無所謂、沒機心,別人都樂見他成功:見他登高一呼,都想扶他一把,或放心讓他助已一臂。
    孫魚自知沒王小石那麼看得開、放得下。
    (他記得有次入廟拜佛,遇上位老林禪師,曾如此勸他:「現在的蘇夢枕,不是病就是死,不然就是生不如死。白愁飛忙著殺掉精英,蔡京忙於腐化新秀,方應看忙著收買人命,你要做大事,找識貨的人,還是去試試王小石吧!」善哉斯言!)
    三,白愁飛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人。誰礙著他,他就殺誰。
    他是那種就算跨著自己父兄妻兒的屍體,也要前進的人。他的野心顯露太快,鋒芒太露,太易招嫉,也常予人浮誇的感覺。可是孫魚也是個希望在人世裡走一遭能建些功勳功偉業但又並沒特殊背景靠山的人他特別瞭解這種心態:因為心虛,所以恐慌,既要進取,但手上又沒有家底,便輸不起,要人注意,就只得炫耀了。這不是浮誇,而是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策略。沒後台則無苦守的實力,只有作急先鋒。蘇夢枕因病,怕不耐久,故處處咄咄逼人,逼使雷損提前決戰,果令雷損終沉不住氣,在「紅樓」盡墨全軍。所以蘇夢枕最是瞭解白愁飛的心思,並盡力培植他,「放手讓他大膽地干」,可惜白愁飛對一腳踩一個恩人下去的事似已成了習慣,所以似並不「珍惜」這「大好貴人」的扶掖之恩。
    ——像白愁飛這種人,無論你幫他什麼或你幫了他什麼大忙,他都認為是應該的,這是(你)上天欠他的,他頂多只會「感激」一陣子,然後又把注意力集中在你對不起他或礙得著他的事去了。
    孫魚自信自己性格中也有這種自私、自大而不擇手段的一面,但要做到白愁飛那麼決絕徹底,那也真不容易。
    (看到白愁飛、王小石、蘇夢枕的特性,孫魚便知道:要成大功、立大業,可真真正地不容易!一意孤行如蘇夢枕、隨境心安如王小石、大不慈悲如白愁飛,都大難做到!由此可見,要成為一個絕頂人物,的確是絕頂的難!)
    四,梁何令他高深莫測。在「長空幫」尚未式微時,是梁何一手拉他人幫會的。梁何是個嚴肅的人,他絕對服從、聽令。「長空幫」裡的規矩,他都一一遵從。他原很佩服梁何的忠心,可是後來又發現不然。
    因為「長空幫」崩垮之際,梁何不但沒出力挽救過,反而只一力保存著他自己的實力,加入了「金風細雨樓」。他在「風雨樓」裡的位置並不低(這可能是因為他加入時手上連同孫魚在內不少於三十二名年青高手之故),但蘇夢枕顯然沒有大重用他。蘇公子曾經語重心長地對梁何說過:「一個人太古板就會白過這一生,太成熟深沉就不好玩了。」但王小石和白愁飛都很看重這個人。梁何對王小石也十分忠誠,這也令孫魚十分崇敬,可是,待王小石為白愁飛排擠出樓外,梁何馬上向白愁飛表態:他可以把他的部隊直接錄屬(那時,梁何的直屬部隊已增至五十七人了,其中當然包括了孫魚)於正副樓主調度。一俟白愁飛也背叛(同時亦推翻〕了蘇夢枕,梁伺和他的七十八名部屬(這時,孫魚已升為這集團中的統領,梁何的心腹子弟有不少於一半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不但也按兵不動,而且從此只效忠於白愁飛一人。
    ——因此,梁何的地位,不住穩步上升:他手上的人,也不斷增多。他是那種處變不驚,處驚擅變,但又能在每一次驚變中都取得利益的人。人人都需要這個忠誠的人,但似乎他只對自己最忠誠。
    孫魚自覺不比梁何沉著,但他認為自己比梁何快活。假如一個人的個性很悶,那麼,就算他的權很大、勢很高、名頭很響,還是活礙很沒意思、白活了。
    (比起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梁何還不算很成功,但他一直如竹節:步步高開,前途未可限量,比起蘇夢枕的「勇進」、白愁飛的「躁進」、王小石的「勇退」,梁何卻只是「潛進」,但卻比較講究「情面」,或曰:進退的功夫,虛應的手段。)
    孫魚比較注重「情面」。
    他也認為不到必要關頭,沒需要與人決絕。
    ——人留一線路,佛點一炷香。
    他也深明白愁飛的個性,只怕已對自己生疑,只恐更對自己動了殺機,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去走這一趟:
    不是為了什麼,而是「好來好往,不狂賓主一場」。
    ——因為要他反抗、還擊,他辦得到;若要他主動叛逆、出賣,他做不來。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才能、特性。
    孫魚的性子便號這樣。
    這性情使他已感覺到了危機,但還是回到「金風細雨樓」來。
    所以他現在給「請」到了「紅樓」。
    ——一回風雨樓,他已感覺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
    然後他「終於」見著了白愁飛。
    白愁飛一見他就問:「你為什麼要回來?」
    孫魚一聽,心裡一沉,可是他答:「我非回來不可。」
    白愁飛問:「為什麼?」
    孫魚答:「這兒是我的家。」
    白愁飛:「這兒不是你的家。」
    這回孫魚問:「為什麼?」
    白說:「因為沒有人會出賣自己的家。」
    孫魚心中又是一沉,這回沉到了底。
    孫魚:「如果這真是我的家,我又怎麼出賣它?」
    白:「它現在已不是你的家,而是你的墳墓。」
    孫歎:「我不希望我的家變作了墳墓。」
    「你現在到哪裡去都是墳墓,」白道,「因為你已是死人。」
    然後他問:「你為什麼要出賣我?」
    孫:「我……」
    白:「沒有用。你是不會承認的。但我現在也收不了手,寧可殺錯,不能放過。我這問題問了也是白問,你答了也是白答。」
    「假如……我並沒有出賣你呢!」
    「你這說法,簡直侮辱了我的智慧;」白愁飛不再談了,他擰過頭來向梁何說, 「到這地步,我已不想再冒險,也不能再相信他。我只有殺了他。但我殺不下手。你來殺吧。」
    梁何稽首答:「是。」一點也汲猶豫。
    「還有,」白愁飛瞄了孫魚刀鞘和刀鍔上的寶鑽,輕描淡寫地道,「我已查過了,你這貼身的刀,以前是屬於方應看的。至於他的寶刀怎會在你手上,我已不想聽任何解釋。」
    這次,孫魚臉上終於變了色。
    白愁飛說罷就要走出「紅樓」,臨走前向梁何問了一句:
    「你的『一零八公案』呢?」
    「全召集了。」
    「殺了孫魚後,隨時候命,養兵千日,今用得上。」
    「是。」
    聲音依然堅定無比,絕對聽命,絕對效忠。
    白愁飛行出「紅樓」時想:假借梁何之手,除去孫魚,使之自相殘殺!
    ——能不當惡人,能不當罪人,還是不當的最好。
    同理,能夠不動手,能夠不親自出手殺人,還是找別人代勞的最好。
    他要對付的是絕頂高手。
    要對付絕頂的敵手就得要留待精力、實力和魄力。
    一個精神狀態極佳的人,不僅要懂得如何用神,還要知道怎麼留神。
    他是個善於運用時間、精力、體魄的人。
    所以他養精蓄銳,一擊必殺。
    他早已養士。
    ——死士:
    「一零八公案」。
    ——這「公案」不是禪機,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手,來為他促成大志、達成大業,除去內奸、殺掉外敵,只效忠也只能效命干他的一百零八名精兵!
    精兵:是打生死攸關的仗時才出動的精英親兵!

一一一:機關算盡失天機


    白愁飛走後,「紅樓」裡剩下了兩人。
    兩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是「好」朋友:
    有的朋友,交情很好,但並不是很」老」:有的朋友,相交甚「老」,但不見得也很好。
    梁何跟孫魚相交十三年,從少年到青年整段黃金時期都一齊共事,絕對算得上是 「老朋友」。
    ——但他們的交情卻是好不好呢?
    交情老不老,是可以用時間衡量的。
    但交情好不好,則要試驗才知道的。
    ——用什麼來試驗呢?
    也許,富貴、貧窮、生死、成敗、權力、名利、女人……在在都可以考驗:
    友誼是不是真的能夠永固?友情能否永垂不朽?
    孫魚道:「他命你殺我。」
    梁何道:「我聽見了。」
    孫魚:「你要殺我?」
    梁何:「我能不殺嗎?」
    孫:「我們是好朋友。」
    梁:「如果他命令你殺我,你會因『好朋友』三個字而不下手嗎?」
    「我不知道,」孫苦笑了一下,「實際上,我們之間也不像是好到了這個地步。」
    「何況,我若不殺你,我就得死;」梁也苦笑,「他會殺了我——你值得我為了不殺你而自己先死嗎?」
    「不值得。」孫魚回答得毫不猶豫,「事實上,你就算為你家人父母子女,也不會那樣犧牲法!」
    「對,你說對了,」梁的反應也十分及時,「因為你也是這樣子的人。」
    孫魚歎了口氣:「我們都是那樣子的人。獵犬終須山中亡:我也難免有今日。不過,我卻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
    梁何道:「你說。一個人在面對死亡時說出來的話,我一向都很注意也很樂意聽。」
    孫魚道:「他今日懷疑得了我,明日也可以懷疑你。」
    梁道:「你的意思是說:他今日下令殺你,難保明日不也下令殺我?」
    孫道:「你一向都是聰明人,比我聰明。」
    梁:「你說我比你聰明,單憑這句話,已比我聰明了。」
    孫:「坦白說,咱們相處了這十幾年,人在江湖,難免也有想過,咱們會有今天— —只是這一夭,未免仍來得太快了些。」
    梁:「所以你早已有了應對之策?」
    孫:「至少,我一直留意看你的性情,因為從這可以幫我作出判斷:你會不會殺我?你幾時才會下手殺我?」
    梁何一曬:「你又怎麼知道我讓你看到的我是真的我?」
    孫魚一笑:「說的不錯。你讓我看到的你,只是你要我知道的你。」
    梁何:「你也一樣。我在你面前,盡量保持深沉、可是深沉而諱莫如深的我不一定就是我;同樣,你在我面前,一直保持開朗,但開朗得毫無城府的你,不一定就是真的你。」
    孫魚:「說的對,但經過這麼多年的並肩作戰,我總可以相信,這世上若有瞭解我的人,恐怕第一個還是你。」
    梁何:「我也同意,蘇公子覺得我是個飛人,我樂得當悶蛋,因為很少高明人物去提防一個悶得狗不生蛋的人。小石頭覺得我可靠,我樂得當可靠的人,因為很少一個聰明人去排斥一個他認為可靠的部屬。白樓主覺得我聽話,我更樂得去當聽話的人,因為一個精明的領袖最需要的就是聽他號令沒有二心的手下。他們要我當什麼人,我就當那類人,這樣,可以省事、省力、省卻不少危機。不過,這些年來,你一直屈居我之下,所以,我還是有不少無意間流露的性情,落在你的眼底裡。」
    孫魚:「所以對你而言,我是一個危險人物?」
    梁何點頭。
    孫魚,「所以你認為大可趁此把我除掉為上策?」
    梁問:「你說呢?我這樣想的時候,你恐怕也正是這樣想。」
    孫魚:「其實誰不是這樣為自己盤算?英雄時代遠矣,這時候誰都不願當英雄,只願當梟雄,不然就當狗熊,至少可以自保,當你看到別人擁有權力的得意吒叱時,你不圖取而代之,那才怪呢?當你眼見自愁飛背叛蘇夢枕把他推翻後,自己當成了樓主,你只對白愁飛一味忠心,想都沒想過有日也照飯煮碗,叛而自立,那才是騙人的!告訴你,我看到個美麗女子,也想強而佔之,一洩大欲,但因樓規森產,我才只敢想而不敢為…… 這時候,權威已然消散,權力可以取代,誰都想當權,問題是:在這誰都不怕誰的時際,誰能制裁得了誰!」
    梁何亦頗有感慨:「說得痛快。坦白說,別說權力、名位和實利了,我就算看見蘇公子要迎娶溫馴美麗的雷純,我也嫉恨無比、巴不得他一敗塗地;我今晚看見白樓主把嬌俏動人的溫柔引人了『留白軒』,我也心裡焦躁,恨不得……我若把這句話說下去,你和我之間,今天就必須死去一個。」
    孫魚:「可是你到底沒說下去。」
    梁何:「那不代表我會對你留情——就算你沒聽見什麼,我也一樣可以有充分理由把你剷除。」
    孫魚:「不過你已經說了太多。原來今夜溫柔已上了白樓,難怪白樓主非置我於死地不可了。白愁飛是個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人,他為了目標,在上爬、能遂大志,就算弟兄被殺,他也一樣會再接再厲,激流勇進——更何況只是你我這等他隨時可以補充的人物!他今天用得了你,不見得明日也容得下你!」
    梁問:「你少來挑撥離間。」
    孫魚:「我不只是挑撥,我也煽動。」
    梁何:「你且別得意!你注意我,我也一直圖意你。我有你的生辰八字,根據斗數命盤,你命有天機、天梁,聰敏機變,遇難呈祥,但福德宮有忌,就看你能不能逃過此劫!」
    孫魚:「你有我的生辰八字,我也一樣掌握住你的命盤星曜。你命守天機、太陰,非但聰明,而且愛修飾,旦福德文昌遇合文曲,學習應變能力,可比我更加高明!」
    梁何:「一個太聰明的人,不是個絕頂人物,因為聰明人易懶,且太知難行易,不肯下死功夫;太懂迴避的人,難有大成。一個人若老是瞻前顧後,或許無暇可襲,但一定不能合速推進。在真正決戰的時候,一個真正的戰士,都能不執著於勝負,不拘泥於死生,把成敗存亡委之於天運,萬劍為一劍、惟有這般脫離生死榮辱的出手,才是第一流的戰術。你我都太聰明,太顧惜自己,若要有蘇、白、王的成就,只怕還得要一番大歷練、脫胎換骨的方可!你我命盤星曜這般近似,可謂有緣!但你昌曲亦各守福德、官祿,星光燦爛,成就只怕尤在我之上,加上我仕途天梁遇祿,煩惱難免,而你天機化科、天梁會權,機遇要比我順暢流麗——我今天若不殺你,只怕日後我的成就不如你!要你不涉武林,咱們大可文武合併:如果你是女的,我們不妨陰陽合壁。可惜,你的長處正是我所長,你的鵠的也正是我的野心——你說,我若留你活著,是不是對不起我自己?」
    孫魚:「那是你對咱們命盤星曜組合的強解,我本身並不同意。但隨得你怎麼說— —如果你真的是對的,那麼,既然你命不如我,你又焉能殺得了我?」
    梁何:「我命不著你,但我走的是運。」
    孫魚:「天理循環,命理報應,咱們一齊創辦『一零八公案』,你以為你一聲號令,他們就一定會為你殺我嗎?要是他們分成兩派,相互對峙,那就是要你親自動手,以你武功,對我是否必勝?若果咱倆火並,縱不俱亡,亦必互傷,那麼,在這風雲變色之際,對誰最為有利?對誆最是不利?請你三思三省!」
    梁何沉吟:「你我都是天機星入命的人,難免以智謀策略為尚,但機關算盡失天機,到頭來,恐怕咱倆還是免不了像蘇夢枕、白愁飛、王小石結義失義、盡忠不忠的下場!」
    孫魚:「就算日後難免如此,也總比現在就兩敗俱傷的好!人生一輩子,就是要求英雄有用武之地,餘下的,什麼生死榮辱成敗得失,又有什麼?咱們已剎那擁有,便已算把握了永恆!計策無變的雷損,到頭來,還比不上他留用狄飛驚的一個德政!算無遺策的蘇夢枕,到後來去一手栽培了個害他叛他的白愁飛!若使循循牆下立,拂雲擊日待何時!你若要殺我,就拔劍吧!——我看過你曾使過『封刀佳劍』前雷家的劍法:『屠狗劍』!不過,你以為看過那劍招的人都命喪劍下,說不出去吧?卻還有我這個你命裡的剋星呢!」
    梁何一震,隨即便道:「但我也是你生命裡的煞星!你腰畔那把『金縷玉刀』,便是我查出來、告訴白樓主的!」
    孫魚喟息道:「當然是你查的,別人還真沒這個辦法呢!……可惜我們都花太多時間精力在互鬥上了。」
    梁何長歎:「有時,我真懷疑我們這民族最高明的特性就是擅於內鬥。」
    孫魚笑了。
    「不,還喜歡浪費時間、浪費生命、浪費人材;」他補充道:「我們現在就是這樣子:你聽,外面已呼嘯咆哮、打生打死,咱們還委決未下,究竟你死、還是我活,要打、還是不打?」
    梁問徐徐把手搭在劍柄上:「——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