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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這把匕首不太冷


    1.這個殺手非常熱
    無情一路押天下第七回大理寺,中途已把輪椅撤換為轎子,偶爾裡邊好像還傳出了點談話的聲響。
    當然不是他一個人押送天下第七投大牢的,他身邊還有三劍一刀童。
    三劍童一姓何、一姓葉、一姓陳,他們本來都是無情從所接辦的案件中苦主,受害人之遺孤,無情本身也是出身淒涼,自小家破人亡,幸得諸葛先生施援手,領養調教,方能使無情雖殘疾在身,仍能出人頭地,成了六扇門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無情十分感念諸葛先生,也有意把諸葛的愛心傳揚下去,他自己也花了不少時間,心力來扶植,栽培這些大難未死、暴劫餘生的孩子,其中最優秀的,便是金、銀、銅、鐵四劍童。
    可惜,不幸的是,其中一名林姓的金劍重,莊「逆水寒」之役時已然喪生,為此,無情十分感傷、自責,省惕是自己對劍童保護不力,才致犧牲。
    一劍童雖逝,但未幾又遇上了姓白的童子,這一塊難得的璞玉,他擅用刀,故無情近身的「四劍童」而今成了「三劍一刀童」。
    不過,四童主要服恃的還是無情,押解要犯的事,則由眼前七八名衙差負責。
    這七八名衙役,自然都聽候無情的調度。他們的領頭。卻是個又黑又紮實,少說話多做事的人。
    這人烏著臉,對任何人都像是上輩子欠他們的,他跟誰都有仇。
    但無情卻知道這個漢子卻是個辦事效率奇高、行動極速,外表看他烏口黑臉的,但實際上卻是個善良得連一隻螞蟻都堅決不肯無辜殺害的人。
    就是因為這人誰的賬都不賣,所以,當了多年的衙差,到現在還只升到「副捕頭」的位置,而且,只怕不久之後就會給蔡京派系的人外調,風聞公調到三陽具那一帶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去。
    人人都叫他做老烏。
    他的確姓「烏」,名叫於達,外號「快腿旋風」。
    他做事奇急,脾氣暴躁,心地善良。無情很信任他。
    所以他召集這人來押送天下第七。
    ——天下第七雖然受了傷,也給封住了穴道,但就算是一頭沒了爪牙的老虎,畢竟不是只病貓可以比對付得了。
    由於天下第七已給封住了三處要穴,不便行走,於是,老烏就把他置於囚車之中,由一個差役在前面拉動繩子,一個則在後面推車,一路往大理寺方向走。
    其間,當然要經過瓦子巷,半夜街,且到了黃褲大道。
    本來,如此公然押要犯的隊伍,難免都會引起老百姓張望圍觀,指指點點,但也不知怎的,今天大家非但不敢靠近窺探,甚至看了一兩眼的人,也馬上低下了頭,別過了視線,不敢往囚車處看,連一向喜歡跟在囚車後面喧鬧的無知市井孩童,也比平日少多了,只有兩三個打扮得很貴氣的小童,還敢跟在後頭,笑鬧了幾聲,有個大膽的還賞試向囚車扔了幾顆小石頭。
    想來,這是天下第七雖然已無反抗之力,人也成了囚犯.但自有一股森寒之氣,沁透出來,使一般人不敢輕犯,也不可侵犯,就算看他幾眼,也感不舒服。
    有時候,他也會反盯對方一眼,看他的人如遭冷電擊著,毛突突的打了個寒噤。
    無情那座鑲上木輪的轎子(在武林中尤其黑道上的人,莫不稱之為「魔轎」:因為它由諸葛先生精心設計,委託班門絕頂巧匠費心打造,而又經過無情悉心改良,既是輪椅又是轎子,裡邊機關奇多,佈置巧妙,暗器又層出不窮,不少黑道高手,都因攻不下這頂「魔轎」,而成了無情的「階下囚」)就跟在囚車後頭。
    三劍一刀童則隨行在轎子左右兩側,四處方角位上。
    這一路上,囚名童子顯得很有點緊張。
    白刀童入門最遲,但年紀卻是最大,也比較成熟,一向最為機警,他一再打眼色、手勢、要三劍童「看著點」。
    一直在轎子深簾內的無情,卻似完全看到外面發生的情境,經過黃褲大道之際,無情忽問:
    「你們擔心有人來劫囚車?」
    白刀童名字就叫做白可兒,他第一個承認:
    「是。」
    無情一向在平常起居生活間、言談裡施教,說法,因而故意追問下去:「你們以為救天下第七的人會在這兒下手?」
    白可兒道:「是的。」
    無情問:「為什麼?」
    白可兒道:「因為在鬧市裡劫囚犯,只要引起混亂,方便下手,容易得手。」
    無情道:「你說的對,可是,只怕劫囚救人這種事現在不會發生,也發生不了。」
    這次到白可兒問:「為什麼?」
    無情反問:「你們認為誰會救天下第七?」
    銅劍葉告道:「當然是天下第六的朋友和同道了。」
    無情道:「像天下第七這種人,只怕仇人多朋友少,至於同道——他是個殺手,這個殺手非常狠,所以平時也沒什麼幫手,何況,殺手只負責殺人,不是負責幫人、救人的。」
    銀劍何梵試探著道:「可是,他畢竟是蔡京派系的人。他們那一幫人一定會派人救他的。」
    無情歎道:「蔡京這一幫人才不像王小石,只有王小石這種人才會為兩個兄弟動用一切力量,甚至把自己也毀了進去、豁了出去當街劫囚救人的。蔡京之所以為蔡京,他是決不會做這種傻事。」
    銀劍何梵心有不解,追問道:「公子是認為王小石那一干人,因救義友劫法場面致給逐出京師,是傻事愚行了?」
    無情歎了一口氣。
    他收容這四童之初,他們都只五至八歲不等,而今多年下來,他們隨著歲月增長見識,平時有的肯學習(像何銀劍、葉鐵劍便很肯學習),有的肯讀書(如陳銅劍、白刀童就很肯苦讀),但畢竟不像已英年早夭的金劍童林邀德一樣,在日常生活中既勤奮好學,又能靜心養性,在書齋博覽群……
    可惜他早死。
    為此,無情非常痛心。
    他一向特別疼惜他。
    上天就是這樣,你愈是注重的東西,他愈殘狠的把它攫奪。
    年紀輕輕的無情,己學會盡量不去注重任何人和事,這樣或許還能減少、減輕部分感情上的衝擊。
    ——心無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梁。
    佛經中亦有此謂。
    他學習無情。
    所以人稱之:無情。
    可是無情卻不想誤導了這幾個白壁無垢的孩子。
    他不願意傳達太多負面的訊息給他們。
    ——如果他們一開始就認為這世間的好的、詐的、壞的當道得勢,那麼,只怕成長以後的他們,也只好是壞的、詐的、好的了。
    要是他們在性格上會有這種變化,無情覺得自己是責無旁貸。
    他不想如此。
    他有一個很不快樂的童年。
    他更有一個壓力過重、負擔過度的少年時期。
    他不欲而今的「三劍一刀童」重蹈他的覆轍。
    所以他回答說:「王小石他們不是蠢,而是夠義氣。他走的是直行路,取的是坦蕩道,義所當為,仁者無敵。」
    何梵有點明白了的樣子,所以顯得有點得意:「那麼說蔡京那些人不救天下第七就是不義了?」
    無情道:「這些人本來就不知義為何物,只知道急功近利,不過,蔡京也不見得就不救天下第七。」
    何梵又大惑不解:「蔡京會救天下第七?那豈不是跟王小石一樣,都很講義氣嗎,他若只救天下第七,為啥還不出手呢?再過了這黃褲大道,就要到大理寺了,難道他們還敢公然劫獄不成?」
    何梵這一連串問題,使無情不知分開逐一回答是好,還是一口氣作答為妥,卻聽銅劍葉告不耐煩地喝止道:
    「何梵何梵,你煩不煩!問啥問的!就會煩擾公子!他們要劫囚就劫囚,咱們還怕他們來不成!?我們巴不得他們來劫,好打他個落花流水,殺他個落荒而逃,最好一網打盡,不妨大顯身手!」
    何梵給葉告這一輪搶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情卻怫然道。
    「老四,你大好強了,小二不明肯問,不知肯學,不懂肯弄情楚,那是大好的事,你怎可阻止!那你說說看,蔡京為何不會在這押囚的路上派人動手劫犯?」
    葉告一時期期艾艾。
    在旁的鐵劍陳日月卻說:「公子,我試說說看,說錯了請公子勿見怪,好不?」
    無情道:「阿三你說來聽聽。」
    陳日月在「四劍重」裡排行第三,故無情向稱之為:「阿三」,何梵則是「小二」,葉告排四,故喚「老四」.至於死去的金劍,原喚作「虎頭兒」而今早逝,劍童們也缺了個「頭兒」了。至一新收錄的問生「一刀童」,則向喚其原名為「白么兒」。
    陳日月先請示了無情,就自告奮勇的說:「蔡京要救天下第七,根本不必派人來截路劫囚,他只要透過刑部的關係,就可以讓人下令放走天下第七了。」
    無情微笑道:「你說的對。」
    白可兒見陳日月說對了,也湊一把興:「公子,我也試說說看。」
    無情道:「你只管說。」卻低聲吩咐了陳日月幾句話,陳劍童便逕自到道旁一家什麼蛋都賣(只差沒有王八蛋)的攤店,買了幾隻茶葉圓蛋回來,分予大家吃。
    白可兒道:「我認為蔡京之所以會救天下第七,是怕天下第七入獄之後,在審訊把他的一切陰謀詭計全抖開來,所以他才會設法把天下第七弄出來——這跟王小石純純為多情、義氣而公開劫法場救唐寶牛及方恨少是很不一樣的。」
    無情點頭道:「你也說對了。」
    何梵聽了就不大甘心:「你對他也對,可是,公子只要把人犯一押到大理獄,就可交刑獄提點宋青天了,宋大人鐵臉無私,決不徇私,蔡京可能說放人就放人麼!」
    白可兒說:「別人不能,蔡京能!他能今天子都聽他的話,區區刑部,又能奈他的何!」
    何梵不甘不平的叫了起來:「那我們押他回大理寺,豈不是白押了?」
    葉告又截道:「你叫什麼叫,我看公子自有分數。」
    無情正色道:「老實說,而今此際,我心中亦尚無計議。押他回牢,只好形同放了,若讓戚少商公然殺人,對他對我對大家,都有不便。如果放了——嘿。」
    他的聲調忽然一轉,在乎一遮一拂,嗤嗤二聲,兩道激光,往前射出,一聲叱道:
    「我知道那個殺手人在囚籠,十分惶熱,
    ——但你也用不著用『冰』射殺他!」
    2.相識蜂雨中
    無情手一振,兩枚暗器,飛空而出,剛好各「咬」住一物,啪啪釘在民房磚牆上。
    那民房剛好有兩個幼童,一男一女,正流鼻涕,蹲在門前吃餃子,忽然一看,見牆上多了二物。
    那兩件物體就「黏」在牆上。
    無情發出去的是兩條如同「蜈蚣」一般的「暗器」,剛好各「截」住一隻看去像透明的彈珠石子,彈珠一旦擊中「蜈蚣」,「蜈蚣」的「身子」立即捲曲,繞纏住「彈珠」冉斜飛落去,黏在牆上。
    那是兩枚看去幾乎完全透明的「彈珠」。那些在後頭看熱鬧的孩子們正嘻笑著用石子、花生、栗子等各式各類古怪兒戲的事物扔向囚車,「透明彈珠」只是從此之中的兩枚。
    大家都不明白無情何以要出手。
    ——何須出動到他的獨門暗器「七殺蜈蚣鏢」去阻截兩隻小孩玩的「彈珠」。
    但他們很快便明白過來。
    最快明白無情用意的是「一刀童」。
    他飛身,疾掠,左手摟,右手推,把門檻前的兩名幼童迅速移走。
    兩隻「蜈蚣鏢」黏在牆上,馬上用「它們」的爪子緊緊鉗住那兩隻「彈珠」,那「彈珠」,立即就嗤嗤的濺噴出汁漿來。
    漿汁也是死白色的。
    然後,那牆就漸漸溶了。
    溶得愈來愈快。
    很快的,牆便穿透了兩個拳頭大的洞。
    緊緊攥住「彈珠」的「蜈蚣鏢」也給融化了。
    雖然誰都不知道「蜈蚣鏢」是用什麼材料製作的。
    但牆是磚砌成的,還用水泥塗了層厚厚的屏障。
    可是,如今,牆已給溶解開來了——要是它打在人的身上,那還得了?
    這還了得!?
    大家臉色都變了。
    「俠腿旋風」烏干達臉色就像只鹵了三天四夜的牛膀。
    他正在押解要犯。
    ——來人卻要殺死他手上的人犯!
    「三劍童」的臉色也不好看。
    他們沒想到出手「劫」囚車的居然也是些跟他們年齡相彷彿的「孩子」,幸好,「公子」出手應敵前總會發出手勢和暗號,讓他們及時應變。
    但臉色最不自然的還不是他們。
    而是發暗器的人。
    ———那兩個長得很「貴氣」,穿得很「貴氣」,舉止也很「貴氣」,眼大大又靈靈,臉圓圓又白白,臉上各長一對酒渦的一男一女!
    老烏沉聲朝指喝道:「哪家黃口小兒,受誰主使,來幹這種觸犯王法、公然殺人滅口的玩意兒!」
    那兩孩子笑了。
    女的笑得很甜。
    男的笑得很天真。
    ——年紀小小,已如此好看,長大那還得了!
    男的說,語音不脫稚氣:「還有誰派我們來?說出來保準唬你一大跳!你們這些小衙差牌頭可不夠稱呢!」
    女的說,語音滋潤而甜:「我們是天子跟前第一人派來的,聰明的就馬上讓開,別阻你奶奶辦事,不然上面就查辦你!」
    聲音確是嫩,但語氣可十分老江湖。
    無情笑了。
    並且笑道:「你們不是蔡京派來的,別充了!」
    老烏倒有點意外:「他們年紀小小,卻是出手狠毒,到底是誰家劣子?」
    無情用手按唇殊了一聲道:「別這樣說,以免跟名震天下、難纏難惹的『老字號』結怨!」
    老烏震訝地道:「他們是……溫家的人!?」
    無情道:「除了嶺南『老字號』溫家的『金童玉女,筷子兄妹』溫渡人、溫襲人之外,在這紅塵俗世,風波江湖之中還有誰能在二十開外,仍能保持天真爛漫的容顏和心靈?除了他們,誰還能信手發出『老字號』的殺手鑭:『冰』!?」
    這次,那對「孩子」才真正變了臉色。
    他們的臉色跟嚴冬歷經長夜終於破曉時的「魚肚白」幾乎同樣不好看。
    男的就是「毒童」溫渡人,他的人像正迅速「長高」、「長大」。他的聲音也變了,再也不稚嫩,但依然尖銳凌厲。「無情,我以為你是一條好漢,一向主持正義,沒想到,你卻一再為難我們,還為這種蔡京手下的狗奴才出手相幫!」
    女的便是「毒女」溫襲人,她水靈靈的眼睛往無情瞟去,竟有小婦人的尤怨之色:「大捕頭,你真是聞名不如目見!我們殺走狗敗類,關你何事!你用得著為這個禽獸不如的兇手得罪我們『老字號』的人!」
    無情淡淡地道:「我不想得罪『老字號』溫家的人。」
    溫渡人怒道:「那你為什麼還要救他?」
    無情道:「因為他是我押解的囚犯。」
    溫渡人道:「他既是殺人犯,就該殺人者死。」
    無情道:「那他應該得到公平的判決,執法的事該由刑司、律法來判定,而不是由你們私下行刑洩憤、殺人定罪。」
    溫渡人忿忿地道:「你認為這人在審訊時會給定罪?法是人訂的,也是人辦的,現在大宋可有清廉嚴正的青天大人來這些狗崽子得到應有的報應嗎?」
    溫襲人補加了一句:「進了牢獄。到頭來,還不是給蔡京一句話就開釋了!」
    無情長歎一聲道:「我是吃公門飯的,總不能讓你們當街殺人。」
    溫襲人展顏一笑,她的酒渦很好看呢聲道:「你本來當視而不見不就行了嗎?」
    無情歎道:「可是我還是看到了。」
    溫襲人惶惱地道:「看到了又怎樣?」
    無情道:「既看見了就不能不管。」
    溫渡人勃然道:「那你無非是想要包庇這殺人兇手,」
    無情道:「不是。我的職責是抓兇手,而不是殺人。」
    溫渡人道:「他才是殺人兇手。他殺了你不少同道,同僚。」
    無情道:「所以我要抓他歸案。」
    溫渡人道:「那我替你殺了他。」
    無情道:「你不是替我殺他,你是要替許天衣報仇,替溫晚大家長出口氣。」
    溫渡人道:「我殺一個殺人兇手,那你只要看不見就是了。」
    無情長歎一聲,緩緩道:「我剛才說過了:我看見了。」
    溫渡人氣極了:「那你是存心跟我們溫家的人找碴。」
    無情道:「我已說過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溫家的人不動我的犯人,我就尊重『老字號』溫家的每一位成
    溫渡人道:「你若不讓我們殺掉這兇手,就是得罪了我們溫家每一人。我勸你別自找麻煩!」
    無情自言自語似的道:「我也知道我這是自找麻煩,但我自尋煩惱也不只這一次。」
    溫襲人忽然插口道:「你想要他什麼?武功?絕技?『干個太陽在手裡』?還是『九天十地十九神針』的發射弩?你大概要等你拷問出來之後,才讓我們殺他吧?只要你一句話應承了,我們也可以考慮忍一忍、等一等,你要什麼條件,開出來吧!」
    她和她和兄長既問出、說出這一連串的話,他們自然不是小孩子了。
    小孩子的心靈,絕對不會那麼多歹惡、險詐,且咄咄迫人。
    這對溫氏兄妹的想法和說法,簡直系閱遍世情險惡且已給同化同流了。
    無情這次沉住了臉:「我說過,我只有權抓兇手,除非不得已,不然無權殺人。若我看見你們在此大街公然殺人,我就只好把你們當兇手來抓了!你們不必跟我談條件,我職責在身,無權放人殺人。」
    溫襲人噗嗤一笑,居然流露出一股稚氣而弱不禁風的甜。
    「那我明白了。」
    她說:「只要你沒看見,就沒事了?」
    無情冷冷的道:「可是我第三次說了:我己看見了。」
    「不。」溫襲人嬌笑道:「如果你沒有眼睛了,或者眼睛已看不到東西了,那豈不是什麼也看下到了,又如何阻止我們呢?」
    無情神光內斂,目光暴長,瞳孔收縮,雙眉一沉,道:「這裡大街有許多人,你想讓我看不見,我倒要見識見識,但你千萬別連累了其他的人,否則,你們便是兇手——」
    他一字一句的道:
    「別忘了我是個專抓兇手。殺手的捕快!」
    溫襲人一面聽一面冷笑。
    溫渡人卻聽得很用心,還回答:
    「我知道,我明白——我們今天才剛剛相識,卻早已久聞大名,只無緣拜識。江湖風波惡,也風險多,我們這下不打不相識,可謂是『相識風雨中』了……」
    他頓了一頓,又惋惜的道:「可惜知道和明白,也沒有用,我們不得不動手——我們豈止相識風雨中,還相識在『蜂雨』中哪!」
    話一說完,突然,從他小小的袖口裡,打出一物。
    那物迅速暴脹。
    說也難以置信,原先,那物只像一塊棉花。
    小小的、軟軟的、鬆鬆的、灰灰的、自溫渡人的寬寬衣袖裡「漂」了出來。
    也「飄」了出來。
    但它迅速起變化。迅疾腫大。
    膨脹。
    一下子,已長得像一朵雲。
    烏雲。
    一朵很大很大的烏雲,飛向無情,也罩向無情和他的劍童、刀童及捕快、衙差們!
    不僅是溫渡人發動了攻襲,溫襲人也不閒著。
    她的皓腕一翻。
    小手一揚,便打出一團事物。
    ——看來,那是「一團」事物,但又迅速分開、分裂成彈,即成碎片之後,又萬點聚一,依然合攏在一起,只不過是裂成千點萬點的一大片,且發出營營嗡嗡的急嘯聲,罩向無情主要還是撲向他身前的囚車,囚車上的人:
    ——天下第七!
    那當然不只是,「一團」事物!
    而是千百隻蜂!
    毒蜂!
    ——相識蜂雨中!
    3.風吹草動見無情
    烏雲先罩向眾人。
    它遮住了大家的視線。
    那片「雲」其實是一種「霧」,本身就有毒質。
    就在老烏等要應付那一朵「雲」之際,「蜂雨」已至。
    ——就算大家能夠自保,在囚車中給制住了穴道的天下第七又如何能躲得過這要命的「蜂雨毒雲」!
    儘管溫氏兄妹是發動了極其歹毒的攻襲,但他們的襲擊依然甚有分寸!
    ——他們的「飛雲」只罩向無情和他的一干同僚,大街上的其他人早已紛紛走避,故而這朵「雲」並無意要殃及無辜。
    ——「蜂雨」真的是「一窩蜂」的飛湧向囚車,他們攻襲的對象當然就是:
    天下第七!
    他們要取的是天下第七的命。
    他們決不讓無情把天下第七押到大理寺受審,因為這形同放了天下第七。
    他們不認為無情有能力使天下第七受到應有之刑罰。
    他們是「老字號」溫家的人。
    溫家的子弟一向只相信:
    正義不在朝,不在野,只在人們百姓的心中。
    公理自在人心。
    他們要為天下下公平的事討回公道,更要為自己家族爭一分榮譽和公信。
    這是他們公同的信念。
    所以他們主持正義。
    他們快意思仇。
    懲惡賞善。
    甚至不擇手段。
    烏雲密佈。
    蜂雨急湧。
    無情沒有內功。
    無情行走不便。
    溫氏兄妹打出來的不只是暗器,也是一種毒物。
    毒蜂迷霧,並非攻向無情,而是主攻天下第七,並罩向那八名公差和三劍一刀童及快腿老烏。
    這才可怕。
    無情沒有辦法。
    他化解不了這種普及面極大、殺傷力大廣的攻襲。
    對一個沒有內力基礎而雙腿殘廢的人而言,能自保已是極不得了的事了。
    可是無情並不認命。
    ——個像他這樣的「殘廢」,不但能屹立在武林中,成名於江湖,還能在六扇門中幾乎佔了第一把交椅,非但不是「廢人」,而且簡直是「強人」,那麼,這種天生就是不認命,不認輸、不認栽的人!
    他所受的打擊,一定比常人多。
    他承受的委屈,一定比別人大。
    他所作的掙扎,一定比任何人都淒厲。
    他也曾埋怨上蒼,為何對他如許無情,要他經歷如許比平常人更大更多的更重更無法忍受的壓力。
    但當他歷盡苦艱,終於建立了大成大就之後,他就無尤無怨,且愈發瞭解上天對他的思厚: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他就是在如此煎熬中給鍛煉出來的。
    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他已無視於壓力。
    壓力愈大,他反彈愈高。
    他也不怕打擊。
    打擊愈重,他反擊更強。
    他也無畏於攻擊。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刀來劍刺,槍來棍砸,飛鏢來弩矢去,要是暗器來他更一把「明器」就撤了過去——武林中的人,早已把他出手光明正大的「暗器」稱之為「明器」。
    所以溫渡人、溫襲人的「殘雲」、「蜂雨」一使出來,他也決不客氣,「風吹草動」立即發動。
    大家都曉得,無情是沒有內功基礎的,他又如何發出「風吹草動」來破解「殘雲蜂雨」?
    無情不是由他自己發出「風吹草動」。
    他發不出。
    但轎子能。
    他用轎子發出一股「大風」:
    他一按掣,轎位矯正,轎門大開,四股飆流合一,匯成一股罡風,「呼」地吹了過去,一下子,「烏雲」,「蜂雨」,全給這一股「罡風」吹開了,也吹歪了。
    甚至「吹」回去了。
    ——吹「回」溫氏兄妹那兒去了!
    這可不得了。
    這「殘雲」雖沒什麼了不得,但一旦罩住了人之後,只要吸上一兩口,身立即形同一朵「殘雲」,殘了、凋了。謝了、枯萎了……渾身無力;所以,這「老字號」的「殘雲」又名為「東風無力百花殘」。
    溫渡人、溫襲人當然下想當街格殺老烏,無情這些人。
    他們也不願跟刑部、六扇門的人結下深仇。
    所以他們放出「殘雲」,只要這些妨礙他們「辦事」的人「殘」上一「殘」,「殘」一陣子,那就好了。
    他們自己當然也不想「殘」。
    所以「殘雲」給這股怪風「送」了回來,他們無不大驚。
    但對「殘雲」只是「驚」,真正「失色」的是「蟀雨」。
    因為他們放出蜂雨是用來對付天下第七的。
    他們對付天下第七可不必客氣。
    他們要殺死這個人。
    因為他們確鑿調查過:這人所幹的惡事,早已足夠讓他死上四百三十七次。
    所以他們下殺手。
    蜂雨有毒。
    劇毒。
    所以沾不得。
    可是而今「蜂雨」已一窩一湧一股腦兒的「飛」了回來,簡直是交織一起。文錯一團、交纏不己,他們已認不了誰是主人,誰才是敵人了!
    ——給這些蜂兒螫著,可不得了!
    溫氏兄妹就是因為深曉個中利害,所以才更加知畏知懼。
    他們一時也措手不及,不及如何應對。
    幸好……
    幸好這世上有「幸好」這回事。
    幸好這時一雙姣好的手伸了出來,一手持著口開了口的葫蘆,一手則雙指拎一根香。
    燃著了的香。
    這隻手很白。
    燃香的姿態也很斯文。
    這香一燃著,所有跌跌撞撞的蜂只,立即又變得井然有秩,一隻跟著一隻,聞香而至。
    一下子,那只白手又成了黑手。
    因為蜂只全掛在那手上、袖上,一疊一疊的,像一袋黑蠕蠕的波蘿蜜。
    他的另一口手有一隻開了蓋子的葫蘆,葫蘆口正「嘩」地灑出一大蓬水。
    水晶瑩而剔透,一大顆一大顆的,像珍珠。
    那些似珍珠般的水滴,正噴灑在那大堆「烏雲」上,那疊「鉛雲」立即萎縮了。
    迅速縮小。
    縮小得極快,往內萎款,像雪球掉入熱鍋裡一般,很快的,就壓縮凝結為一塊手掌大小,鉛一樣沉重的事物。
    然後就掉落下來。
    掉落時,碎成七八片。
    那人就用葫蘆咀接住,一一「收」了進去。
    這人出現,只不過片刻,但他已在舉手問收回了「毒雲」也收服了「蜂雨」。
    然後他哈哈笑說,語態溫文:
    「無情機關,天下無雙;風吹草動,事在人為——今日這『風吹草動』的機關可真教我輩大開了眼界。」
    之後他開心見誠的招呼道:
    「盛大捕頭,您可好,在下有禮了。」
    4.震耳欲聾的寂靜
    無情皺了皺眉頭。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人,看來溫文爾雅,實則非但難纏難惹,而且還是強敵勁敵。
    這個人滿臉笑容,可是滿身都是毒,他在「老字號」溫家輩份排行在武林中江湖上名聲班輩之高,絕對不是溫渡人、溫襲人兄妹能及其背項。
    這人姓溫,名文。
    無情怕的不是別人,就怕這人出手。
    而今,這人已出了頭。
    露了面。
    這件事看來他己插定了手。
    無情長吸了一口氣(他很珍惜這口清新的空氣,因為他知道,萬一老字號溫家的高手真的動手後,只怕方圓三里內,都沒有不染毒的空氣了),道:「文兄,你也要救天下第七?」
    「不。」溫文溫文的道:「我是要殺他,不是要救他。」
    只聽一聲森寒至極,又隱伏了無盡悲愴、委屈、淒厲的冷哼。
    哼聲自囚籠裡發出。
    天下第七鐵青著臉,鐵一般冷橫著語音道:「來吧,前仇宿怨,舊恨新仇,一併兒都來吧,我文雪岸人在這裡,頭在此處,命在這幾,有種的就拿去!」
    溫文睨了他一眼,這次終於在溫文中掠過一陣狠色:「我是要替許天衣兄弟報仇,你造孽大多,怨不得我!」
    無情截道:「不行。我得押他回牢,自有刑法對付他。」
    溫文冷笑的時候樣子也不冷,反而有點小孩子氣:「他一旦押到牢裡。就形同放虎歸山,多少罪大惡極、罪不可道的要犯積寇,都不是給狼狽為好的貪官污吏一聲令下就無罪開釋了嗎?或假意押解到遠地,中途私放了。要治他的罪,就該當場授首!」
    天下第七青筋閃頰,綠筋滿額,狠聲道:「大丈夫,要示要剮.悉聽尊便!無情,你也不必假意來護,我的命是我的,不干你的事!」
    無情只淡談地道:「可是,而今,你的命是我的;你是我押的犯,我保的命。」
    然後他望定天下第七,緩緩地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天下第七腦上青筋與汗珠交織遍佈,只暗吼道:「有屁快放!」
    無情一字一句地道:「當年,你爹可以說是我殺的。他是死於我手裡。我答允他,要告訴你這件事。而且,我還得給你一個公平,一個機會。」
    天下第七愕然道:「什麼機會?」
    無情道:「一個讓你動手報父仇的機會。
    天下第七格格地笑了起來。
    笑得很慘。
    他唇邊還笑出了血絲。
    「你殺我爹,我一早已知道了。」他慘笑著說:「所以,我要殺盡天下衙差、捕役,夾報此血海深仇!」
    無情道:「你拿他們出氣幹啥!要報仇,你應該直接找我!」
    天下第七慘笑著,笑得連他鼻子都已歪到一邊:
    「我還動不了你!我其實已快要有實力動得了你們四人了,可惜,還差那麼一點,功虧一簣。假如今日我殺得了戚少商,那麼,一切都可以解決了,相爺答允過:他給我高於你們的名位官職,那時,在公在私,我都可以動你了。」
    無情歎了一聲,道:「一個人想要報仇,可真不容易。」
    溫文接道:「是呀,所以,盛大捕頭,請高抬貴手,網開一面,讓我們如願以償,又讓你能了這心腹之患吧。」
    無情還沒答話,天下第七已恨恨的截道:「無情,你別假惺惺,也少來作態了,反正我今天落在你手裡,你殺了老子不妨也把我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無情又歎了一聲,這次,他不再插話。
    溫文收起了葫蘆。
    溫襲人乖巧的走到溫文身旁,打開了一個錦繡布袋。
    溫文的手一抖,那些「毒蜂」全都簌簌落入口袋裡,溫襲人將袋口的紅繩一扯,立即將袋口束緊,「蜂雨」盡收其中。
    溫文撮唇一吹,吹熄了手中那支翠綠欲滴的焚香。
    他的手勢很輕,很柔。
    姿態優雅好看,甚至還很有點女性的味道。
    他的手比三步不出閨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美麗女子的柔荑還美。
    老實說,捕頭老烏已看得很不是味道,很不順眼。
    他粗豪慣了。
    豪邁已成了他的習慣。
    他辦事快,出手也快,看到這樣的姿整、優雅的動作。簡直視之為「娘娘腔」。
    他看得很不是習慣。
    所以他忍不住要罵:「呔!幾那小崽,不管你何人,今日少來這幾擋路攔街,否則一概當作罪犯同夥緝拿法辦!」他說話很響。
    隆隆,恰似悶雷。
    老烏的人也很悶。
    正如他的出手一樣,剛勁有力,但沒有花式,一點也不好看。
    他處事亦如是,破案快速,擒凶奮勇,直搗黃龍,粉碎匪黨,常用最直接的方法去肩最大的黑鍋、背最重的責任,乃至挑最難惹的敵人。
    是以他寡言鮮語,辦案為先,甚主在做事的前後不但少說話,也少與人接觸、交待。
    因此他破案雖多,卻升下上去。
    ——升上高官的往往是那些把後說得又多又很響亮,擅於交待各路「來龍去脈」,關係做得很面面俱圓的人。
    但他卻得到「四大名捕」:諸如無情的重視。
    所以無情才在今日請他來押解天下第七回天牢。
    老烏還特別調度了八名衙差,八個他的親信過來辦這趟差事。
    他似對這任務特別感興趣。
    他拿話一說,就低首疾行。
    他的人很精悍,皮膚也很黑,布衣藍鞋,窄袖短打,這樣看去,像整個人都是由一塊玄鐵攜成的一條棍子。
    一條見惡人就搗過去的棍子。
    只不過,他一向喜歡低頭。
    他短髮如戟,彷彿也是一種武器;他對敵的時候,也渾身都像是一隻刺蝟。
    此際,地不但是向前行了過去,同時色似是低首「沖」了過去。
    他的前面是大街。
    黃褲大街。
    街心站了個人。
    這人斯斯文文,溫溫州和,當然就是溫文。
    在他兩旁、街邊,分別有兩個人,部長得雪玉可愛,討人喜歡,一個正用口布囊收下了群蜂,正是溫襲人;另一人正恭恭敬敬的,遞給溫文兩件事物。
    ——兩件「面積」相當不小的「事物」。
    老烏正低頭疾行,準備撞向溫文。
    溫文仍好暇以整的站在街心,伸手接過那兩件事物,對老烏的喝問似不以為忤,也不大放在心上。
    他只適時的而帶點關心且語態溫文的說了老烏一句話:
    「你喊話很響,但沒有用,我手上的,比你響多了。」
    然後他又問下一句話。
    一句很奇怪的話。
    「你知道它有多響?」
    這句話使者烏大惑不解。
    他原本正垂著頭身子成了直線直往前衝,他的「快馬衝鋒」,蘊力一旦發作開來,連「九萬大山」的「十八大盜」以盾牌、銅牌、籐牌聯合而成的「銅牆鐵壁」大陣也曾給他一衝而破,童貫親手調訓的親信恃衛組成的「天塹護帥大陣」,也一樣抵不住老烏這低頭直撞猛衝之力。
    老烏有這樣的實力,卻一直出不了頭。
    童貫大將軍曾眼見老烏的「衝鋒之力」,一舉衝倒了他的愛將們號稱為「破不了」的陣法後,只有一句淡淡的評價:
    「這個人難怪只會低頭衝鋒了,原來是下識得轉彎。」
    他還補加了一句,「這樣走路,不摔死才怪。」
    所以老烏更得不到遷升。
    但老烏並不在意。
    彷彿,他當捕吏,為的是懲惡鋤奸,而不是要得到嘉獎和陞官。
    他一旦辦事,無不盡力。
    一旦衝鋒,就一往無前。
    可是溫文那句話太詭怪,使得他禁不住抬頭看了一看。
    一看,神情就更古怪。
    假如溫文現在手上持的是兵器,老烏並不詫異。
    如果溫文手上拿的是毒物,老烏也決不意外。
    可是溫文現在乎上拿的,居然是:
    樂器!
    鈸!
    兩面黃澄澄、油亮亮、把手繫著血紅布的銅鐵,拿在溫文手裡,映著烈陽,亮晃晃,正要耀武揚威似的。
    ——怎會是鈸?
    鈸用來幹啥?奏樂?召喚?還是用來吵死人?難道連鈸也能放毒?
    老烏不解。
    卻聽無情急急的一聲輕叱:「老烏,止步,快回來!」
    老烏當然不回。
    他怒叱向溫文:「你,滾開!」
    溫文抱歉的搖搖首。
    老烏惱火了,戟指著,吼道:「你不讓,我就把你撞倒!」
    溫文惋惜似的又搖了搖頭。
    老烏再不多說,低下了頭,矢發朝向,正要向溫文處猛衝過去。
    忽聽呼的一嘰一人如白色大鳥,飛身已越過老烏的頭頂,猛然端坐在街心,就盤膝端坐在老烏與溫文之間。
    這一回,老烏是無法再往前衝了。
    因為他不想撞著無情。
    無情一旦盤坐在街心,顯示了三件事:
    三件都是「危機」:
    一、無情已離開了他的「轎子」,也就是說,遠離了他安全保障之地,而身陷險境。
    二、溫文一出現,就逼使無情離開了他那口一按掣就能發放千奇百怪的暗器和功。(包括剛才那一股「風吹草低」的狂飆)之轎子,可見其份量之重,無情對他的出手何等重視。
    二、無情既離轎,攔在老烏身前,也就是擺明:這件事,這個人,他扛上了!
    老烏只好馬上止步。
    他不再衝鋒。
    也不衝動。
    他烏漆漆的眼珠子一溜:
    他另有打算。
    卻聽無情冷峻地道:「你真的要殺他?」
    溫文痛惜地反問:「你真的要救他?」
    無情忽道:「箏來。」
    話未完,第已至。
    箏由銅劍童子葉告雙手呈上,輕置於無情膝上,由銀劍童何梵先行扯開捲裹著的錦緞。
    一刀童白可兒則遞給無情一口四四方方的盒子,無情接過,顯得非常小心。鐵劍陳日月則緊緊守護在無情身後。
    溫文臉上那溫文的笑容忽然不見了。
    「好箏。」
    「好錢。」
    「其實你我無仇無怨,又何必相爭?」
    「只要你不拔掉活生生的一條命,你我就決無相爭之處。」
    「護惡人,得惡果。」
    「國法在,豈容私刑。」
    溫文臉上,更露悲憫之色:「好,那我只好獻醜,請君為我傾耳聽了。」
    無情霍然色變,向一刀三劍童疾叱道:「掩耳、護心、散開、撤後!」
    一刀童白可兒、銀劍何梵、銅劍葉告,鐵劍陳日月,平時絕少看見無情公了竟如此緊張、惶急得一如一頭正在怒應敵的弓背的貓。
    雖不致驚惶失措,但絕對如臨大敵!
    然而溫文並沒有發放暗器。
    他只是揚鈸、交錯、發聲而已!
    那只是鈸。
    ——鈸是樂器,既非武器,也不是暗器,更不是毒物。
    無情卻表現出一種少見的警戒,他甚至向溫文怒目叱道:
    「你只衝向我,勿傷害無辜!」
    溫文一笑:「我曉得,當盡量。」
    他說話溫文得就像在祝福、問好。
    然後他就是雙手揚臂交錯,兩鈸交擊。
    無情已發出警示,所以在場的人,人人都在心裡有了準備。
    大家都不約而同,捂耳的捂耳,護心的護心,散開退後,各有避鋒的途徑。
    大夥兒都怕鈸響大大、大銳、太刺耳,生怕耳膜會受不住。
    但誰都沒有料到:
    雙鈸一交。星火直冒。
    然而鈸卻無聲。
    不響。
    靜。
    寂。
    寂靜得如一場涅架。
    無聲。
    沒有聲音。
    ——一點響聲也無。
    大家都錯以為自己給震聾了:否則,一雙銅鈸如此大力交擊,怎會是無聲的!
    怎會全場只有錯愕,只剩下了震耳欲聾的寂靜。
    如一場大寂大滅!
    溫文交擊雙鈸,互擦出漫天星火,大家也只覺眼前金蠅亂舞,神遊目眩,然而卻聽不見任何聲音。
    不是已給震聾了吧?
    ——有者,只怕也只是一種震耳欲聾的寂靜吧?
    只不過,這大概是要用「心」去聽,而不是用「耳」。
    世上,畢竟有許多聲和色,不是用目力、耳力,就可以看見、聽見的。
    但你卻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
    5.眾弦俱寂的高音
    這些人中,感覺到最是震愕、奇怪的,可能是老烏。
    烏干達的人一向很幹練。
    很精悍。
    他因為經過不少閱歷,因為職業需要,或者行走江湖上的必要,甚至是活命存身的必須,他學會了腹語和唇語。
    腹語是說。
    ——利用腹部的橫胸膜震動發聲,丹田運氣,說話的時候,不必透過嘴唇,高手更可把聲音活語傳達給他要對方知道的人聽到。
    唇語只聽。
    ——人說話必用嘴發聲,只要唇齒一動,高手就可以利用嘴形唇位辨別出對方說的是什麼,是敵,縱距離甚遠,或語音低微,一樣可以判斷其說話的內容。
    一個能在六扇門站立不倒多年的捕頭,一定有些過人的本領,人稱之為「絕活兒」,才能地位不墜,聲名不裂。烏干達亦如是。
    他一見有人攔截,就知道事無善了:這些人明知無情大捕頭親自押送要犯,還敢在黃褲大街公然冒犯,自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何況來的居然是老字號溫家的高手。
    前面出場的溫襲人和溫渡人,已是「老字號」溫家中的「一對話寶,玉女金童」,這兩人容貌俊俏,鑲王鍍金似的,看去年紀甚小,有時他們也故意扮著幼童、少年便於行事,但其實在武林中不但輩份很高,且以出手狠毒、手段狠辣、殺人於舉手間而毒死人於笑談間的棘手人物!
    但這兩個人加起來,還比不上半個溫文!
    溫文外號「一毒即發,一笑祝好」,平時斯斯文文,溫文儒雅,說話留人七分面子、出手留人三分活路,然而,卻是「老字號」溫家中的「天涯、海角」二大高手之一。
    他說話當然給人七分面子——因為他一旦動手,對方就一定沒了活路。
    他當然會給人三分沽路:因為中了他的毒的人自己也會千方百計的求死、自盡,根本用不著他親自動手殺戮!
    溫文真正的全名是「溫文人」,跟「溫和人」(即是溫和),在江湖上並稱「天涯海角」,他們上一個班輩的老字號高手是「天殘地缺」的溫壬平、溫子平二人,而下一個班輩的就是「金童玉女」溫渡人、溫襲人。
    烏干達一見溫文(人)已至,心裡已打了底,至少已有了兩個最壞的打算。
    一個是只怕要拚命了。
    ——盛大捕頭再利害,只怕也鬥不過「老字號」溫家的毒:毒可不是武功、也不是兵器,或者說,它是武功也是武器但卻不只於武功和武器,無情的暗器再高明,只怕也制不住溫家高手的無形無跡無知無覺防不勝防擋無可擋的「毒」。
    這次可是無情的「明器」斗老字號的「毒器」。
    另外一個打算,只在老烏心裡。
    ——有些打算,就像「陰謀」,還是自知心裡明白就好,不要他人知道。
    一個讓他人早已洞悉的「陰謀」,是注定要失敗的。
    有時候,「打算」也是一樣。
    「打算」畢竟不是「計劃」,計劃可以公告天下,可以讓人參與,一起努力並進。
    「打算」則是個人心裡深處盤算。
    正如他一早已計算好:溫文人一舉雙鈸,他就運聚內力。準備力抗那震天價響的音浪沖擊。
    可是,卻沒有。
    無聲無息,像兩塊棉條還是兩張絨市交疊了一下一般,一點響聲也無。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本來己運聚內力,關閉耳力,而今暴方目力,一瞪而視,隱約乍見,那雙鈸在陽光下交擊無聲,們卻在瞬剎間似炸起七千六百八十二道金光,比蛛絲還細,比針尖還利,比電擊還快,比蜂雨還密集,急射向無情。
    原來雙鈸交擊、非為發聲,而是為了發毒:
    一種在交擊中靠聲音傳達的「毒」!
    烏干達已雀然頓悟:
    但他卻無法相救。
    因為這種放毒手法,他不但看沒看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
    他破不了。
    也擋不了。
    毒力已發。
    ——毒力太毒,連「聲音」也給掩蓋了,或者說,給毒啞了。
    就像是人,亮到一個程度,可叫你目為之盲。
    也像是香、香到一個地步,你習慣了,就聞不到香了。
    臭亦如是。
    連生死都一樣。
    ——生之終站其應是死,所以.死反而成了另一種開始,生只不過是一個過程而已。
    「雙鈸交擊」,也就是「一毒即發」溫文人的「發毒過程」。
    他的毒以樂器發出:
    這叫「聲毒」。
    ——以聲發毒。
    ——毒掩沒了聲。
    毒藉聲而發。
    ——尋聲殺敵,隨聲下毒!
    無情依然盤坐。
    三劍一刀童已疾退,剩下了他,在街心。
    何梵、葉告、陳日月、白可兒再忠心衛主也沒用,無情令出如山,當他喝令他們撤退的時候,他們就只有撤走一途,違令只有誤己誤人。
    別的命令也一樣。
    他們對無情絕對服從。
    ——不只是為了害怕、畏懼,也是出自於一種衷心尊重和崇敬。
    無情躍坐默然。
    儘管,四童擔心得連心都快嘔出來了,還是得退,不敢上前護主。
    他們知道無情自有分數。
    無情是不是真有「分數」:一種對付溫文人或對抗「聲毒」的方法?
    不知道。
    但無情有盒子。
    ——一個白可兒剛交到他手上的錦盒。
    無情突然打開了盒子。
    盒子原來不大,只差不多一本書的樣子,但一打開來,卻不斷的也迅速的變大,就像一冊串連著的竹簡,一旦張展了開來,一層又一層,一頁又一頁,瞬間已長大得足以把無情遮掩起來。
    本來是一個盒子,現在變得像是一具屏風。——也許,不同的只是:屏風大抵是四扇折門,多至八扇不等,但這口盒子「倒出來」的至少有七八十頁。
    頁上都密密麻麻寫著字。
    ——寫的是什麼內容,一時間,誰也看不清楚。
    但眼急而快的,還是看到了幾行字,大概也只能夠來得及意識到:
    這是經文!
    ——到底是什麼經文,那就誰也來不及看清楚,縱看清楚的也不一定能看得懂了。
    經文已展了開來,並且護住了無情。
    無情就在那些書頁內。
    書頁是經文。
    這樣說來,無情就像是人在盒中一樣。
    那就夠了。
    不管那經文的內容是什麼,書頁是用什麼材料製造的,它卻偏偏能完全掩護住了無情,使他免於「聲毒」的侵害!
    驚雷無聲。
    無聲的驚雷。
    錢光乍亮。
    乍滅的錢針。
    美麗的事物大抵都是不久長的。
    璀璨也是。
    ——璀璨若長久,那就不理不璨了。
    也許,燦爛之所以為燦爛,就是因為它燦亮之後,很快就要腐了爛了。
    溫文的「錢音聲毒」就是這樣。
    很燦亮,但不久長。
    一閃即滅。
    如流星,自長空,劃過。
    他的音符之毒在街心如一個無聲的爆炸,即炸即收,旋爆旋滅。
    一切平伏。
    無情無蓋。
    他的手一抖,書,又收回到盒子裡。
    盒子依然是一個平平凡凡的盒子。
    不大不小的一隻盒子。
    就像是一本書。
    雖然只是一本書,卻不一定是一本普通的書——有些書因為作者的才識過人,使它成了鑠古震今、驚天動地、流芳百世、經典之作。
    是有這樣的書。
    真有這樣的人。
    這樣的事。
    無情一收了書,書還原為盒,他就把盒子往身邊一放,雙手十指已搭上膝上的箏弦。
    他說:「好個無聲之毒。」
    溫文道:「卻毒不倒你。」
    無情道:「我聽了你的,我的也要請你賜正。」
    溫文道:「你彈,我聽。」
    他雖然這樣說,可是,神色再也不輕鬆,不從容。
    不是他不想輕鬆、從容,而是輕鬆不起來,從容不下去了。
    如果說,剛才無情應對他「錢毒」的神態是如臨大敵,而今:他面對無情的箏聲卻似是大軍壓境,生死關頭,更是肅殺異常,半點鬆懈不得。
    無情的神情卻變得若有所思。
    有所思。
    他思想的時候神態很俊,甚至有點悄,很有一般靜若處子之美。
    那是婉約和冷峻的合併,一向深思熟慮得近乎深沉的地,這時候卻似是一個正在恍概括夢的孩子,又似是一個正在彷彿思慕的少年。
    所思為何?
    何為所思?
    他正在尋思的時候,手指已拔動了箏弦。
    不徐。
    不疾。
    看似如此,但一個一個音符,卻很快很疾,既準確又酣暢的「流」了出來。
    音樂「流」得很淋漓,但指法看似不怎麼快。
    因為彈者自在。
    自得。
    這音樂聽似並不怎麼,但直擊人心,又深得人心,令人聽後心中有一股舒美,一種感動,足以把一切四個字堆砌的形容詞句,都為之打破,撕碎,不但派不上用場,只令人覺得俗不可耐。
    這就是無情的箏。
    他的音樂。
    他心靈的流露。
    ——可是,他卻為什麼要在此時此地彈箏?
    只是他十指纖秀有力,一弦一弦的拔了過去,很快的,也很自然的,甚至也很自負的,就已拔到了箏弦最外、最細、最高音處。
    那兒的三四條弦,特別幼細,在陽光映照下,也特別亮麗,像銀針,像綠劍。
    音樂彈到那兒,突然間,大家都聽不到聲音了。
    萬籟皆寂。
    雜聲全隱。
    ——眾弦俱寂,無情手中指下,成了唯一的高音。
    最高調的樂音竟是無聲的!
    ——無聲的高音!
    6.千呼萬喚的無聲
    琴有弦。
    弦卻無聲。
    人有情。
    出手無情。
    本來這口箏正彈到高情處,卻似突然忘了情;本來樂聲正奏到濃情時,卻忽然成了薄情。
    就像奏者指尖的一記失手。
    留了個大白。
    也如美妙舞者的一次失足。
    落了個大空。
    又似浪子的一次薄倖。
    傷了女人心。
    這箏樂一路「流」到水窮處,正不見霧不見水,卻見柳暗花明,恍如一片幽香,細細碎碎,淨淨蹤蹤,裊裊繞繞,嬌嬌嬈嬈,終於成了千呼萬喚的無聲,迂迴在身,糾纏在發,徘徊在衣,纏綿在心。
    那是千呼萬喚。
    卻無聲。
    無息。
    溫文人卻大驚失色,為之屏息。
    他溫文的笑容已轉為一臉肅殺,突然撤手,拎出兩面旗幟,往前往後,一向左向右,各自一甩。
    旗衣割風,發出尖銳的呼嘯。
    然後溫文發出一聲斷喝,各把旗子往青龍,白虎二方位一插,右手一翻,指縫亮出七八根銀針,馬上嗖嗖連聲,飛彈而出。
    他發出了暗器。
    ——向他自己!
    他身上、肩上、乃至喉上、臉上的要穴,連著了七八枚針,他還不甘心,左手食中二指駢伸,一連在自己身上疾點了幾處穴道。
    然後他才喘了一口氣。
    長長的一口氣。
    無情這時也停了手。
    不再彈下去。
    箏止。
    他仍端坐,雙日平視溫文。
    溫文這才恢復了笑容。
    可是他現在的笑意,己帶了三分尷尬,三分不安,和四分敬畏。
    「好箏,好指法,好明器。」他說,「好個『相見爭如不見,有情卻似無情』的『相見箏,無情針』手法!」
    無情道:「承讓,兄台銀針封穴,旌旗攤道,空前絕後,破綻絕滅!閣下只撤出兩面龍虎旗,要是連殺手鑭『三面紅旗』一齊發動,只怕我早已給你清除出街口了。」
    溫文人苦笑道:「沒有用。」
    無情目光如電,飛梭似的在街心兩旁巡掃下一眼,揚了揚眉,道:「哦?」
    溫文人慘笑道:「就算我把和老弟的『一面王旗,兩面龍虎旗,三面大紅赤未旗』一齊示出來,只怕也不能把你請回轎子裡去!」
    「和老弟」當然就是他的胞兄弟:溫和人。
    他們兩人在「老字號」裡是「哼哈二將」,在洛陽溫晚麾下也常焦不離孟。
    ——就像後一個班輩的「金童」溫渡人和「玉女」溫襲人一樣。
    不過,這一次,溫和人卻似沒有來。
    溫文只獨自一人。
    溫和並沒有跟他聯手。
    無情肅然道:「文兄過謙了——若加上他們二位,只怕在下想回到轎子裡也在所不能了!」
    話一說完,他就出手。
    他一出手,就是左三枚「活殺透骨釘」,右五支「暴雨梨花釘」!
    迄今為止,無情一直都沒有主動出手。
    ——溫渡人、溫襲人攻擊他的時候,他也沒有主動出手。
    ——連溫文人出手之前,他也沒有搶先出手:他一直都只足在還擊而已。
    可是這次不同。
    他搶著出手。
    ——難道,這次的敵人,還要比溫文人,溫渡人、溫襲人加起來都更可怕?更可怕得多!?這才迫得他爭取先機,先下手為強!?
    他在打「活殺透骨釘」!
    打的方位是黃褲大街左旁(亦即位於無情左側)的一個攤子:
    那是個賣紹興紫砂茶壺、茶杯的攤子。
    攤子後有一個人。
    老人。
    ——不,嚴格來說,他應該是個年青人,但從樣子看去,卻甚風霜、滄桑,舉止神色,都像是一個老人。
    這老人居然沒有在長街格鬥時走避,反而出在茶具攤子後面,正在揮筆記事。
    他信筆疾書,寫得那麼用心、用神,一面寫,一面還抬頭看場中的一切變化,好像非常享受,也十分投入。
    無情的三枚透骨釘,正是打向這名「老人」!
    這「老人家」是誰?怎麼能令無情主動出手,且一出手就如此不留餘地?
    黃褲大街雖然是主要官道,兩旁住的大多是大戶人家,非富則貴,但凡是熱鬧之街巷,必百店林立,商賈雲集,乃至小攤販也特別多,這是鬧市旺地的恃色。
    這兒也一樣。
    既然街道之左有攤檔,右邊也不例外。
    無情的五支梨花釘,就是打向那「老人家」的對面(也就是無情的右側)。
    對面的攤檔:
    那是一家賣雞蛋、鴨蛋、鵝蛋、乃至鵪鶉蛋的地方。
    總之,那家攤子什麼蛋都賣:
    東主是一個年輕人。
    ——不,嚴格來說,這是一個樣子長得非常年青、有活力。生氣勃勃的「老人」。
    這青年也沒因為這場大街上的毒器、明器之鬥而離開,卻跟對街老人一樣,埋首疾寫,以炭筆在紙上狂書。
    他們在這動亂街頭,就像人在書齋一樣,看一陣,寫一陣,一點也不受怕擔驚。
    無情那五口梨花釘,就是打向這看來「與世無爭」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到底是何方神聖?怎麼無情對攔路劫因的溫文人尚且留有餘地,但對這道旁小販卻不容情?
    杯子有什麼用?
    答案恐怕非常簡單。
    杯子,通常都是用來盛水、斟茶、甚至喝酒用的。
    蛋呢?
    答案更簡單。
    如果蛋不是用來果腹的,那就是讓它延續生命——那就像雞生雞蛋、鴨生鴨蛋、烏龜生的當然是王八蛋一樣明顯不過,也理所當然。
    不過世事無絕對,有時候,像現在,杯子和蛋,居然會有這樣的用途!
    三口杯子,平平飛起,分別「叮叮叮」擋掉了三枚「活殺透骨釘」!
    另外五隻雞蛋,亦及時彈起,迎向五口「暴雨梨花釘」!
    釘子當然穿過了蛋,但準頭已失,「奪奪奪奪奪」,一連五口,都打入了攤檔的木架子上,直投入木頭內。
    乍聽起來,倒有點像落雹的聲音,當然,一點也沒有梨花的優美。
    卻彷彿帶了點梨花的幽香。
    場中的人都為這突然的變化而震愕。
    只聽那「老人家」彷彿是喃喃自語的道:「好釘,好釘!」
    另外那名「年青人」卻分外感觸的說:「好險,好險!」
    無情對對方以三口杯子、五隻雞蛋就「破」去自己猝發暗器這一變化,似乎一點也不驚訝。
    而且好像還早在意料之內。
    他也在感歎。
    他歎說的是:
    「好杯子,好雞蛋!」他的語態充滿了尊敬和奮亢:「寂天寞地,驚天動地,溫氏雙平,好打不平。」
    然後他向左右一抱拳,語恭態敬地道:「在下盛崖余,拜見二位前輩!」
    他執禮甚恭——一向冷傲的地,加上腿廢不便,很少如此畢恭畢敬的禮下於人的。
    來的是誰?
    來者何人?
    ——他既然如此尊重這一老一少,又為何一出手便用暗器「招呼」這兩人?
    7.驚天動地的寂寞
    他施禮之際,最錯愕的是溫文。
    他沒想到無情竟已發現了那兩人!
    ——這兩人來了,卻不見得會出手,而且身份向來都是隱蔽的、而今,卻已給無情扯破了,掀開來了!
    恐怕已事無善了!
    是以,雖然在這些人裡,最差愕莫已的是他,但最快反應過來也最快有了反應的,也是他!
    他飛身,極快,眼看是飛向街口,卻候然迎轉,掠在向道旁,乍看是掠柱街邊,卻驀地直衝而起,轉眼已急衝向無情,卻快到無情左側七尺半之遠,驟然之間,又改撲向無情身後的轎子!
    說時遲,那時快,溫文的轉動修為只怕不在他施毒手法之下,霎時間,他已趁無情不備,衝至轎前!
    他已佔據了轎子!
    他要絕無情的後路。
    ——因為他知道,他也風聞過:無情最可怕的,是不止一個無情,無情已夠難對付,那「轎子」的機關又是另一個「無情」,更難應付。
    無情彷彿是有四個:一是無情本身,一是他製造的轎子,三是他手下的四名刀劍童子,還有一「個」當然是無情施放的暗器,——所以別因為無情天生殘廢而小覷了這個人。
    這個人口怕比江湖上一百個最難纏的人加起來都不好對付得多。
    他跟無情己動過手。
    他佔不了上風,也佔不了便宜。
    他只好先佔領了他的轎子。
    他霍然掀開了轎簾,準備搶了進去。
    ——這是一件極犀利的「武器」,儘管他可能不曉得如何運用,但強佔了總能絕了無情的「後援」。
    因為這「轎子」可能就是敵人最強大的武器!
    何況,「雙平」已至,溫文已無退路,一定要力爭表現,打奇大敵!
    溫文一把手揭開了轎簾。
    可是他並沒有立即「闖」進去。
    他甚至沒有後續的行動。
    因為他怔住了。
    完全愣住了。
    他睜大了眼,好像看見完全不能置信的「事物」。
    他呆立了一會。
    誰也看不到轎子裡、轎簾後的是什麼?有什麼?只看到本來疾如鷹隼的溫文,如今卻凝在那裡,呆如木雞。
    然後他就做了一件事。
    放下了簾。
    也放棄了轎子。
    為什麼?
    是什麼事讓他突然放棄了「搶轎」計劃?
    是什麼變化使他中斷了「奪轎」行動?
    轎子裡有什麼?
    簾子後是什麼?
    誰都想知道。
    可是誰都不知道。
    無情並沒有立即去阻上溫文搶轎的行動——雖然,那頂「轎子」的確是他的「大本營」。
    對他而言,那「轎子」也幾乎是他的「家」:他一生裡許多重要的時間都是在這頂轎子裡度過,許多勁敵大仇也因這頂「轎子」而伏法,解決。
    ——誰願意讓「外人」闖進他自己子手建立的「家」!
    可是,他卻沒有立即出於阻止。
    除了他己發出暗器「驚動」了在兩旁街道上的兩大溫氏高手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也更突發的原因是:
    場中還有一個變化——
    這變化無疑比溫文人去偷襲更突然,也更意外!
    意外來自「自己人」:
    老烏!
    ——「俠腿旋風」烏干達!
    眼見無情以一己之力,對抗「老字號」至少中、青二代三大高手:溫文人、溫渡人、溫襲人的攻擊,老烏的反應卻不是出手相幫,而是一個箭步,兩個飛步,三個閃電迴環步,己躍至囚車前。
    囚車內,正是天下第七。
    老烏吼了一聲:「直娘賊,這麼多人殺不了你,讓老子宰了你省大伙力氣!」
    一刀便往下扎去!
    老烏的刀,是薄背削鋒短刃扎心刀!
    他出刀勁,出手悍,加上刀風快鋒銳,這一刀下去,別說天下第七血肉之軀,就算是大道旁王侯府第「聚星園」門口的石獅子,也得給他一刀而斷!
    他這一刀蓄勢已久,蓄力已足!
    他這一刀,志在必殺!
    他這一刀,不但砍出了很勁,還殺出了恨意!
    ——看來,他竟比誰都更想取天下第七之命!
    這一招來得突然!
    誰都沒想到保護囚犯的老烏卻成了殺囚主將!
    這一刀突如其來:
    大敵當前,「老字號」溫家高手雲集殺囚,沒想到衙差裡卻突然來了個要命的煞星!
    誰都都沒想到,但並不等於無情也沒想到。
    老烏那一聲喊的第一個字,他已拔刀,到喊得第二十字時,他己飛掠,喊到第三個字兒,他已動手;到第四五字:「這麼……」時,他已一刀刺了下去!
    沒想到的是擋的一響,一片飛蝗石,已打在老烏的刀鋒上。
    老烏的手一震。
    刀鋒乍偏。
    老烏這時話才說到「殺不了你」四字,他一咬牙,舉刀又刺!
    這時,卻發生了一件驚人的事。
    這事比這裡發生的任何事都意外,也都更驚人,以致大家把注意力全集中在這事情上,几子渾忘了溫文飛身攻奪轎子的事!
    只聽、一聲、淒厲的、尖嘯!
    「拉勒勒」一陣連響,囚車的木柱,全裂開、震飛!
    囚車裡的人突然站了起來,「哇」地吐出一口血箭,就打在老烏臉上。
    老烏這時的話,才剛剛說完,由於他張開了口,以致有許多血泉,直接打入他的口中,他「嗚咕」一聲,捂臉提刀又刺!
    可是,這時,白影一晃,已捅在他和天下第七的身前。
    老烏怒吼:「滾開——!」探身撲去,準備跟天下第七拚命。
    白衣人一揮手,老烏只覺手腕關節一麻,接著匕首「叮」的一聲。已脫手飛去。接著腿彎兒也是一麻,立即遲了五六步、方能穩得住步樁,再定眼望去,場中卻已起了驚大勸地的變化!
    變化快。
    變化大。
    變化奇急,急得奇,奇而急,變得令人簡直來不及去消化。
    用一片飛蝗石和三枚金錢打飛了老烏手上的匕首,並且打退了他的人,當然就是無情。他好像早已料定老烏也會插一手殺囚一般,早有準備。
    也就是說,無情又一次救了天下第七。
    然而,就在無情回首,歎了一聲,正要向天下第七說話(關於他要說什麼話,卻還沒說完,只說了):「你又何必——」
    ——你又何心……
    「你又何必」什麼呢?
    不知道。
    至少在這一刻,誰也不知道無情接下去要說的是什麼?
    再知曉時,已是下一刻,下一回的事了。
    只知道,無情在說這句話之前,神態很寂寞。
    一種驚天動地,視死如歸似的寂寞哀涼,展現於他的眉宇神色間。
    8.淒涼的得勝
    他的話沒說完,已說不下去了。
    因為天下第七七孔一併濺血,狂吼一聲,左右手同時揮出:
    同時發出了「劍氣」:
    勢劍!
    ——當年,「天衣有縫」就是重創於這一記「勢劍」之下?
    天下第七不是已給戚少商封住了穴道了嗎?怎麼他現在已完全恢復了攻擊能力?
    無情不是一面再、再而三的維護天下第七嗎?甚至還為了他開罪了不少高手!而今,天下第七一旦恢復了功力,第一個要擊殺的竟然就是一直在營救他的無情——為什麼?
    究竟他是一直穴道受制,而今才得以衝破,驟起發難,還是他早已暗自衝破穴道的封鎖,只等無情邁前,才發出這奪命的一擊?
    這到底是計,還是勢?
    是形勢所迫,還是一個早已安排好的陷階毒計!?
    勢劍一發,勢不可擋。
    何況,無情跟天下第七距離甚近。
    而且,無情這回絕對是猝不及防,而天下第七確是猝起發難。
    況乎,無情本身沒有功力,而他的暗器宜遠攻不適近取,更且人不在轎子中,少了安全的保護網。
    天下第七這一擊,無情已死定。
    這次是死定了。
    勢劍如排山倒海,勢不兩立。
    勢劍幾乎全無破綻——如果不是天下第七的左手少了兩隻手指的話。
    天下第七的左手無名、尾指已斷;那是與「天衣有縫」交手之役,為許天衣的「天機一線牽」所割斷的。
    儘管如此,他的勢劍還是氣勢如虹,劍氣縱橫。
    但卻不是天衣無縫。
    畢竟,他可能因負傷在完,或受禁制的穴道血氣未暢,又或因缺指之故,在發出這兩記「勢劍」之際,仍是有些縫隙和缺失的。
    這種「破綻」稍縱即逝。
    若換作他人,在「勢劍」下只有掙扎、惶恐、求生不得的份兒,哪裡還來得及找出他的缺口作反擊?
    不過,他這次要對付的是無情。
    無情三番四次救了他,他卻仍沉住氣、養精蓄銳,對付的還是無情。
    為什麼?
    ——是他喜歡恩將仇報,或是他要報殺父之仇?還是手了無情好向蔡京將功(誅殺無情)贖罪(暗殺戚少商不遂)?抑或是他認為在場中就只有無情就值得讓他發出猝然一擊?
    此際,無情中正攔身在他面前,逐走了老烏。
    此時.無情正與他說話,正說到:「你又何必——」的一個「必」字。
    「必」字一出,一道白光,已自無情唇間飛發出去,恰好在天下第七發動「勢劍」之際,就在他那電馳星飛的斷指「破縫」中打了進去。
    「嗤」的一聲,白光沒入天下第七右眼中,又「嗤」的一聲。一道白影和著血光,自後腦穿飛出來!
    天下第七驟然呆住了。
    他的「勢劍」再也發不下去了。
    他力道的根源己給切斷,就像一支待發的箭矢突然斷了弩弦一樣,箭尚在,但已全無威力了。
    他愣在那裡,彷彿決不敢置信。
    ——無情是怎麼知道他已衝破了穴道的封制,蓄勢待發的?
    ——那是什麼暗器、什麼暗器手法!?
    然後他一搖,再搖,一晃,再晃,然後搖搖晃晃,搖晃不已。終於以手捂目,淒呼一聲,仰天倒下。
    場中的這些變化,都令大家目瞪口呆。
    場中曾出手的雄豪,莫不是見過大風大浪,走過大山大海的好手,但見此瞬息定生死的變化,仍為之震住、怔住。
    只見連站也站不起來的無情,東倏西忽,指南打北,把已露面或仍潛伏的敵手全引發了開來,既先堵住了溫襲人、溫渡人的偷擊,又解決了溫文人的聲毒,再揭露溫壬平、溫子平的埋伏,更截住老烏的殺手鑭,而且還及時擊殺了本來大家都想殺、要殺但都給他阻截的天下第七!
    不管遵起變生,片刻數驚,但都不能改變一個看來已成為事實的「結果」。
    天下第七死了!
    ——他竟去狙殺一直維護他不讓他遭人格殺的大捕頭無情!
    ——然而手他的竟是:身為押解他回衙的六扇門第一名捕:無情!
    無論如何,這情境看去,很是有點荒謬。
    事實上,整個青史都是:愛國有罪,強寇成王,沉冤不雪,惡霸稱雄,出賣背叛,不忠不義所交織而成的。
    人生本就是荒謬的,人事更加荒誕離奇。
    幸好還是人間有情:世上有愛。
    也許只有這點才是真實的,有情有義的。
    ——無情呢?
    他殺手無情,執法如山,然而他卻當眾殺了文雪岸。
    殺了天下第七的他,神情中流露出一種極度的悲涼、非常的寂寞之意來。
    ——彷彿,他的得勝、得手,也勝得十分不快樂,很是淒涼。
    的確,世上有些勝利,並不可喜,還十分可悲。
    有些勝利,不知有多少人犧牲了性命,有的則獻出了人的一生,心血和時間,健康和財富,換取了在浩翰宇宙那麼一丁點兒微不足道,抑或是一時意氣之爭的所謂「勝利」,殊不值得,確也可哀。
    所以,有些凱旋,其實是另一種慘敗。
    有些得勝,卻有淒涼的況味。
    只不知你試過未?
    ——只不知無情是怎麼知曉天下第七穴道已解,蓄勢伏殺他呢?
    這是大家心裡的疑問。
    不過誰也沒問出來。
    無情殺了天下第七,白可兒已站出來,朗然向大家說道:
    「我等奉刑部之命押解涉嫌殺害多名衙差、捕吏之兇犯文雪岸於大理寺受審,我家公子為讓他有公平公正之審訊偵詢,曾多次捨身拚鬥,以保其人命平安,可惜兇犯積惡難禁,估惡不復,恩將仇報,竟趁公子力保其命時反施加暗狙,我公子只好將之格斃當堂——這一過程大家有目共睹,無有詢私,在場諸眾,可為作證。」
    他說的是事實。
    無可爭辯、也不必置疑的事實。
    ——雖然會不會(挺身作證)是另外一回事。
    只聽無情吩咐道:「這人雖然已沒了氣息,但餘勢未消,餘力尚在,收斂的人還得小心為上。先讓他在地上躺一會,消消氣,也失失勢再說,待會兒再讓件作檢理,送回刑部再作紀錄消案。」
    陳日月躬身答應:「是。」
    然後無情又向那一「老」一「少」長揖道:
    「兩位前輩,為睹風範,在下只好投石問路,拋磚引玉,得罪之處,祈請勿見責為幸。」
    只見那「年青人」呵呵笑道:「哪裡哪裡,大捕頭法眼如山,一逼就把我們給逼出來了,我們這回可真是慚愧得無所遁形呢!」
    那「老人家」也冷笑呼呼道:「大捕頭做事,手腕高明;辦案,更執法如山;沒想到,一場戲還做得如此出色哩!」
    無情只道:「言重了。」
    然後又抱拳道:「告辭了。」
    那「老」、「少」二人,只冷眼看他率一眾人等(只餘下兩名衙差,「料理」地上的死人和打砸了的殘局)而去,至於老烏,還傻了眼的站在那兒,溫文則早在掀開轎簾時已愣住了。
    直至無情要走了,要上轎時,這時,轎於裡居然走出下一個人來。
    這人樣子,十分火爆。
    ——緊皺著眉,緊咬著唇,像誰都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樣子!
    他是誰?
    怎麼會一直躲在無情的轎子裡?
    9.天下第七跌一百
    這個人走下轎子,忽然一笑,向無情施了一個禮,讓出一條路來。
    ——一條讓無情很自然、也很「方便」(至少對一個殘疾的入而言)的「路」好上轎。
    這個人原來暴烈如火的模樣,卻是因為一笑而徹底改變了。
    很少人會像他那樣子,笑的時候跟不笑的時候會發生如此截然不同的變化: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樣。
    這人不笑的時候,暴躁已極。但一旦展現笑容,就變得很溫和,非常溫和,十分的溫和。
    一種非同小可的溫和。
    無情對他也很溫和。
    他同樣向這人回禮,然後才進入轎子裡,三童子護著他,連同其他的衙差,一齊離開了黃褲大道。
    連老烏呆了半晌,一頓足,唉了一聲,也硬著頭皮,尾隨而去。
    他原擬殺了天下第七,拼著束手就縛,或者從此成了亡命之徒,也已豁了出去,非殺這人不可。
    必殺天下第七的原因是:
    天下第七殺了不少衙差、捕快,這些差役都是六扇門裡的精英、好手,然而卻無緣無故、平白無辜的遭這人的殺害,其中,有好幾人,都是老烏的老友、至交。
    老烏是個愛交朋友的人。
    也是個愛朋友的人。
    他的人很直,所以,交的朋友,尤其是好友,多是很豪爽。
    憨直的人。
    ——這個兇手殺死了他這麼多好友,又使六扇門裡元氣大傷,精銳盡喪,老烏自然不能饒恕他這個人。
    然而老烏也比誰都知道:一旦把這人押回大理獄候審——只怕「審」也不必「審」就會給「無罪釋放」出來了。
    「律規」一定制裁不了這個殺人兇手——因為他背後一定有靠山。
    穩如「泰山」的「靠山」。
    反而,清白而有志氣、有作為的人,往往容易給判刑、定罪,因為他們的「有所作為」容易「威脅」到這些「靠山」,而他們自己卻沒有「靠山」。
    是以,他也不肯讓這兇手逍遙法外,那就惟有一策:
    在他收押天牢之前就殺了他。
    儘管這樣是知法犯法,執法誤法,但也只有冒瀆職守,讓無情對自己失望好了。
    他己準備把自己在六扇門裡建立多年的名聲一夕盡毀,甚至已準備鋃鐺入獄,生死不計。
    他就是這麼個人,向來執法如山,但當他發現法理不明的時候,他就自行執法,並願承擔一切後果。
    只惜他殺不了天下第七。
    他看溫門幾個好手仍殺不了天下第七,又不忍見無情為了個十惡不赦的兇手而跟「老字號」繼續衝擊下去,所以他只好自己動手。
    但無情阻止了他。
    還打飛了他的刀。
    沒想到的是,天下第七居然反過來暗算無情。
    更沒意料得到的是:無情似早有防備,一擊格殺了他!
    而今天下第七已歿,老烏既沒殺了犯人,也不算犯了法。
    但在眾目睽睽中,的確有動手殺犯人的「意圖」.雖然,「形勢」並不似真的殺了犯人那麼嚴峻,但也脫不了干係!
    無情走,他也只好相隨而去。
    不去的是溫家的幾名高手。
    他們就聚在黃褲大道的街心。
    那不笑時很狂暴一笑時很溫和的人,依然溫溫和和地笑著。
    向溫文很溫和地笑著。
    溫文怔了半晌,終於才也笑了。
    一笑,他的憂鬱全煙消雲散,回復了他的溫文有禮。
    「沒想到。」
    「沒想到我會來?」
    那樣子躁烈笑態溫和的人微笑和氣的問他。
    「不是沒想到你竟然會在無情的轎子裡。」溫文道,「大家都知道,那是頂魔轎,沒他的首肯,誰也登不上去。」
    「是的,如果他不同意,我也一樣進不去。」
    「所以,是他讓你上去的?」
    「是的。」
    「什麼時候的事?」
    「在襲人和渡人出現動手之前。」
    那一笑起來很溫和不笑之時很躁鬱的人而今仍是笑著,所以語態非常溫和:「那時,我正悄悄的跟在他轎後,準備候渡人、襲人一旦出手,我就跟他們裡應外合。」
    溫文完全明白。
    那原本就是他們的計劃之一。
    「我原來跟你也是首尾呼應。——我是不明白你為何卻到了他轎子裡。」
    這笑起來很和氣的人,當然就是與溫文在江湖上並稱為「天涯海角」的溫和。
    「我本來就在他轎後要下手,不料卻給他的刀童邀了上轎。」
    「他——邀你上轎?」
    「對!開始我心中也很狐疑。但我還是硬著頭皮上去了。他一開始就表明了:他已發現了你的藏身處,而且又知道我們倆很少不一起行動,所以縱然他未見過我,也可以猜想我在哪裡。」
    「那時候他不是正跟他的書僮、劍童、刀童在說話嗎?」
    「那只是幌子。不過,無情這人的確智能天縱,且能心分數用。」
    「所以,他不僅是發現了小襲和小渡,還穩住了你,解決了文人,還揭露出我和你大伯的行藏——」
    這次說話的是那賣蛋的「年青人」:「他是故意要咱們亮了相、露了面。」
    「他這樣做必有原故。」那賣茶具的「老人家」臉上露出若思的神情,接道:「他總要有人知道他的心意,所以預先告訴了你?」
    這兩人正是「老字號」溫家的老一輩高手中的兩大精英:
    「天殘地缺」溫壬平、溫子平兄弟。
    這兩人在「老字號」輩份極高,「老字號」中又分「死字號」、「活字號」、「大字號」和「小字號」,各由一正一副二人管轄,但總部「大字號」裡,仍有五名高手當家,四名高手統管,一名高手統御,十人外貌都相當好看,醒目,人稱之「老字號」中的「十全十美」。背底裡,與溫家作對的敵人卻恨之人骨,暗中稱之為「十全大毒果」。
    其中,「統管」四方豪傑、八方要務的兩人,正是這溫壬平、溫子平兄弟。
    其實這對溫氏兄弟,年齡相若,都已逾五十,不過,長兄「天殘劍」溫壬平自年少時已因老成持重、思慮過度,而滿頭白髮,滿臉皺紋,甫過三十已給人稱之為「大伯」、「老爹」,斯人血憔悴,成天鬱鬱不樂,鬱鬱寡歡。他為「老字號」可謂已奉獻了他的青春和心力,故而地位尊貴而崇高,得到門內和武林中人的尊重。
    溫子平則全然不同。
    他自少已屢遇憂患。「老字號」傳到他那一代,正好遇上各路精英、各嫡、旁、外、支系的子弟分裂,內哄,有的往上爬,有的往外流,有的則在門內爭取權位,以致大好溫家,因而鬧得雞犬不寧,相閱於內,零星落索,聲勢大減,溫子平曾花了不少時間、心力,去平定這些爭戈,然而還是火頭四起,保住了局面,依然犧牲了不少支節。
    可是他還是保持了歡欣之心,依舊以喜悅的心靈,去面對一切苦艱,坦然也欣然的承受,去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與打擊。
    是的,他雖年邁,但看去模樣依然年輕——至少,要比實際上的年紀要年輕二十歲。甚至,很多相熟他的人都認為:他十年前要比二十年前年輕,而現在又比十年前更年輕有朝氣得多了!
    這兩人最近已各有司職,一在朝,一在野,已極少出來江湖上走動,而今,卻一齊出現在黃褲大道上!?
    為什麼?
    ——他們為何事而來?
    他們何時已至?
    ——難道驚動了這麼多的「老字號」高手,只為殺一個「天下第七」!
    不過,溫和人很快就釋了大家的疑惑。
    他轉述了無情和他在轎子裡的對話。
    「我知道這次京城裡來了很多你們字號裡的人。」
    這是無情「邀」他上轎後的第一句話。
    這頂轎子才真的是無情的轎子——它由諸葛先生設計,班家高手與無情聯手製造的,先前在藍衫大街焚燒的轎子,當然只是「掩飾」.用以引誘埋伏者以為是戚少商的乘輿而出擊——一如無情所發出的一種獨家所有、天下絕無的「暗器」。
    「影子」一樣,他打出去的「影子」,雖然並無殺傷力,但令敵人錯以為是他,他就可以趁此殺傷他的敵手。
    像這樣製作繁複、機關重重的轎子和輪椅,他至少有三部和兩輛。
    溫和還在留意這部「名震天下」的轎子之內部結構,無情己把話說下去。
    「你們當然不只是為殺天下第七而來的。」
    他的話很直截。
    他也把話說的很直接。
    「就算你們要殺天下第七,也不可能只為了替許天衣報仇而來。天下第七要以『九天十地,十九神計』擊殺了你們『老字號』中『十全高手』之一的『七殺一窩蜂,九死一生瘋』溫隨亭,他原本是你們自嶺南派來京城組合『老字號』勢力的第一人。
    也是開路先鋒,結果卻死干天下第七手裡——你們理應為他報復,還多於天衣有縫。」
    溫和表面不動聲息。
    內心卻極為震恐。
    ——怎麼這些事,這些極度機密,無情都會知之甚詳?
    (他是怎樣知道的!)
    (機密是怎麼洩露的!?)
    「只不過,你們打著為許天衣報仇的名義,是要感動洛陽溫晚,讓他覺得你們為他的徒兒復仇,引他重返京城,把洛陽老字號的勢力轉注在京師,完成你們『老字號』侵奪王城武林的心願。——就算萬一失手,也可激發溫嵩陽人京重振旗鼓之決心。」
    溫和迄此才能說話。
    他只能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無情答:「職責所在,我們一直部很留意武林中各幫各派的變動,也一直都很留心江湖上各種人事變遷,更加特別注意『老字號』溫家的動向。」
    他微笑道:「沒辦法。溫家擁有當今武林最強大的用毒隊伍和施毒手法,我們不得不提高戒備,加強觀察。」
    溫和這時才吐出一口氣來,輕輕地道:「看來,我們還是低估了你們——本以為在朝裡,在京裡當權主事的應說是蔡京這些人,現在看來你們也樹大根深,黨羽遍佈,無處不在,無所不知。」
    無情道:「不敢。不過,若無知已知彼之能;我們六扇門系統的和幾位同門還能在京裡混?還可能蔡京、童貫、梁師成這些人手上翻些雲覆些雨麼!剛才在三合樓前,你胞兄溫文己言明不再插手天下第七的事,而今又伏在前路,只伯是你們字號裡的高層另有所令。——只不過,閣下和文兄已是『老字號』裡的大將,誰還能指使得了你們?我看,這回可莫不是連『天殘地缺』都來了。要是溫壬平、溫子平兄弟來了,那麼,將實力轉移入京城的事是志在必得的了。我猜的不離譜吧?」
    溫和汗涔涔下。他這回當真是笑不出來了。
    「我發現溫文兄既要攔路劫囚,那麼,足下與其一向如影附身,形影相依,必也在附近,留心之下,果然發現俠蹤,這才誠意相邀但告,並無居心,決無惡意。」無情正色道:「不過,你們若要當街劫囚殺囚,我身為捕役,不得不全力阻止。」
    溫和從這句話才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反擊的要點:「大捕頭既然知道我們『老字號』溫家的勢力人京,已是勢所必然的事,也當然瞭解我們入京的第一次行動是志在必成——你還要以一人之力,阻攔我們,豈不是橫臂擋車,故意與我們為敵?」
    無情淡淡地道:「我不是一個人。我是代表了王法,也代表了所有執法的差役,來阻止你們這麼做的。」
    他眼神似電,眼色如刀,望定溫和人,一字一句地道:「何況,你們若當街格殺天下第七,非但不能立威,而且還壞了『老字號』的名聲,誤了溫家的大事。」
    溫和聽得一愕,苦笑道:「這……我就真的聽不明白了。」
    無情安安靜靜的侃侃而談,外面這時傳來一刀三劍童的故意的大聲笑鬧和對話,這時,開始有頑童尾隨囚車拋物擲東西。當然這還只是問路的投石。
    「『老字號』本身就與蔡京不和,且有宿怨,你們敢入京發展,那是直接受天子之意旨而行事。皇上也希望培植一些他直轄的武林高手,蔡京、王黼、童貫等各有大量身懷絕技的武林人物為他們撐腰,聖上若有所聞,難免揣揣。不過,溫晚是你們的群龍之首,因顧忌於米蒼穹、方應看之威脅,一直遲遲不敢入京。於是你們想先把聲威鬧開來,把局面閻大,使洛陽溫派人手和嶺南『老字號』同門再無反悔、抽身之餘地。」
    無情並沒有大咄咄逼人,語鋒也不特別犀利。
    他只是明晰。
    思路的明明白白。
    立場的清清晰晰。
    ——連來龍去脈都清楚明朗分析入微。
    他所說的,儘管溫和不想承認,卻也不敢否認。
    因為他既不瞭解無情是怎麼對「老字號」近日的動向,能如此瞭如指掌的,可是他也不得不同意:無情分析的大抵都不違背實情。
    所以他只有一面震訝一面留意。
    ——無情的話,的確值得他留意聽取,深思反省。
    「因此,你們有意格殺天下第七,一方面是重重的打擊了蔡京手上第一號殺手之威,一方面是使溫晚欠你們一個情,一旦者字號失利,他不得不得於情面,自洛陽調重將為援,還一方面可為你們溫家的人立威、唱道。」
    「可是你們錯了。」
    「打殺天下第七,並不能打擊蔡京。蔡京現在正擬復出,大張旗鼓,這段期間,他看似沉潛,其實是密謀著詹別野等人代他號召了『飛斧隊』余家、『南洋整盤門』羅家、『平安門』女陳氏世家及『四分半壇』未給殺害的叛徒,以及『神槍會』孫家、『下三濫』何家、『太平門』、梁家、妙手班家、蜀中唐門、江南霹靂堂雷家、『感情用率幫』的反將、『金字招牌』方家的逆徒、『黑面蔡家』、『下五門』、『十大派十六劍派』的掌門……這些人中的精銳,甚至是第一高手,為他效力——聽說連貴門中亦有三大頂級高手溫縱橫、溫而厲還有另一位輩份更高的人物,都為之所網羅……大概是有這回事吧?」
    溫和人不禁冷汗涔涔而下。
    ——是有這回事,要不然,「老字號」溫家的「大老」也不會感覺至危機四伏,連頂級三大高手也給蔡京「收買」過去了,只怕「老字號」的大權,就算不給他人操縱,也將很快便另立「字號」了!
    只是,無情是怎麼知道的!?
    ——這些事,「老字號」內部絕對是機密,連溫和也不過只知溫而厲已投靠了蔡京,另一個原來是溫縱橫,他還是首次聽得,看來,無情連「第三人」只怕也已瞭然於胸了!原來已有那麼多絕世高手已盡收蔡京等「朝中六賊」旗下,不可謂不聞之驚心矣!
    溫和人冷汗直冒,心中雖驚,外表卻不動聲色,板起了臉。
    沒有比他更知道自己只要笑將起來,令人舒爽開朗,平易近人,但像這樣的人一旦「黑口黑面」必予人極大的壓力。
    所以他此際內心震驚之際,更要肅容冷臉。
    無情卻談笑依然,舉止有度,看他的神態,大概在撫琴、吟詩、品茶、談天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氣態吧?
    無情又在並不寬敞的轎子裡閒閒地問了一句:「大概是傳言不虛吧?嗯?」
    溫和道:「盛大捕頭不愧是六扇門中人,消息來得好快,佩服佩服。」
    無情道:「我只是因職之便,道聽途兒只不過,蔡京目前,一心一意要激當年威震天下、橫行武林的『七絕劍神』重出江湖,為他效力,至於天下第七,地位排名,只怕己從他們這幫勢利小人心目中的第七跌至一百開外了……你們『老字號』出動了那麼多有頭有面的高手來殺他,只不過是成了豎子之名!」
    溫和反問:「不殺此人,難道就任由他逍遙法外?」
    無情道:「非也。我知道『老字號』高手己在前面設好埋伏,可是,殺雞焉用牛刀?」
    溫和問:「此話怎說?」
    無情微微笑道:「其實,戚樓主並沒有封死他的穴道。以天下第七的功力,只要全力聚運,必能衝破。他仍呆在囚車,只不過是要等待機會……」
    溫和訝異地道:「等機會?等什麼機會!?」
    無情談談地道:「等機會殺人。」
    溫和更為詫異:「殺人?殺什麼人?他知道我們會來殺他不成!?」
    無情一笑道:「他本來是要等最好的時機來殺我——不過,你們若要殺他,他也一定會反擊。」
    10.身後功名誰管得
    溫和震訝莫已:「你是怎麼知道他能衝破受封制的穴道的!?」
    無情道:「我看出來的。此外,戚少商也在把天下第七送來之際,跟我說明了這個特殊情形。」
    溫和一時還真有點反應不過來:「……你的意思是說:
    戚少商是故意沒封死他的穴道,讓他逃走……而他又私下通知了你……?」
    這裡邊有好幾個疑點,似乎怎麼說都有點欠通。
    無情道:「是。不過,戚少商的點穴手法,就算不用重手法,尋常人也決解不了,不用內家真氣,也休想沖得破。」
    溫和畢竟是「老字號」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已開始有點明白過來了。
    「不過,天下第七並不是尋常人。」
    無情微笑補充了一句:「他也不是甘心伏法的人。」
    溫和可更加明白了:「所以他一定會拼著內傷也會自行衝破穴道禁制——而他又以為你並不知曉。」
    無情點點頭道:「所以他剛才已咯了血,只不過還強自憋在口裡……衝破戚少商的『一元真氣』,誰都得付出點代價。」
    溫和當然同意:「他以為你不知道,就會伺機逃走——
    當然,最好在逃走前先殺了你、好在蔡京面前討一大功。」
    無情又笑了笑,神情有點落寞,又帶點自嘲;「殺了我,畢竟還是有點好處的——江湖上、朝廷中,要我這條命的畢竟為數不少、等我死的人可以說是不可勝數。」
    溫和可是愈來愈意會過來了:「如果他猝起發難,向你狙擊,你就可以借自衛,制止要犯逃走之由,而將之格殺當堂。」
    他越說越抓到「要害」了,「也就是說,一切都可假手於你,你是秉公、依法而將之就地正法,戚少商也用不著背上當街殺死蔡京手下的罪名,而更不用我們冒險犯法的去幹這事兒了?」
    無情目中已有嘉許之意:「其實,要殺他的豈止是你們?
    我看『六分半堂』的主事人也育意致他於死命,只不過,他們是謀定而後動而已。」
    他微歎又道:「就算押解他的衙差中,我看也有人恨之人骨,想一刀宰了他……其實你們又何必猴急這一陣子呢!」
    他向街旁的店舖游日望了望,最後定睛於遠處一所專賣鏹冥、祭品的店子,微揚下額,道:「光是那家紙紮店,至少就有兩名蔡京的手下監視看:誰殺天下第七,就成了他日後殲滅敵人的借口,你們『老字號』剛要到京城來大展拳腳,又何必為天下第七這種人而暴露目的,讓人有把柄操在手裡呢?」
    「何況,」無情繼續道,「洛陽溫晚溫大人已派溫熱溫十一哥跟我說過:殺天下第七,並不能促使他因而進軍京城;關鍵仍在溫柔安全一事上。——你們又何苦去做這件吃力不討好,反而讓天下第七死後揚名,死得壯烈的事呢!」
    這時,無情離賣蛋的和賣茶具的攤檔已很接近了,而他也看出來了,尾隨的「小孩」:溫渡人,溫襲人已擬發動刺殺囚犯了。
    所以他說:「——雖說身後功名誰管得,但天下第七還不值得由你們動手來殺。我看,連溫壬平、溫子平都出動了,你們這趟成真是小題大作了。這原由我跟你說了,還望你能力我作個解人,我不想讓『老字號』正直之士、精銳高手都恨我從中作梗——我只是不想你們冒這趟渾水,立威不成,鬧得人翻馬臥而已!」
    迄此,溫和人已完全明白無情的用意了,他也不得不佩服無情的眼光:
    ——「老字號」的「天殘地缺」的確是來了,而他卻看不出那像祭品店裡居然潛伏了蔡京的人。
    所以他只有說:「看來,在情在理,都是大捕頭依法處決天下第七,比我們動手更是方便。不過,我們已埋伏了,也即將發動了,我若當即阻止,反而讓大捕頭的良苦用心曝於人前,只怕……」
    無情即道:「這點你不用擔心。」
    溫和溫和地道:「雖然大捕頭足智多謀,但我們字號裡來的也向有能人,大捕頭萬勿輕忽了。」
    無情道:「老字號高手如雲,我何德何能豈敢小覷?只不過,你們的好手既然來京,準備攻這一陣、打這一仗,在下也只好不自量力,恭迎討教。萬一我技不如人,受死無怨。如勉強能承貴字號禮讓,可以落得個不敗不死,那麼,只望我兄得便時能向貴字號各好漢道明在下苦衷,個中原委,就感激不勝矣。」
    他落落大方、但坦蕩蕩地道:「何況,崖余自幼殘障,文不成,武不就,只靠幾件機關,幾位同門之助,且微天之幸,得憑各路好漢英雄賞臉人情,才能走幾條大街,數處小巷,不像貴字號人人在大江大湖翻過風作過浪,皆穩如泰山,這點在下遠所不及,能望背項已汗顏不己……不過,在下這點彫蟲小藝,若尚在各位手裡討得個自保,咱衙裡、門裡,可也有不少能人前輩,替皇城維持治安,為天下主持法理,他們都比在下干煉、出色,別的不說,光是我門裡的鐵姓、崔姓、冷姓的三位兄弟,已有過人之能,非凡之智……若貴字號想節制奸佞,染指京城武林,此地原是天下各路英雄好漢來得去得之地,在下自是歡迎下過,但若遇上一些人妄圖作亂生事,擾民逞能:挾技行惡、懷奸附侯,那麼,就算區區不才,力不如人,我等同門弟兄,也決不坐視,定做惡鋤奸,決不縱容……」
    說到這裡,無情目光閃動,已注意到轎外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形勢,當下便把話說到底了:
    「我的作為,不過爾爾,但若我也能發螢火之光,蚊臂擋車,敬請足下轉告貴門諸君子,一切請以法理為重,以天下百姓福扯力念。言盡及此,請閣下稍停委屈於此間,我應付外面變局,屆時才恭請我兄為我圓場。」
    接著,無情便故意與三劍一刀童對話片刻,然後,談笑間阻截了「老字號」中的「金童玉女」的攻勢。
    接著,他又瓦解了溫文的劫囚,還驚動了揭發溫壬平、溫子平的喬裝、匿伏。
    他故意「逼」出了這對「老字號」的名宿:「天殘地缺」,原也情非得已。
    他這樣做,是因為這對當年曾名動江湖的用毒兄弟,而今都至少五十開外,儘管老驥伏櫪,雄心尚在,但畢竟已垂垂老矣。不過,他們在武林中,仍有非常特殊的地位。
    「殘毒」溫壬平和「缺毒」溫子平,除了都是用毒高手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博學強記,知識淵博,文筆奇佳,運思極速,對史學有非常獨特而精深、透徹而廣泛的瞭解,是以,亦是江湖上的兩支「史筆」。
    ——很多江湖上的人和事,武林中的戰役和衝突,都由他們作了記載,甚至都聽信他們的評點、詮釋。
    甚至連成就高低,品格排位、兵器武功,大家都很是信服溫氏兄弟的品評、贊述。
    對江湖上許多重大的戰鬥,或重要的事件,「天殘」、「地缺」也不惜奔波、勞苦,只要先有風聞,必千辛萬苦趕至現場所在,旁觀記錄,目證記述下來。
    若說遠例:當年大俠蕭秋水孤劍單身,勇闖「蜀中唐門」,以救紅顏知己唐方,他們便千方百計,混入現場,作了記敘,日後才讓江湖人知悉這一戰的驚天地、泣鬼神。
    如舉近例:關七曾在司馬舊宅以一人之力決戰皇城中超過十名武功最頂尖的高手,居然還穩佔上風,然後又在遇險時,「神秘消失」,溫壬平、溫子平兄弟,便適逢其會,目睹了,也記載下來了。
    雖然他們也找不到答案:
    ——關七到底因何消失?他究竟到哪裡去了?
    溫天殘和溫地缺雖然都愛史,皆善於用毒,文才懼佳,但也有一點極大的不同:
    他們兩人處事,應世,一個喜歡住悲觀、消極的想,另一個,無論遇上什麼挫折、打擊,總會往樂觀、開心處看。
    故而,歲月漫長累積下來,溫壬平只五十開外的人,看去已滄桑滿面,白髮催人老;溫子平卻本來是近五十歲的人,看去卻像是個不到三十歲的青年人。
    歲月雖然易催人老,但心境更加重要。
    到近十年,「老字號」的江湖地位受到衝擊,號內高手,跑有了變亂,溫氏雙平,亦有了分歧。
    溫壬平的史筆,為朝廷所賞識,召他為史官,專為朝廷記述一些江湖鐵事,武林秘史,溫天殘也在原賜封衙下,樂於當一個遊走於朝野間的「史官」。
    溫子平則仍留在「老字號」,以平民布衣身份,繼續為江湖掌故、武林風雲作紀事,他總認為無官一身輕,這樣於湖海河山間逍遙自在,揮筆記下一切所知所悉的,無疑要比封官加爵的做事要來得輕鬆、快活。
    這次,是「老字號」要「進軍」京師的第一役:格殺天下第七,也是為溫家子弟,「七殺一窩蜂,九死一生瘋」溫隨亭報仇,更為溫家外系門人:「天衣有縫」許天衣討回公道,兩人自然都在事前知道了,各代表官方、民間,要目睹這一戰,不但要記錄下來,必要時,己有「出一分力」的準備與決心。
    這也許就是無情硬要把他們兩人的身份都公然揭破的理由。
    ——一旦他們己挺身而出,這件事就已在官方、武林中記錄下來;殺天下第七的是無情,可是無情是在生命受到威脅.同時,要制止對方潛逃的危急情況下,才下殺手的。
    所以天下第七的死,死於他越押不遂,而不是死在老烏「知法犯法」、「老字號」一眾高手圍狙,或是京師第一大幫會的主腦在王城裡公然殺人的情形下。
    他們無罪。
    無情也是「被迫」殺人。
    ——這樣「死法」,也不致成就了:當日京城十數高手群戰關七,而今卻成了各路人馬圍殺天下第七。
    雖然都是「七」,都是武林中非常卓越的狂魔,但情形畢竟很是不一樣。
    到今天,大家仍不知「戰神」關木旦、「獨目」關七夫了哪裡?到底因何消失?存身在哪一空間裡?
    所以,溫氏兄弟那一筆「紀事」、也只好以「無敵關七,負傷卻不知所終」為結,不甚了了。
    這一次,「老字號」溫家空群而出,要天下第七授首,溫天殘、溫地缺自也不能袖手,無情故意用暗器「迫」二人露面,這樣一來,他殺文雪岸就擺明了自衛而失手誤殺要犯,而不是私下處決。——儘管這樣做法,看似早有預謀,但既保住了「老字號」,戚少商,老烏等不必犯上殺人罪。
    又可以將天下第七這種惡貫滿盈的人繩之於法,亦不失為上策。
    只是這樣一來,溫天殘和溫地缺既現了身,就「責無旁貸」的要向「老字號」。武林中。江湖上乃至朝廷方面作出「證明」和「交待」。
    天下第七之死是他「咎由肉取,作法自斃」——無情確有出力保護他的安危,且三番四次與各路人馬費力周旋,如果不是文雪岸要恩將仇報,狙擊發難,要殺無情,盛崖余也就不會在自身安危受到極大威脅的情況下一記反擊,將之格殺了。
    故而,無情「被迫殺人」,已有各路(不管敵友)的旁證。
    ——畢竟,在京中皇城殺人,不是要殺就殺,武功好就可以妄作非為的。
    王法在,不可枉縱。
    至少,公道自在人心,也有一撮維護正義的人,在主持大局——只惜,也有著太多棄權往法的人,為個人私利,弄得天怒人怨,魚肉百姓,人心惶惶,莫所適從。
    所以,像四大名捕這種人,就不惜站在法律,跟這種人斗子到底。
    而諸葛先生卻以另一種方式:那是政治的手段,跟禍國秧民的當權人物巧妙周旋於縱;至於戚少商和他那一班人馬,則借重民間幫派的力量、為百姓人民主持公道。
    一如佛法入門有四萬八千種,要為公理、正義做事,也一樣有千姿百態,各種化身,各式手段。
    身後功名誰管得——但生前的種種禁忌規律、人情世故、風俗習慣、禮節關係,還是得要知進退,懂規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