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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決鬥內幕

  「鄭願!」
  「是鄭願!」
  「鄭願來了!」
  「……」
  簇擁在雨花台山頂上的人群發出了嗡嗡的巨響,許多慕名而來的人都伸長了脖頸,望著其他人翹首的方向。
  他們都想看看,除暴安良的大俠鄭願是個什麼模樣,他們或多或少會一點點武功,但絕對都算不了什麼好手。
  但他們人數多,而且他們的熱情都傾注在鄭願這一方。
  短短兩天裡,鄭願以往的事跡神奇地全都公開了。金陵人都以本城出了個鄭願而感到興奮和驕傲,他們認為,鄭願是金陵人的光榮。
  至於鄭願是否真是金陵人,他們不去想。
  輿論在如此短的時間裡造就了一個如此奪目的大英雄大俠客,豈非另人覺得不可思議?
  來看熱鬧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是為鄭願吶喊助威,其中有些人已將鄭願視為自己的恩人,他們的親人或是曾慘遭九指頭陀強暴,或是曾被江南八狼殺死。
  而這些惡人都死在鄭願刀下,他們怎麼能不感激鄭願呢?
  不知是誰叫道:「大家一起喊:大俠——鄭願——!」
  於是數千名鄭願的崇拜者發瘋般地吹呼起來:
  「大俠——鄭願」
  「鄭願——大俠——」
  這雄壯的歡呼聲震得人們熱血沸騰,而熱血沸騰起來的人們就越發瘋狂。
  前來維持秩序的楊雪樓等人已無法彈壓人們的歡呼,他們只好不作聲,面面相覷,其他為觀戰而來的武林健者,江湖豪傑們也都沉默著搖頭。
  他們從來沒見過,甚至連聽說也沒聽說過一個江湖人能得到如此的熱愛尊崇。
  有些人心裡想:「若是我能聽到別人如此向我歡呼,哪怕立時死了,也不枉來世上走一趟。」
  也有些人悲天憫人地歎息:「殺人的人居然受到英雄般的歡呼,真是可悲。」
  然而,無論他們怎麼想,也無法再想下去,那歡呼聲實在太響、太雄壯、太震撼人心了。
  連天上的圓月,似乎也被震動了。
  小季聽著狂熱的歡呼聲,看著人們激動得發狂的臉和如林的手臂,仇恨填滿了他的胸膛。
  他恨鄭願。他更恨這些歡呼的人
  「你們喊吧、叫吧、笑吧!總有一天我要殺掉鄭願,看你們朝誰歡呼,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
  歡呼聲響起時,鄭願和花深深以及阿福夫婦正準備上山。
  猛然暴發的歡呼聲,像一堵巨牆壓了過來,鄭願等人都驚呆了。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
  為什麼這麼多人會向他歡呼?
  答案只有一個——有人公開了鄭願的一切,於是鄭願已成為當之無愧的大俠,頂天立地大英雄。
  阿福顫聲道:「那份名單,看過的人只有太君和我,我早已燒了,這、這、這是…·這是…·」
  阿福嫂也嚇得張口結舌,恐懼而又無助地望著花深深。
  花深深很快鎮定下來了,盡量用平靜的聲音道:「阿福可以調查他,別人也可以調查,阿福可以開棺驗屍,別人也會這個,……我知道這是誰幹的。」
  鄭願豈會不知道這是誰的傑作?
  鄭願苦笑,歎道:「她真的是好心計,好本事。」
  先造就一個大英雄,引來一大群仇人,然後仇人將大英雄殺死,而大英雄至死都不能埋怨什麼。
  這計策難道不高明?
  就算那些仇人沒用,殺不了大英雄,但大英雄也會因連綿不斷的仇殺而煩惱,那麼,這個大英雄就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隱居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從此不再露面,要麼變得狂躁,因狂躁而逐漸發展下去,又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墮落,大英雄將漸漸消磨殺氣、英氣、銳氣,將自己的狂躁發洩在酒杯中或女人肚皮上,漸漸變成了一大酒鬼、大色鬼。這時候的大英雄,活著和死了,對你又有什麼不同?
  另一種是發狂。大英雄因狂躁、自大而發狂,變成了殺人狂,那時候,不用你動手,自然會有人殺大英雄,而你頂多不過很傷心很痛苦地歎息幾聲,說一句「我當年捧他的時候,根本沒想到他竟會是這種人。」
  這計策難道不毒辣?
  要毀掉一個大英雄,這是不是最好的辦法?
  花深深冷笑道:「我們上去。」
  她看著鄭願,面上忽然現出了一種極談極淡的微笑,她的眼中閃著堅定的亮光:
  「向你歡呼的人並沒有錯,他們向你歡呼,是因為你以前是大英雄大俠客,現在仍然是,有朝一日你不是大英雄了,他們絕對不會向你歡呼。」
  鄭願的眼睛也亮了。
  花深深又道;「我甚至還要感激她,因為是她為世人推出了一個真正的大英雄大俠客,我的鄭郎值得受這樣的歡呼崇拜。這些人,這些武功平平、甚至不會武功的人,他們歡呼崇拜的其實並不是你,而是正義、是英雄精神。」
  鄭願忍不住用雙手將她的小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在輕輕顫抖,她的手也沁出了汗水。
  阿福忽然豪笑道:「對!兄弟,挺胸走上去!」
  阿福嫂也激動得流出了淚水:「小姐的話說得對。姑爺,你不能讓這些人失望。」
  鄭願激動地望著阿福夫婦,望著自己的愛妻,忽然大笑起來:「說得好!我們一起去!」
  歡呼聲響起時,秦中來的鬥志崩潰了。
  他就在另一面山腳下,僵硬地站著,幾乎連上山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心中一片茫然。
  六年的知心朋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別人可以不清楚,他秦中來不可能不清楚,也不應該不清楚。
  鄭願和他初識時,他就為鄭願絕世的神功、正直的品德和俠骨柔腸傾倒不已,他曾私下對宋捉鬼說過:「如果天下有一位大俠,就一定是小鄭,如果有兩位,那另一位不一定是你宋捉鬼。」
  他還記得宋捉鬼瞪了他半晌,氣得直哆嗦,但沒過一會兒,又哈哈大笑,說:「那我就排到第三位。」
  他對鄭願唯一有點看不慣的,就是這小子會「勾引」
  女孩子。但事不關己,於是他認為那也無關大節,畢竟暇不掩瑜。
  事一關己,他就亂了。
  秦中來聽著山頂上雷鳴般的歡呼,心裡在痛苦地思索著往事——
  「那年冬天,在西湖湖心亭,好大好大的一場雪,我們划著小舟賞雪,高興得又喊又叫,又蹦又跳,差點沒把小舟弄翻··…。
  「那年他剛和全蝶重逢不久,快樂得要命,整天拉著我說金蝶如何如何美,如何如何動人,如何如何懂事,他甚至連他們小時候胡鬧的事都說出來了……
  「我記得曾對他說過:『真看不出這位花花大少,倒是位專情之人。』他大笑著說:『不錯,我今生非金蝶不娶,她是世上最美麗最動人的女孩子,是……』我打斷他的話說:『你以前的那些女孩子怎麼辦?』
  「他說:『我和她們只是朋友,是兄妹、姐弟,我們之間從來沒超出過這個界限。』我問他說:『我記得你在青州認識一個小名妞妞的老闆娘,在青樓中還有許多紅顏知己,她們怎麼辦?』他笑得有點尷尬,但語氣還是很誠摯,他說:『我和她們也許比逢場作戲多一份情,但那不是至情。當然也不是虛情就是了。這份情,我會銘記在心,但她們也有她們自己的生活。…··說白了,她們……
  唉,怎麼跟你說呢?——這麼說吧,我絕不會和一個純潔的女孩子作戲,就算她想,我也不會。這不僅是一份情,也是一份責任。無可推卸的責任。』他是這麼說的,就是這麼說的,當時他還剛認識紅石榴不久,也許他已經察覺到某些東西了。
  「我笑著說:『要是你在一個你自己不能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時候——比方說,誤吃媚藥、醉酒——玷污了一個女孩子,你也會負這份責任?』說完我自己臉先紅了,然後他就裝著很吃驚的樣子瞪著我,說:『君子,我真懷疑你是不是真君子,真正的君子怎麼會有這麼……香艷的想法?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絕對負責。』言猶在耳,我怎麼就不能相信他這一回呢?
  「我記得那天我逼問得很死,似乎早就預料到後來會發生的事,我說:『我知道你小子十句話裡難得有幾句真的,這次只怕是胡說。』他歎了口氣,苦笑著說道:『君子,我們是不是朋友?』我說:『當然是!』他又問:『我常騙老宋,是不是?』我笑,說:『不錯,老宋按說也是個明白人,一看見你他就糊徐。』他笑得更苦,說:『那你再想想,我騙過你沒有?』他以前真的沒有騙過我,一次也沒有。
  「他說:『朋友相交,貴在知心。你是志誠君子,我也必須努力以志誠君子的一面面對你,否則我們很難相處下去。非禮勿動,我肯定做不到,但在你面前不說假話,卻是我一直告誡自己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雖在笑著,但神情十分莊重。那天我很感動……」
  秦中來想到這裡,心裡的茫然減少了,痛苦卻更濃了:「他也許真的沒有騙我,連宋捉鬼這種嫉惡如仇的人都證實他說的是真的,我本該相信的,我的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我都不相信,我還相信誰呢?」
  這一念頭地以前也轉過,但偶一觸及,又強迫自已轉開了。只要一看到紅石榴,他的心就亂成一團糟,就會痛恨鄭願。
  山頂上的歡呼如佛門獅子吼,震醒了他混飩的靈智,他這才發現,他這幾個月來,已在危險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很遠很遠。
  還能不能回頭?
  能不能?
  他沒有去觀戰,他不是個喜歡看人決鬥的人,他甚至認為決鬥是愚蠢的。
  只有白癡才會面對面站在一起,你一刀我一劍地比劃。
  他從潛伏了一下午的一間陰暗骯髒的破柴房裡悄悄溜了出來。走到巷子裡,抻抻衣裳,撣撣灰土,然後慢悠悠地朝紫雪軒方向走去。
  他不急。
  要想吃熱豆腐腦兒,你就不能急,殺人也是這個道理。
  今天晚上,他要殺掉鄭願,一文錢報酬都沒有,但他心甘情願。
  在此之前,他已殺過十三個人。最高的一筆酬金是九千兩銀子,最低的一筆也有五千兩。
  他是一名職業刺客,以殺人為業。
  他在刺客圈中已相當著名,他的酬金之高,在天下刺客排名榜上,高踞第六位,他相信自己的排名還會再往上升一升。
  他才二十歲,他的巔峰時代還沒有到來。
  今晚的刺殺,沒有僱主。他殺鄭願,是為了替父報仇。
  如果一個人殺自己的殺父仇人時還要找個僱主出錢,那就太沒人味兒了。
  蘆中人早已將紫雪軒大門的地勢勘察過了,連一塊小石頭,一片雜草都沒放過。
  有些東西看起來不起眼,但一旦刺殺開始,就很有可能是致命的障礙。
  ——你在前衝時,腳下忽然踩著塊小石子兒,就那麼一點點的不如意的感覺,就可能使你的劍慢了一剎那,或是慢了一點點。
  ——你乘亂逃脫時,剛欲騰身,腳下恰有塊果皮,使你滑了一下,或有一絲亂草,使你縱躍時著力不夠,你就很可能被「留下」。
  認真勘察現場,是成為二流刺客必備的素質和能力。
  而能不被人注意地完成這一過程,就可算是一流的刺客了。
  蘆中人是超級刺客,他堅韌的毅力、準確的刺殺部位、精確的計算和出色地把握機會的能力以及逃脫能力,使他十三次刺殺,都高奏凱歌。
  他並沒有狂妄到認為自己這一次也必然成功的地步。
  所以他對逃脫方式及路線作了最精確的計算,這次不成,還有下次,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不是刺殺,而是復仇,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恨。
  紫雪軒對面的那家酒樓仍在開業,想必老闆也想趁今晚熱鬧多做點生意。
  現在很冷清,但一會兒就會熱鬧的。等到鄭願被如癡如狂的崇拜者擁到紫雪軒時,酒樓生意一定好得出奇。
  蘆中人踱進了酒樓。
  「秦中來!」
  「秦中來來了!」
  「是他,沒錯兒!八方君子秦中來!」
  有一些人看見了緩緩走上坡的秦中來,低聲議論著,但他們的議論聲連他們自己都聽不見。
  歡呼聲響徹雲天——鄭願到山頂了。
  鄭願微笑著,朝那些歡呼的人們揮著手,於是歡呼聲更熱烈了。
  花深深緊緊偎在他身邊,她的眼中也閃出了淚花,她被感動了。
  連阿福夫婦也覺得很自豪很驕傲。
  至於盛名之下,會有什麼災難到來,他們似乎早已忘了。
  秦中來還在一步一步緩緩往下走,皎潔白月光下,他雪白的飽子在夜風中飄動,他就像是個大漠裡獨行的朝聖者,孤獨、寂寞,而又虔誠。
  他的臉,也和他的衣衫一樣白,他的眼睛也和天上的月亮一樣明亮。
  秦中來「君子廬」裡,已然沒半點君子味道,僕人們竊竊私語,穩婆僕婦們忙得腳不沾地,紅石榴的嘶叫聲割裂人心。
  「鄭願你個沒良心的!——啊——啊——…『··挨子刀的鄭願,你不得好死……嗷——」
  她的陣痛已加劇,她已痛得幾乎昏迷,面容已被眼淚鼻涕和汗水弄得一塌糊塗。
  「鄭願——你害了我——」
  「你這王八操的!你這畜生!
  她連平素最粗魯的男人、潑婦都罵不出口的話都喊了出來。
  她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鄭願走上山頂時,一直坐著的金陵武林人物不約而同地一齊站了起來。
  這些人鄭願大半認識。
  以前他們不知道鄭願真面目時,他們都很瞧不起這個在女人堆裡打滾的花花大少。
  鄭願衝他們很客氣地抱拳點頭、微笑,當他看見一隻有黑斑的鼻子時,忍不住怔了一下。
  楊雪樓踏前一步,微笑道:「一別經月,閣下無恙否?」
  歡呼聲雖大,但這句話談談說來,山頂上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份內力修為已足以使眾高手驚心,使歡呼聲稍息。
  人們都想看看,誰這麼有福氣,不僅認識鄭大俠,還能跟鄭大俠說上話。
  鄭願啊了一聲,連忙上前,深深一揖:「閣下大德,在下夫妻等沒齒難忘。」
  楊雪樓連忙還禮,一揖到地:「小楊哥客氣,在下青鼻子亦深為當日魯莽漸愧。」
  花深深等人也認出他來了,都趕著見禮,忙得楊雪樓手足失措。
  綠林盟這回是掙足了面子,刑堂堂主楊雪樓更為金陵人刮目相看。
  小季是第一次見到鄭願,奇怪的是他沒有太激動,他盯著鄭願,記牢了鄭願的身材、相貌。舉止間的習慣動作及聲音。然後就轉開了眼睛。
  小季的血「轟」他一聲一下全湧到頭上來了。
  他看見了花深深。
  月光下的花深深,美得恍若仙子,她那美麗而又冷漠的瞼兒讓小季口乾季燥。
  「如果她要開顏一笑,該有多美呢?」
  但他很快感到了羞怒,對自己的羞怒:「她是鄭願的老婆,是你的仇人!你的父親、伯父、叔父就是因為想強xx她才被鄭願殺掉的,你不能認為她美!」
  恰在這個時候,小季看見,鄭願和花深深相視微微一笑,花深深笑得極淡,幾乎看不清,但鄭願臉上的笑意和愛憐之情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念頭在小季心中飛快地形成:「要殺鄭願,必須充分利用花深深,若能先將姓花的小美人抓到手,就可以令鄭願心神大亂。」
  然後,小季就開始算計花深深,在他心中,他已將花深深強xx一百次了。
  他的父輩未完成的心願,該由他來完成。
  如果他完成不了,他的父親、伯父和叔父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甘心。
  小季在心中強xx花深深時,蘆中人已走上樓,揀了中午坐的位置坐下,慇勤的老闆和小二為這惟一的客人端來了好酒好萊。
  蘆中人忍不住問小二:「小二哥,中午那個老婆婆後來沒惹麻煩吧?」
  小二嘻嘻道:「她敢!」
  蘆中人臉一沉,冷笑道:「你們把她怎麼了?」
  小二呆住,臉頓時通紅,支支吾吾道:「也…·也沒怎麼,也沒怎麼,嘿嘿。」
  蘆中人道:「你們欺負她了?」
  小二苦笑道:「我們被她欺負了。一人一個老大的耳刮子,打得我耳朵裡現在還嗡嗡響。」
  蘆中人忍不住笑了:「你們欺她年老,可沒想到她是個會家子吧?」
  小二苦笑連天。
  蘆中人道:「她以前來過嗎?」
  小二想了想:「一次也沒來過。」
  蘆中人又問:「她還說了些什麼?」
  小二又開始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被迫道:「她說,你今晚三更還會來喝酒。」
  蘆中人極力控制住自己,告誡自己干萬不要驚慌失措,不要顯露出震驚的神色。
  他做到了,他右手端著一杯酒,手未顫,酒亦未晃動。
  他對自己很滿意,對今晚的行動很不滿意。
  如果那老婆婆知道他今晚三更會來,那麼就說明她已知道他會在鄭願凱旋時下手,那麼他今晚就已無法行動。
  他的計劃已盡被旁人知悉,在這種情況下,他無法定下心來,他如果強行下手,只是自尋死路,自投羅網。
  蘆中人十分懊惱,像今晚這樣的好機會十分難得,讓這樣的機會白白溜走,簡直是對蒼天的不敬。
  但旁邊有一雙眼睛,笑瞇瞇地注視著:『「你去進行一次已並不太秘密的刺殺行動,你還怎麼可能行動呢?」
  產中人恨透了那個老婆婆。
  他忽然盯著小二,陰森森地道:「我要問你一些問題,我希望你說實話。」
  他滿以為小二會裝出一副受驚的模樣來,沒想到小二居然解下圍裙,漫不在乎地在他對面凳子上坐了下來,略帶嘲諷地看著他,微笑道;「你問。」
  蘆中人冷冷道:「我早已看出你是個會家子,功夫練得很不錯。」
  小二做了個鬼臉:「馬馬虎虎,湊合著還能擺幾下把式。」
  蘆中人道:「我也早就看出你認識那個老婆婆。」
  小二居然歎了口氣,老氣橫秋地道:「沒辦法,誰叫她把我從小養到大呢?」
  蘆中人緩緩道:「她是誰?」
  小二道;「是我乾媽。」
  蘆中人道:』『哦!你乾媽是誰?」
  小二道:「我乾爹的結髮妻子,我干兄弟的媽。」
  蘆中人道:「你好像並不怕我?」
  小二點點頭:「一點不錯。」
  「為什麼?」
  「因為你現在已不可怕。」
  「哦?」
  「刺客最可怕的時候,是沒有人知道他的時候,一旦他身份暴露,他就會變得連乞丐都不如。」
  「你是在威脅我?」
  「是我乾媽在威脅你。」
  「你乾媽是誰?」
  「你知道我不會告訴你。」
  「你馬上會說出來的。」
  小二笑了,搖搖頭,很憐憫似地道:「凹凸館第三面金牌,天下排名第六的蘆中人大刺客居然這麼魯莽;實在令人吃驚。」
  蘆中人再一次告誡自己要沉住氣:「你們什麼都知道,真讓我吃驚。」
  小二淡然一笑道:「我乾媽是這一行當的老祖宗,你們汪大老闆、陶二老闆只配給她老人家提鞋」
  蘆中人很快捕捉到了小二話中的要害部分,小二終於還是說出了地的「乾媽」是誰。
  在金陵能稱得上是刺客界老祖宗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桑笑,昔年的天字第一號大刺客。
  但蘆中人沒有讓小二有機會彌補漏洞,連忙問道:
  「你們為什麼要插手這件事?」
  小二冷冷道:「因為他不是你殺得的了。」
  蘆中人怒氣漸生:「可我一定要殺他。」
  小二道:「可以。但請不要在金陵下手,這讓我乾媽很難做人。」
  蘆中人想了想,忍氣吞聲是上策,只得苦笑道:「我以後再找機會。」
  他站起身,通視著小二,冷冷道:「刺客的規矩,也許你很明白,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你、你乾媽、你乾爹、你干兄弟、你的子孫八代,都將是我報復的對象。」
  小二似乎也被他惡毒的阻咒驚咒了,怔怔地瞪著他,一時間忘了說話。
  秦中來往山上走的時候,宋捉鬼也正往雨花台方向狂奔。
  宋捉鬼一面在屋頂上飛騰,一面還要騰出空來穿衣裳。
  他實在愛極了夏小雨,也恨透了夏小雨。
  他每次見到夏小雨,就將以前她對他的種種冷酷毒辣都忘記了,只記得的她的可愛、她的美麗和她的胴體。
  他每次都是傷透了心才離開了她。
  也許這就是緣份,就是他的命。
  夏小雨將宋捉鬼請到華美的住所裡,攜著他的手進了一間很漂亮很迷人的房間。
  靠西的一面有窗戶,窗外夕暉淡淡,花團錦簇,嫵媚動人。
  語笑嫣然的夏小雨更動人。
  她用很嬌軟的聲音說:「這是一間開著窗戶的房間,月兒早已升起,待會兒你可以從地上的光線算時間,免得你要抱怨我誤了你的正事。」
  宋捉鬼本來一直就在擔心這件事,聽她這一說,這才稍稍放心。
  更小雨瞟著他,又道:「我已遣開了所有的人,不信你自己可以用你『坐照神功』聽一聽,免得你又說乘你興奮時算計你,而且我的手下也沒人敢看見我光身子。
  宋捉鬼已有六成放心。
  夏小雨嬌聲道:「你最好檢查一下房間裡的一切,免得你又總懷疑什麼地方有機關。」
  這房間裡除了厚厚的柔軟的豹皮地毯,什麼也沒有。
  宋捉鬼已有八成放心。
  夏小雨道:「為了怕你疑心,我們不吃飯,什麼都不沾。」
  宋捉鬼這回已有十成放心了。
  然而夏小雨還有絕的,她居然自點了兩處穴道,媚笑道:「說不定你又怕我乘你不備點你大道,我先自封功力。」
  宋捉鬼紅著臉怒道:「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他已放了一百二十個心。
  夏小雨吃吃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最喜歡在身上抹些不能碰的東西。所以,為了使你徹底放心,請你仔細檢查一遍,什麼地方都不要放過。」
  宋捉鬼當然要「檢查」。
  他檢查得非常非常仔細,而且反覆檢查,非常有耐心。
  夏小雨今夜格外嬌婉柔馴,她顫動得像沾滿晨露的鮮花,柔軟得像條雪白的大蛇。
  她潔白的胴體在斑調的豹皮地毯上顯得格外動人。
  宋捉鬼就在她的輕顫扭動中越陷越深,被她顫聲柔氣的呻吟迷得忘記了一切,只想一心一意征服她,顯示他的強健和耐力,然後討好她,使她百分之一百地滿意。
  決鬥的事情,被忘到爪窪國裡去了。
  就好像他風塵僕僕,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從准陰到金陵,就是為了和她肉搏一陣似的。
  等到他隱隱覺得有點不對頭的時候,他聽到了極遠極遠處的歡呼聲。
  「決鬥!」
  「他媽的!」宋捉鬼怒罵一聲,掙開她收緊的四肢,抓起地上的衣裳就跑。
  他一直跑出很遠,還能聽到夏小雨那富有魅力的媚笑聲。
  他又一次被她騙慘了。
  秦中來終於走上山頂時,歡呼的人群一下靜寂,如一飄冷水倒進了沸湯中。
  直到此刻,一個原先不被人重視的問題才忽然變得重要了——秦中來為什麼要挑戰鄭願?
  鄭願是位大英雄,是不世出的大俠客,他的英雄事跡,俠義壯舉似乎已是不爭的事實。
  秦中來是金陵人素來敬仰的志誠君子,端方嚴謹,大仁大義,他就像一輪皎潔的明月,純淨而且溫柔。
  他們為什麼要決鬥?
  眾人的目光落在秦中來的雪白衣袍、雪白的臉上。
  秦中來的眼睛,明亮如天上的明白。
  很顯然,秦中來認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向鄭願挑戰,那麼,他是不是真的握有什麼確鑿的證據證明鄭願並非英雄呢?
  要知道,這位君子可是位難得一怒的人。
  眾人的熱情更加高漲,但決心為鄭願吶喊助威的人已不多了。
  人們希望看的是決鬥,是精妙的搏殺,是流血。
  當然也有生死、勝負。
  鄭願靜靜地負手而立,秦中來緩緩而行。
  終於,秦中來走到了他面前,站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
  五尺,對於高手來說,簡直跟沒有距離差不多,一揮手間,這五尺就將消失。
  秦中來認認真真地作了一揖,道:「小弟來遲一步,請鄭兄海涵。」
  鄭願也很認真地還了一禮:「小弟也是剛到。」
  然後秦中來又垂著眼睛朝花深深施禮:「小弟秦中來,見過嫂夫人。」
  花深深道:』『秦兄不必客氣。」
  她的神情很冷,聲音更冷。
  秦中來道:「請鄭兄和嫂夫人移足敝廬說話。」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極低,除了鄭願、花深深和阿福夫婦外,沒有誰聽得清。
  鄭願苦笑,也低聲道:「我也覺得人太多了點,說話不方便,要請秦兄見諒的是,我沒料到這裡會有這麼多人。」
  秦中來道:「小弟也未料到,這是怎麼回事?」
  花深深冷冷道:「有人要挑起你們決鬥,無論你們是勝是敗,是生是死,他們都是贏家。」
  秦中來默然。他不知道「他們」指誰。
  花深深道:「只要稍稍一想,就不難看出這是一個陰謀。鄭願前腳剛到金陵,以前的一切就抖落了出來。他們是想讓那些惡鬼的親人後代來找鄭願算賬,所以,有這麼一場決鬥,讓那些想殺他的人看一看他的身手武功。豈非絕妙?」
  秦中來愕然道:「是誰在幕後?」
  花深深冷冷:「是誰把決鬥的時間地點洩漏,誰就是幕後人。」
  鄭願輕歎道:「秦兄,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這就去君子廬。」
  秦中來道:』『好。」
  花深深道:「且慢,這裡的人,要看的是決鬥,不給他們一個交代,只怕說不過去。」
  秦中來一怔:「交代?」
  花深深道:「你們先花裡胡哨地亂打打一氣,打得越精彩、越吸引人越好,然後你們邊打邊走,最後騰身而去,只是去的方向最好和去君子廬的路相反。」
  秦中來道:「這……這不太好吧?」
  他的君子本性袒露無遺,他不願騙人。
  鄭願剛想說話,秦中來已退後幾步,朝四周觀眾團團一揖,朗聲道:「各位,在下金陵秦中來,因和這位鄭公子有些私人恩怨,需要了結。無端驚動各位,在下實感不安,勞各位空跑一趟,還請各位原諒。」
  觀眾頓時哄叫起來,他們都覺上當了。他們都失望得要命。
  但哄叫聲再響,也壓不住秦中來清朗的聲音:
  「在下將請鄭公子夫婦離開這裡,到……別處說話。
  各位自回,夜涼露重,傷了風不是好玩的。各位,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
  說完這句話,場中已飛起五條人影,眾人都覺眼前一花,再睜眼細看時,場中空蕩蕩,除了一地的月光,什麼都不見了。
  他們總算不虛此行——他們畢竟還是「看到」了什麼叫做神奇的武功,什麼叫做鬼神莫測。
  但受騙的感覺是如此真切,以致於他們中的許多人開始破口大罵秦中來和鄭願沒種、不夠英雄,這些人和另外一些仍認鄭願為恩人的人頓時相互指責,接著便是惡言相向,然後拳腳交加。
  他們本是來看別人決鬥的,現在他們自己倒混戰起來了。
  一亂而不可收拾。
  處在正中間,是楊雪樓和他的刑堂高手,以及金陵武林朋友,他們對眼前的變故也都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恰在這時,山腳下響起了驚天動地的吼聲;
  「都給我住手!」
  這響聲是如此宏亮,如此富有震懾力,以至於山上混亂為之一窒,眾人的目光都朝吼聲起處看去。
  那大吼的人卻已一溜煙般衝上山來:「打什麼,打什麼,打什麼?」
  眾人先都愣住,吃驚地瞪著這個人,簡直比看見個能用兩條腿站著走路的豬還希罕。
  這個人被散著頭髮,光著膀子,也光著兩條腿,連腳上也是光光的,只在腰間纏著女人的裙子,那裙子上還掖著一個紅兜肚兒。
  這個人的右手拎著把劍,左手抓著大包袱,怎麼看怎麼古怪。
  眾人大笑。
  所有的人都大笑。
  這個比會用兩條腿站著走路的豬還要希罕的人,就是匆匆趕來的大俠宋捉鬼。
  只可惜我們這位大俠這個樣子實在不像是個大俠客,倒像剛從妓女床上被趕出來的大嫖客。
  蘆中人走了,小二吁了口氣,但這口氣剛松到一半,眼前就已「冒」出來一個人。
  一個老婆婆。
  小二僵住,臉也一下扭曲,好像受了極大驚嚇,他似乎想喊,卻偏偏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他似乎想跑,但兩腿都在哆嗦。
  這個老婆婆,就是他的「乾媽」。
  老婆婆凝視著他,一臉都是憐憫惋惜的表情,她歎著氣,搖頭頭,喃喃道:「我真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小二哆嗦的更厲害了。
  老婆婆歎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我甚至收了你做乾兒子,沒想到你居然吃裡扒外、居然想害我。」
  小二努力掙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嘶聲道:「我……我,…··不是,…··」
  老婆婆道:「你幾時被那個老太婆收買了?」
  至於「那個老太婆」是誰。她就是不說,小二也知道。
  小二忽然深吸一口氣,站穩了。用一種狗急跳牆似的口氣說:「乾媽,你別逼我太甚了!」。
  老婆婆顯得很吃驚,又似乎很欣賞他突如其來的勇氣,她搖著頭,輕輕道:「嘖嘖嘖,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變成這麼有骨氣的人了?難得,難得!」
  小二臉漲得通紅:「乾媽,我沒有想害你,我沒有存心想害你。」
  老婆婆搖頭咂嘴:「聽聽,聽聽!多會說話呀!你不是存心想害我?我讓你跟他說你乾媽是我嗎?我讓你咬那個老太婆一口,你倒反咬起我一口來了,虧你還是我把你養大的!唉…·現在這世道真是變了,真是變了,我年輕的時候,嘖嘖……」
  小二好像已豁出去破臉了,大聲道:『』反正事已經這樣了,乾媽你老就看著辦吧!」
  老婆婆瞧著他,忽然正色道:「我不懲罰你,我保證不動你一根汗毛,但你一要告訴我,她是怎麼收買你的。」
  她歎道:「我就是這一點想不通,我給你金錢、美女,錦衣玉食,你還想要什麼?」
  小二不答。
  老婆婆柔聲道:「你告訴我這一點,我絕對不難為你,畢竟是我把你養大的,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就算是報答一下我的撫養之恩,你也該說對不對?」
  小二挺起胸,大聲道:「尊敬。」
  老婆婆一呆:「你說什麼?」
  小二面上放光,聲音也堅定了:「她沒有用一文錢來收買我,也沒有用美人、美酒,名馬寶劍,古玩珍器,但是她尊敬我,在她那裡,我覺得我自己像個人,也的確是個人。」
  老婆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尊敬?像個人?」
  小二道:」一點都不錯I」
  老婆婆喃喃道:「好一個若若!好一個紫雪軒!看來我是一直都低估了你。看不出你居然能讓這麼個不中用的小混蛋挺起腰跟我說話。」
  小二怨毒地道:「不錯,在你眼裡,在快活林,我是個不中用的人,是個小混蛋,你看不起我,所有的人都輕視我,但我結果還是讓你上了回大當!」
  老婆婆乾笑道:「也不見得算什麼大當,蘆中人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利客,他那兩下子,只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他想對付我,嘿嘿,還欠一把火候。」
  她的聲音又變得柔和了:「可是你呢?你馬上就要死了,我養大了你,你反過來害我,像你這樣的人,生來就不該受到別人的尊敬,你不配。」
  她搖著頭,歎著氣,轉身慢吞吞地走了。
  小二呆呆地站在那裡,面色慘白,口中喃喃念叨著:
  「我不配?我不配?」
  掌櫃的上樓,瞪眼道:「馬上就有生意了,還呆著幹什麼。下去招呼著。」
  小二機械地走向樓梯口,剛走了五步,就再也走不動了。
  一條毛巾掃在他脖頸上。
  掌櫃的冷笑道:「主人不殺你,我可以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