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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二次決鬥


    費丹楓信任他自己的刀,他的刀有十六種變化,任何一種,都足以使一流高手喪命,費家的所謂「變化」.不是招式上的「變化」而是致命、恨辣的、融合各種奇門異木的「絕招」。
    「你既是蕭秋水,便活不下終南。」
    蕭秋水淡淡地道:「我不下終南。我上華山。」
    費丹楓怒道:「把『天下英雄令』拿出來!」
    帶秋水眼光注視遠處,彷彿只有終南那山、那水,方才值得他一看得。
    「你配嗎?」
    費丹楓一下子憤怒得全身抖了起來。
    一一不要生氣,費丹楓,不要生氣!
    他暗自警告自己,一面抑制憤怒。
    偏偏蕭秋水的眼裡又似乎有了笑意,彷彿以為他的發抖是閒為懼怕——
    一一我才不怕你!
    費丹楓終於按捺不住,一刀劈出!
    刀風霎時間佈滿了狹厭的膳堂。
    蕭秋水的身形已飄出了膳堂,到了神殿。
    刀風立刻又追到了神殿,且充斥了神殿:
    蕭秋水又逸上了神殿,到了門檻、
    刀風又粉碎了寺前門階的寧溢。
    蕭秋水義飛了出去,到了擺在天壇前,那一日極大的、六人合抱寬的繁茂香爐邊緣上。
    ——你這豈不是找死!
    費丹楓心忖。他跟著也飛上了香爐邊緣。
    寺裡的人都追出來看:只見灰蒙山景,兩人宛在天邊,衣快飄飄,來往閃忽,背後是一片空茫的天色,好像連沁涼的空氣,裊升的香煙,也是一般無情。
    大家卻沒有注意到圍觀的人叢裡,多了五條戴竹籤的鮮衣大漢,靜靜地默視著。
    費丹楓一刀劈下去,這一刀尤騰虎勢,不但可把人劈成兩半、也可以把鐵爐斬成兩半。
    但是到了中途,刀勢全改。
    刀改由刀背拍落,擊在香爐裡!
    「逢」香灰激揚,全進噴向蕭秋水1
    然後費丹楓的刀橫掃,卻在刀柄間,忽忽二聲,噴出大量的毒液。而他空著的左手,也打出四、五種不同的暗器!
    有些已經不可以說是暗器,而是毒物——活著的毒物。
    隨便任何一樣毒物,或一件乓器,只要沾著蕭秋水,——蕭秋水必死。
    可是蕭秋水沒有死!
    他突然脫下鏢客的披風,一張一罩,便把費丹楓連人帶刀帶暗器包住。
    ——當然連香灰也裹了進去。
    費丹楓才掙扎了一下——才掙扎了那麼一下子,便不動了。
    蕭秋水打開布包,費丹楓七孔流血,「砰」地倒在香爐裡,身子炙著了香灰,「吱吱」地燒響了起來。
    ——也許他以刀拍香灰,褻瀆了神明吧?死了後連香都要燙他。
    費丹楓中了自己的毒,——連香灰給他那一拍,都是有毒的。
    所以他死得很快——雖然死得雙目凸露,死得不服氣!
    這是蕭秋水第二次決鬥。
    ——其實應該說,蕭秋水得「無極仙丹」之助,受武當、少林、朱大天王一系及權力幫一脈「八大高手」相傳後,第二次單打獨鬥,面對高手的對決。
    ——蕭秋水是用了章殘金、萬碎玉連使「殘金碎玉」掌法時的「金五游龍」身法,退出寺內,而在香爐上乃運使「東一劍、西一劍」的「東忽西候」輕功與之周旋——但這一戰最令蕭秋水愉悅的是:他在博殺強敵時,用的卻是他自己的手法。
    他已經越過前人,有了他自己。
    他在與婁小葉一戰中,以對方斷劍絕招搏殺對手,已經稍具雛型:而這與費丹楓的一戰更能確立他的未來趨向。
    他望著空濛的天色;大意無情、是在人心。每一個人都有他特殊的形式,而也有特殊的安身之地,所以也有特別適應他的生存方式和死門。
    只要運用高超的武藝與智慧,找尋那安命之所,就能無敵,就像蛇畏硫磺,大象懼鼠,蝴蝶都知道季節流變飛往一個地方一佯。只有天地是闊大寬逸的,所以無理可襲。
    蕭秋水站在香爐上發怔,遠眺蒼白的天色,加上深鎖的劍眉,裊裊上升未滅的香煙,倒在腳下的屍首,使蕭秋水看來猶如誅殺惡魔的天將,在替天行道後又生了大慈悲,故有憂色。
    要不是有這樣的感覺:阿水、瘋女、秦風八、陳見鬼等必定已歡呼。
    費家的其他五個人沒有上前來收屍,他們已不見了。
    費丹楓一死,他們就溜了,逃得一個也不剩。
    這屍首後來還是蕭秋水親自挖的,親自埋的。
    他在墓碑上用劍刻了幾個字:
    「費家的人」。
    ——生為費家人,死是費家鬼。
    他以為費丹楓會喜歡。
    ——他當然不知道費丹楓是因為不想僅止作為費家的人,所以才野心勃勃,自詡高明,結果死於橫逆,成為費家的冤魂之一。
    不過這也並不重要,反正終南山多霧,不久墓碑即生青苔,連那幾個字,也被蔓長得看不見了。只是那青苔不似一般綠茵,反倒是生得一片慘黃,長在墓碑上,乍看來就似一張人臉,不,像費丹楓生所的臉一樣。
    蕭秋水決意上華山。「我也去。」陳見鬼說。「我們一齊去。」秦風八道。
    「我們本來趕到陝西來,是要接蕭大哥過去,參加『神州結義』同盟盛會。我們皆一致認為,這領導非蕭大哥莫屬,故此才要蕭大哥去一趟。」瘋女道。
    蕭秋水這時再沒有謙讓。因為他已看出了這武林的情形,要一個年輕的「盟主」出來,一定要能代表的正道力量,而不只是「榮譽」而已,更重要的是「責任」。以及負擔起這個「責任」的「責任心」。
    所以他只是問:
    「是在哪一天?」
    「三月十二。」
    陳見鬼即道:"那天陰雨。」
    秦風八皺眉道:"腥風血雨。」
    這兩人是丐幫的重將,在裘無意嚴訓之下,對星象,卜卦、氣候.時令等都有特殊瞭解的異能。
    「我會去的,」蕭秋水道:「但是我要先辦完這件事再說。」
    「那未我們一起去,」阿水說。
    「反正要回去,就一道回去。」劉友也道。
    「一齊去闖蕩也好,」蕭秋水對阿水等笑著調佩道,「可別又摔交了。」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於是一行五人,同上華山。煙霧空濛,山風颯烈,他們自終南山發。
    到了玉泉書院,蕭秋水等人雖藝高膽大,但也素聞西獄華山的。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他們在這「千古華山一條路」下,酣飲清泉,然後才背上行囊出發.
    所謂行囊,秦風八與陳見鬼二人,大大小小的麻袋背了十七八包,也不知是什麼物事。蕭秋水等人都知道丐幫門戶中有許多奇文異規,所以並不過問。
    阿水,換上一襲朱赭勁裝,膝上還是照慣例,開了兩個洞,以免摔交時把褲子磨破。劉友,還是瘋瘋癲癲,神經兮兮的,不過也有幾分姿色僚人。蕭秋水心想:要是那好色的林公子在,一定過去打情罵俏,那說不定會被忽發花癡的劉友咬上一口。
    他心裡想著,不覺暗笑。旁人看去,只見他眉帶優色,卻精悍過人,穿白衣長衫,介於文秀與英氣之間,很難捉摸。
    「蕭大哥,如果你當上了『神州結義』的盟首,你有什麼打算?"
    這時陽光照在松林中,一絡一絡的陽光,好像到了樹枝遇到了彈性似的,反照下來,灑在人的身上,好像細雨一般舒暢。蕭秋水仰著臉好像在鵲飲蓄無私的和照的陽光。陽光好金好亮,當華止的風揮過,全座山的松樹都搖首擺腦,發出「呵呵」的聲音。這就星華山有名的松濤。
    「沒有打算。」蕭秋水答。「我是從一座山,走至另一座山。"蕭秋水笑得溫照如春陽:
    「我不是去打獵的,我愛這些山。」
    瘋女和阿水都似懂非懂,好像松風在訴說些什麼,是華山上那秦宮女玉姜的故事吧,還是齊天大聖打翻太上老君煉丹爐的傳說……她倆不懂。
    陳見鬼說:「不過一般的領袖都是先有所允諾,他出任後要做什麼做什麼的……"
    蕭秋水望著對面的山.這邊的山柔靜陰鬱,對面的山被金色的陽光灑得一片亮晶。
    真是好像仙境一樣,有什麼喜樂的事,如昇平的音樂,在那兒樹梢間蕩跌著、回樂著的……
    「我不是領袖,我只是決鬥者,或寧寫詩、給畫、沙場殺敵。」
    秦風八道:「那你跟什麼決鬥?"
    蕭秋水臉中掠過李沉舟那空負大志的眼神……他說。
    「我跟自己決鬥。」
    「我不懂。」連秦風八也嚼咕著。
    「要跟自己決鬥……」
    蕭秋水笑了,「首先要擇劍,排除萬難、找到自己……」他誦詠著兩句:
    「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
    他信步前行,走上千尺幢。石上寫「回心」兩字。還有石壁右書「當思父母」,左書「勇猛前進」。這千尺幢扶搖直上,不知深遠,僅一鐵練供手攀扣,上天開一線,幾至爬行,始能宜立,是謂萬夫莫開之勢。蕭秋水微笑,把他頭上的儒中瀕掉,綁在"回心石"上,然後洒然前行。四人茫然相顧,只有跟著過去。他們並不知道,這是少年脆弱的蕭秋水,進入成熟生命的伊始……
    回心洞夭插壁立,登華山僅此一道。
    蹬道共二百七十四級,既陳且長,陰森逼人,陰凌凌空,出口只有一個,圓若盤盂,古稱天井。
    在此狹厭的洞口,有一塊鐵板,只要一經封蓋,即與山下的人斷絕了。
    此刻「天井」沒有封蓋。
    蕭秋水的身子幾與蹬道梯級平行,昂首望去,猶可見一絲天光~
    但蕭秋水望不到「天井」旁的事物。
    所以更不知道那兒匿伏著有人。
    四個人。
    費洪和費曉。
    費洪和費曉並不可怕。
    可怕的是費洪與費曉身邊的兩人。
    一個人,書生打扮,但臉色慘青,一柄掃刀,就擱在從千尺幢登百尺飛峽的蹬石上。
    這人不曾抬頭,但沒有人敢走近他:連費洪、費曉都不敢。
    在「天井」隘道上,有一婦人,高大,挽髻,長臉,高顴,雙手高高舉起一柄劈掛大刀。
    刀漆黑,至少重逾七十來廳,而婦人臉上凝市之煞氣,卻至少重若萬鈞。
    他們正在等待。
    等候蕭秋水一步一步走上來。
    蕭秋水扶級而上。千尋的壁谷,群山深遠處,那麼靜靜的翠谷,真該有唐方迎照在陽光下,吹首小笛……蕭秋水是這般想。
    仰頭可眺重蟑疊翠,奇峰叢峙的高山;俯視則可見潺潺長流,清可鑒底。那高山是我,那流水是唐方……不知是什麼樂曲,給蕭秋水改了歌詞,這樣地唱。
    然而危機佈伏在蹬道的盡頭。
    那是必殺之機。
    那一男一女,是夫婦,而且是費家的要將。他們就是費鴉子與封十五。
    費鴉子是費漁樵的長女,她專霸之名,傳遍武林,使高傲慢倔的沒落世家子弟封十五,也有平常之癖。
    封十五就是那慘青臉色的漢子。「封家掃刀」本是天下聞名的「八種武器」之一,後來封家敗落,為唐家所摧毀,封家使掃刀的高手,只剩他一人。
    他向自負做岸,又不肯將絕技授人,「封家掃刀」於是沒落,他也因此入贅費家,心裡有懷才不遇的志魄,所以出手就似每一刀每一掃都要別人以血來洗他的恥辱一般狠絕。
    費鴉子的劈掛馬,封十五的掃刀……在江湖上、武林中,是二絕。但他們驕傲得從不肯合擊過。所以費鴉子守著「天井」,封十五則望著山谷。
    費鴉子的劈接刀高高舉著……
    還有十來步,就到「天井」之處了,蕭秋水俯手仰著,看過去,望不到什麼。
    然而那首歌,遙在蕭秋水心裡蒙回不絕。那松風籟籟地吹過林子,催動了蕭秋水的衣角:是要細細地告訴我什麼嗎?蕭秋水沒有聽見,他想,一定是唐方寄溪流,傳山風,寫在雲上、水上的話語。
    他真懊惱他未曾聽見。
    然而風,是逆著吹的。
    也就是說,風是鑽過「天井」,吹送下來的,風穿過費鴉子高舉掛刀的衣角,費鴉子全神貫注,雙手高舉,所以不能捺住衣袂。
    「來的確定只是蕭秋水和丐幫的人嗎?"
    「還有廣東五虎的人。」
    「那不打緊。肯定上官族的人不在嗎?"
    「不在,他們的人,都出來了?"
    「你們二個,去通知山上,」費鴉子道,「你們四個,留在這兒。」
    「幾個小毛賊,還用這般陣仗?"
    封十五冷冷地、毫無表情地訕嘲著,
    他被費漁樵安排到這山隘上截殺上官族的人,他本就覺得大材小用,很不服氣。所以他就採取個合作的態度,把掃刀放在一旁,鬧著沒理。
    費鴉子也沒理睬他。她也自信她應付得了,不過她是費漁樵愛女,遇事甚有分寸,先囑她自己的子女費澄清、費寶貝、費心肝等人先上山報告去,卻把哥哥費逸空的一對兒子:費洪與費曉留下來。
    「能殺丹楓的,多少有些能耐。」費鴉子道:「不可以輕視。」
    她明知一個蕭秋水沒有什麼了不得,但她定是要在這隘厭的進口裡施狙擊,除此強敵,這是她的本性。
    費洪與費曉目睹過蕭秋水的本領。他們知道蕭秋水並不好惹,所以弄了一塊巨大石頭,對著瞪道,準備姑母一擊不中時,再推落石塊,瞪道如此狹隘,石塊滾下時,一個也躲不掉。
    ——其實誰能躲得懺姑母那百發百中,且意想不到的一擊呢!
    ——如果躲得過,也成為這石下冤魂罷了!
    ——就算連石也砸不死他,還有姑父的掃刀——他們雖是費家的人,但敢知道誰也躲不過封家的掃刀。
    所以蕭秋水是死定了。
    蕭秋水離石蹬隘口只有幾步路了。
    然而他心裡還是在響著他認識唐方時的那首歌……
    郎在一鄉妹一鄉;
    有朝一日山水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