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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刺客的組織

  宋捉鬼絕不相信。
  他對高大小姐說:「小鄭這王八蛋最會玩這種障眼法,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
  高大小姐不吭聲,淚流得更急。
  宋捉鬼瞪眼吼了起來:「哭什麼?」
  可他自己的聲音也已岔了。
  他突然拔出桃木劍,狂怒地亂砍亂劈起來:
  「這裡面有鬼!有鬼!」
  花深深聽到這個消息,臉一下變得雪白雪白。
  但她沒有流淚,也不肯說話。
  除了臉色發白之外,她幾乎一點表示也沒有。
  孫老太君怕她一時想不開尋短見,特地搬來和她一起住,而且嚴令花老祖等人不許進來打擾。
  花老祖雖然也陪了幾滴淚水,說了幾句哀悼英雄的話,心裡卻著實鬆了口氣。
  他一直不承認鄭願這個女婿,而江湖上也幾乎沒外人知道花深深已懷上了鄭願的孩子。
  花家已太平。
  阿福夫婦暗自流淚,他們之所以還「賴」在花家未走,就因為他們已下定決心,要畢生照顧好鄭願這位「拜弟」的遺腹子。
  朱爭已經老了,連悲傷都沒心情了。
  他很平靜。
  他對若若說:「人生真是難說得很,我已經七十多歲了,居然還在吃飯,他才二十多一點,就先去了。」
  若若沒理他,扭頭走了。
  若若也很平靜,靜室獨處時,她甚至還不時露出微笑。
  很得意的微笑。
  而無獨有偶,朱爭晚上熄燈後,也是一個人躺在床上微笑。
  秦中來蒼老了許多。
  消息是瞞不住的,紅石榴、阿英和小竹都聽到了噩耗,君子廬中,頓時哀聲動天地。
  秦中來聽著她們的哭聲,看著她們身上雪白的孝服,默默地打自己的譜。
  他居然還有心思打譜!
  南小仙的反應先是吃驚,然後是皺眉苦思,然後是搖頭,然後是歎氣。
  最後是展眉微笑。
  呂傾城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
  然後他就開始高興,在心裡高興,表面上,他還很沉痛地陪金蝶流了幾滴淚。
  他實在想馬上衝出去,找家酒店,痛痛快快喝個一醉方休。
  他可以透口氣了。
  吳枕霞整整哭了一個夜晚。
  鄭願是她第一個願以身相許的男人,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推一可以完全信賴的男人。
  若不是孟臨軒…··
  吳枕霞捶床大慟,結果是孟臨軒遭了殃,他被齊先生齊老夫子著實教訓了一頓。
  原因僅僅是吳枕霞在悲痛中大罵了他幾句而已。
  不可一世的孟臨軒,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白癡。
  濟南城裡,最開心的只有兩個人。
  其一是李濟南,孟家一垮,他李濟南已成為濟南名符其實的「首戶」。
  另一個人,就是鐵寬。
  雖然孟家倒台不是野王旗的功勞,也和他鐵寬無關,但鐵寬仍然十分得意。
  如果你有個幾十年的對頭,忽然間垮掉了,你是不是也很高興?
  蘆中人從來沒想過,自己居然也會出手救護一個江湖人。
  他本是個殺手。他只殺人。
  但當他走過阿嬌身邊時,卻再邁不動腳步了。
  血泊中的阿嬌,那麼淒艷,那麼瘦弱,那麼無奈。他的心在剎那間被震撼了。
  他殺過許多人,卻從未見過在血泊中垂死掙扎的人,他向來是一擊奏功,轉身就走,連一眼都不多看。
  不願看,不想看,也不敢看。
  可他看見了阿嬌。
  他知道這個女孩子,他聽見她在慘呼,知道她是鄭願的丫環。
  美麗、癡情的丫環,卻已被鮮血浸潤,她的少爺已被扔進了泥淖,她自己也將踏入永恆的黑暗。
  蘆中人慢慢跪下來,跪在血泊中,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起來。
  那時候天還沒有全黑。
  星星知已開始閃爍。
  那麼淒艷、那麼嬌弱、那麼無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後起的一波更驚人、驚天、驚地——
  在江湖上,有這麼一個神秘血腥的組織,它的目的是賺錢,並且用錢來控制整個武林——
  它的手段是殺人——
  它的成員都是職業刺客,是以殺人為職業的人,他們只認錢,不認人,為了錢,他們可以殺害自己的親人,可以殺死三歲的嬰兒,九十歲的老娘——
  他們殺人向來不光明正大,他們精擅暗殺、狙擊、下毒、設陷阱——
  這個神秘的組織中,有一張極其秘密的刺客排名榜——這張排名榜的首位,是一個代號為「滅殺」的超級刺客,殺人近百,無一失敗,他殺的人,大多在武林中有極高的地位、極響的名頭。
  --據可靠消息稱,這位「天殺」,有一柄犀利神奇的刀,名為「龍雀」,是古往今來武林最嗜血的九把刀之一。
  --據說這位「天殺」,就是前些天在微山湖淹死於沼澤之中的大俠鄭願。
  --這些消息悄悄在江湖上流傳著,漸漸的,有人開始為這些消息的真偽爭執不休。
  對於那些知道感恩的人來說,鄭原是「大俠客」,還是「大刺客」,他們必須辯個明白。
  雖說太史公的《利客列傳》中記載的先秦刺客忠肝義膽、光彩照人,但近世人們對「刺客」一詞,已不再尊敬。
  現在的「刺客」,是金錢的奴隸,是人類的恥辱,而「俠客」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是人類反抗邪惡精神的代表。
  鄭願究竟是刺客,還是俠客,他們當然要爭明白爭、爭清楚。
  由爭執發展為斥罵,由斥罵發展為械鬥,江湖上死於這種「爭執」中的人,已有十好幾。
  宋捉鬼也聽到了這些消息,他知道鄭願並不是職業刺客,也不可能是職業刺客。
  多年捉鬼的經驗.已將他的反應和觀察力訓練得十分敏銳,他很快察覺到,只要找到傳播這種消息的源頭,就有可能查出誰是害死鄭願的真兇,同時也極可能查清孟臨軒和高家這兩件事的主謀。
  宋捉鬼認為操縱這一切的人,一定只有一個。
  於是他決定放棄眼下搜尋高斷山的努力轉而去調查「刺客」消息的來源。
  他要找的人,居然就是夏小雨。
  蘆中人不敢完全否認這消息的真實性。
  他本人就是一名超級刺客,在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他也聽說過,列在第一位的,就是「天殺」。
  如果「天殺」真是鄭願,他絕對不會太吃驚,他和鄭願較量過一次,他知道自己殺不了鄭願。
  不僅僅因為鄭願的武功比他高出許多,也因為鄭願那種異乎尋常的觀察力和超卓的敏銳反應。
  鄭願一眼就能識破他苦心設好的騙局,充分證明鄭願對暗殺、狙擊和佈置陷阱等等刺殺技巧十分在行。
  而「俠客」講究的是光明正大地對陣,從不下黑刀,從不設陷斷。
  蘆中人剛透露出一點點這種念頭,就引來了阿嬌的激烈反應。
  阿嬌好容易揀回來的一條命,差點被他氣得丟了半條。
  阿嬌憤怒地指著他鼻尖罵道:「少爺是俠客,不是刺客!少爺絕對不是職業刺客,只有你這種卑鄙小人才是!」
  蘆中人沒敢反駁,他從內心深處,對她有一種恐懼……
  不僅僅是因為他已不能算是個男人。
  可阿嬌還在尖叫:「刺客是只認錢不認人,黑白不分,好壞不辯,俠客殺的是惡人,就算用暗殺,但殺的是惡人,不是好人!」
  蘆中人柔聲道:「你說得對,·…·我知道錯了,你別說話了好不好?傷還沒好,你不要太激動。」
  阿嬌賭氣躺回床上,緊閉雙眼,理都不理他。
  蘆中人只好苦笑。
  他救了她的命,本該是她的恩人,可看起來他簡直成了個受氣包。
  似乎他命中注定,要受她折磨似的。
  阿嬌忽然睜開眼,問道:「你叫蘆中人,你是一個很有名的刺客,對不對?」
  蘆中人想了許久,還歎了口氣,點點頭:「你是南小仙的心腹,果然知道許多事。」
  阿嬌冷冷道:「我不是南小仙的心腹,我不是從她那裡知道的。」
  蘆中人一怔,又問:「是桑笑說的?」
  阿嬌啐道;「一提起她我就噁心!你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了!……我問你,知道天殺真實身份的人,天下有幾個?」
  蘆中人臉色一下白了。
  阿嬌冷笑道:「你不敢說,是不是?」
  蘆中人囁嚅著道:「我……我可不可以……不說?」」
  阿嬌道:「不可以!」
  蘆中人閉上眼睛,垂下了腦袋,好像準備打個盹兒,但阿嬌還沒來得及發怒,他已開口了:
  「三個!」
  阿嬌瞪眼道:「三個?除了你們揚州的汪大老闆和陶二老闆,還有誰?」
  蘆中人吃了一驚,「你知道很多?」
  阿嬌冷笑不語。
  蘆中人只好歎氣:「還有一個,聽說是山西太原水晶樓的樓主宣伯機。」
  阿橋目光一凝:「宣伯機?……小鬼宣伯機?」
  蘆中人點頭,忍不住又說了一句:「你們怎麼對刺客界這麼熟悉?」
  阿嬌沒理會,顧自沉吟著,忽又問道:「天殺屬於水晶樓,還是屬於凹凸館?」
  蘆中人搖頭:「好像都不是。」
  「怎麼會呢?」
  「不知道。」
  「不知道?!他如果不屬於你們的組織,是誰給他定為第一的?他憑什麼進榜?」
  「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
  許久許久,阿嬌才輕輕歎道:「就算我再怎麼打聽,也沒用了,反正少爺也……也…··,…」
  蘆中人道;「你們少爺待你很好?」
  阿嬌泣道:『「我的命,就是少爺救的,我家的血仇,也是少爺報的。」
  蘆中人柔聲道:「快別傷心了。」
  阿嬌咬牙切齒地道:「我要為少爺報仇,誰害死了少爺,我絕不放過他!」
  蘆中人沒敢接腔,他還沒敢告訴她一件事——她的武功,已經廢了。
  他簡直怕告訴她這件事。
  自從他從血泊中將她救回後,他就忍不住怕她,怕她傷心、怕她痛苦、怕她流淚、怕她生氣。
  只要一想起她躺在血泊中的那種淒艷,那種嬌弱,那種無奈,他就會陷入可怕的絕望之中。
  在他還是個完整的男人時,他從未真心愛過某個女孩子。
  現在他真心愛上了這個女孩子,他卻已不再是個完整的男人了。
  命運,就是會如此捉弄人。
  夏小雨欣賞著自己纖美雪白的手指和塗著鳳冠花汁的長長的指甲,慢悠悠地問:「你怎麼會想起來要問我?」
  宋捉鬼冷冷道:「你應該知道為什麼?」
  夏小雨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用小手輕掩著嘴微微打了個哈欠:「美麗的女人,大多很笨,偏偏又長了個聰明模樣,我就是這樣的。」
  高大小姐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以表示自己有節制的不滿。
  若非因為宋捉鬼事先再三叮囑她莫插嘴,她只怕早就發作了。
  夏小雨瞟了她一眼,嫣然道:「這位妹妹貴姓?」
  實際上剛一開始宋捉鬼就為她們雙方介紹過了,她這麼問,擺明了是氣高大小姐。
  宋捉鬼怒道:「夏小雨!」
  夏小雨連忙摀住耳朵,苦著瞼央求道:「好了,你莫嚇我。」
  高大小姐更生氣,她看得出,宋捉鬼和夏小雨不僅是老相識,而且關係極其親密。
  她並不是在吃醋,她只不過是看不慣夏小雨那種矯揉造作的聲調體態而已。
  宋捉鬼咆哮起來:「我告訴你,你要不肯說,我讓你這快活林開不成!」
  夏小雨吃吃笑道:「哦?」
  宋捉鬼森然道:「我不是在嚇唬你。」
  夏小雨嫣然一笑,小手優美地攏了攏鬢角:「是嗎?
  我倒真想聽聽,我的黃龍大俠將怎麼對付他的小雨妹妹。」
  高大小姐臉都氣綠了——雖然她一直認為自己並不是在吃醋。
  順便提一下,高大小姐在宋捉鬼的」建議」下,洗去了滿臉厚粉。她已經好久沒塗脂抹粉過了。
  而她也開始習慣自己現在的形象了,而且她自己還十分滿意。
  現在的高大小姐,蛾眉淡掃,意態天然,居然很有點真正大美人的韻味了。
  而這一切,卻是一個「南陽村夫」教給她的。
  這世上的事情,有許多的確說不明白。
  但宋捉鬼接下來的一句話說得明白——
  「你莫忘了,我還不僅僅是宋捉鬼,也是『欽封通玄顯微真人』,也許皇帝已經不記得我了,而且也不把我當回事,但我如果上京說金陵城有座快活林,乃是反賊聚集之地,你猜皇帝會不會做出點什麼事情呢?」
  夏小雨愕然。
  如果宋捉鬼真的這麼做了,快活林將化為灰燼,她夏小雨也將成為天下通緝的「欽犯」。
  夏小雨馬上就笑了,笑彎了腰,笑出了淚,笑得直揉肚子。
  她笑,宋捉鬼不笑。
  高大小姐也不笑。
  夏小雨好半天才止住笑,歎道:「你不會這麼做的,這不符合江湖規矩,武林道義,你若真這麼做了,就會為千萬人詬罵,無疾而終。」
  宋捉鬼冷冷道:「至少我也比你晚死幾天。」
  夏小雨想了想,苦笑道:「好啦,你贏了,我認輸,——你想問天下刺客的情況?」
  「是」
  「什麼地方開始說呢?」
  『「組織。」
  「從哪個組織開始說呢?」
  「總共有幾個組織?」
  「三個。」
  「哪三個?」
  「江南、西北、西域。」
  「按這個順序說。」
  「好吧!…·,·先說江南,實際上這個組織統管的,是玉門以東,黃河以南的地域,目前該組織有職業刺客七十二人,其中,在制客排名榜上列入前十名的有五人,在三大組織實力最雄厚。」
  「就這些?」
  「就這些。」
  「再介紹西北組織。」
  「西北的組織統轄刺客三十三人,經管黃河以北、玉門以東地區的暗殺生意,在三大組織中實力最弱,收入也最少,列入排名榜前十名的,只有一人。」
  「西域呢?」
  「西域組織的地盤在玉門以西,兼管大食、波斯等地的生意,因此收入不錯,該組織僅有刺客二十一人,在前十名中,卻佔了三席。」
  「下面再說說首腦。」
  「西北組織首腦本人就是大刺客,他的綽號是『小鬼」,據說他姓宣,是個侏儒;江南組織的首腦姓汪,叫汪通,明裡是揚州勾欄凹凸館的主人;西域組織的主人姓陶,陶質,現在住在揚州。」
  『』他為什麼住在揚州?」
  「他是汪通的拜弟。」
  「好,我聽你說了半天,知道前十名刺客中有九名屬於這三個組織,那另外一名屬於誰?」
  「他是天殺,不屬於誰。」
  「為什麼?」
  「天殺的意思,就是絕殺,誰都可以殺。」
  「鄭願是不是天殺?」
  「聽說是。」
  「你也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實際上除了那三位首腦和天殺自己,也許沒有旁人知道。」
  宋捉鬼想了想,緩緩道:「我有一個想法,屬於異想天開的那種想法,需要得到你的證實。」
  夏小雨目光閃爍不定;「哦?」
  宋捉鬼沉聲道:「還有一個人。」
  夏小雨吃了一驚:「還有一個人?一個什麼人?」
  宋捉鬼道:「這三個組織的主人。」
  夏小雨驚呆,怔怔地瞪著他,張口結舌。
  宋捉鬼道:「我說這話,並不是有什麼確實的證據,我不過是想,既然存在一個天下刺客統一的排名榜,也就必然存在一個制定排名榜、並能使三個組織所有刺客心服口服的人。天殺列為第一,而又不屬於任何組織,就只有這一種解釋最合理。」
  夏小雨道:「難道……你以為天殺就是你說的這個人?」
  宋捉鬼道:「可能性不大。一個統領天下職業刺客的人,自己沒必要冒險,除非他是個殺人狂。」
  夏小雨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麼…·那麼你、你認為會是誰?」
  宋捉鬼凝視著她的眼睛,淡淡地道;「我起先懷疑是令師祖。」
  他站起身去扶高大小姐:「現在看來,我需要另外找個懷疑對象。」
  走到門口,他又站住,頓了頓。沉聲道;「我每次見到你,都會被你騙一次,這次也許又是如此,但我希望你記住,這也是最後一次。」
  「你明知道她總是騙你,為什麼還總是相信她?」
  高大小姐過了江之後,才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宋捉鬼沒有回答,而且乾脆轉過了臉。
  高大小姐很乖覺地住了口。
  她現在的確很乖,那場慘禍使她從裡到外都改變了。
  她以前只是個任性放蕩「醜丫頭」,現在卻是個滿目滄桑的「大美人」了。
  歲月可以將貞女變成蕩婦,也能將蕩婦變成貞女,可以將君子變成小人,也能將小人變成君子。
  只要歲月仍在流逝,世上的一切都可能改變。
  包括忠誠、包括信義、包括純真善良;
  也包括無恥、包括仇恨、包括卑鄙邪惡。
  宋捉鬼喃喃道:「世上有許多事情說不清,鬼都弄不明白。」
  高大小姐柔聲道:「也許弄明白就是不明白,說不清反倒比說得清好。」
  宋捉鬼看了她一眼,淡然造:「你長大了。」
  高大小姐幽幽道:「只可惜,每個長大了的人,雖未必有將來,卻一定有過去。」
  宋捉鬼訝然——這」醜丫頭」什麼時候變成個哲人了?
  他想了想,道;「過去的罪過是過去的,轉個身就看不見了,走路的人不能總是回頭看,那一定會摔跤。」
  高大小姐輕歎:「用不著回頭,只想一想過去就在身後瞪著你,路就走不穩了。」
  宋捉鬼這回想的時間更長:「…·那就不去想,去想別的事。」
  「比方說?」
  「比方說……比方說…··想想前面那棵樹還有多遠,耍走多少步才能走到。」
  宋捉鬼說完,自己先笑了。
  這是許多天來他第一次笑。
  高大小姐道:「只可惜有你在身邊,我還怎麼想別的事。」
  宋捉鬼一下笑不出來了;「什麼意思?」
  高大小姐道:「還能是什麼意思?一看見你,除了想『這個男人,真醜』之外,我還能想其它事情嗎?」
  宋捉鬼苦笑。
  高大小姐幽怨地剜了他一眼,轉開了眼睛。
  沉默。
  良久,宋捉鬼才笑道:「你在想什麼?」
  高大小姐輕輕道:「想這個男人,……真醜。」
  宋捉鬼還是沒聽出來,他只是笑,他很高興這個「醜丫頭」終於不再為過去而內疚了。
  高大小姐咬著唇,咬得狠狠的,咬出了血。
  宋捉鬼吃了一驚:「喂,喂喂,大小姐、醜丫頭,你這是幹什麼?」
  高大小姐扭過了瞼,輕輕抽泣起來:「我……我……」
  「你怎麼了?」
  「我想……我想……」
  「你想什麼?」
  「我想……這個男人,
  「真醜是不是?沒關係,我是真醜。」
  高大小姐搖搖頭:「我想……這個男人,是我醜,真醜,醜死人了。」
  宋捉鬼皺著眉頭,半晌才回過神來,終於明白高大小姐的「意思」了。
  他覺得突然,有點不知所措。
  高大小姐拚命打馬狂奔,好像迫不及待要躲開他。
  宋捉鬼的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熱浪——
  她想他!
  一個女孩子,真心誠意地想他!
  宋捉鬼鼻子有點酸,他只有拚命追趕她,攔住她,告訴她他現在的感受。
  他喜歡過許多女人,卻沒有一個女人真心誠意地喜歡過他。
  現在有了;他怎麼能不欣喜若狂,怎麼能不感激萬分呢?
  「醜死人了,醜死人了……」
  高大小姐躲進了一片茂密的柳林裡,拚命揪自己的頭髮。
  她簡直恨不能自己沒說過那句話,恨不能收回那句話不說。
  可她確實是忍不住要說。
  慘禍過後的許多日子裡,她將罪孽歸結為自己放蕩無恥,貪戀肉慾,她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幹那種事了。
  可最近幾天,她一看見宋捉鬼,就想和他做那種事,她想得要命,怎麼忍也忍不住。
  她覺得羞恥。無地自容。
  當她聽見宋捉鬼走近時,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顫聲道:「你走開,求求你,走開。…·,·」
  宋捉鬼沒有走開。
  她無助地哭了,「別理我,走開呀!嗚嗚……」
  宋捉鬼從她背後伸出手,溫柔地擁住了她,悄聲道:
  「別扯頭髮了。」
  誰能想到,我們的宋捉鬼宋大俠,說出來的居然會是這句話?
  高大小姐的心,一下就全融化了。
  她的身子,好像也隨她的心一同融化了,融進了他寬厚溫暖的懷抱裡。
  時令是炎夏,她本該很熱才是,可她為什麼「冷」得直哆嗦呢?
  她很少害羞過,除了剛開始「享受」男人時曾有過幾次張皇外,她對男女之間的事已看得很透。
  可現在她害羞得要命,他的大手撫摸她時,她簡直無地自容。
  「別……別碰我,我……就因為……就因為我,我家裡…·家裡…·,求求你,讓我走,讓我一個人…·自生自滅,」
  宋捉鬼柔聲道:「那不是你的過錯,就算是,錯也錯過了,如果讓你一個人自生自滅,你的頭髮用不了三天,就會被你全部扯光。」
  「那就……那就讓我去··,…去當姑子,去…··,去……當宋捉鬼用渾厚深沉的語氣說;「你不能。你不能任那些為非作歹的人逍遙自在,你應該報仇,把那些鬼揪出來。」
  他抬起她下顎,逼視著她的眼睛,沉聲道:「遁世之人,是為求心安、你如果遁入空門,你會心安嗎?」
  高大小姐只是哭。
  宋捉鬼又道:「至於過失,誰沒有過失?誰在年輕時沒做過壞事、錯事、傻事?難道每個人都該遁入空門才對?」
  高大小姐拚命想低下頭去,可他的手指非常堅定。
  宋捉鬼說:「上天造人,不是讓人自甘墮落,只有每個人都奮發向上,自強不息,世間才會富裕繁榮,我說的對不對?」
  高大小姐還是不吭聲。
  宋捉鬼的聲音又溫柔了:「至於你,你已經長大了,成熟了,只是你自己還不知道而已。你的身體或許成熟得很早,但你的心靈直到現在才成熟。如果有人拿著一隻熟透了的桃子,不去吃它,反倒說這桃子原先是青的,是生的,因此不能吃,你會怎麼想?」
  高大小姐睜開淚眼,敬慕害羞地微笑著。
  宋捉鬼的聲音忽然像被什麼東西嘎住了:「回答我?」
  高大小姐吸著鼻子,可憐兮兮地說道;「我……我……我要是那個人,就……就把桃子……把桃子…·吃掉。」
  宋捉鬼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你若是那只桃子呢?」
  高大小姐道:「我……我要是桃子,就……告訴那個人,說說我……看起來是好的,其實…·。·其實壞透了。」
  「是嗎?」
  「嗯。
  「真的?」
  「嗯。」
  「那個人要不這麼想,一定要吃呢?」
  「那…·那麼,只要他不怕……路著牙,就被他……吃掉……算了。」
  宋捉鬼熱血沸騰,剛一緊手,高大小姐又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是,
  「可是什麼?」
  「如果……他真要吃,就··…」
  「就不許後悔?」
  「不是。」
  「那是什麼?」
  「要吃……就,…·一口吃,…··淨,要不……要不……剩下的還是會……變壞,
  「茹苦。」
  「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連核……帶皮全,…··都…··」
  她一個字也多說不下去了,宋捉鬼已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用焦乾的嘴唇堵住了她顫抖的、沾滿淚水血絲的唇。
  然後,他們就聽到了一聲很清脆的響聲。
  「啪!」
  他們都吃了一驚,高大小姐想掙脫他的手,可他將她箍得緊緊的:「別怕,是個小孩,放牛的小孩。」
  的確是個小放牛的,斗笠蓑衣,朝他們做個鬼臉,騎著牛笑嘻嘻地走開了。
  他們相視微笑,臉都紅得像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