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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楊雪

  天亮了。
  天一亮巴東三就醒。他就這毛病,從來就沒有睡懶覺的福氣。
  巴東三早晨起床後,脾氣一向很大。他將客棧裡的夥計罵得狗血淋頭,罵得他們不得不恭恭敬敬地請這位一定要住「東邊第三間屋」的客官老爺洗臉、漱口、吃早點。
  京城人的最大毛病就是脾氣大,瞧不起外地人,而且嘴皮子特別碎,特別能侃。他們一聊起來,總是雲山霧沼的,天上曉得一半,地下的事全知道,就好像他們是當朝國公國舅似的,實際上他們屁嗎也不知道,屁嗎也不是。
  要治他們也容易。像巴東三這種「外地人」,就是京城人的剋星。
  巴東三罵罵咧咧喝了三碗豆腐腦,吃了九個煎餅,罵罵例咧地出門而去。
  直等到走得沒有了影兒,掌櫃的和夥計們才敢開始罵他,而且罵得非常難聽。
  他們正罵得解氣、罵得痛快,巴東三突然間出現在他們面前。
  結果會是怎樣的,你不用獵也知道。
  這就是巴東三行事的風格。
  巴東三懲治完了那些膽敢罵他的「兔思子」,心情舒暢多了。
  所以他在街上迎面看見一位美麗的紅衣女郎時,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這女郎不僅美麗,而且看樣子也很潑辣。
  所以巴東王就湊了過去,涎著臉道:「美人兒,一個人逛街,不怕被人拐走了嗎?」
  紅衣女郎斜睨著他,冷笑道:「就憑你老兄這副長相,想當人販子大概還不夠格。」
  你聽聽,這叫什麼話?
  高陽酒徒黑明已經開始喝「早酒」。
  眼睛一睜就喝酒,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他也不想改,他寧願帶著習慣進棺材。
  高陽酒徒剛喝了三盅灑,便聽到樓下一陣喧嘩,連忙伸出頭去。
  他一向是個有熱鬧非看不可的主兒,更何況現在這熱鬧就發生在身邊呢?
  樓下大街上圍了不少人。場中有兩個人正在吵架,一男一女。男的赫然正是巴東三,女的則是個紅衣姑娘,約摸二十來歲,容貌甚美,但顯得很有些凶狠。
  巴東三跳起來罵道:「臭丫頭,你敢找我小專諸巴東三的麻煩,是不是活夠了?」
  看來高歡不久前給他的外號,他已經自己用上了,大約是怕其他江湖上朋友不知道,每次自報姓名時,都要說出來。只是他倒還頗有自知之明,在「專諸」之前只敢加了個「小」字。
  他一落下來,肥肥的肚子便抖幾下,也真奇怪他怎麼能跳那麼高。
  紅衣姑娘冷冷道:「巴東三,你少往自己那張屁股臉上貼金紙。什麼『小專諸』『大專諸』的,你配麼?要依姑奶奶看,你還是叫你的『賊屠巴東三』吧!那麼貼切!」
  看來這紅衣姑娘對巴東三知道得還挺清楚。
  高陽酒徒來興趣了。
  巴東三一怔,也忘了發火了,旋即滿意地笑起來:
  「哈哈,看來我巴東三的名氣越來越大了,竟連你都知道了。」
  「姑奶奶只知道『賊屠』巴東三,可從沒聽說過甚麼『小專諸』。」紅衣姑娘專往痛處戳。
  「好男不跟女鬥」這句話是有極大極深的道理的,可惜巴東三不明白這個道理。
  如果一個男人和女人打架,打贏了別人誰也不會說你厲害,要輸了那可就慘噗!
  如果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吵架,那麼鐵定是他輸。
  巴東三怒道;「老子改字號了。」
  「恭喜,恭喜。巴屠子,幹嗎不發個江湖帖子?」紅衣姑娘調侃地撇撇嘴道:「那多風光啊?!」
  巴東三氣得一跺腳,大肚子顫了好幾下:「這是朋友們送的,又不是我要自封的。你知道個屁!」
  紅衣姑娘也不和他生氣,還是冷言冷語的:『「哦——
  你那個朋友是難呀?只怕也和你是一樣的貨色吧!你送他一個『賽荊軻』。『壓漸離』什麼的,他也回送你一個。你巴東三憑什麼自稱『專諸』?沒的侮辱了古人的名聲,讓人家死了上千年了還不得安生!」
  巴東三「嗷」地蹦了起來:「那人我原來根本不認識?」
  很明顯,巴東三已經氣餒了。
  高陽酒徒實在看不過了.直著嗓子叫了起來:「姑娘,你就別再挪榆人家巴東三了,人家好歹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哩!
  『小專諸』這個外號呢,倒確然是個道上朋友送的。那人武功奇高,好像不在老夫之下哩!」
  紅衣姑娘抬起頭,不屑地笑了笑:「不在你之下,武功就是奇高了?你也太愛吹牛了。」
  眾人都哄笑起來。
  這回連高陽酒徒也火了:「我說姑娘,你是吃錯了藥還是怎的?我老人家不過是想圓個場,又沒得罪你,你怎麼連老子也罵上去了!東三,跟這種臭娘們有什麼好吵的?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上來喝酒,別理她。」
  紅衣姑娘冷笑道;「巴東三,你想上去喝酒嗎?那好,就看你能不能走得了。」
  巴東三氣道:「老子要走不了,腦袋輸給……」
  酒徒急了:「喂,輸給我好了!我不會真要的,你要真輸給她了,可不就沒命了?」
  巴東三氣急敗壞:「老子要是連她都勝不了,還活著幹什麼?找塊豆腐一頭碰死算了。」
  話音剛落,巴東山的身子已經躍起了丈餘,逕直向高陽酒徒現身的窗口飛了過去。
  眾人都嚇了一跳。
  沒有人真見過飛來飛去的功夫,這回他們見到了,而且是個大胖子在飛。
  紅衣姑娘一閃身,也撲了上去,但已經晚了半刻,眼看巴東三便要進窗戶了。
  紅衣姑娘輕叱一聲,右手扔了一揚。
  巴東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身子一閃,又高了半丈,頭下腳上地向窗口鑽去。
  眼看巴東三身子大半已經進了窗戶,馬上就要勝了。
  高陽酒徒剛叫出一聲「好」,巴東三卻又驚呼一聲,身子飛快地退了出去。
  巴東三隻覺得腳脖子上被人繫了點什麼東西,根本沒法掙脫,想罵了一句「他媽的」,便已經被慣在了地上,好在他功夫了得,輕輕一滑,已將撞擊力消去,剛順勢躍起,足踝上又是一緊,仰天翻倒。
  高陽酒徒訝然望望他腳上,卻沒有發現任何繩索一類的東西。
  巴東山也驚呆了。他還是平生第一次被人捉弄得這麼下不來台。
  對方只是個姑娘,身邊又有這許多人在笑話他。你叫他那張臉往哪兒放?
  高陽酒徒手一搭窗根,輕飄飄地落到巴東三身邊:
  「姑娘,殺人不過頭點地。我代東三認輸了。」
  這簡直更是火上澆油。
  巴東三嗷地一聲叫道:「我沒有輸,是她使詭計!」
  紅衣姑娘不屑地道:「咱們只說你進不進得窗戶,可沒說有什麼武器不能用的。巴東三,你連認錯的勇氣都沒有麼?」
  巴東三張口結舌,蔫了。
  關嘯的歌聲響了起來,歌詞卻是這麼幾句:「屠夫巴東三,可笑不自量,自名為專諸,敗於大姑娘。關嘯來救駕,只怕也夠嗆。還是認個輸,萬事好商量。」
  紅衣姑娘的嘴角漾起一絲微笑,顯得十分得意。想想也是,關嘯和巴東三二人都是名震江湖、不可一世的高手,高陽酒徒更是前輩異人,卻都讓自己給收拾得服帖了,她能不得意麼?
  當然她也知道,若然真打起來,她可不一定能勝過巴東三。但不管怎麼說,現在是她勝了。
  關嘯笑嘻嘻地分開人群,走到紅衣姑娘面前,深深一揖:「楊姑娘你好。在下關嘯,久仰楊姑娘『冰蠶索』的威名,不過在下一時忘了告誡東三兄弟,以致冒犯了芳駕,實在開罪不小。姑娘放他一馬,日後關某和東三兄弟甘作姑娘馬前卒,定然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戰之能勝!」
  巴東三的臉一下由紅彤變得灰綠,高陽酒徒也怔住了。
  他們都沒料到那姑娘竟然是近年來橫行西域、大漠,俠名極盛的巾幗奇俠「冰蠶索」楊雪。
  楊雪的武功家數極其詭異,尤其那條由天山冰蠶絲編成的冰蠶索,更是令無數高手膽寒,傷在她手下的成名人物實在是太多了。
  巴東三沒有丟掉性命,可算十分幸運。
  紅衣姑娘也很吃驚,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個關嘯竟然能認出自己來。
  「你認識本姑娘就好!看在你和黑老頭求情的分上,本姑娘今兒就不再追究了。巴東三,是你冒犯我再先,我如此罰你,你服不服氣?」
  「服了服了,楊姑奶奶,巴東三徹底服了。」巴東三好漢不吃眼前虧,「冰蠶索」還在他腿上呢!
  楊雪抖抖右手,巴東三腿上一鬆,跳了起來,搶過去就是一個肥喏:「多謝多謝!」
  楊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高陽酒徒連忙道;「楊姑娘若不嫌我們三人粗鄙,何不上樓飲幾盅?算東三給您賠禮。」
  巴東三點頭哈腰,連聲道:「不錯、不錯。應該的,應該的。」
  關嘯湊近楊雪,壓低聲音笑道:「以楊姑娘的威望,沒事不會逛京城玩吧?」
  楊雪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怎麼?這京城是你們的地盤,我不能來?」
  巴東三連連點頭:「能來,能來!」
  楊雪一揚臉兒,傲然道:「天下還沒有我楊雪不能去的地方!」
  巴東三馬上附和:「當然、當然!老關他是粗人,說話不知道拐彎,楊姑娘您可千萬別跟他生氣。不說別的,您要是氣壞了身子,多不值呀?」
  這回連楊雪也忍不住笑了:「嗯,聽你這幾句話,倒還挺『細生』的。」
  巴東三鬧了個大紅臉:「不敢,不敢。」
  關嘯道:「我的意思是說,楊姑娘這回來京城,要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找幾個跑腿的,儘管找我們幾個好了。!』楊雪深深看了他一眼,旋即微微一笑:「我先謝謝了。」
  黑明延手道:「楊姑娘,請,請進。」
  三個大男人,歡天喜地地將一個妙齡女郎請上了樓。
  按說江湖上極少有什麼人能讓這三個大男人如此恭敬的。他們這麼做,不僅令人皺眉,而且令人生疑。
  話又說回來,男人嘛,不都「英雄難過美人關」嗎?
  楊雪雖說並非國色天香,畢竟也還是長得很不錯的,又正如花似玉的年紀。這三個大男人圍著她打轉,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紫陽洞的人就住在對面客棧裡,剛才的事他們看得很清楚。
  他們自然也要議論幾句。
  無心夫婦一向是「惜言」的人,副洞主自重身份,輕易也不議論別人。肯議論別人的人,就只有關護衛和天風道人了。
  關護衛啐了一口道:「他媽的!這三個王八蛋沒安好心!」
  天風道人光頭穿著身道袍,看起來十分滑稽。他聽關山說這種話,馬上就刺了一句:「怎麼著?小關,吃醋了?」
  天風道人自前夜遭受奇恥大辱之後,自己忽然地有一種灑脫的感覺,一改往日諂媚的習性,說話總是帶著刺。
  比方說,他以前絕對不敢稱關山為「小關」,也不敢和關山叫板,但他現在就敢。
  這也許是所謂的「破罐破摔」吧!
  反正現在對天風道人來說,世上已沒有什麼事能值得他去注意了。這種「遊戲風塵」的自我感覺使他覺得自己活得蠻自在的。
  關山怎麼肯受這種人的氣?他立刻就發作了:「我吃醋?這種騷娘們,除了你們這些出家人拿著當寶貝,誰稀罕呢?」
  天風道人馬上轉過頭來朝副洞主笑道:「你聽聽,小關是怎麼說我們的。」
  老道姑的臉已鐵青,聲音也冷森森的:「都這種時候了,你們還有閒情說這些!」
  關山已有些後悔失言,打住了話頭。不管怎麼說,他也只是個護衛,和副洞主較勁是比較吃虧的。
  天風道人卻笑道:「傅珍,這麼說就太出格了吧?」
  老道姑俗名「傅珍」,知道的人並不多。天風道人現在直呼其俗名,實在可以說是無禮到了極點,也「灑脫」
  到了極點。
  老道姑憤怒得臉上肌肉不住地抽搐,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天風道人怡然道:「楊雪是什麼人,別人不知道,我們還不清楚?她這回既然那麼賣力從天山道上趕來京城,誰敢說不是為了奪玄鐵?如果她真和黑明他們三個聯手,誰敢說不是一支勁軍?小關你說是不是?」
  關山不理他。
  天風道人拍拍關山肩頭,笑嘻嘻地道:「我看得出,你真想操那個騷娘們……」
  關山忍無可忍,轉頭怒喝道:「放肆!」
  天風道人也衝他大吼道:「你他媽的也敢跟老子大呼小叫的!你算什麼?你不過是靠舔洞主屁股爬上來的。老子是靠力戰拼上來的!你不過是個小小的護衛,老子是本洞的內堂主,老子管你,天經地義!」
  關山已准奮拔刀。
  無心夫婦只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老道姑只得親自出馬。她的身法鬼魁般地迅捷詭異。
  眨眼間,關山和天風道人都被她重重扇了一個耳光,而且都被她點了穴道。
  老道姑收手,森然道:「等洞主來了,我一定據實稟報你們的所作所為。你們就等著受洞規處置吧!」
  楊雪的臉已泛起了鮮艷的暈紅。她的酒量實在不像傳說中的那麼好,才五六杯酒就讓她星眸迷離,前仰後合了。
  不過她的神智似乎還挺清醒,說話口齒也還相當清楚:
  「巴東三,你這『小專諸』的綽號,倒挺美的哪!比你原先的萬兒強多了。」
  巴東三嘿嘿笑道:」那是承蒙朋友們抬愛,嘿嘿,抬愛。」
  楊雪道:「送你這新萬兒的朋友是誰呀?你給他什麼好處了,他這麼抬舉你?」
  巴東三叫起了撞天屈:「活天冤枉!我老巴再不濟,也不會拿錢買『萬兒』吧?說真的,那人我以前根本就不認得。他是個叫化子,當然也可能不是個叫化子,只是假扮的。楊姑娘你也清楚,這些日子京城裡武林道上朋友多,人也雜得很,嘿嘿…·」
  關嘯道:「那化子姓高,自稱『高歡』,年紀好像也就二十多。」
  「高歡?」
  楊雪喃喃道:「怎麼沒聽說過呀?是不是中原道上後起的新秀啊?」
  關嘯搖頭:「那倒不是。不過他要真想出名,好像也不是什麼難事。」
  巴東三拍案叫道:「我跟你講啊,這高歡還真的有兩把刷子。別的不提,我也不清楚,可他那手『腹語術』玩得可真夠地道的,敢說天下找不出第二個能玩成那樣!」
  楊雪突然跳了起來,帶得桌椅亂搖、杯傾盞碎:「腹語術?!」
  楊雪的反應如此強烈,她臉上的震驚和恨意是如此明顯,實在出乎三個大男人的意料。
  半晌,楊雪才慢慢坐回椅中,用盡量平靜的語氣問道:「他的相貌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關嘯看著巴東三,巴東三看著黑明,黑明又去看關嘯。
  他們都說「不知道」。
  楊雪森然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巴東三苦著臉道:「剛開始的時候,他一身叫化子打扮,蓬頭垢臉的,鬍子足有半尺長,我們也難看清楚他本來的相貌。後來下了一場雨,他臉上倒是沖乾淨了,頭髮又塔下來遮住了臉。這也不能怪我們是不是?」
  楊雪居然點了點頭,認可了巴東三的解釋。
  關嘯忽然道:「不過他個子倒是不高,大概是六尺差一點的樣子。」
  巴東王鼓掌道:「對了!他的嗓子真叫棒,歌唱得棒極了。」
  楊雪眼中閃過一絲極冷的寒光:「而且他最愛唱古詩,對不對?」
  巴東三道:「不錯。」
  楊雪緩緩道:「他一定唱了左太沖的那首『荊軻飲燕市』,對不對?」
  巴東三他們都愕然不知所對。這太絕了,她競猜得這麼準,就好像她當時也在場似的。
  楊雪站起身,低沉地道:「他現在在哪裡?」
  關嘯搖頭,巴東三也搖頭。
  黑明慢吞吞地道:「具體在哪裡我也不清楚。但我聽說這幾天有幾個人找過他,也不知找到沒有。我聽說是找到了。」
  「是誰在找他?」
  黑明道:「崆峒劍派的天風道人、江南的鐵琴居士、無心夫婦。」
  他摸摸耳朵,苦笑道:「我聽說他們都吃了敗仗,而且敗得相當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