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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無膽英雄傳


    1.不死傳說
    樓下殺戮苦鬥,樓上也詭異殘酷。
    剛殺了他弟弟文隨漢的天下第七,一腳把他上半身踹到樓下去,然後就低下了頭,彷彿有點悲傷,好像在沉思。
    「嗒嗒嗒嗒……」
    血在滴落,愈積愈多,形成了一癱半液半固的血糊。
    血是自屋頂上淌落下來的。
    有幾點,還滴落到陳日月身上。
    陳日月身上穿大紅的衣衫,血滴在他的衣服上,只紅得更深了些,並沒有太顯眼的分別。
    但也有幾點血,滴到他臉上,頰上、額上、顴上……那效果就很怵目驚心了。
    由於他身上的衣也是鮮紅色的,加上他臉、頸、額上的血,讓不知就裡的人乍看之下,還以為他傷得很重,傷得連身上的衣服都染紅了。
    可是陳日月沒有動。
    他沒有移開。
    他心中只狠狠詛咒:天殺的!為啥今天偏要穿紅色的衣服!
    ——公子曾用高妙的術數跟他算過:紅對他不利,九字對他也不祥!
    正好這是第「十九」房!
    恰好他今天穿的是紅衫!
    ——他今天之所以穿起紅衫紅褲來,其實都是為了那該殺的葉老四!
    無情替他算出不利紅也不合「九」,他平時留心,察覺也確如是。譬如他有次穿紅色衣衫,便無故的給一個女子摑了一巴掌。一回攻破匪黨,這頭才搞下對方的紅色風箏,那頭就給風箏的線劃傷了手,之後整隻手腫得豬蹄似的,才知道線是玻璃片造的。且淬了唐門的毒——幸好公子有解毒之法,不然,那隻手算是廢了。
    「九」的數目不利,也一樣靈驗。
    有次他住「九」字房,才睡了一噸,給虱子咬得全身又癢又腫,後來還發現陰虱在他體毛己生蛋罕卵,搞得他足足癢了九天,才把虱子徹底消除。一次是隨公子跤案追跡,遇上巨盜「九大鬼」,他差點命喪當堂。
    就連賭博:遇上九或三個三點的骰子,他也一樣敗的,全軍盡墨。
    可見今天他穿紅色衣衫,是故意的。
    故意跟葉告慪氣。
    因為前天葉老四笑他不敢穿紅的,他也反唇相譏:葉告也不敢穿黃的——皆因公子也批了他的命:不利五,不合黃。
    於是兩人打賭,不信邪,明兒(即今天)隨公子「辦大事」的時候,一個穿黃,一個著紅,看有誰不夠膽的,以後見著對方便得鞠躬叫三聲:「乾爹!」
    這一賭,使得陳日月今天果然穿了紅的,而葉告也著了黃的。
    以目前的情況而論,的確不利。
    而且還非常的不利。
    ——萬一摘不好,還有殺身之禍!
    因為他們遇上了一個惡魔。
    ———個連自己親弟弟也殺得毫不手軟、決不心軟的、令人不寒而粟的狂魔。
    而今,這惡魔似在尋思,似在聆聽。
    ——他在想什麼?他在聽什麼?
    聽到這裡,他忽然抬頭,血臉展示了小半個詭異的陰笑。
    「真好,」他說,「樓下也一樣,變成了個血肉屠場。」
    然後他單目寒芒暴長,晚道:
    「你再走近,我殺了他!」
    他是向葉告晚喝。
    鐵劍葉告險險躲過文隨漢那兩記「點點蟲」後,摔了一大破。
    再起來時,「宮貴殺人玉」已成了兩截,他見陳日月此時仍居然不動,知不對勁,想悄悄逼近,救走阿三再說。
    但卻為天下第七所喝破。
    葉告哈哈哈哈哈笑道:「你要殺他?小事!小事!你殺他吧,我跟他向來不和,我討厭死他了,你把他早宰了早好。」
    他一面說,一面抄著鐵劍,試探著向前走了一小步。
    天下第七好像想說話,可是,葉告聽到的,卻是「滴滴滴滴滴」。
    這是什麼聲音?
    外面暮如黑手,翻雲覆蓋而下。
    儘管屋瓦已給劇鬥掀翻大半,但棧內光線依然很黯。
    且談。
    天下第七仍在床前。
    床前是房中的陰影深處。
    葉告一時看不清楚,也分辨不出那是什麼聲音,但肯定是從天下第七那兒傳來。
    他只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人,好像是在傳說裡不死的魔神。
    這時候,他身邊沒有無情公子。
    他一向與人對敵,多有無情在後支撐,或指點、授意、教路。
    而今,就連他唯一的戰友,不但是跟他最合不來的,而早還是四個同門中最沒默契的,同時也好像失去了應有的靈敏反應,不大對路。
    ——究竟為何如此?他現在也還沒弄明白。
    他現在沒辦法,只有大著膽子拚一拚。
    他在四劍童一刀童裡,年歲其實是最大的一員,但也是最沒膽的一個。
    他不像陳日月。
    陳日月怕辛苦。
    他不怕。
    他不似林邀得。
    林邀得不喜歡與人正面衝突。
    他也不容易害怕。
    他也與何梵不一樣。
    何梵怕邪門的玩意兒。
    他一點也不怕。
    他更與白可兒不同。
    白可兒嫌髒怕臭。
    他才不怕那些。
    但在「四劍一刀童」裡,他卻還是公認最膽小的:
    儘管在外形上他最惡、最凶、也最豪壯,卻也不改別人的觀感。
    連無情也這樣看。
    那是因為他說話論事,多沒有自己的意見,喜歡東抄西襲。
    遇到問題;困難,常不肯即時面對,而多方逃避,到要負責任的時候,他又諸多推倭、卸膊。
    所以,他外形比較兇惡,但實際上卻是比較心軟良善的人。
    膽量勇色,反而不如白可兒的剛烈、陳日月的尖銳、林邀得的豪邁、何梵的堅定。
    因此,他常給目為在公子身邊的親信中,比較懦弱的一個。
    他為這一點,很不服氣。
    今天,他面對如此一個不死人魔、殺人狂魔、恐怖狂魔,他的確很想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只要勝了,制伏了對方,殺了這狂魔,他就名功天下,名揚江湖!
    看誰還敢說我懦怯!
    ——可是,這人到底傷得有多重?武功到底有多高?他還有什麼殺手鑭?阿三現在戰鬥力如何了?他可一概摸不著底兒……
    這一戰可有勝機!?
    2.雨……
    因為仍沒有把握,所以他又橫劍當胸,試探著再跨進了一步。
    只一小步。
    這一步邁進,還得先用響話掩飾:「我知道你已身受重傷……你已流血過多……你已是強弩之未了!」
    天下第七仍然沒有反應。
    ——那是血水自高處滴落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就滴在陳日月的身上,但滴滴滴滴……的微聲只傳自天下第七之外。
    那肯定不是高飛斷體血水滴落的聲音。
    那細微的「滴滴滴滴」之聲依然隱約傳來,使葉告有點誤以為開始下雨了。
    「誤以為」是因為:他確知沒有。
    ——因為他就站在屋頂的那個大破洞下。
    ——雨若是下來,他一定會先感覺到。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第一個反應是:
    天!
    霹靂一聲。
    銀蛇劃破長空。
    蒼穹一亮。
    房內也一亮。
    只一亮:
    那就夠了。
    葉告一向眼睛很利:無情教他暗器,先鍛練的就是目刀。
    他的目力也訓練得最好。
    他在這一剎看到了:
    天下第七站在床前,渾身都是血。
    他左目有一個血窟窿,血水一直淌到他鼻頭,但他鼻樑也已成了一個血洞,於是血液又自那兒積聚起來,直至盈滿了。
    便溢出來,一直往唇角流去。
    這時候的天下第七,大概是要說話,想說話吧,以至他的嘴角一顫動,話沒說出來,血已不住倘下,有的滴落到肩上、衣上、他的衣衫早已給血漿結成一疤疤的硬塊了,有的直接流落地上,又流成了一條小小的水道,一面增加,一面凝結,那「滴滴滴滴滴滴」的聲響便是這血水流注的聲晌。
    這時候的天下第七,不像人。
    像一個狂魔,死了復活,帶一身慘血。
    如果他像人,也只是一個活死人。
    ——一個血人。
    葉告借閃電一瞥,初是一驚。
    吃了一大驚。
    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淒然可怖的人:
    而這人居然未死,仍活著,還戰鬥著!
    ——大概,縱不死也僅剩一口氣吧?
    他都是給對方的惡形惡象嚇得連退了兩步:
    那好不容易才逼近的兩小步就給他這一退「抵消」了。
    但隨即他又為之大喜:
    對方傷得那麼重,且還滴血有聲,自己還怕放不倒他麼!?
    ——還怕他作甚!
    是的,他雄心大作,鬥志大起。
    「阿三,這廝不行了。」葉告招呼道:「豬一肝,豬小弟,牛三肺,牛老兄!」
    他在這時候忽然叫出這種好像胡言亂語豬狗牛馬的辭兒,乍聽好像是情急失控,全無意義,其實不然。
    他說的當然是暗號。
    這號語是跟陳日月「招呼」:
    「豬一肝」——他要發動攻擊了!
    「豬小弟」:你一定也要配合。
    「牛三肺」是我主攻,你掩護。
    「牛老兄」意思是」我一退,你就放暗器打他」!
    看來這時葉告戰志正熾,想立一番戰功。
    但陳日月井沒有即時回應他。
    這使得葉告又生疑竇,於是鬥志頓挫。
    ——阿三搞什麼鬼!?
    他欲前又止,卻發現天下第七已全身簌簌抖動不已,搖搖欲墜。
    他看過天下第七的傷:
    ——要是尋常人,早已死了八次了!
    ——就算是內力深厚的高手,只怕不死也只剩半口氣!
    天下第七能撐到這時候,還可以反攻,反擊,先傷溫襲人,再殺文隨漢,不但難能可貴,簡直匪夷所思。
    但人畢竟是人。
    是人就會死。
    想到這裡,葉告膽氣頓豪。
    ——不管阿三還行不行,他可一定要好好做一場戲、做一場好戲,給公子看,給同門瞧瞧:他陰山鐵劍葉告是個頂天立地。能扛能抬的大人(物)!
    他握鐵劍的手,很緊。
    他要殺天下第七之心,很切。
    他也想去察看待救治仍掛在樑上的高飛,心中很急切。
    他要對付這在房中暗處的狂魔:天下第七的構想,燒痛了他波瀾翻湧般的鬥志,敲擊著他起伏不定的膽氣,很緊張。
    ——他要殺天下第七,為民除害!
    他記起追命初教他輕功的時候,他在嚴格訓練下、學會了轉身提縱木的基礎,追命就叫他,從一株樹枝,跳到另一棵樹去。
    兩樹相隔,有好一段距離。
    葉告怕。
    不敢跳。
    追命跟他說:「跳。」
    葉告搖頭。
    追命慫恿地:「別怕,跳。」
    葉告還是怕。
    追命鼓舞的拍著他的肩膊:「怕還是要跳,只要一心去跳,不怕。」
    葉告卻越聽越怕。
    「好,別跳,我們只重溫步驟,熟悉練習。」追命只好說:
    「你閉上眼睛。」
    葉告這才輕鬆些,依言閉上了眼。
    追命又說:「你深呼吸一口氣。」
    葉告吸氣,又放鬆了些。
    追命溫和的吩咐道:「你把全身狀況,提升到準備施展輕功的境地。」
    葉告覺得自己做的是不錯。
    追命突叱了一聲:「跳!」
    然後一手把他推了出去!
    那一下,可嚇得他三魂跳了七魄,六神中至少五神半無主無憑。
    幸好還是跳了過去。沒事,平安。
    事後,追命對他說:「與其害怕、緊張,不如放鬆、平氣,盡心盡力幹一場、跳一次。」
    就在今夜,又遇上這種情形。
    「三劍一刀童」的實戰經驗委實不算多,那是因為他的「主人」:無情實力太強了,一向以來,無情也疼他們,體恤他們年紀小,不忍見他們涉險,所以,他們也很少需要動武解決問題。
    ——尤其遇上一流高手,都讓無情一手包辦了。
    像遇上天下第七這種狂魔式的高手,還算是極少、罕見。
    但葉告沒有辦法。
    他要硬著頭皮,面對。
    ——今天這一戰,是不是就像追命教輕功時候一樣,閉上眼、鼓起勇氣。奮力一跳(擊),便可事了?就可了事?
    ——他可要手刃天下第七,立個大功!
    他正想發功攻襲,忽見漸暗愈黯的房內床前,那一盞綠瀅瀅的幽芒忽然大盛。
    那是天下第七的獨目。
    這綠芒大厲,可又把葉告嚇得寒了一寒:
    ——莫非對方又恢復戰力了!?
    他是很想手擒天下第七,不負公子重托。
    可是,這跟閉上眼深呼吸後那一躍過來,雖然都是生死攸關,但似乎還是很有點不一樣。
    他在後來也曾問過追命:「是不是任何事情只要有勇氣便可以?」
    「不是」,追命的回答是:「只有勇氣,沒有智慧,是匹夫之勇;只有勇氣,沒有實力,是自壯之勇;只有勇氣,沒有俠義,那是暴虐之勇——不如不勇,至少不致誤己誤人。」
    他是想抓天下第七的。
    ——可是是不是不夠智慧?
    他是要殺天下第七的。
    ——但是不是實力未足?
    他是有意除掉天下第七這禍障的!
    ——只不知俠義是否能制得住暴虐、捕快是否治得住大惡?
    萬一治不了,卻給反制,那就糟了!
    ——這可不是閉上眼、憋一口氣、用力一躍就可以事了、了事的!
    他想問陳日月的意思:
    ——也許,趁天下第七重傷垂危,自己只要不靠近他,拔足便跑,諒他也追不上咱們!
    ——自己還未成年,就算打不過就溜,對手是天下第七這等狂魔,也不算太失面子!
    可是,陳日月就是沒回應。
    沒聲沒息。
    一動也不動。
    ——也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他越想越氣,也越想越有點怕。
    嚷?好像血流的聲音更大了。
    更密集了!?
    不。
    那是雨。
    雨——
    雨水自屋頂的破洞,傾盆灑下。
    葉告仰臉,瞬間全濕。
    雨水很冷。
    冷使他更醒,也更緊張。
    他在一間破客棧裡,面對一個身負重傷的殺人狂魔……
    還有一個生死未卜、一聲不晌的同僚。
    以及一位仍懸在樑上淌血的前輩。
    樓下好像也有廝殺。
    戰況正酣,且劇。
    他橫著鐵劍,心大心細:
    ——要殺敵,還是先保平安?
    他年紀還小。
    志氣卻大。
    ——能令他一戰名成或一戰而敗亡的敵人,就在他對面,黑暗中,雨簾裡,蚊帳前。
    他得要去面對。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血。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雨。
    血和雨。
    小孩與狂魔。
    劍、膽。
    勝與敗。
    ——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