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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太陰帝國


    1.慘敗
    終於一敗塗地。
    ——落得如此田地!
    天下第七掉落下來的時候,仍甩不走、扔不去、擺脫不掉葉告和陳日月,這兩個小童就像陰魂不散、冤鬼索命一般的夾纏著他,糾纏不已。
    他怕、痛、驚和慌,只見樓下人影幢幢,群魔亂舞,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如此逼近——比無情一開日,就把暗器打入他眼裡更逼近——近得就像他墜入太陰帝國地獄城他裡,再也見不到陽光和希望,只有殺戮與血腥、折辱和痛楚,磨刀霍霍的在苦候著他。
    世上沒幾人能面對死而不會驚怕的。
    他知道自己已慘敗。
    但他還是不想死。
    當他發現雷怖的情形不會比他好上多少,而樓下的局面只怕比樓上還要糟的時候,他怕得全身都簌簌震顫起來。
    ——他在心裡矢誓,只要他還能活過今朝,他一定要報復。
    不再讓自己跌入如此危境,而且,他更加要盡情地、痛快的好好去折磨他要殺的人,以平衡、平伏這次難忘的慘敗。
    他一路翻滾下來,只瞥見樓下還有兩盞燭光,分別還坐著兩桌子的人。
    一桌的人太遠,他也在驚惶中無心、無法、無及細看、只知有老有少,鎮定如恆。
    另一桌的人他乍見只覺眼熟——至少,那個蠕動不已、不住聳動的人、他認識這人、這人是見過的。
    ——對了,是他!
    他有了一線希望:
    所以大喊:
    「救命!救我啊——只要救了我、我就什麼都依你,什麼都聽你的,什麼都告訴你,包括破解『傷心小箭』、『山字經』的訣法!」
    這是他大海中的舟子。
    火海中的水源。
    他的「救星」。
    是以他不顧一切,喊出了他具有被救的價值。
    可是他慌亂中忘了一個「要害」:
    ——如果確是那人在這裡,又怎會任由「霹靂堂」的雷怖遭此慘狀、陷於苦鬥、卻仍置之不理,置若罔聞?
    雷怖正負隅、負創、負傷頑抗之際,忽然,身邊又多添了一個落難人,同時,還向他呼救求助,這使得本來就正覺得無望於求生的他,更加絕瞭望。
    ——原來連天下第七也如此下場!
    他也是一個疏神,毀在兩個小童的暗算下、沒想到,看來,跟他一個以「殺戮」聞名於世、一個以「煞氣」令江湖人聞風色變的天下第七,都是折在小孩子的手裡!
    他一路退到這裡,手裡抄著什麼,便用什麼來抵擋、反攻——此時他知道殺出去已無望,但仍至少要多殺一個得一個,陪他死!
    他有一隻手已給孟將旅震斷了指骨,所以,他每握一物,即痛人心澈,他強以五指第一指節骨:即是最靠近掌部的指節強拿住奪來攫取的兵器(只有一隻無名指是連這一節一齊震碎,余皆仍完好)強持拚命。
    但沒有比他更清楚。
    他已慘敗。
    ——甚知已可預見悲慘下場。
    他心中發誓、只要能活過今朝,日後,他一定盡量減少殺人,至少,縱殺人也盡可能不折磨死者——原來死亡是那麼可怖的,受傷是那麼痛的!
    就在這時,像要盡快速傳他達致「悲慘收場」似的,魚姑娘偷偷發出了她的秘技:
    「女人心,海底針」!
    不只一口,而是四口。
    正好,天下第七正滾到身邊來,「女人針」一向是「認穴不認人、攻血不攻骨」的,一時間,天下第七、雷怖、陳日月、葉告同時中針,無一倖免。
    捱了針,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枚,陳日月和葉告都會全身酥麻,立時鬆手,與天下第七各自滾開一邊喘息。
    天下第七著了針,情知不妙,此時他已雙手皆傷,幾乎失去了手臂應有的功能,只急喘向雷怖小聲疾道:
    「快!我腰畔的笛子有兩道『九天十地、十九神針』,臂上嵌著一把好劍,你快拿去殺敵,至少可以擋住一陣。「天下第七情急,涕淚交零,」只要你救了我,日後,我一定報答你,有我這樣的強助,一定會有你的好處。」
    他因為怕死,所以才會說出這種低聲下氣、情急失態的話。
    他一向用畏怖的手法殺人,給他追殺的獵物無不膽戰心寒,死狀極慘,他又擅於暗殺、狙擊、死的人多不服氣、不甘心,但輪到他臨危受難時,卻怕極了、畏極了、恐怖極了,如墮地府,飽受煎熬,但就是不肯死,不願受戮。
    卻不料雷怖比他還怕死。
    這個人,平時殺慣了人,動輒大屠殺,但今兒輪到他死,他可是死都不肯死,只求活命,只想苟延,比誰都怕死,窩囊,聽得天下第七雖有利害武器在身、且也將信將疑,趁隙道:
    「我救你?誰來救我!」他氣吁吁的說,「何況,我萬一用你的武器殺不了他們,他們可不會再饒我的了!」
    他們兩人並不相熟,武功也不相近,行事作風手法更是大異。
    可是,他們也有相近:
    兩人都嗜殺。
    兩人十分殘忍。
    而今,兩人都受了重傷,兩人都折在小孩子的反撲下,兩人都怕死、兩人也不互相信任、兩人都想活。
    2.慘勝
    失敗是一件慘淡的事。
    有時候,連勝利也是。
    ——因為勝利是要付出代價的。
    重大的勝利,往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可怕的犧牲。
    他們就勝得十分慘痛:
    死了一廳的人。
    樓上也全是死人。
    敵人只有兩個。
    卻還未死。
    ——只要敵人的主力還未完全消滅,就決不可以輕忽。
    店裡的人,「名利圈」的以魚姑娘為首,外人則以余默然為首領,其他包括了宋展眉、孫青牙、利明、龍吐珠、灰耳……全都全力全面撲殺向這兩個殺人狂魔。他們本來派系不同,背景也不一樣,甚至不見得都是同一陣線,而今,卻都是人同一志,心同此願:
    殺死他們!
    ——以殺止殺,先殺掉這兩個嗜殺兇手再說!
    這時,忽聽一人非常溫和有禮好商量的道:「你剛才不是說:誰要是救了你,你就可以把秘密說予人聽——你且先說上幾句,讓我看看貨對不對板?要是對板,我一定高價收買,一定可以保證,這些人絕對殺不了你,大家也決不會欺侮你,可好?」
    這番話,不但說的彬彬有禮、合情合理,而且,語音也十分有教養,好像不但處處為對方打算,同時也很為大家著想,以及也懂得照顧自己的利益似的,並且,語態亦十分樂觀、和善。
    可是,他說話的內容,就很教人不敢樂觀:
    ——他保證?
    他是什麼人?
    場裡的人心裡都啐問了一句:
    ——他是什麼東西!?敢這樣說話!敢說這樣子的話!
    他難道不知道場中的人對這兩個元兇早已恨得巴不得挫骨揚灰、殺之千遍不可洩憤於萬一麼!
    大家在殺氣騰騰中聽到這番溫和的說話,奠不憤怒。
    這番話對天下第七說的。
    天下第七不是憤懣。
    而是恐怖。
    這是他一生中最感到「畏怖」的時刻。
    他沒想到會遇上這個人,在這時候。
    他也沒意想到會聽到這種話,在這關頭。
    他不知道這個人會來。
    他也不知道這個人居然會在。
    如果他知曉這人竟在這裡,那麼,就會殺了他也不敢提那件事。
    他不想看見這個人。
    尤其這時候。
    天下第七是個殘酷陰險的人,可是,在他心目中,簡直認為這個人不是人。
    ——不能稱之為人。
    這個人說話很溫文。
    他的人比他的話更溫和,更有禮,也更有風度。雖然他的樣子有點兒冷,有些兒傲,或許也有些微兒臊,但若不仔細觀察,只會發覺他的謙恭。
    他就是剛才跟雷怖對話的公子哥兒。
    他在這兒已經好久了。
    他一直沒有動手。
    也沒有動他。
    他桌上點了燈。
    他身邊依然有一老一少。
    老的狠狠瑣、滄桑、累。
    少的卻十分害羞、秀氣、白。
    這公子本身還是很沉著、友善、心平氣和。
    可是他那說的十分謙遜的話其實說的十分托大。
    奇怪的是,大家都看得出天下第七對他十分駭怕。
    大家都不明白:這年青人有什麼可怕的?連殺人不眨眼、做盡天下壞事的大惡人都對他如此驚怕?
    只見天下第七目瞪口呆,彷彿渾忘了身上的痛楚,生死的危機,只嘎嚼的道:「你……是你……」
    那公子笑啐道:「廢話!」
    他罵的是「廢話」,但語音溫和得像是一句蜜語甜言。
    天下第七忽然眼裡乍現有一種奇怪的光芒:「既然是你……
    那秘密我就賣給你吧,我在你身邊相待,永不說出去了!」
    他好像看到了一線生機。
    他在徵求。
    也是哀求。
    魚姑娘第一個聽出不妙。
    她叱了一聲:「殺!」
    至少,有十一二人一起動手,殺向「殺戮王」和天下第七——
    而其中至少有六人是專對天下第七下手。
    大家都不想讓他們有活命的機會,
    ——其中包括了葉告和陳日月。
    如果有人問:為什麼小孩子也這樣狠?
    答案是:環境迫成的。
    你看貓。幼貓也對小鼠狠。你看鼠。小耗子也一樣偷食不放過。你看水蛭,大的小的纏住人吸血。
    你看人。
    ——也許,這就是天性。
    不過,要不是雷怖,天下第七剛才做這種趕盡殺絕、把樓上樓下當作血肉屠場的事,像魚頭、魚尾、葉告、陳日月,這些年輕小子,又怎會給激起了如此獸性、以死相拼?
    卻聽有人大喝了一聲:
    「住手!」
    叱喝的人是那貴介公子。
    本來,他喝止大家動手,誰都不會聽他的——誰會聽他的「命令」行事!
    可是大家卻真的停了手。
    因為那老人已攔在天下第七面前。
    眾人要殺天下第七,得先殺了這老人。
    老人畢竟是老人。
    ——大家一時不好說殺就殺。
    雷怖那兒也一樣。
    那靦腆少年擋在雷怖身前。
    只不過,大家對雷怖怨忿更深一些、所以,效果也比較不一樣。
    其中有兩個,還是出了手,一朝一刃,向雷怖身上招呼。
    在這一剎間,大家只覺燭光一閃,「呼」的一聲,好像飛來一隻白鶴。
    當然沒有白鶴。
    ——雨夜驛站,血腥滿堂,何來白鶴?
    只有一個白衣人。
    就是那羞澀的少年。
    利刃和短朝,已落到他的手中。
    天下第七的目光更光更亮了。
    希望在他眼裡點燃。
    重燃。
    3.共戴天
    只聽那靦腆少年靦腆地低頭垂視自己手上的兵器,頭也不抬,靦腆地道:「『三不管』官叔二,你的『激情朝』退步了——你的方天戟破於孫神槍手下,一分為二,長的變短,短的變不中用了,成何體統?」
    本來使朝的,是「金風細雨樓」中一名副舵主,聞言臉色大變:因為他與「大日食色」孫家的人深夜決戰敗北飲恨一事,以為無人得悉,不料,這年輕、羞赧的人淡淡說來,句句中矢。
    儘管是如數家珍,害臊的年輕人依依閒閒說了下去:「至於『魔刃』狄米,你只不過是『迎春樓』豢養的一個小龜奴,而今來了『名利圈』當老鴇,這不是便宜了你了,還想充字號當起護院來了不成?」
    使利刃的「魔刃手」狄米一聽,忽然想起一人,一時全身浮起雞皮疙瘩,半句話說不出來,竟連動都不能動了。
    然而說話的人依然很靦腆,說話的態度也很羞赧。
    不過,那個貴介公子還是嫌了他一句:「小任,你太多話了。」
    那少年立即漲紅了臉,垂手恭立:「是,公子。」
    就可憐巴巴的站到一旁,不再說話,讓旁人看了,也覺不忍。
    那王侯一般的公子遂問天下第七:「你要我救你?」
    天下第七逕自點頭。
    大家又紛紛發出抗聲、憤吼,但一時沒人動手——自從那害羞少年露了一手,在場人人都知道,不到絕對必要,還真不要去惹這三個不速之客。
    然而點頭不迭的不只是有天下第七。
    還有雷怖。
    他顯然也看到了那一線的生機。
    他也一樣要求生。
    想活。
    於是那公子也偏首問他:「你也想要我救你?」
    雷怖馬上點頭。
    公子問:「你剛才不是想要我死得很慘的嗎?」
    雷怖只覺喉嚨乾澀,換著平時,早衝過去拚命了,可是,現在形勢比人弱,豈容他再放肆囂張?只好嘎聲道:「那是我有……
    眼不識……泰山……」
    公子蕪爾道:「我可是人,不是山。」
    天下第七知道他跟雷怖現在是同處於一風雨危舟上,只好澀聲提省道:「這位公子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槍血劍小侯爺』——」
    大家都吃了一驚。
    非同凡可的一驚。
    雷怖也吃了一驚。
    非同小可的一驚。
    雷怖喉嚨上下翻動,不知是悔還是恨。
    那公子笑歎道:「你們都希望我出手相救麼?你可知道這裡這些爺們,為何會這般痛恨你們?你看,他們人人都與你倆不共戴天……唉。」他委婉的道:「那是因為,你們手段太狠毒了,太凶殘了,也太不留餘地了。你們殺人為樂,殘人以虐,等於迫人於反,陷人於絕。一旦他們聯結同心,一氣同力,一齊來反抗,眾志成城,哪怕是再不濟,也能把你們扳倒、擊毀。要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你們的愚行,才將大家的力量和怒憤結合起來,把你們從勝利中重挫的——你們要我相救跟你們共戴天同陣線,豈不是陷我於不義,要我得罪所有的江湖同道、英雄好漢?」
    天下第七獨目的光芒又黯淡下去了。
    雷怖聽出了對方的意思,他畢竟一向強悍,猛吼道:「你不救便不救,少來說這些廢話!」
    「救我是下救的!」那公子倒不以為忤,從長計議的苦口婆心地道,「但倒有一法可行。」
    天下第七又有了一線希望。
    「我也不想什麼都不做。我也是半個江湖人,總希望有個略盡綿力之處。」他說,且帶了一個頗為俠氣的笑容,「你們殺了這麼多江湖好漢,不如,我便替大家報這個仇,替這些武林同道血債血償。」
    他終於表了態。
    當這個目前炙手可熱的「有橋集團」領袖俊彥方拾舟一旦亮出身份之後,大家都誠惶誠恐,將信將疑,又恨又怕,不知是敵是友:
    若他是敵,那絕對是個大敵:何況在這兒仍能活命的江湖同道,非死即傷,至少也元氣大傷,只怕,決不是這「神槍血劍小侯爺」方應看之敵——而且他身邊還有暗中掌號刑部的兩名強助:
    「鶴立霜田竹葉三」任怨。
    「虎行雪地梅花五」任勞。
    ——只怕大家再齊心協力,也決非所敵。
    如他是友,一切都好辦多了,豈止於如虎添翼,簡直再添龍之威蛇之毒。
    不過,他所主領的「有橋集團」聚集了宦官、中涓努力,又聯合了宮廷、王侯力量,一向與在場的「名利圈」、「金風細雨樓」、「象鼻塔」、「六扇門」、「發夢二黨」乃至一般江湖好漢不甚和睦,路線不同,亦不咬弦,他會幫大夥兒那一陣線麼?
    眾皆疑惑。
    幸聞表白。
    ——方小侯爺竟與大家同聲共氣,聯手誅凶!
    ——那太好了。
    如釋重負!
    由於太高興了,大部分在場的人,都忘了問:
    ——為什麼?
    天下第七慘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放過我……」
    方應看很寬有的看著他,笑問:「你知道的太多,有比死人更能守秘的活人麼?」
    雷怖嘶聲道:「你敢動我,我們『江南霹靂堂』的滿門子弟,決不會放過你!」
    「哦?」方應看眉花眼笑的道,「有這回事麼?雷家的人,不是已四分五裂了嗎?有的加入了六分半堂,有的為金風細雨樓所用。有的不甘雌狀,不去把精擅獨門的炸藥火器搞好,偏去拿刀提劍。像雷瀕,就去創『小雷門』;像你閣下,要立『大雷堂』。」
    「——守在雷家堡的,只剩幾個老古板,不是老不死便是老懵懂,他們早已當你們是叛逆,破教出門了,真正自立門戶的雷家子弟,也都互毆內哄,不可開交,誰要替你報仇呀?只怕,要找一個替你解圍的人,也難能罕見得很呢?」說著,竟笑向個動不停的青年微微注目。
    雷怖慘笑道:「你既是方侯爺……那就最好,我好像也是你『有橋集團』邀入京來的……我們是自己人,你總不能——」
    「誰跟你是自己人來著!」那老者爆出了惡言,「你入京只為創立『大雷堂』而立威!你本就是蔡太師手下的兵卒,聽信『叫天王』唆使,借『有橋集團』邀請的名義而混進京城——要不然,你怎只知米公公,而連我家侯爺也沒拜識過?就算你是,我們今天也要清理門戶!」
    雷怖啞然。
    他啞口無言。
    他知道方應看和任勞、任怨說的是實情:本來沒有人對付得了「江南霹靂堂」可是,雷門子弟卻先內亂。
    ——內裡一旦腐蝕,不戰先敗,任誰都可以瓜分「霹靂堂」的實力、地盤。
    不過,從任勞的話裡,他也察覺出一個「訊息」:
    聽來,任勞似對自己只知米蒼穹不識方拾舟,認為是奇恥大辱,也不識時務。
    ——方應看與米有橋都是「有橋集團」兩大頭領,怎會有這樣的分際?
    莫非……
    (「江南雷家霹靂堂」就是這樣開始內哄,以致分裂的——)
    這樣想的時候,雷怖一張驚怖的臉上,神色不免有些詭異。
    方應看馬上就警覺到了,問:「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雷怖喃喃地道:「與其你殺我,不如……」
    語音低微。
    方應看俯近去細聽。
    「——先由我殺你!」
    話未出口,雷怖動手!
    4.誓兩立
    雷怖情知這是他最後一擊。
    ——只許成,不許敗。
    雖然他受傷重。
    雖然他畏懼甚。
    但他還是要試一試。
    戰一戰。
    儘管他神態大亂,遍體鱗傷,但他畢竟是一代戰將殺人狂,就算是這時際,他出手依然有佈署、有計劃。
    他是向天下第七出手!
    他一出手,便是奪天下第七腰畔的笛子!
    ——九天十地、十九神針就在裡面。
    只要笛子在手,說什麼都可以抵敵一陣,或許,殺出一條血路也不定!
    就算不然,至少可以多殺幾名敵人陪葬,僥倖,還可以脅持方應看,要脅任勞、任怨為他敵住「名利圈」的人。
    他心中是這樣盤算。
    這是他的如意算盤。
    此際,就只剩下了天下第七是他的戰友。——他的情形決定不會比自己好過,下場只怕更慘,他們兩人之間,也只有勢必兩立、誓必兩立才可以有望聯手殺出一條生路來!
    他沒想到的是:
    按照道理,這生死關頭一定必須與他誓兩立、共存亡的天下第六,身形卻扭了一扭,挪了一挪。
    這一挪一移,讓他抓了個空。
    笛來到手。
    方應看已然發現。
    他注目在天下第七的腰間,笑道:「你為什麼不讓他試一試?」
    天下第七的回答,讓雷怖幾乎氣炸了肺:「我跟他不同。我是極願意效忠於侯爺的。我怎會讓他奪了這個傷害您?」
    方應看笑了。
    彷彿對這答案很滿意。
    震怖卻氣得所有傷口一齊劇痛,幾乎傷處都一起激出了血!
    ——這孬種!在這時候居然還媚敵伐內!?老子要是活得了今次,替必要把他……
    只聽天下第上惶惶恐恐的道:「公子侯爺,您剛才答應過:決不讓這些人殺我的,不知現在還……還作不作得了准?」
    方拾舟笑了。
    笑得很爽氣:「作準。當然作得了准。我說過的話,是一定算數的。」
    「算數?」天下第七還是千般個不放心:他能否活下去,就寄望在方應看是否守信這件事情上了,「一定算數?」
    「那就是說,」方應看倒沒有不耐煩,也不讓對方懷疑自己,「我說不讓他們殺你,就決不讓他們殺你——你放心吧!」
    然後又轉向雷怖,用一種勸之慰之的態度,補充道:「你也一樣。」
    這倒使雷怖呆住了:「我……?我也一樣?」
    「對。我答應過你們,」方應看清清楚楚他說,「不讓他們殺你們.你也沒有例外——誰要殺你們,就形同與我為敵——」
    說到這裡,他笑了笑,「儘管這裡有許多人跟你們兩人是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但跟我……還不止誓不兩立,非與我結仇不可吧?與『有橋集團』結為死敵,可不是好玩的事情。」
    聽到這裡,一向冷酷、殘狠的雷怖和天下第七,一個幾乎流了淚,一個已經熱淚盈眶。
    因為感動。
    ——方應看竟倍守信約。
    他竟在此際此時甘冒大不韙,出手相救他們!
    一時之間,兩人也不知說些什麼感激的話是好。
    不過,其實也不必說了。
    因為已說不出來了。
    白光一閃。
    快而優美。
    一閃而滅。
    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誰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連雷怖也不知道。
    但有一個人一定知道。
    他就是在方應看身旁垂於恭立的任怨。
    他知道,不是因為他眼力夠快利,而是因為他很瞭解他已侍候多年的主子「小侯爺」。
    此外,他手裡還拿著一柄利刃。
    ——那本來是「魔刃」狄米的看家把式,現在已落在他手上。
    剛才那「白光一閃」的剎那,是方拾舟出手,把他手上的利刃攫去,發了一招,再收回來塞回自己手心裡。
    不夠眼尖的人,簡直以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就算是眼力夠的人,也是以為「白光一閃而逝」而已。
    白光是閃了一閃。
    可是,好像什麼都沒改變,是不是?
    好像是這樣的。
    但事實上不是。
    當然不是。
    這白光一閃一滅之間,至少改變了一件事:一個人的生和死。
    誰的?
    雷怖忽然有一種感覺:
    不樣的感覺。
    他忽爾聽到一種聲音:
    濡濡滑滑的聲響。
    ——那是什麼響聲?就像是什麼一大堆濕濕滑滑的東西,正要漏溜出來似的,卻不自響自何處,可是彷彿很近,宜在身上!
    雷怖還是不清楚。
    直至他忽然又生起另一種感受:
    嘔吐的感覺。
    而且還很強烈!
    然後,他發現很多人(簡直是人人)都在看著他:
    神色怖然!
    ——都是畏怖已極的震駭!
    為什麼?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使得他不禁低首望向自己的身子:
    這時他就看到一條線。
    胸際有一條白線,白線過處,衣衫有一條直界掀翻了開來。
    他定睛再看時,卻「嗤」的一聲,白線噴出了一蓬紅霧:
    一大蓬!
    那是血。
    他的眼界已給染紅。
    然後在他濺血的眼角里映出了一個體目的情境:
    他的內臟也嘩嘩然的往外倒流,連心、脾、肝、胃、肺、腎、筋、肉、肥油、脂肪、肌筋一齊往地上倘落,可以清楚看到哪一塊是慘白的,哪一塊是油黃的,哪裡還正冒著鮮艷的血……
    這時他才意識到一件事:
    一個事實——
    他中了劍!
    他已給開了膛!
    把他開膛的人,赫然還正是信誓旦旦,說過決不讓人殺他的「神槍血劍小侯爺」方應看!
    雷怖駭然已極,他用手圍圈兜住、抱住、護住他已外流的內臟,驚恐無地的哀呼:
    「你……你不是說過不——」
    方應看笑了。
    他知道對方要問的是什麼。
    「我是說過,我不許別人殺你,」方應看很不嫌煩的為他解釋。「我會親自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