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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小雜種


    1.死魚
    魚有很多種:凶的、馴的、大的、小的,有鰭的、沒鰭的,但大致可以分為兩種:死的和活的。
    如果說,葉告可以算得上是一條戰鬥力很強的魚,而今,他已變作跟那本來就像一條滑溜的魚一樣的陳日月一般,都成了「死魚」。
    「死魚」的特徵是:
    動彈不得、失去反擊能力、任人宰割。
    ——現在葉告的處境就是這樣子。
    那兩條「點點蟲」一黏在他踝上、腿上,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小腹發麻,然後是迅速竄到了頭部,頭皮發麻之外,還兩邊太陽穴發燙,這頭剛生,那邊胃部已抽搐,刻心欲吐。
    效應迅速。
    他本來還要強撐。
    可是他雙腿已開始發軟。
    (那個死陰陽小鬼怎不來出手相助!?他剛才已勉強敵住了天下第七,要是阿三及時助他一把,他何致於此!)
    他動不得。
    但是他在這時候,又聽到了一種聲音:
    喘息聲。
    那是天下第七的牛喘。
    還有呻吟。
    這一次,天下第七已忍下住真的呻吟出聲,甚至半蹲於地,半側著身子,狀甚痛苦。
    看來,天下第七雖「暗算」了他一記,但自己也不好受。
    畢竟,他傷重,且受過多次的傷,流過大量的血。
    他雖還是能「制」住葉告,但剛凝聚的一點戰鬥力和精氣,又告消散減滅。
    可惜,葉告這時卻無法出手。
    ——如果說,先去反擊能力的葉告,就像一條瀕死的魚,那麼,此際的天下第七,也像是一尾躍上了岸、缺水的魚:
    遲早,一樣是死魚。
    葉告強作鎮定,橫劍當胸,叱道:「倒也倒也,我看你也支持不了多久了,還不授首——」
    就到這裡,發覺說也是多餘的:什麼「授首」,他自己既無法過去斬掉天下第七的人頭,文雪岸也決不會自己割下頭顱雙手獻給他。
    天下第七似乎一時仍站不起來,只罵了三個字:「小雜種——」然後呼嘯了一聲。
    葉告一聽,怒氣上衝。
    他想反正豁出去了,雙腿一發力,要飛越而起,一劍把敵人砍倒再說。
    ——說什麼,己強弩之未的天下第七,決熬不住三招兩式四劍五回合的了!
    不過,他雙膝才曲,尚未使勁,突然一陣要命的刺骨的痛,直至腿脛、腳踝傳入心肺,痛得他大叫了一聲,幾乎眼淚鼻涕齊出,證好不是大小便一併失禁。
    一切來由,原來都是因為天下第七那一聲呼嘶。
    那兩條蟲迅即縮小,一直往肉裡鑽,把葉告痛得死去活來,頓時連劍也丟了,擋的一聲,雙手緊攥住蟲身要往外扯——可是,這一扯,更痛得動魄驚心,如果這樣硬扯,只怕連皮帶肉和骨頭,都得給撕出來!
    葉告此痛非同小可。
    此驚更非同小可。
    ——這「點點蟲」簡直是如蛆附身,吸髓食骨!
    幸在此時,門外有人叱了一聲:
    「吠,你這妖怪,只會欺負小童麼!」
    也有人驚呼起來:
    「你們看,高大夫傷成那個樣子,還掛在樑上,敢情是給這獨目妖害的,快來殺了他!」
    也有人大呼小叫:
    「樓下有個殺人狂,樓上也有個血魔,我們先合力除魔,再下樓去屠妖!」
    說的人有男有女,七嘴八舌。
    這些人,原是住在樓上的房客、嵋妓、雜役等人。
    他們聽到打鬥聲,早已驚醒,探頭探腦,發現樓上、樓下,各有傷亡,本待悄悄溜走,但既下不得樓,又不敢直接與渾身血人一般的天下第七直接交戰,故而都欲退欲進,心大膽細,一時不知躲在房裡藏匿著好,還是奮勇作戰的好。
    但這些人聚集漸多,終於有個較膽壯些的,趁著人多,叱出了這一句,於是大家立時起了哄,你一句、我一句,有兵器在手的,能有兩下子的,都憤然要衝進房去打殺天下第七——一時間,聲勢洶洶,群情哄哄。
    天下第七慢慢的站了起來。
    但他仍躬著身子:腰與背成了一個垂直角度。
    可是他的獨目依然寒寒綠意、浸浸然的殺機。
    他向門外望去,目光過處,彷彿響起了一陣陰電的咧咧嗦嗦之聲。
    那幾個本來包圍在門口的人,立即退走了一半。
    卻有兩人,本是店裡小役,見高飛垂危,店裡鬧了命案,又發現天下第七傷重,以為可以趁他傷、取他命,就相覷一眼,招呼一聲,一提笑槍、一拿狼憲,衝入房內,左右夾刺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突然一竄。
    就這麼「嗖」的一聲。
    人已不見。
    槍刺空。
    他已一口咬在其中肇筅槍者的頸上。
    他雙手扣住那人。
    那人掙動不脫,另一人急提狼笑救他,一槍刺去,扎不著天下第七,卻溯人了使筅槍青年的胸膛裡,噴起一蓬血,哀號半聲,登時了賬!
    但這用狼筅的又給天下第七雙手扣住了背腰,又一口,就咬在他右頸的大動脈上。
    這人鳴鳴的鳴叫了幾聲,外面的人,叱喝大罵,卻一時不敢進來。
    葉告又痛又急,又惶又怕,因為他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實:
    天下第七居然在吸血!
    ——他吸人血!
    2.小蟲與大蟲
    ——莫非天下第七早已死了,而今已變作一具活屍,到處吸血不成!?
    陳日月想到這裡,他一向怕鬼,一雙腿早就發軟,如果他能倒下去的話,早就趴下去了。
    可是他倒不下。
    因為他不能動。
    ——他早在高飛囑他去解開天下第七「啞穴」之際,一個不提防為其所趁,不但制住了兩處穴道,全身動彈不得,就連啞穴也一齊給封住了。
    文隨漢攻入十九房的時候,本意是要殺死他哥哥的。
    他要親手殺他。
    不意,他卻不但造成了天下第七一個活命的機會,遼造就了他一個反撲的良機。
    因為那時候,「小烏」高飛及陳日月,正全力救治天下第七。
    急救的程序已完成,藥也已下了,連同葉告的推拿穴道手法並施,大致上,已保住了天下第七的命,為了方便救治,他們也只好解開了天下第七原受制的穴位。
    他們救活了他,可是,就算出手搶救的三人也並不十分肯定:有些時候,藥石醫理,還須仗垂危者的頑強生命力才能回復生機。
    他們正要判定天下第七是否還能活得下去,然後才下重手重新封制天下第七的要穴——可是這時候,正好司空殘廢與丁寡、了宿攻了進來,使高、葉、陳三人得要騰身出來應付他們。這時天下第七正回魂了過來。
    然後是「富貴殺人王」文隨漢也試圖攻入這房間。
    他們吸住了葉告、高飛、陳日月等人的注意力,天下第七就在這時候逮住良機。
    天下第七的求生鬥志何等頑強。
    他只要活轉過來,馬上就圖反擊。
    由於他修習奇功,身上穴位大都倒錯偏離,很快就衝突了那一點余剩的禁制。
    他趁陳日月走過來替他解穴一時不備,一出手制住了他,並點了他的啞穴,而且,還一手按住了他的「膻中穴」,就吸取了他不少內力,來補充自己負創後流失的精力,他不敢下重手,那是因為不想馬上驚動文隨漢和高飛。
    是以,陳日月就直立在那兒,曾給文隨漢掃了一記,依然沒栽倒,不是他悍強,而是他關節筋脈全繃緊了,倒也倒不下去。
    他有苦自己知。
    他一早就想通知高飛、葉告:他「中伏」了!天下第七沒死!
    要小心啊!
    可是他欲言無聲。
    他眼看高飛重創,文隨漢身歿,葉告獨鬥天下第七——他不是不想相幫,可是他現在除了腦筋清楚、眼睛會霎之外,不但手是絲毫動不了,連屁也放下了一個!
    ——氣!對,氣!
    他略通的醫道中,有一種!當穴脈下通時自療的治理方法:
    那就是設法運「氣」聚「氣」,將穴位經脈盡量強化、移離、那怕只是一份一毫,或也可解倒懸之危。
    但是要運聚這「氣」,需要點「力」。
    陳日月現在無氣無力,就像一個人要去耕田的人,既沒有鋤頭,又找不到土地,拿什麼夫耕種?
    當葉告與天下第七對敵之時,他急極了:知道這時若制不了天下第七,不但葉告可慘了,他自己也得完了。
    他雖急,但他一向聰敏過人,知道把握時機,所以他當然不是什麼都不做,只等救星。
    ——他盡力聚氣。
    聚得一些是一些。
    ——只要掙得一口元氣,他就可憑籍他對醫學的理解,挪移穴位,以氣活血,自解封制。
    可是這需要時間。
    更糟糕的是:
    天下第七曾在暗裡不知用什麼卑鄙手法,吸取了他一部分的功力和元氣!
    ——天下第七之所以能以「勢劍」一擊猝然擊殺文隨漢,便是得力自陳日月身上「借來」的功力。
    這一舉卻大大耗損了陳日月的元氣。
    穴道受制的陳日月,空有滿腹醫理,但就是一時補充不回來這一點失去的「氣」。
    他就僵在那裡,像一條僵硬的小蟲。
    他看到葉告失手,天下第七開始「吸血」,而且在黑暗中,雨聲裡也漸可聞他獨目寒光掃射時的響聲,使他心中暗叫:不好!
    ——天下第七畢竟受傷過重、體力大耗,流血過度,所以,他要急速的吸取大量的精血,來補充他的體力功力。
    也就是說,天下第七吸血愈多,武功就愈恢復得快。
    ——所以,要殺天下第七就要趁現在,不能再讓他殺人了。
    也不能讓他再吸血了!
    他知道現在已面臨關鍵。
    ——生死關頭。
    可惜葉告好像並不曉得。
    他俯身彎腰卡在那兒,對腳下、腿間的兩條「蟲」束手無策,也像一條扭曲的大蟲!
    葉告的確對踝間、腿上的兩條「蟲」,拔也拔不了,甩也甩不掉,痛又痛得要命,動又動不得,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痛恨陳日月:
    ——死阿三!這陰陽人,居然慘死死硬邦邦的站在那兒,像一條曬乾了的蟲撅子!就不過來替我把這兩條討厭的東西弄掉!
    其實,他還不知道天下第七並不熟悉文隨漢「點點蟲」的真正用法,要不然,如果用對了訊號:點點蟲就會鑽入他的骨髓裡去,那時候,他縱不活活痛死,也早發瘋了!
    葉告就是還沒有發瘋,所以他才想到一個法子:
    火!
    他慢慢自襟內掏出了兩葉艾紙,並盡量在「不驚動」那對「蟲兒」的情形下,用火石點著了艾紙,然後迅速俯身,用火焰往兩條還露出尾部一截的蟲燙去。
    他這樣做了是橫了心:搏一搏!
    這一燙,結果如不是蟲鬆了哎,就是往他骨肉裡鑽。
    可是他不能不搏:
    搏,或許猶可活;不搏,那就只有等死一途。
    3.苦痛之軀
    「哧哧」二聲,意外的是、意料之外的是、意外之喜的是:
    兩條蟲兒,一齊鬆口掉落,且滋滋作聲,轉眼已化成了兩灘又濃又臭的穢液。
    ——原來,這種「點點蟲」,最怕的就是火,最大的剋星就是熱。
    一熱,就死。
    一死,便融。
    熔為兩小點泥濘般的穢物。
    葉告得脫二蟲之噬,心中狂喜,可是一時也不好過。
    那是因為那兩「點」蟲在瀕死之際,大概還發狠咬了他一口。
    還是突然大量的滲透出毒液,使葉告雙腿一陣麻、一陣痛、兩隻腳好像忽然失去了骨骰一樣,軟得像棉棒,掇倒了下去。
    地上有雨水。
    也有血水。
    葉告臉上,一時有雨有血。
    也有淚。
    人生本來就是有風有雨,人的一生裡所有的戰役,本就有血有淚。
    這個時候,要是天下第七還在房裡,葉告當時就無法破解那兩條「點點蟲」了。
    幸好,天下第七這時並不在現場。
    幸與不幸,有時是相對的。例如:魚吃蟲,對魚而言,是好事,對蟲來說,是噩運;魚吃餌,對魚而言,是惡運,對用餌的人來說,是好事。
    不幸的是外面的那一干人。
    天下第七吸乾了兩個小廝的血,單目滋滋悉悉之聲大作,寒芒大露,突地抄起桌上的搭鏈,像一隻豹子似的竄了出去,一時間,外面拚鬥之聲不絕於耳。
    開始是搏鬥。
    ——搏鬥,至少還是可以搏、還可以一鬥。
    之後掙扎。
    ——掙扎,只是求活、求生、求存,已失去了反擊的能力。
    然後是哀號、慘呼、怒號、呻吟之聲,此起彼落。
    接著是怒叱:「這妖怪——」「不行了」、「快退……」「他不是人,不能再打下去了,」都是些輒然截斷的有頭無尾緊急驚惶的話。
    還有便是撲地、踏地、倒地的聲響。
    很快,便沒了聲音。
    葉告不管苦痛之軀的折騰,以手爬行,一面叫:「阿三、阿三、快,快……我的腳不能動了,你死了不成!?快去通知公子——」
    然而他發現沒有回應。
    地這時心知陳日月已凶多吉少。
    但外面情勢更是凶險。
    這時候,他已忘了自己連站立之力也沒有,更忘了害怕,只記得自己是個人,也是個吃公門飯的小捕快:他決不能任由天下第七在外面妄造殺戮!
    於是,他雙肘支地,爬了出去。
    外面很黑。
    甬廊裡有些窗子未掩好,有些房門給撞破,外面風雨淒遲。
    刮了進來……
    於是葉告就目睹一幅可畏的情景:
    走道上,全是死人。
    剛才明明還活著的人,全都死了。
    這些人,有的,咽喉開了一個孔,有的,胸膛穿了一個洞,血泊泊的流著。
    有一個像蝙蝠一般的人,行動像風中的灰燼,忽爾飛到房裡,忽爾飄到房外.趴在屍體上,一個一個的,逐一吸死人的血。
    這個人當然就是天下第七。
    現在,他獨目的寒芒,在黯黑就像是一枚嵌在額下的綠寶石。
    葉告只覺雞皮疙瘩,一齊炸起: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天下第七居然殺光了樓上所有的人:包括住客和娼妓、廝役,不管躲起來還是力戰到底的人,全都死在他詭異的手法下。
    而他,也發現了正在房中「爬出來」的葉告。
    他用一隻碧目盯著他,雙子伏在地上,繼續吸血,咕咕作聲。
    滋滋有味。
    葉告一手支地,一手晃劍指著這妖魅似的傢伙,大喝:「你……停手!」
    可是天下第七並沒有動手。
    ——他已經不必動手了。
    他只好又改口叱道:「你——停口!」
    天下第七居然就停止了吸血。
    抬起了頭,用一隻眼,盯著他,讓葉告覺得自己已給這碧目寒芒盯得臉都綠了。
    然後天下第七真的放棄了手上的女屍,徐徐站了起來,用衣袖抹去唇上的血漬。
    然後他一掠,就掠過葉告的身軀,重新進入了房中。
    葉告一見他的身法,心中就不禁叫苦:看來,天下第七的功力,至少已回復了一半以上!
    更可怕的是:
    他不走!
    不但不走,反而回到房裡。
    在房中的天上第七,居然做了一件事:
    點燈。
    把燈燃著之後的天下第七,打開了他手上的那個又髒又糊沾滿了血的楷模:
    ——原先,他常背著包袱。
    人們常推測他包袱裡有極可怕的武器。
    然而,今日,他的包袱藏了炸藥,要炸死戚少商等人——他也並不排除狄飛驚、雷純等也一齊炸得魂飛形滅。
    當然,結果是落空了。
    ——誰都沒炸死,差點送命的、卻是他自己。
    但他畢竟又活了下來。
    他的「殺手鑭」,已另外藏到繫在腰畔小搭被裡,只不過,遇上戚少商、無情這種敵手,他連用上的機會也沒有,便已失了手。
    直至他倒下了,給制住了,大家在救治他的時候,先行解除他身上的外物,把他的小搭鏈,就這樣往桌上一拋,扔在那兒,誰也下子理會。
    而今,他開啟了這搭鏈。
    燈下,層層掀開的布瓣,遮掩了葉告的視線:
    看不清楚裡面是什麼?
    卻聽天下第七沉聲說了一句:
    「脫掉?」
    ——脫掉?
    脫掉什麼?
    他在跟誰說話?
    一然後,天下第七又加上了一句:
    「把褲子脫掉!」
    這時候,樓上還活著的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葉告。
    一個是連葉告都不清楚他是仍否然活著的陳日月。
    ——莫非,天下第七的話,居然是衝著他們這兩個少年人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