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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驚天一戰

  沸騰的黃沙挾著勁風捲起,將水無聲和他的數十名鐵騎護衛捲了進去。他們除了緊緊閉上眼睛和嘴巴外,其它什麼也做不了。
  黃沙漸漸落地,水無聲終於睜開了眼睛,滿窗花早已不見蹤影。
  滿霸王仍然橫刀站在水無聲面前,站得很穩,面上帶著種詭異恐怖的笑意。
  很淡的、含著譏消的笑意。
  水無聲冷冷道:「你對那個滿床飛的淫婦倒真忠心得很。」
  滿霸王搖頭道:「你錯了。」
  「是嗎?」
  「滿窗花是不是個滿床飛的淫婦,我不知道,而且這一點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滿霸王緩緩道:「我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她救過我的命。」
  水無聲盯著滿霸王的眼睛,嘴角掛著的輕蔑更明顯了,「我看得出。」
  「那就好。」
  水無聲道:「我看得出,你臉上的傷疤是新的,顯然剛痊癒不久。」
  「不錯。」
  「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水無聲好像已放棄了決鬥的打算,開始和滿霸王套近乎了,「依閣下剛才那一吼所顯露的武功,相信天下絕難有任何人可以將閣下傷成這副模樣。」
  滿霸王淡淡道:「不是人。」
  「哦?不是人是什麼?」
  滿霸王沉默半晌,才從牙縫裡吐出一個字——
  「狼!」
  水無聲愕然道:「狼?狼群?」
  滿霸王點了一下頭。
  他的眼中,飽含著深沉的寂寞和空虛,就好像他的思緒已飛到了極遙遠的地方、人的想像力無法到達的地方。
  水無聲看見了,水無聲也理解——他自己豈非也已達到了那種常人無法達到、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只有在心靈經歷過極度的痛苦磨難之後,一個人才有可能達到那種境界——
  阿識那!
  生生不息的阿識那。
  永恆流動的阿識那。
  空虛寂寞的阿識那。
  水無聲緩緩地抽出了劍。
  世上惟一值得他試劍的人就在眼前,該是他拔劍的時候了。
  劍已在手。
  劍上的光華剎那間充斥了天地,彷彿連太陽的光輝也被掩去了。
  滿霸王微頜道:「好劍!」
  水無聲輕聲道:「劍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
  那麼,什麼才是「有所謂」的呢?
  滿霸王沒有問,水無聲也沒有說。
  勿須問,也勿須說。
  水無聲忽然沉聲喝道:「聽我的號令,大家去追滿窗花,無論死活都要。」
  那些鐵騎護衛都怔住,一時之間,竟沒有人應聲聽命。
  他們的職責就是保護主人的安全,為主人拚命。他們應該時刻不離主人左右才對。
  更何況,他們也都看得出,主人今天又遇到了強勁的對手,這個時候,他們怎麼能離開?
  水無聲森然道:「全部都去,不聽號令者,斬!」
  那群鐵騎護衛這才不得不離去,而且散得非常迅速。
  片刻之間,茫茫的大漠上已不見他們的蹤影。
  現在,已只有滿霸王和水無聲對峙在陽光下,大漠上。
  滿霸王道:「你沒必要讓你的手下走開。」
  水無聲道:「是嗎?」
  「你也應該明白一點,滿窗花也是個在沙漠裡長大的人,你的手下想捉住她,只怕很難很難。」
  「我知道。」
  「你遣走他們,是想給我一個公平決鬥的機會?,,「不錯,有他們在這裡,勢必會分散你的注意力。無論如何,他們的武功還算不錯,對你總歸有一些威脅。」
  「嗯。」
  「我不想讓別人說,水無聲是仗著人多勢眾取勝的。」
  滿霸王淡淡道:「無可否認的是,有他們在這裡,你也無法完全集中精力。他們的武功或許的確不錯,但有時候也會令你分心,反而成了你的累贅。」
  水無聲點了點頭:「不錯。但這只是其一。」
  「難道還有其二?」
  「嗯」
  「其二是什麼?」
  水無聲面上慢慢露出了一絲微笑:「我不想讓任何其他人看到這場決戰。」
  「為什麼?」
  「因為他們不配。」
  「不配?」
  「他們看不懂。」
  滿霸王終於點了一下頭表示承認,「不錯,他們的確看不懂。」
  水無聲道:「他們還沒有達到我們所達到的境界,根本就相差十萬八千里。這輩子他們也沒希望追上我們。」
  滿霸王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從來不願低估了別人的實力,他尤其不願低估別人的智力。
  水無聲盯著他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究竟是誰?」
  滿霸王淡然道:「你是在問我的名字?」
  「對」
  「又何必問?」
  「我一定要問。我一定要知道我的對手是誰。」
  「隨便我是誰都可以。你可以叫我』霸王』,也可以把我當做阿貓阿狗,對我來說,都無所謂。」
  滿霸王頓了頓,又道:「你看見天上的雲彩,就可以把我當作雲彩;你看見腳下的沙堆,也可以把我當作沙堆。人生豈非就是這樣?」
  水無聲道:「不一樣。雲彩的形態是變幻無常的。沙粒雖然細微,也可以有所不同,這一粒沙和其它的沙子完全一樣嗎?對你來說是一樣,對沙子來說,它希望是一樣嗎?」
  滿霸王不答。
  水無聲又道:「我好像在那裡見過你。」
  「可能。
  「我常聽人說,一個人的相貌可以變,但眼睛無法改變。」
  「我也聽說過。」
  水無聲一字一頓地道:「你是鄭願!」
  沉默。
  沙漠像是已死去。
  良久,滿霸王終於點了點頭,嘶啞著聲音低聲道:
  「你沒有認錯。」
  他就是鄭願?!
  滿霸王就是鄭願?!
  如果滿窗花在這裡,聽到這樣,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呢?
  水無聲似乎也被這個猙獰的大漢的話驚呆了。
  就好像剛才他根本就沒說過「你是鄭願」這句話,就好像他根本就沒希望對方就是鄭願。
  他真是鄭願?
  水無聲忽然打了個寒華,彷彿從噩夢中驚醒了似的。
  他的額上,竟已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太陽在突然間變得明亮了,變得刺眼,讓他眼睛生痛,讓他不習慣。
  腳下的沙子似乎也在剎那間變成了一粒粒灼熱的烙鐵。
  他覺得自己就像突然間被人扣進了蒸籠裡,被人扔進了熔爐中。
  水無聲淒厲地大吼了一聲,仗劍疾衝而去、衝向鄭願殺了他!
  殺了鄭願!
  沒有劍光。
  沒有劍光。
  沒有殺機。
  水無聲仗劍衝了過去,沒有劍招,也沒有身法。
  可是鄭願卻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因沉重猛烈的壓力而爆裂了。
  他看見的不是一柄劍,而是千千萬萬柄劍在向他衝來。
  他看見的不是劍招,而是無堅不摧、洶湧澎湃的巨濤。
  他看見的不是一個水無聲,而是排山倒海的仇恨和瘋狂。
  這已不是劍術!
  這甚至也不是武功!
  這是魔力!
  這是因為極其強烈的仇恨而造成的瘋狂的魔力。
  鄭願忽然轉身背對著水無聲的劍。
  幻象頓消。
  鄭願手中的鋼刀向後撩起。
  「鏘」,一聲輕響。
  刀折。
  劍尖已刺向鄭願的後腦。
  鄭願轉後一貼身,貼在了水無聲的身上。
  劍擦著他脖頸的右側滑過,他都看見了劍上的寒光。
  鄭願一個肘錘擊向水無聲胸膛。
  走空。
  水無聲就像是變成了一個有形無質的東西。
  劍卻無形有質。
  劍消失。
  鄭願手中的斷刀向後再揮。
  仍然走空。
  劍卻已刺中了鄭願的右背。
  劇烈的刺痛使他不得不拚命往前跑,他想躲開刺進他背後的劍刃,他不想被剝刺穿。
  他沒能擺脫。
  水無聲的劍尖如附骨之蛆緊緊貼著他背後。
  他只能再跑,拚命跑。
  他不敢回頭,他怕他再看到那種恐怖的幻象。
  遠遠望去無際的沙漠上,忽然騰起了一道細線,如一條蛇在飛快地游動。
  只有走近了,你才會發現,那條「飛蛇」是兩個如閃電般飛弛的人和連在這兩個人中間的一輛劍。
  跑了不知多久,鄭願這才發現這不是什麼辦法——至少不是什麼好辦法。
  他無法擺脫水無聲的劍,也不敢轉身面對幻象,他豈非只有跑到死?
  他已感覺到自己的血從後背的傷口往外流,他的力氣似也從那裡隨著鮮血流走。
  他知道若不再想出辦法,他不會支持多久的。
  再有半個時辰,他會力竭身亡。
  就在這種時候,水無聲居然還能開口說話——
  「鄭願,你堅持不了太長時間了。」
  「……」
  「你在流血,你會流到身體裡一滴血也剩不下。」
  「……」
  「鄭願,你還記得那場沙暴嗎?」
  「……」
  「你被龍捲風捲飛了,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
  「我恰巧在場,我可以告訴你。」
  「你說!」
  「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去那裡嗎?」
  「你說!」
  「我是為了追殺一個女人,你想必也知道我要殺的人是誰。」
  「……」
  「是山月兒!是那個騷貨!」
  「因為那個晚上,我們已經設計幹掉了山至輕,而那個騷貨不知怎麼光溜掉了。」
  「我帶了一隊人馬去追她,結果是我不僅追上了她,還遇到另外兩個女人。」
  鄭願的心跳又加快了許多——另外兩個女人?那不是花深深和海姬嗎?
  鄭願忽然覺得自己實在跑不動了。
  他忽然停住了身子。
  劍刺穿了他的身體,他看得見從他身前突出來的一截劍刃。
  血淋淋的劍刃。
  他的身體也和水無聲的身體撞在了一起。
  劍從他身體內退出。他被水無聲足足撞出了二十步邁。
  但他沒有死。至少,他知道他暫時還不會死去。
  他的五臟六腑都已被撞離了位,劍刺穿了他的右肩腫,鮮血在往外狂湧。
  鮮血也從他的鼻孔裡和嘴角往外流。
  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但他還有一線靈智不曾混滅——
  誰殺了花深深?!
  誰殺了海姬?!
  誰!!
  水無聲想站起來,可他站不起來。
  他的氣血因狂奔而沸騰,因猛烈的衝撞而崩潰。
  他的內臟已經破裂,鮮血從他七竅往外流。他也同樣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他想大笑。
  因為這一戰是他勝了,的的確確是他勝了。
  他逼得鄭願轉身也不敢轉身,他用劍刺穿了鄭願的身體。他當然勝了,勝得很完全、很徹底。
  可他笑不出,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嘔血。
  他想大聲吶喊——是他!是水無聲擊敗了鄭願!
  可他喊不出。
  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將很快死去。
  連笑也不能笑一聲就死去。
  鮮血浸潤了黃沙。
  浸潤著鮮血的黃沙很快就被太陽烤乾了,也將很快就會被風捲走,散落到無數的沙子當中去。
  誰會注意一粒被血染紅的沙子呢?
  水無聲覺得遺憾極了。
  一直到他死去,他都沒能告訴鄭願,是他水無聲殺死了鄭願的兩個女人。
  他實在想看看鄭願聽到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了。
  水無聲仰躺著,他覺得渾身的痛苦都已離他而去,他覺得很舒服,很愉快,很輕鬆。
  他雖然什麼也看不見,可他知道,他面對著的,是太陽、白雲和無垠的藍天。
  身下的沙子真是溫暖舒適啊!
  寂靜的抄丘上,忽然有了動靜。
  滿窗花慢慢從沙子裡爬了出來。誰會料到,她竟然並沒有逃遠,就隱藏在這裡呢?
  她抖落頭上身上的沙子,慢悠悠地走到水無聲身邊。
  她站著,漠然俯視著水無聲血淋淋的面龐,許久許久沒有動。
  她終於開始動的時候,是在她聽到遠處鄭願發出的一聲歎息之後。
  那一聲歎息聽起來那麼虛幻、那麼縹緲不可聞。
  滿窗花慢慢彎下腰,從水無聲手中取過了那柄血跡斑斑的劍。
  她慢慢直起腰,雙手握劍,慢慢舉過頭頂,頓了頓,然後閃電般劈下。
  劍刃過處,水無聲身首異處。
  滿窗花拋下劍,再也沒朝水無聲的屍首看一眼。轉身就走。
  她走得仍然很慢,很悠閒。
  鄭願靜靜地俯在沙地上,一動也不動。
  血已不再流。
  滿窗花自言自語,道:「原來你就是鄭願啊!……你騙得我好苦啊……」
  她跪在他身邊,喃喃道:「你是英雄嗎?你是英雄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你不是要押送我回扶桑嗎?
  ·…·現在你還想嗎?……」她忽然格格笑起來,而且越笑聲音越大,越笑越瘋狂。
  她笑得渾身痙攣,笑得聲嘶力竭。
  鄭願的身子微微動了一下。
  滿窗花的笑聲冥然中止,如被利箭射落的飛鳥。
  她凝視著鄭願的後頸,她用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
  「你還沒死、對嗎?……上回在狠群裡你也沒死,不是嗎?你用不著別人來救你,對不對?
  鄭願低低呻吟了一聲。
  「你在呻吟?……你在向我求救是嗎?……你以為我還會大發慈悲是嗎?·…·你錯了,你大錯特錯。」
  她伸手去扳鄭願的右手,她想從他手中拿過那柄斷刀。
  她拿到斷刀之後,會不會也像殺水無聲一樣殺掉鄭願呢?
  鄭願的右手緊緊握著刀柄,握得很死,他的手指已開始發僵發硬。
  要想從他手中奪刀,實在不容易。
  滿窗花很耐心地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將鄭願右手上的四根半手指掰開,她慢慢揀起那柄斷刀,慢慢將刀刃擱在他後頸上。
  「你說,我是殺你,還是不殺你呢?」
  陽光在斷刀上閃爍,沙漠似乎已因太陽所灼饒而顫抖。
  「你怎麼不說話呀!……跟我說話呀?告訴我,說我是你的恩人,是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命是屬於我的。說呀?」
  鄭願微微抽搐了一下,她感覺到了他的抽搐,那是從斷刀上傳過來的。
  「你屬於我。我可以殺了你,也可以再救你一回。上回我不就已經救了你嗎?說話呀!說你屬於我,永不再背叛我,我就不殺你,我就救活你,說!」
  鄭願當然什麼也不會說,他已經昏迷。他的生命正慢慢從他身體內升騰而出,飄散在陽光裡。
  滿窗花尖叫一起,雙手舉起了斷刀。
  她並沒有砍下去。
  斷刀從她手中飛出,飛出好遠好遠,無力地落在沙丘上。
  誰殺了花深深和海姬?
  是誰?
  鄭願仍在昏迷中,他的最後一線靈智還是在問自己——是誰殺了他最愛的女人。
  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他看見寶石般深藍純淨的夜空中燦爛的星群,他聽見清脆溫婉的駝鈴在身邊迴盪,他感覺到身體有節奏的顛簸。
  奇怪的是他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渾身都軟綿綿虛飄飄的,就好像他在洗了個熱水澡之後躺進了乾淨的被窩裡似的。
  但他無法動彈。
  他想說話,和他身邊的人說話。他感覺到身邊有個女人,因為他聞到了女人身上那種淡淡的香氣。
  他努力張了張口,可從喉嚨裡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他的聽覺卻出奇地好。他不僅能聽見駝鈴,還聽得見駱駝踩過沙子的聲音和人的呼吸聲、腳步聲和低低的交談聲。
  他聽不太懂他們在說什麼,但他聽得出他們是什麼人。
  他們是來自扶桑的忍者、已習慣了大沙漠上生活的忍著。
  他們為什麼要遠離故土,來到不屬於他們的地方呢?
  他想不通。
  知道了他們是忍者,他也就知道了救他的人是誰。
  除了滿窗花,還能是誰?
  她為什麼救他呢?難道就是因為她日前曾救過他一回嗎?
  她想把他帶到哪裡去呢?回旭日谷去嗎?難道孔老夫子沒有去攻旭日谷嗎?
  他的清醒只維持了極短的空間,很快星空開始變得模糊、駝鈴開始變得遙遠。
  只有那股淡淡的女人的香氣一直索繞著他,進入他的夢鄉。
  是誰殺了他最愛的女人呢?
  第三十章狹路相逢
  宋捉鬼實在沒想到,在一具衰配不堪的軀體內,竟蘊藏著無窮的、匪夷所思的生命力。
  孟揚的身體復原得很快,快得令他吃驚。
  更讓宋捉鬼吃驚的,是孟揚的精神面貌。
  一路上,孟揚的興致一直很高。每到一處,他都給宋捉鬼講述該地武林中人物的師承、武功、人品。
  他說的雖已是幾十年前的事情。宋捉鬼還是聽得津津有味。
  他發現孟揚除了和武功有關的事物外,對其它東西幾乎一竅不通,而孟揚對天下武學的瞭解,也實在太驚人了。
  孟揚也有情緒不高的時候。
  每次一講到某次決鬥,孟揚就會陰沉著臉歎氣:「小宋,我不服氣,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惡氣。」
  宋捉鬼想安慰他幾句都找不著話來說。
  孟揚歎道:「我精通天下六十多種武功門派的一百多種武功,我會過天南地北的三百多名武功高手,我的見識不可謂不廣,我的經驗不可謂不多,可我一次也沒能贏朱爭。」
  宋捉鬼道:「朱爭同樣也沒能贏你。」
  「那不同。」
  「有什麼不同?」
  「他只從龍在天那裡學過一些武功,除此而外,他從來就沒再多學過一點。」
  「龍在天難道不是六十年前的天下第一武功高手嗎?」
  孟揚遲疑半晌,才很不情願地道:「只能說也許是。
  我爹從未和他交過手,龍在天未必能贏得了我爹。」
  宋捉鬼道:「但無論如何,龍在天至少也是天下屈指可數的武學大宗師,對不對?」
  孟揚承認。
  宋捉鬼道:「朱爭的武功既然學自龍在天,想來定然不凡。」
  「不凡個屁!」孟揚憤然道:「龍在天是大宗師不假,可朱爭不過只學了些皮毛而已,龍在天根本就沒有把絕把教給他。」
  他越說越氣憤:「你想想,他只會些皮毛,我卻不能勝他,豈非奇恥大辱?」
  宋捉鬼苦笑道:「我聽說野王旗上記載著天下最深奧奇幻的武學,而野王旗有幾十年時間一直由朱爭收藏。若說朱爭連一點野王旗上的武功都沒學過,你相信嗎?」
  他本意是想安慰孟揚,沒想到孟揚居然衝口就道:
  「相信!」
  宋捉鬼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孟揚道:「朱爭這王八蛋雖說混賬透頂,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說他沒學過野王旗上的武功,那就一定沒學過.」
  宋捉鬼半晌才道:「你這麼相信他?」
  孟揚道;「我不是相信他,我是相信我自己。」
  「此話怎講?」
  孟揚昂然道:「我孟揚相信自己的眼睛絕對不會看錯對手,天下有資格作我對手的人,只有一個朱爭。」
  宋捉鬼心裡充滿了尊敬——這老人展現的英雄氣概,足令後輩們汗顏。
  孟揚又道:「況且,就算他學過野王旗上的武功,這一次我也應該勝他。因為我這二十多年來,已將《太清秘笈》上所載的神功絕學參化透了,可他還是只會以前的那麼幾下子。我怎麼就勝不了他呢?!」
  宋捉鬼無言以對。
  後來還是孟揚自己找到了答案。孟揚道:「朱爭是天才。」
  宋捉鬼請教端詳。
  孟揚道:「龍在天只揀自己武學的皮毛教給了朱爭,朱爭卻將他所學到的『皮毛』完全吃透了,並由此融會貫通,由『皮毛』化成了他的『精氣神』。對別人來說,他只會那幾手,可那幾手,卻足以對付我的一百多種武功。」
  宋捉鬼歎服。
  能夠化腐朽為神奇的人若不是天才,誰是天才?
  他們本是結伴同去瀚海的,而他們去瀚海的目的,本是為對付安寧鎮的。
  可他們還沒出塞,就已遇見了來自安寧鎮的人。
  真是狹路相逢啊!
  宋捉鬼並不認識安寧鎮的人,所以,當孟揚忽然把他扯進一條小巷時,宋捉鬼還不明白孟揚要幹什麼。
  孟揚低聲笑道:「這才叫碰巧呢!」
  宋捉鬼茫然道:「什麼碰巧?」
  孟揚道:「你不是要找安寧鎮的人算賬嗎?可巧,我剛才就看見了一個。」
  宋捉鬼吃了一驚:「你看見了安寧鎮的人?在哪裡?」
  「就在街角麵攤上吃麵。」
  宋捉鬼道:「安寧鎮的人,怎麼會在這裡出現?難道是有『生意』要做?」
  「可能吧!」孟揚微笑道:』『咱們要不要捉住他來問問?」
  「你認識他?」
  「認識。三十多年前就認識了。」孟揚笑道:「此人姓葛,叫葛明德,山西人,今年該有六十一二了。」
  宋捉鬼沒聽說過「葛明德」這號人。
  孟揚卻好像對那個葛明德非常瞭解:「嗯,讓我想想。
  …。··對了,他的武功是從太谷崔家學的,是崔家當時的掌門人崔鎮惡的得意門生,綽號是『小短刀子』,因他慣用的武器雖是兩把大約兩尺的短刀,便的卻是崔家的觀前路數,不明底細的人很容易吃虧。」
  宋捉鬼門道:「孟老和他打過交道?」
  孟揚道:「沒打過交道會這麼熟?當年安寧鎮和我決鬥的九個人中。就有他葛明德。不瞞你說,我還從他那偷學了崔家的三種武功呢!」
  宋捉鬼道:「我去把他捉來,孟老也好和地敘敘舊。」
  孟揚微笑道:「還是我去吧!我跟他很熟的,相信他還記得我。」
  他頓了頓又適:「如果他還記得怕我的話,那就更妙了。」
  葛明德果然還記得孟揚,當然也還記得怕孟揚。
  葛明德抬頭一看和他打招呼的人是孟揚,頓時就僵住了,一口面還含在嘴裡也忘了咽。
  嘴裡拖著麵條的葛明德,那樣子實在像個癡呆的糟老頭。
  孟揚拖條板凳打橫坐下,對賣面的點點頭道:「給盛碗雞絲面,多放點辣醬。」
  宋捉鬼站在不遠處的街角上,警覺地注視著麵攤四周的情況。
  孟楊朝葛明德笑道:「一向沒見,身體還好吧?」
  葛明德機械地點了點頭,麵條也隨之顫動起來。
  葛明德的身體看起來的確非常好,六十多歲的人了,仍然健壯如牛,面上的紅光依然很盛,頭髮也還沒全白,雙目中仍然神光炯炯——只不過此時此刻已黯淡多了。
  他的腰帶上,一左一右插著兩把短刀,無鞘,刀形也很笨拙,刀刃上也沒有光彩,黑沉沉的很不好看。
  孟揚藹然道:「怎麼不呆在安寧鎮享清福,跑回老家來了?」
  葛明德哆嗦了一下,那口含在嘴裡的麵條終於吐了出來。
  他眼中黯淡的神光終於又閃亮了。他瞪著孟揚,森然道:「你還活著?」
  孟揚微笑道:「托福,托福。」
  葛明德雙手雖都放在桌面上,但十指已微微虛握,看樣子他很有可能暴起拔刀。
  孟揚淡淡道:「別這麼緊張好不好?你也六十多歲的人了,遇事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麼的。」
  葛明德冷冷哼了一聲,沒有答腔,也沒有動。
  孟揚叫的雞絲面端上來了,香噴噴熱騰騰的。
  「我走了半天路,肚子餓得厲害,我先吃麵,吃完麵咱們再聊聊。」
  葛明德怒道:「老子才不聽你指揮!」
  孟揚悠然道:「我不是想指揮你。只不過幾十年沒見的老相識了,若不好好聊聊,你好意思走?」
  葛明德「騰」的站了起來,雙手都握住了刀柄:「老子要來就來,想走就起。」
  孟揚歎了口氣,喃喃道:「只要你不怕死,你儘管走,我不攔你。」
  葛明德大聲道:「你還能把我鳥啃了不成?」
  孟揚道:「除了你徒弟,哪個願意啃你的鳥?只怕連你老婆也不肯吧?」
  葛明德臉都氣紫了,一聲厲嘯,已將雙刀抽出,左腳飛起,踢在吃麵的桌子沿上。
  按理說這一腳足可將這張桌子踢得粉碎,可偏偏這一回葛明德失算了。
  他的腳的確踢在了桌子上,可不知怎的,桌子沒碎,不僅沒碎,連破都沒破。甚至也沒有動一下。
  相反,葛明德的右腳卻吃足了苦頭。他覺得自己這一腳像是踢在了鐵柱子上,痛得他渾身抽搐。
  他連站都已站不穩,就更別提揮刀殺人了。
  葛明德一屁股坐在地上,拋下雙刀,抱著右腳直吸氣。
  孟揚歎道;「何苦來呢?你也六十多歲的人了,偏偏還要學六七歲的小孩在地上打滾,有什麼意思呢?」
  葛明德怒罵道:「孟揚,有種就真刀真槍於一仗。暗中算計人,算他奶奶的哪門子英雄好漢?」
  孟揚道:「我算計你了?」
  葛明德罵道:「你將內力運到了桌子上,怎麼還不是暗算我?」
  孟揚搖搖頭,憐憫地看著齜牙咧嘴的葛明德,喃喃道:「這個人居然活到六十多歲還不懂事!這張桌子就是這位掌櫃吃飯的本錢,你若一腳踢爛了,讓人家怎麼辦?」
  葛明德瞠目喝道:「你別假惺惺的充好人!一張桌子能值幾個身錢?老子有錢!踢爛了老子賠!」
  孟揚臉一沉,站了起來:「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你這樣的人!你有錢怎麼了?你有幾個臭錢,就他媽的無法無天了?」
  他繞過桌子,走到葛明德身前,吼道:「別賴在地上學老娘們撒潑,有種的站起來。」
  葛明德要還能站得起來,怎麼肯坐在地上?
  葛明德貼地打一滾,已將兩把短刀搶到手裡,身子著地滾向孟揚。雙刀盤旋,掃向孟揚小腿:
  「你也躺下!」
  孟揚似乎早已料到他會這麼做,很安詳、很瀟灑地閃身避開了。
  「只怕未必!」
  孟揚這一退退得很遠,竟已退到了街那邊。葛明德收刀,點著孟揚,大笑道:「孟揚,你不是鷹王嗎?鬥鬥我的地堂刀,如何?」
  他當然還是坐在地上的,他雖然努力做出一副豪氣干雲的樣子,但畢竟還是顯得很狼狽、很沒面子。
  孟揚悠然道:「就憑你葛明德,也想約鬥我孟揚?美死你!」
  說完這句話,孟揚就聽見宋捉鬼的驚呼:
  「小心身後!」
  孟揚懶洋洋地道:「知道啦!」
  一伸右手,捏住了從身後刺過來的一桿鐵槍,頭也沒回就喝道:「錢龍,你還是這麼沒出息!」
  剛剛衝過來的宋捉鬼吃了一驚,一下站住,愕然道:
  「錢龍?哪個錢龍?」
  孟楊已奪過鐵槍,扔在地上,冷笑道;「除了『黑槍』錢龍,還會有誰這麼善於在人背後下黑手?」
  宋捉鬼瞪著偷襲的那個人,訝然道:「閣下就是十三年前名動巴蜀,專門扎黑槍的『黑槍』錢龍?」
  他實在難以相信他看見的這個斯文儒雅的老人,就是臭名昭著的「黑槍」錢龍。
  偷襲孟揚的人青衫磊落、相貌清雅脫俗,一望而可知是個飽讀書史的人物,文文弱弱的,實在不像是個殺手。
  可他的確就是殺手。
  青衫老人微笑道:「老夫姓錢,單名一個龍字,蒙武林朋友們抬舉,送老夫一個『黑槍』之名,實在愧不敢當。」
  宋捉鬼一時反倒不知說什麼好。
  錢龍輕拈銀鬚,慨然道:「想當年,老夫橫行巴蜀,足跡遠至江南、塞北,扎過數十次黑槍,無一失手,如今是少年殺手江湖老,這『黑槍』之名,老夫已是當不起了!」
  孟楊笑嘻嘻地道:「錢老弟何必太謙?你就是天下扎黑槍的祖宗,誰還敢搶了你的名頭不成?」
  他看了看街那邊正試著往起站的葛明德,笑道:「你和小葛是一路來的。」
  錢龍歎道:「當然。」
  孟揚道:「有什麼大不了的『生意』,安寧鎮竟請動了你們二位出馬?」
  錢龍苦笑道:「你翻的是哪年的皇歷呀?你還不知道啊,安寧鎮早就不存在啦!」
  孟揚吃驚地道:「不存在了?什麼意思?」
  「唉——一言難盡啦!」
  錢龍面上沉痛的神情倒很實在,不似有偽,孟揚更吃驚了。
  「好好的一座安寧鎮,怎麼會不存在了呢?失火了?
  地動了?」
  錢龍還沒說話,葛明德已拎著雙刀,一拐一拐地走了過來。
  「老錢,你怎麼亂講話?!夫子的吩咐,難道你忘了嗎?」
  錢龍「呸」了一口,輕蔑地道:「在瀚海,他是夫子,我姓錢的沒法子,只好低頭。回到中原,他姓孔的算老幾?」
  葛明德大怒,咆哮道:「好啊!姓錢的,剛回中原,你就犯上作亂了!你不怕夫子要你的老命嗎?」
  錢龍鄙夷他道:「格老子!你錢大爺這就回四川,看哪個敢吃了老子!」
  他這一生氣,竟連鄉音都帶出來了。
  葛明德罵道:「錢黑槍!有種的,你敢當面把這些話講給夫子聽嗎?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若非夫子救你,你早就不知死到哪裡去了!」
  孟楊大聲道:「二位,二位,有話好說,何必吵架呢?
  你們說的孔老夫子,眼下在哪裡?」
  葛明德喝道:「老錢,不許說!」
  錢龍大笑道:「你錢老子遲早要走的,我作啥子不講?」
  葛明德眼珠子都紅了,雙刀一擺就想衝向錢龍,宋捉鬼踏上一步,憨笑道:「前輩何必動怒?在下南陽宋捉鬼,不僅善於捉鬼,也會兒手推拿,我看前輩道才右腳傷得不輕,何不坐下來讓我看看?」
  「宋捉鬼」這三個字的名號一報,葛明德的氣焰頓時就短了一大截——宋捉鬼的大名,他葛明德是早有耳聞了。
  連錢龍也忍不住多看了宋捉鬼幾眼:「原來你就是宋捉鬼,果然是英雄出在年少羅!」
  「過獎。
  孟揚催促道:「錢老弟,孔老夫子眼下在哪裡?安寧鎮究竟發生了什麼?」
  錢龍道:「講起來,話就長羅。不如我們找個茶館坐下慢慢講吧!
  葛明德一跺腳,恨聲道:「也罷!罷了!我也沒險再回去見夫子,你們就給我一個乾脆吧!要殺要放,隨你們的便!」
  孟揚笑道:「我們之間,原也沒什麼深仇大恨,我們殺你作什麼?——這樣吧!孔老夫子那裡,你還是要回去的,見到孔老夫子,替我問個好,就說孟揚極想結識他,上回——也就是三十年前緣吝一面,遺憾得很。」
  宋捉鬼笑道:「也煩葛前輩替宋某人向孔老夫子問個好。宋某人孤陋寡聞,最近才聽說他老人家大名,很想去拜望他老人家。」
  葛明德又跺了幾下腳,作出十分不情願的樣子,這才一拐一拐地走開了。
  「真是冤家路窄啊!」
  孔老夫子聽完葛明德的稟報,從心底裡生出了這樣的感慨。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話真是一點錯也沒有,他和孟揚,豈非就是冤家?
  剛剛入塞,進入中原,就遇見了五十年前的老冤家,豈非也是異數?
  孔老夫於苦笑,歎了口氣,看了看涕淚交流的葛明德,溫言道:「明德,辛苦你了,難得你忠心耿耿。現在像你這麼重義氣講信譽的人,越來越少了,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才對。至於錢龍那個混蛋,我自會派人除他性命,你也不必難過了。」
  打發走了葛明德,安排了追殺錢龍的人手,孔老夫子長長歎了口氣,伸了伸懶腰,下了炕,在房裡踱起步來。
  對於這次重入中原,他已精心策劃了幾十年。現在他才發現,以前的計劃實施起來,難度還是很大,而且還留有不少破綻。
  至於在計劃實施過程中還會發生什麼樣的意外,那就更不可得知了。
  比方說,這回安排兩位老人打前站探路,就發生了意外。他只考慮到老人們江湖經驗豐富,對中原比較熟,而沒想到對中原比較熟的人,熟人也多。
  他更沒想到久離故鄉的老人對故鄉的那種神往是多麼強烈。
  看來他必須對計劃作一次大的修改了。
  孔老夫子踱了片刻,又走回炕邊,從炕桌上的小碟中揀顆鹽豆慢慢放進嘴裡,慢慢嚼了起來。
  這時候他想起了滿窗花。
  「唉!」
  也不知道那個風騷入骨的扶桑女孩現在怎麼樣了,要是有她在,那就太好了。
  孔老夫子想到滿窗花,才想起自己已有許多天沒沾過女人了。
  孔老夫子彎下腰,慢慢坐回炕上,拍了拍手。
  一個模樣很伶俐的中年入應聲而入;「夫子有何吩咐?」
  孔老夫子望著炕桌上的濁酒鹽豆,歎了口氣,哺哺道;「去給我找一個人來倒酒。」
  中年人當然明白孔老夫子的意思,當然也知道孔老夫子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只要那個女人很年輕很柔嫩、有幾分像滿窗花,就一定能討孔老夫子喜歡。
  滿窗花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瞇縫著眼睛,癡癡地望著藍天白雲。
  她在想些什麼呢?
  鄭願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有一點,那就是這裡並不是旭日谷。旭日谷已經被孔老夫子燒成了一片火海。
  他被滿窗花他們救起,來到這不知名的山谷,搭起簡易的棚屋居住下來了。
  滿窗花和她的那些手下現在有什麼打算呢?他們還準備東山再起嗎?
  鄭願猜測有此可能。他的傷還沒好,他只能被人包在羊氈裡抬來抬去,但他的神智已完全恢復,他看見他們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很勤奮地修練武功。
  從他們刻板冷峻的臉上,他什麼也看不出來。這些扶桑的忍者,真是作殺手的好材料啊!
  鄭願躺著曬太陽的地方,在半山坡向陽的一塊大石上,離滿窗花躺的地方不遠。
  他抬頭望著她,很想和她說幾句話,可又不知該說點什麼才好。
  滿窗花卻先開口了,聲音很冷淡:「你想說什麼?」
  鄭願微笑道:「不是一定想說什麼,就是想和你聊聊,僅此而且。」
  滿窗花冷笑了一聲:「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的?」
  鄭願討了個沒趣,訕笑道:「也不一定吧?比方說,我們可以談談風花雪月一類的東西,也可以談談……」
  滿窗花打斷他的話頭,不耐煩地道:「行啦行啦!你別煩我了好不好?」
  鄭願只好閉嘴。
  滿窗花卻再也安靜不下來了。她的眉頭一直皺著,臉也一直陰沉著。
  她拔了根草,慢慢嚼著草根,嚼著嚼著,滿窗花躺不住了。
  她坐起身,冷冷瞪著鄭願,沒好氣地道:「你不是要聊天嗎?怎麼不說話?」
  鄭願笑道:「我們之間,不是已經沒什麼可聊的嗎?」
  滿窗花大怒,一下轉過身,背朝著鄭願躺下:「好,有本事你永遠不理我!」
  鄭願笑笑,悠然道:「行啦,行啦!咱們彼此扯平,兩不虧欠,如何?」
  滿窗花不理他。
  鄭願顧自說道:「我想你也明白,住在這裡過野人般的生活,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你打算以後怎麼辦。」
  滿窗花冷冷道:「我怎麼打算,是我的事,與你什麼相干?」
  鄭願道;「怎麼能說與我不相干呢?我現在畢竟是你們的階下囚,你們以後有什麼打算,必然會影響到我,是不是這樣?」
  滿窗花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腦袋發昏,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呢!原來你還沒忘你是個階下囚啊!」
  鄭願苦笑。
  滿窗花轉過身,輕蔑地道:「既然你還沒忘記自己的身份,那你就應該明白,階下囚是無權決定自己命運的。」
  鄭願滿不在乎地笑道:「既然我不過是個階下囚,你又何妨把你的打算告訴我呢?我傷成這樣子,無論如何也是跑不掉的,你還怕我洩露了你的機秘
  滿窗花冷笑道:「我不願意!」
  鄭願苦口婆心地接著往下說;「這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應該不應該。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把你的打算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評。總比一個人獨斷專行來得合理些。周密些。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滿窗花昨道:「准踉你講道理?」
  鄭願不依不饒.還是不死心:「滿姑娘,道理還是要講的,燈不點不明,理不講不透嘛。」
  滿窗花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聲,說;「呸!早就聽說鄭願在未出名前是個抬槓的大家,今兒我算是領教了!」
  鄭願也笑,而且笑得很開心。
  他已有很久沒有笑得這麼開心過了。
  滿窗花忽然又歎了口氣,歡笑的臉兒漸漸陰沉下來了。
  女人的情緒,真像是天上的雲彩,隨時都處在變化中,讓人根本無法揣測。
  滿窗花無情無緒地重又趟回草地上,悵惆地輕歎道:
  「風是向東吹的。」
  鄭願茫然。
  滿窗花喃喃道:「雲彩也是往東飄的。」
  鄭願似有所悟。
  「不知道雲彩能不能飄到東瀛,飄到我的故鄉。」
  鄭願沉聲道:「你不想回家去嗎?」
  「回家?」
  「是啊?你的家鄉,不是在東瀛扶桑嗎?」
  「那不是我的家。」
  「哦?」
  滿窗花苦笑了笑,輕輕道:「那只是我的故鄉,不是我的家。」
  她坐起來,環視著山谷,幽幽歎道;「瀚海才是我的家。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在這裡哭,在這裡笑,在這裡愛,在這裡恨,在這裡殺人,在這裡被人追殺。」
  鄭願不覺聽得癡了。
  「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屬於這裡。扶桑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個遙遠的夢想,是父輩們掛在嘴邊的故事。」
  滿窗花的淚水流了下來,她聲音也哽咽了:
  「我會說扶桑的語言,會唱扶桑的歌謠,我也學過扶桑的禮儀。我見過來自故鄉的使者,他們並沒有使我覺得有什麼親切感。我屬於瀚海,我絕不會離開我的家,無論是誰,也休想讓我離開。」
  鄭願居然點了點頭:「你是對的。」
  就在幾天前,他還想硬把滿窗花送回東瀛呢!
  滿窗花雖在流淚,嘴角卻還是在往上翹,那模樣實在讓人無法不心疼可憐她。
  鄭願的心都被她哭碎了:「好啦,不哭啦!不回去就不回去,咱們再想不回去的辦法嘛!」
  滿窗花泣道:「反正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鄭願柔聲道:「好啦,別哭了。如果你已決定不再回去,誰能強迫你呢?」
  滿窗花哭道:「你!」
  鄭願愕然:「我?」
  「你就強迫過我!」
  鄭願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