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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俠名

  俠名這種東西,就和財寶、和好妻子一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一個江湖人,要想被別人尊為「大俠」,也不是想想就行的事。就算你努力去爭取,只怕也未必能如願。
  這其中牽連到許多其他的、極其複雜的因素。
  比方說吧,如果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捉住了一名飛盜,按理說你是做了件行俠仗義的好事,應該得到人們的尊敬。但也許結果出乎你的意料。
  你捉的倒確實是飛盜,但也許這飛盜的師門親友中有許多在武林中很有地位。其結果很可能你莫名其妙的就被搞得名聲很臭,就像一堆臭狗屎。
  這就和你挑選妻子一樣,選來選去。你選中的極有可能是個沒人敢要的女人,她除了敗壞你的名聲、糟蹋你的錢財之外,從不做對你有利的事。
  慕容飄在江湖上一向就很有名,他原來在武林中同樣很有名。
  作為武林世家的大公子,出名是很容易的。這就和王公的兒子做王公,裁縫的兒子做裁縫差不多。
  名氣是可以「世襲」的。
  我們有時候說某某做了某某官,事先又全沒聽說過某某是何許人也,那麼,十有八九,某某就是朝中某某的子侄甥婿。
  然後我們就會恍然大悟地拍拍後腦勺,說一句「難怪」。
  官場是如此,江湖也一樣。
  但慕容飄被逐出家門後,能混出個「飛天浪子」的名兒,的確不容易。
  這其中雖也沾了「前世家大公子」的光這一原因,但歸根結底還是在於他輕功的確好、殺人的確狠。
  然而,若要從一個「飛天浪子」變成一個「大俠」,那就簡直不可思議了。
  偏偏慕容飄現在就已經是「大俠」,大家都這麼稱呼他。
  慕容飄覺得非常慚愧。
  這世上人的命運大約可以分為兩類,其中一類是一生都在拚命做好事,也沒人念他的好,可一旦做了一件上不得檯面的事,就會遭到眾人一致的叱責。
  還有一類是屬於那種一生都沒做過好事,也從沒替別人著想過的人。可不知哪一天做了件好事,就會被人傳得沸沸揚揚,受到人們一致的尊敬。
  慕容飄就是這後一種人。
  其實他一個多月來前前後後做的好事也不算多,僅僅只有兩件,他就已博得了「大俠」的美名。
  第一件事發生在安慶。
  那天他和水兒順江漂流到安慶,就停舟登岸去觀光散心,結果看見府城外有人設擂,看樣子像是比武招親。
  這種熱鬧是很好看的,於是他和水兒也就都擠在人群中指指點點,說這個的拳頭不夠硬,那個的腳沒站穩。
  反正是鬧著玩唄!
  沒想到剛看了三場,麻煩就來了。
  鎮守前五關的幾個漢子都敗下陣來,擂主出馬了。
  只要打贏這位擂主,如花似玉的美嬌娘就到手了。
  場下的氣氛就越發熱烈了。大家都在為攻擂的少年吶喊助威。
  慕容飄認識這位少年,知道他是近年來江南道上很奪目的一顆新星,姓張名備,綽號是「神劍童子」,劍術超卓不說,更難得的是會做人。
  這位神劍童子家世豪富,為人任俠使氣,好打抱不平,又喜散金結交,所以許多人都誇獎他,說他是「少俠」,是「少年英雄。」
  但慕容飄卻知道,張備極可能不是括主的對手。
  他並不認識擂主,但他看得出,擂主的武功絕不在張備之下。
  果然,張備搶攻數十到之後,擂主開始反擊了,不數招,就已震飛了張備的劍。
  按常規,張備認個輸,下台就算了。
  張備已的確準備認輸,可就在這一剎那,擂主的劍已刺入了張備的心臟。
  然後擂主就大笑著一腳將張備的屍首踢飛了,飛出老遠才落下。
  觀眾發出了怒吼。
  水兒就在這時候大叫了一聲:「慕容飄打擂來也——!」
  慕容飄自然只好去打擂台。
  那一戰他身負重傷,連挨了擂主三劍,幸好沒傷著要害。
  擂主只中了一劍。
  這一劍就刺在擂主的咽喉上。
  然後就聽了到觀眾海濤般轟響的歡呼聲。
  「慕容飄——慕容飄——!」
  水兒很及時地將他救回了他們的座船,笑瞇瞇地替他療傷。
  他氣得要命,掙扎著不讓她碰他,板著臉不理她。
  她居然也不著惱,依舊笑瞇瞇的,要多溫柔有多溫柔。
  後來他終於忍不住了,大聲叱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差點把我害死了?」
  水兒居然微笑道:「我不是傻瓜,怎會讓我的夫君去送死。」
  他更生氣:「那你為什麼逼我上擂台?」
  水兒笑得更嫵媚:「因為我知道你一定能贏他。」
  她討饒似的親吻他,央告道:「好人,我才會不得讓你死呢!像你這樣的活鬼,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呢!」
  氣又氣不得,打又捨不得,他還能把她怎麼樣?
  他做的第二件事倒是件真正的好事,而且是他自願去做的。
  船到瓜州渡的時候,他們撞見了一群一群逃難的人,一問才曉得,倭子已分兵幾路侵入江南。江浙一帶,倭子橫衝直撞,官兵望風披靡,百姓們有的逃難到江北,有的已開始訓辦團練,各自為戰。
  慕容飄想不通官兵是幹什麼吃的。他聽說這些倭子每一路的人數也不是很多,少的有時只有七八個,多的也不過數百,江南的人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淹死他們,怎麼會讓他們這麼橫行無忌?
  也是湊巧,一群二十多人的倭子大約是不知路數,七撞八撞黨撞到了金陵城郊,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官兵如臨大敵,百姓紛紛逃難,惶惶不可終日。
  慕容飄和水兒糾集了一群「重賞之下的勇夫」圍住了這群倭子。
  那些「勇夫」們搖旗吶喊是可以的,上陣殺敵就不行了,他們是水兒一人十兩銀子雇來做觀眾的。
  做好事若沒有觀眾,誰曉得是你做的?
  總共二十一名倭子,盡數被殺。其中有十六名是死在慕容飄劍下。
  另外五人棄械投降,被招募來的「勇夫」們一擁而上,亂棒打死。
  慕容飄這回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他根本沒想到,這些看起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倭子,武功竟都十分出色。
  他們的劍法剽悍、毒辣、簡練實用,毫不留情。
  若非幕容飄仗著輕功超卓,東一劍西一劍地游鬥,只怕他也會死在這些倭子劍下。
  饒是如此,他也受了重創,他的一隻胳膊幾乎報廢,他的肩上、身上、腿上也都被砍得鮮血淋淋。
  更令他難受的是,他的臉頰上添了一條極長的傷疤,使他原本看起來很英俊的臉一下變猙獰了。
  但他得到了別人做夢也難得到的榮耀,他被江南百姓視為真正的英雄,真正的大俠。他走到哪裡,都有人向他歡呼,向他行禮,向他打招呼。
  水兒並沒有因為他破了相而煩惱,她對他更溫柔更體貼了,她時時寵著他,事事寵著他。
  但惟獨有一件事她沒順著他。他想借養傷為名犯懶偷閒,她堅決不允許,待他剛能行動,就替他找了輛車,拉著他四處轉悠。等地差不多已完全恢復後,她就逼著他坐船「巡遊」江南。
  他們所到之處,百姓抗倭的信心馬上就會大增,結果是不到半個月工夫,他就已成了江南百姓心中的一面大旗。
  英雄的大旗。
  「時勢造英雄」這句話,真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慕容飄一想起自己已成了英雄,就有種很不自在的感覺。
  他做慣了公子,也做慣了浪子,但不習慣做英雄。
  他知道他自己並不是英雄,至少不能算是真正的英雄。
  他以前曾做過許多壞事,殺過許多無辜的人,這樣的人,算什麼大俠?算什麼英雄?
  可水兒要他做英雄,他只有做。
  他這個「英雄」,其實不過是水兒順應時勢「製作」
  出來的而且。這一點,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他已越來越離不開水兒了。他發現她體內蘊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這股力量剛露端倪,就已使他變成了「大英雄」,若全部爆發,會有什麼後果?
  他不去想。
  他只希望水兒能多陪陪他,他已越來越迷戀她,就像索乳的嬰兒迷戀母親的Rx房似的那迷戀她。
  可她最近已時常不在他身邊,而且常常一去好長時間不回來。
  他身邊總圍著許人,這些人陪他聊天、喝酒下棋、賞菊,鬧得他無法靜下心來。
  這些人都是水兒找來的,當然,他們也很樂於陪伴他這位大英雄。
  可他不稀罕這些人的頌揚吹捧,他渴望的是水兒,以及就只有他和水兒的時候。
  他不知道每天她出去做什麼去了,她每次出入都很神秘,好像在瞞著他做什麼事。
  他嫉妒得要命。
  他不知道每天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是誰,但他猜想一定都是些男人。
  她和他們在一起做什麼?
  九月初七。夜。
  水兒躡手躡腳從外面回來了,看樣子她不想驚醒他。
  她連外衣都沒脫就換上床,在他身邊悄悄躺下。
  她好像很累,很快就睡著了。
  她在外面和那些該死的男人做了什麼事,竟會累成這樣?
  慕容飄的心痛苦得直哆嗦,他真恨不能馬上搖醒她,罵她,打她,責問她。
  可看她睡得那麼香,他又實在不忍心。
  他坐在她身邊,癡癡凝視著她。燭光映在她蒼白憔悴的臉上,她看起來好像已老了十幾歲。
  她為什麼憔悴、為什麼奔波操勞?
  他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不知過了多久,她醒了。
  她睜開沉重的眼皮,就看見了他臉上的嫉妒、痛苦,也看見了他眼中的淚花。
  她眼淚也止不住籟籟而落。
  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心口,哽咽道:「你放心,我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半點都沒有。」
  慕容飄已說不出話來,他只想放聲大哭。
  從什麼時候起,他變得如此脆弱、如此多愁善感了?
  水兒哆嗦著將他扯倒,緊緊抱著他,哭著道:「原諒我沒告訴你實情,……你不要問,我死也不會告訴你的。
  我只希望你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都是為了你。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沒做……」
  瘋狂的一夜似乎很快就過去了。
  天明的時候,水兒才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她渾身酸軟得動都不能動。
  慕容飄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似的,眼巴巴地凝視著她,看見她醒了,才鬆了一大口氣。
  水兒的聲音飄忽忽的,如無根的浮萍:『你這個鬼,……」
  慕容飄擁著她嬌弱柔軟的身子,微笑道:「誰叫你這些天一直冷落我?該!」
  水兒疲憊地微笑道:「又嘴硬了!……你這活鬼,你差點弄死我你知不知道?」
  慕容飄求饒似的吻她。
  水兒恨聲道:「我那麼央求,你就……你就不肯饒了我!……你……你是想我死呢!」
  慕容飄柔聲道;「我還捨不得呢!」
  水兒嬌嬌癡癡地歇息了許久,等他替她洗完澡穿好衣裳才開始自己走路。
  她今天好像沒有出門的意思。慕容飄很奇怪,但又不好開口詢問。
  水兒顯得格外高興,格外婉孌柔順,格外容光煥發。
  她擋開了那些登門拜訪大英雄的人,和他單獨呆在屋裡,陪他飲酒,陪他下棋,陪他賞菊,陪他睡午覺。
  她似乎又變回到原來那個不肯離開他半步的水兒了。
  黃昏的時候,慕容飄終於忍不住了:「喂,你今兒不出去了?」
  水兒微笑道:「不出去了。」
  「明天呢?」
  「明天也不出去了。」
  「後天呢?」
  「陪你玩。」
  「以後呢?」
  「以後?」水兒忽然板起臉,冷冷道:「以後怎麼了?」
  慕容飄小心翼翼地道:「以後你還會離開我嗎?」
  水兒冷冷道:「你想我離開你?」
  慕容飄忙笑道:「當然不想。」
  水兒道:「以後你就是想趕我走,我也不走。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你懷裡。」
  說完這句話,水兒就哭了。
  慕容飄連忙樓緊她,在她耳邊悄悄道:「我才不要你死在我懷裡哩!我要你死在我……」
  水兒破涕為笑,接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擰得他直求饒。
  九月初九。
  慕容飄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萬里飛霜李殿軍被上百武林高手追趕得精疲力盡,將所盜之玄鐵扔進了黃河壺口瀑布中,李殿軍本人也隨後被逼跳進壺口,自殺身亡。
  慕容飄吃驚之餘,很快就想起這消息有一點不確一李殿軍絕不會「自殺身亡」。
  李殿軍這種人是很難被殺的,更不會真的自殺。
  扔進壺口的那塊玄鐵究竟是真是假,慕容飄也不敢肯定。
  可這一切都已和他無關了。
  他有水兒,這就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