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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蒙冤亡命

  武多餘的死,震撼了整個榆林。
  武家的六座莊園沸騰了。痛哭聲、怒罵聲、哭爹叫娘聲幾里外都能聽到。
  榆林城裡議論紛紛,眾人面上,大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神情。他們都在猜測著武多餘的死因,猜測著兇手是誰,猜測著武家會怎麼辦。
  一時間,流言滿天飛。
  榆林守備親詣武家探視,並嚴飭部屬著意巡邏,嚴加盤查往來行人,以防暴亂。
  武神功流著淚,嘶啞著嗓子低吼道:「你們聽著——無論兇手是誰,不管他有多大的來頭,也要殺掉他!就算他躲到天上去,你們也要把他扯下來!就算他躲進十八層地獄,你們也要把他挖出來!」
  這就是武家三千人共同的誓言。
  *********
  楚叛兒木然坐在武多餘莊園的大客廳裡,坐在武多餘的屍體邊。
  楚叛兒坐在這裡,已經四個時辰了。他的臉色蒼白,神情漠然。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大廳裡來來往往的人川流不息,他就好像沒看見似的。
  沒有人跟他說話,他也不跟人說話。
  武多餘的屍體,是他抱來的。面對悲憤震驚的武家父子,楚叛兒盡量用鎮定嚴緩的語氣敘述了經過,然後就緊緊閉上了嘴巴。
  這是他的過錯。
  如果他不去激武多餘,不去追問葉氏姐弟要尋找的人是誰,也許武多餘就不會被暗殺。
  如果不是他愛攬閒事,武家根本就不會管葉氏姐弟的事,後面的這些事,就不可能發生。
  一個朋友,就死在你面前,就死在你手中,而且是你害了他,你會怎麼想?
  你會不會有一種要發瘋的感覺?
  楚叛兒就有一種要發瘋的感覺。
  他曾殺過人,也曾被人砍得血淋淋的。他見過許多在血泊裡掙扎著求生的人,目睹過許多悲慘的場面。
  他已見慣了血腥,見慣了死亡,他本該已麻木。
  可這回他就是無法使自己的感覺麻木下來。
  因為武多餘是他的朋友,因為武多餘是他「逼」死的,因為武多餘就死在他懷抱裡。
  他無法不深深地自責。
  他守在這裡,等候著武家對他命運的判決。
  無論判決的結果是什麼,他都甘心領受。就算是要他抵命,他也決不會皺一下眉頭。
  二桿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他身邊,輕輕拍了拍他肩膀,低聲道:「武神功要見你。」
  楚叛兒慢慢立起,跟在二桿子後面,從大廳的側門走了出去。
  二桿子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走著,繞過一座假山時,輕聲道:「快逃。」
  楚叛兒微微一怔,這才想起一件事:「你怎麼在這裡?」
  二桿子頭也沒回,腳步也沒停:「這你別管,你快走,他們要殺你。」
  楚叛兒道:「我不走。」
  二桿子似乎有些急了,一跺腳,低吼道:「他們認定你是兇手!」
  楚叛兒一凜,旋即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二桿子忍不住了,轉身衝著楚叛兒大聲吼了起來:
  「你怎麼這麼傻?又不是你殺的,你幹嗎要搶著背黑鍋?
  你有病啊?!」
  楚叛兒搖頭,堅定地道:「就因為不是我殺的,就因為我沒病,我才不走。」
  二桿子破口大罵起來:「你他媽的怎麼就不開竅?再不走就晚了?!」
  其實楚叛兒現在就是想走,也已晚了。二桿子沒看見,他背後已出現了一群人。
  一群肅立的人。
  當中一個人,就是「禿老雕」武神功。
  武神功雙目赤紅,怒視著楚叛兒,原本紅潤的禿頭,已變得鐵青。
  武神功身邊左右各站著兩個兒子,武雄鎮、武邊關在左,武風流、武百代在右。
  他們的手中,都綽著兵器。
  武雄鎮右手裡,拎著把雪亮的鬼頭刀;武邊關的兵器則是桿綠沉沉的鐵槍;武風流雙劍已出鞘,武百代的方天畫戟已橫在胸前。
  然而,更令楚叛兒心寒的,是他們的目光。
  他們顯得非常悲哀,非常震驚,非常憤怒——人們在發現自己被最信任的朋友欺騙時,就是這樣子的。
  楚叛兒不用看也知道,退路已被堵死了,因為二桿子已經不罵了。
  楚叛兒也根本就不想退。
  武神功低吼道:「秦川,站過來!」
  二桿子——秦川沒有站過去,而是走到楚叛兒身後貼背而立,怒聲道:「你們搞錯了,楚叛兒不是兇手!」
  楚叛兒心裡湧過一陣暖流——畢竟,還有一個朋友相信他不是兇手。
  可他怎麼會被指認為兇手呢?
  他實在是想不通。
  他不願背這口黑鍋,可現在黑鍋已扣到他頭上了,他卻連扣鍋的人是誰還不知道。
  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辯個水落石出。
  這時候,他聽見身後有個女人的聲音在罵秦川:「小川,你這糊塗鬼!還不快過來!」
  是「大秧歌」武翠娥。
  楚叛兒歎道:「二桿子,你幫不了我,還是過去吧!」
  秦川吼道:「要死我陪你死,怕什麼!」
  楚叛兒苦笑道:「你要是陪我死了,世上就沒有人曉得我是冤枉的了。」
  秦川大聲道:「你以為他們還會放過我嗎?這些狗日的一個一個都他媽不是東西,我今兒算是看透了!」
  楚叛兒只好不說什麼了。秦川既然已罵出這麼難聽的話來,這些人也的確不會放過他了。
  武神功冷冷道:「楚叛兒,你枉有秦川這種血性朋友!你若有一點比得上秦川,也不會做出這種……這種人神共憤的事!」
  楚叛兒還沒搭腔,秦川已接口道:「少拍老子馬屁!你秦大爺不吃這套!」
  四下裡怒吼聲炸開——這小子竟敢辱罵武神功,簡直是反了天了。
  這麼多年來,誰敢這麼罵武神功?
  武神功反而顯得平靜多了:「楚叛兒,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楚叛兒直視著對方,平靜地道:「回老前輩的話,在下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無法置喙。」
  武神功嘿嘿一聲冷笑:「真是英雄出在年少,有志不在年高。楚少俠竟然在殺了人之後還如此鎮靜,實在是叫人佩服。」
  楚叛兒緩緩道:「哦?老前輩指我殺了人?——我殺了誰?」
  武神功氣往上衝,連聲音都哽住了:「小兒……武……多餘。」
  楚叛兒神色一肅,冷冷道:「老前輩應該明白,無端指認某人殺人,而無真憑實據,是謂『誣陷』。陷人於不義之人,必將遭天下唾棄!」
  武神功戟指點著楚叛兒,喘了半天粗氣,才嘶聲道:「小……小賊好利口!雄鎮,你來告訴他!」
  武雄鎮啞聲道:「五弟他……他的……致命傷是……
  是……」
  他的環眼中溢出了淚水,聲音也哽住了。武百代等人也都悲痛得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武卷兒尖銳但不失平靜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來審他。」
  楚叛兒如中鐵椎,渾身劇震,臉也一下變得慘白。
  武卷兒一身白衣,緩緩行到楚叛兒面前站住,冷冷道:「楚叛兒,抬頭看著我的眼睛。」
  楚叛兒額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最怕的女人就在面前,他怎麼敢和她對視?
  武卷兒森然道:「你不敢,是不是?你心虛,是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敢作,就該敢當,你怕什麼?」
  楚叛兒被激怒了,被她的話徹底激怒了——男子漢大丈夫,頭可斷,血可流,憑什麼怕她這麼個女人?憑什麼讓她看不起?
  他為什麼一定要怕她寵她愛她?世上的女人有的是,怕她做什麼?
  楚叛兒倏地抬起眼睛,憤怒地瞪視著武卷兒。
  他發現武卷兒其實也不像他想像中那麼美艷。她的嘴角有點大,唇也有點厚,額也有點高。
  她現在端著這種凜然的架子,更讓他覺得有點厭惡。
  就這麼個女人,竟害得他單相思那麼長時間,豈非很可笑?
  楚叛兒對武卷兒的印象,在剎那間改觀。
  武卷兒逼視著他,冷冷道:「你要證據,是嗎?我們有,人證物證都有。」
  楚叛兒忽然覺得這件事已不像剛才他想的那麼嚴重了,他甚至覺得很有點好笑。
  他實在很佩眼那個真正的兇手。畢竟,要在四個時辰內為「替罪羊」找好人證物證,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實在很想看看那些「人證」和『物證」——若非有「確鑿」
  的證據,武家是不會相信的。
  那些證據「確鑿」到什麼程度?
  楚叛兒嘴角漾起了一絲微笑:「哦?是——嗎?我倒真想看看。先看物證吧!」
  武卷兒盯著他,緩緩道:「為什麼?」
  楚叛兒笑意更濃:「指證我殺人的人,十有八九是我的朋友。看見自己的朋友『大義滅友』,畢竟不怎麼痛快。」
  武卷兒道:「你怎麼知道證人是你的朋友?難道你行兇的時候,他看見了嗎?」
  楚叛兒一哂:「我倒不是。我之所以這麼猜想,只不過是因為來自朋友的控訴,總比來自別人的要痛切得多,也『可信』得多。」
  武卷兒瞪了他半晌,才冷叱道:「拿凶器來!」
  武雄鎮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武卷兒手中,橫了楚叛兒一眼,悻悻而退。
  楚叛兒蠻有趣似地看看那個小布包,微笑道:「這就是凶器?」
  武卷兒道:「不錯。衙門裡的薛師傅、李師傅、張師傅都是積年老件作,這件凶器就是他們在我五哥後腦中找到的。」
  楚叛兒問:「是什麼?』,
  武卷兒道:「一根針。」
  楚叛兒想了想,道:「想必有毒?」
  武卷兒道:「不錯,針上有劇毒。」
  楚叛兒又想了想,道:「要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根針就是唐門八種著名暗器之一的勾魂針,這毒當然也就是唐門劇毒之中的一種。」
  武卷兒冷笑道:「你本不用猜。」
  楚叛兒道:「你的意思是說,勾魄針是我發的,毒也是我塗上去的?」
  武卷兒道:「不錯。」
  楚叛兒歎道:「的確不錯,的確夠高明。」
  武卷兒咬牙道:「你承認了?」
  楚叛兒苦笑道:「你們允許我不承認嗎?……唐門諸公子中,有幾個和我交情不錯。其中尤以六公子唐抱樸為最,而唐六公子最擅長的暗器就是勾魂針。憑我和他們的交情,學點用毒、發暗器的功夫是很容易的,要他們送我點暗器和毒藥也是件很容易想到的事。」
  武神功嘶叫道:「你終於承認了!」
  楚叛兒淡淡道:「物證就這些嗎?」
  武卷兒叱道:「難道還不夠嗎?」
  楚叛兒道:「你認為夠了嗎?」
  武卷兒大聲道:「我們還有人證!」
  楚叛兒長歎一聲,喃喃道:「最有可能的證人共有四個。」
  武卷兒咬牙切齒地道:「這你也知道?」
  楚叛兒苦笑道:「我已經說過,只有朋友的指控最易為人相信。……過三眼想必是證人之一。」
  過三眼的聲音果然響起:「不錯。」
  「另外三個證人,大約葉氏姐弟要佔其二。」楚叛兒歎道:
  「好歹他們還是我的遠房親戚,說的話也有份量些。」
  葉晴亭和葉晴雪果然從假山後面轉了出來。
  葉晴亭很無奈似地道:「楚兄,我不能不說出真相,望你見諒。」
  楚叛兒笑瞇瞇地道:「不客氣,不客氣。」
  葉晴雪臉兒雪白,低垂著頭,似有愧意。
  楚叛兒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似地拍拍腦袋,道:「程四娘怎麼沒來?」
  程四娘轉眼間就出現在楚叛兒面前:「程四娘在此。」
  楚叛兒笑嘻嘻地拍拍手,道:「二桿子,他們四個人要開始講故事了,坐下慢慢聽吧!」
  秦川遲疑道:「你怎麼會知道一定是他們四個人?」
  聽口氣他也開始懷疑楚叛兒了。
  叛兒悠然道:「我也很奇怪。我只不過是瞎猜猜,沒料到一猜就中。」
  秦川遲疑著坐了下來,和楚叛兒背靠背盤腿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哪有這麼巧的事?」
  楚叛兒道:「這還不算很巧,他們要講的故事中,巧合之處一定更多,你就用心聽吧!」
  武家眾人被他這種漫不在乎的態度激怒了,群情洶洶。
  看樣子他們很想一擁而上,將楚叛兒剁成肉泥再說。
  連武神功父子也都已按捺不下。
  武卷兒及時舉起手,大聲道:「先靜一靜,審完了再處置他也不遲,反正這小賊也休想逃掉。」
  楚叛兒也大聲道:「武姑娘的話不錯。否則就算你們現在殺了我,日後傳到江湖上去,大家只會說你們武家不問青紅皂白,革菅人命!」
  看他那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實在讓武家眾人氣炸了肺。
  武卷兒轉向過三眼,微一頷首道:「過大俠,請。」
  過三眼斯斯文文回了一禮,用緩慢清晰的聲音說道:「昨晚二更時分,過某正在燈下臨帖,楚少俠突然來訪,求我援手將秦大少救出榆林,說是武家仗勢欺人,定要迫秦大少入贅,過某當時一口回絕……」
  秦川欣慰地道:「到底是老朋友!我還以為他沒跟你提過這事呢!』」
  楚叛兒哭笑不得——秦川這一讚,就將過三眼言語中不實之處也坐實了。
  過三眼又道:「楚少俠雖然沒達到目的,卻也未和過某翻臉。過某當時為表歉意,便邀楚少俠小酌。約二更末,楚少俠酩酊而去……」
  秦川忍不住又插言道:「這倒是真的。他回來的時候醉得東倒西歪的,一邊晃悠一邊唱歌,賴在地上不起來。」
  武卷兒道:「後來怎樣?」
  秦川道:「我生氣呀!我當時就想,這傢伙太不夠意思了,就衝到廚房裡拎了桶水澆了他一頭,他才醒了。」
  武卷兒道:「然後他說了些什麼?」
  秦川恨恨地道:「他讓我安安心心做上門女婿,說是姓過的不肯幫忙。」
  武卷兒道:「後來呢?」
  秦川道:「後來……後來我聽他說姓過的也喝醉了,就騙他說過三眼一直在單戀他,讓他趁機去把過三眼玩了,再求姓過的幫忙就容易了。」
  眾人大嘩。
  秦川的話實在太過離奇——過三眼怎麼會單戀一個男人?
  秦川理直氣壯地道:「姓過的是女人。上回我半夜摸到她家求她幫忙,看見她沒穿衣裳,兩個大xx子蕩啊蕩的……」
  過三眼尖叫起來:「住口!」
  這一聲斷喝儼然女人聲氣,無意間已證實了秦川所言不虛。
  秦川指著過三眼大罵起來:「你爺爺我現在也豁出去了,怕你這個賤貨!」
  過三眼氣得渾身哆嗦,若非武家幾個乾兒子攔著,早就衝上去教訓秦川了。
  武卷兒鐵青著臉,冷冷道:「那麼請問秦少俠,楚叛兒當時有什麼反應?」
  秦川餘怒末息,瞪著過三眼,答道:「小楚當時很吃驚。但架不住我煽風點火,他後來也就相信了。「
  武卷兒道:「他做了什麼?」
  秦川道:「當然是馬上趕去玩過三眼!」
  武卷兒道:「後來你看見他沒有?」
  秦川道:「沒有!你們明明都知道還問什麼?你們把我綁了來,逼我……」
  武卷兒叱道:「夠了!過大俠,請你繼續往下說。」
  過三眼喘了幾口粗氣,這才憤憤地道:「我萬沒料到姓楚的小賊竟然會返回來對我動手動腳,胡言亂語,就拎起桌上一方硯打了過去,墨汁恰巧蒙住了他的眼睛。我本可殺了他,但念及以前的友情,饒了他一命,只點了他穴道,將他扔了出去。」
  秦川忍不住大笑,用背拱拱楚叛兒道:「可憐,可憐!想不到我們楚少俠連嫖娼都不會,哈哈!」
  楚叛兒苦笑。
  武卷兒道:「後來呢?」
  過三眼道:「後來我聽見武多餘在門外驚呼:『這不是小楚嗎?你這是怎麼了?』我隔著門縫朝外看,見武多餘仰身解開了姓楚的穴道。姓楚的跳起身謊說是被一個蒙面人暗算了。
  武多餘很吃驚,說:『蒙面人?這幾天榆林沒來什麼外地高手啊?』姓楚的說他也不清楚那人是誰……」
  楚叛兒凝神細聽,顯得十分嚴肅,十分認真。
  過三眼接著道:「武多餘想了想,說:『只有今兒認識的葉家姐弟,可以算得上是高手。也許是他們也未可知。我正要去春風樓問問程四娘,咱們一起去吧!』姓楚的就答應了。我一時好奇,就悄悄躲在他們身後,一直到了春風樓。遠遠就聽見樓上有人說話……」
  葉晴亭歎道:「那是在下正在盤問程四娘。」
  武卷兒極力控制住自己不去看葉晴亭的眼睛,淡淡地道:
  「你想盤問什麼?」
  「葉晴亭遲疑片刻,才頓足道:「這是在下家中的私事,本不該說的。但為了澄清真相,也顧不得許多了……實不相瞞,敝家原是武林舊家。久已不問武林中事,名聞天下的宋元宋大俠就是家舅,……」
  眾人又嘩然,連楚叛兒都吃了一驚,武卷兒也忍不住瞟了葉晴亭一眼。
  只有秦川背對著葉氏姐弟,頭都沒回,大聲道:「假的!」
  楚叛兒問道:「你怎麼曉得是假的?」
  秦川冷笑道:「我說我是當今皇上的私生子你信不信?」
  楚叛兒愕然。
  秦川道:「反正皇帝又不會馬上趕來作證,我也不怕穿幫。
  宋元宋大俠早已不知去向,誰知道他姐姐是不是葉家的媳婦?」
  葉晴亭歎道:「葉家雖已式微,但也還不致於落到攀附某人的地步。」
  武卷兒森然道:「葉少俠不必理會他們,請接著說。」
  葉晴亭緩緩道:「去年二月二十六,家舅敗於一蒙面人,歸家後十分沮喪,歎道:『若得泣神之簫,勝之何難?』其後渺然不知去向。」
  泣神之簫?
  眾人不禁動容。他們都聽老人說過,昔年武林中有一管碧玉簫,名曰「泣神」。
  「泣神」的主人,是個憂鬱美麗的少女。
  泣神簫吹起來的時候,據說真的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可以令昆山玉碎,可以令碧海潮生。再殘暴再兇惡的江湖人,也會在泣神簫的韻律中殺氣全消,鬥志盡失。
  後來這個美麗憂鬱的少女不知所往,中原武林再也聽不見泣神的簫聲了。「
  如果葉晴亭所言屬實,那麼宋元很有可能知道泣神簫的下落,而且顯然也知道那個神秘蒙面人的武功家數。
  如果泣神簫重新吹起,江湖將掀起怎樣的風波呢?
  秦川對此照例加以懷疑:「聳人聽聞!」
  楚叛兒卻一直聽得很仔細,就好像他是在聽說書先生講故事,而不是在聽別人對他的指控。
  葉晴亭微歎道:「在下想找到泣神簫。」
  「這麼說,程四娘知道泣神簫的下落?」武卷兒轉向程四娘,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
  程四娘垂首道:「賤妾實是不知道。」
  葉晴亭苦笑道:」是在下錯怪了程四娘,在下原以為她知道。」
  武卷兒道:「葉少俠憑什麼這麼以為?」
  葉晴亭躊躇半晌,才長歎道:「說來話長——泣神簫原是敝家故物……」
  秦川嗤道:「吹——牛!」
  葉晴亭沒理地,顧自道:「二十多年前,此簫突然失蹤,而家母的一個婢女也同時不見了,這許多年來,我們一直在尋找,上月才接到消息說是那個婢女已改名程四娘,在榆林春風樓當老闆,在下才偕家姊匆匆趕來。」
  程四娘低聲道:「賤妾可以證實……少主人的話。只不過那年我離開葉家,是為了……為了私奔,和泣神簫沒有任何關係」
  武卷兒凝神想了想,寒聲道:「好吧,請過大俠接著敘述所見所聞。」
  過三眼悻悻道:「當時葉少俠似乎是在威脅程四娘,姓楚的就大聲喊著說葉少俠欺人太甚,從窗口衝了進去,武多餘也接著進了春風樓。」」過大俠沒有進去?」
  「沒有。
  「楚叛兒進樓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武卷兒問葉晴亭。
  葉晴亭道:「在下和程四娘都向他解釋,說這本是私事,不勞他掛心。武五俠也在一旁勸阻,楚少俠這才悻悻而去,臨走時還回頭吼了一句:『別以為你們瞞得過我。』他這一說,我不禁起疑,於是悄悄跟了出去,……」
  秦川忍不住叫了起來:「喂喂,姓葉的,你先等等,你說得這麼活靈活現的,實在讓我沒法不相信。但我問你,楚叛兒怎麼會知道你們的私事是什麼?你告訴他了嗎?」
  葉晴亭道:「絕對沒有。」
  秦川冷笑道;「這就怪了,你既然沒有告訴他,你們葉家又一向縮頭不出,楚叛兒怎麼會知道你們家的私事?你這不是開玩笑嗎?」
  葉晴亭臉一沉道:「秦兄說話請客氣點。」
  秦川嘿嘿一笑,道:「你別套近乎。我可不是你的什麼『秦兄』,你叫我『秦兄』我直肉麻!」
  武卷兒怒道:「吵什麼?葉少俠,請你繼續說下去。秦大少,你待會兒再說不行嗎?」
  秦川道:「待會兒?待會兒你們還會讓我們開口嗎?」
  葉晴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這才恢復了平靜:
  「就因為我不明白楚叛兒那句話的意思,我才起了疑心,心想也許楚叛兒知道泣神簫的下落亦未可知。……
  「走了約摸兩條街,楚叛兒停下,武五俠也停下了。楚叛兒說:『你知道他們要找的人是誰對不對?』武五候說他不知道,兩人就低聲爭吵起來……
  「後來楚叛兒冷笑著說:『你既然知道他們是江南葉家的,也知道程四娘的底細,你怎麼會不知道他們要找的是泣神簫?』「武五俠當時顯得非常震驚,楚叛兒又說:『泣神簫的下落,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還有那人知道,你莫非想瞞著我去找那個人奪簫不成?』武大俠自然不承認……」
  葉晴亭頓了頓,道:「我當時非常吃驚,一時呆住了,恰這時,武五俠嘶吼了一聲:小楚,你——』就栽了下去。」
  過三眼歎道:「當時過某也在一旁窺視,本欲衝上去制止,已經來不及了。」
  武家眾人怒吼聲、斥罵聲響成一片。
  楚叛兒雖然還努力做出一副很鎮定的樣子,但額上已見汗,臉也失去了血色。
  他發現他已落進了一個陷阱裡,這陷阱雖然佈置得很匆忙,但卻相當精巧,相當可怕。
  秦川大聲道:「楚叛兒,告訴他們,說你不是兇手,說他們是在放屁——喂,你說話呀?」
  楚叛兒苦笑——現在他還能說什麼?他就算真長了一百張嘴,也無法辯白了。
  如果武家的人要相信他,根本就用不著辯解。如果武家的人不相信他,他說什麼也沒有用。
  武卷兒傲然俯視著楚叛兒,冷冷道:「楚叛兒,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楚叛兒搖頭:「沒有了。」
  秦川一聽就炸了,跳起身來大罵道:「好你個楚叛兒,這麼沒出息!人家誣陷你,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楚叛兒緩緩往起站,口中歎道:「這些人放的屁已太多了,我就免了吧!」
  他還沒站直身子,秦川突然發動了。
  閃電一腳,正踹在楚叛兒屁股上,踹得楚叛兒身子向前疾栽。
  眾人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楚叛兒已抓住了武卷兒的腳踝,連點了她十數處穴道。
  等眾人反應過來時,楚叛兒已摸出把匕首橫在武卷兒脖子上,大聲道:「都不要動,否則我就殺了她!」
  風雲突變。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葉晴亭。但葉晴亭沒有動,只是嘴角輕輕牽了一下。
  武雄鎮和武風流踏上三步,剛舉起兵器,就僵住了。
  武神功雙目中神光暴長,但也只冷冷哼了一聲,連半分也沒移動。
  女人們受的驚嚇最大,許多女人忍不住尖叫起來。但楚叛兒的一聲斷喝及時制止了她們:「武老前輩,請你發話!」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武家上下噤若寒蟬——武卷兒是武家的「月亮」,是老爺子的命根子,現在命根子被楚叛兒捏住了,他們還敢做什麼呢?
  他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武神功。
  對於過三眼、葉氏姐弟和程四娘來說,這變故雖不致使他們縛手縛腳,但他們在這裡畢竟是客,是「證人」,他們也不好有什麼言語舉動。
  於是他們也都看著武神功。
  秦川和楚叛兒急於想脫身,他們也都盯著武神功。只有武神功才能下令放他們一條生路。
  武神功肅立如磐石,一雙雕眼死死盯著楚叛兒的眼睛,嘴唇抿得緊緊的。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並沒有嚇倒武神功。像他這種在江湖上闖蕩過幾十年的老人,見過太多的世面,會過太多的高手,遇過太多的陰謀,他不是那麼容易就被嚇倒、騙倒的。
  臨危不亂,處險不驚,這是老江湖的本色。
  武神功沉默了許久,才冷冷道:「你想怎麼樣?」
  楚叛兒道:「很簡單,一命換一命。」
  秦川嚇了一跳:「什麼?不是一命換一命,是一命換兩命!」
  楚叛兒喝道:「住口!」
  秦川果然住口,但憤憤不平之色表露無遺。
  武神功陰森森地道:「一命換一命?」
  楚叛兒道:「不錯。」
  武神功道;「你準備用卷兒的性命換誰的性命?」
  楚叛兒斷然道:「我的!」
  秦川大罵起來:「你他媽不仗義!」
  楚叛兒的確顯得不夠仗義。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居然只顧自己逃命,而將好朋友棄置不顧。難怪秦川要罵他。
  許多人氣憤之餘,鄙夷頓生。
  武神功盯著楚叛兒,寒聲道:「好,我答應。」
  秦川氣得都快哭了:「我他媽算是瞎了眼,把你這種混蛋當朋友。」
  楚叛兒不理他。
  武神功道:「你要車,還是要馬?」
  楚叛兒道:「馬。」
  武神功道:「幾匹?」
  楚叛兒道:「一匹。」
  武神功道:「好!——雄鎮,牽我的』夜照獅子』來!」
  武雄鎮吃驚地道:「爹!」
  武神功叱道:「快去!」
  武雄鎮悚然道:「是。」
  楚叛兒道:「武老前輩,請護送我們出莊。」
  武神功只好答應。武卷兒在楚叛兒的手裡,投鼠忌器,他不答應也得答應。
  但可以想像,武卷兒若得脫險,武神功必將飛檄天下追殺楚叛兒,楚叛兒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難逃此劫。
  一群人簇擁著武神功,將楚叛兒和武卷兒送出了城堡似的莊園,送過了護城河。
  一聲激越的馬嘶聲響起,武雄鎮飛騎趕到,甩蹬下馬,將坐騎牽到楚叛兒身邊。
  果然好一匹神駿。
  武神功肯將自己心愛的坐騎「夜照獅子」送給「兇手」,連楚叛兒都不能不佩服他夠光棍,有擔待。
  而且武神功也一直沒問楚叛兒何時將武卷兒放回,沒說什麼惱羞成怒的惡言冷語,這也不得不讓人折服。
  這就是老江湖!
  同樣,楚叛兒也沒有試圖作無謂的辯白,沒有對那幾個「證人」怨言相向,顯得很沉著,很鎮定,很無畏。
  楚叛兒「綁架」的行徑雖然很不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說卑鄙,但他的卑鄙也比常人的卑鄙要文雅得多。
  甚至連一肚子火的秦川也不得不承認,這小子夠種,夠意思。他也沒料到,平日裡一點就著、咋咋呼呼的楚叛兒,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居然這麼沉得住氣。
  當然了,佩服歸佩服,秦川對楚叛兒拋下他不管,還是十分氣憤的。
  楚叛兒連看都沒朝那幾個『證人」看,也沒和秦川道別,他抱著武卷兒飛身上馬後,僅沖武氏父子點了點頭,朗聲道:「武老前輩,幾位武兄,失禮之處,請多包涵—一後會有期!」
  「期」字出口,夜照獅子已利箭般射了出去。
  所有的人都下意識地向前衝去。
  武神功只踏上一步,便已停住,大喝道:「不許追!」
  眾人只好止步。夜照獅子在眾人的注目中越跑越快,越跑越遠,漸漸消失在遠方,只留下一股升騰的煙塵久久不散。
  武神功收回目光,冷冷掃了那幾個證人一眼,將目光定在了秦川臉上。
  武神功看起來,就像只準備吃野兔的禿老雕。
  秦川也豁出去了,回瞪著武神功,大聲道:「你瞪著我做什麼?」
  武氏兄弟憋了許久的怒火一直沒地方發洩,秦川這一嚷嚷,無異於引火燒身。
  武百代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你活夠了是不是?」
  武風流也恨聲道:「要不是這混蛋,姓楚的也不會逃掉!」
  武神功及時喝道:「都住手!——翠娥,你們幾個將秦少俠領回去!」
  幾個女人往上一圍,秦川就沒辦法了,只好束手就擒,乖乖被「領」走了。
  武神功沉聲吩咐道:「雄鎮,你們哥四個分頭去照會各條道上的朋友們,請他們幫忙,如果發現了卷兒,請他們好生照應一下,再者,也打探一下楚叛兒去了哪裡。」
  武氏兄弟肅然聽令。
  武神功又吩咐幾個乾兒子料理喪事,一切都安排妥了,這才向過三眼等人抱拳道:「各位高情厚義,老夫感激莫名。若非各位伸張正義,小兒豈非已遭冤死?日後各位有什麼需要我武家幫忙的地方,千萬言語一聲,只要能幫得上,武家一定竭盡全力。」
  這話說得很得體,既感了情,又絕沒有留客的意思。
  過三眼等人也只好陪著說了些節哀順變、天網恢恢之類的場面話,訕訕而去。
  武神功看著他們的背影,雕眼中的神色極其複雜。
  誰又能猜透一個在江湖上闖過幾十年的老人的心事呢?
  一直到過三眼等人在視野裡消失,武神功才喚過一個乾兒子,吩咐道:「去衙門裡,讓他們想辦法留住這四個人。」
  然後武神功的命令一道一道發下去。
  「備一份禮,拿我的帖子,送到監丞府去,就說我請監丞大人多費心一下城防。」
  「每營都派幾個人去,請他們這幾天多留心,別讓這四個人溜走。」』
  「讓城裡的人就近盯死他們,一舉一動都要隨時回報,夜裡尤其要小心」
  *********
  夜幕降臨的時候,楚叛兒已到了米脂縣城。
  但他沒有進城,他只是勒住馬,繞城緩緩而行。
  武卷兒手腳穴道被制,乖乖地坐在鞍前,很溫馴,沒有半點要喊叫求救的意思。
  只是她的神情很冷,冷得怕人。
  這一路上,他們之間沒說過一句話,武卷兒更是一直保持沉默。
  走到一片稀稀拉拉的柳林子邊,楚叛兒拉住緩繩下了馬,伸了幾個大大的懶腰,活動活動又酸又麻的四肢,喃喃道:「真冷。」
  的確很冷。
  風刺得人耳朵生疼,鼻子發水,地上也凍得硬梆梆的,走路不小心都能崴著腳。
  楚叛兒將雙手湊到嘴邊哈了幾口熱氣,捂捂耳朵,跺著腳原地跑了幾步,這才解開武卷兒腿上的穴道,幫她揉捏按摩,口中笑道:「先不忙下來。你的腿一定都麻木了,下來了也站不住。」
  說也奇怪,他現在一點也不怕武卷兒了。
  他和武卷兒原來一直沒說過話,沒想到今天上午兩人唇槍舌劍交上了鋒。他們頭一回對話,竟然是她審問他。
  雖然是審問,但終究兩人開始說話了,這無論如何總是件好事,對楚叛兒尤其如此。至少他現在不怕她了。
  而且他也不可能再對她懷有什麼」二桿子企圖」了。這使他完全放鬆,可以以一種正常的心態來對待她。
  楚叛兒接著又解開她臂上穴道,道:「你先運運氣,然後再活動活動。這一路夠你受的,真是抱歉。」
  話剛說完、胸口就被武卷兒踢了一腳。
  這一腳雖不可能踢得很重,但也夠楚叛兒受的。他退了幾步,晃了晃,忍住了湧到咽喉的一口血。
  武卷兒飄然下馬,傲然兀立,眼睛在夜色中熠熠閃亮。
  但她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再搶攻。
  楚叛兒急速調勻氣息,戒備地又後退了幾步,啞著嗓子道:「我們到米脂了。」
  武卷兒不出聲。
  楚叛兒道:「馬還給你,你可以回去了。」
  武卷兒還是不出聲,還是不動。
  楚叛兒心裡有點發毛:「我是說,我要逃命去了。你安全了,可以回榆林去了。你聽懂了沒有?」
  武卷兒只是死盯著他。
  楚叛兒又開始往後退,他怕她緩過勁來之後要和他拚命,那麻煩就大了。
  他一面後退,一面笑道:「當然,我曉得你也累了,這一路灰土也大。你也可以先不忙回去,找家客棧先住一宿明天再走也不遲。不過,我要先走了。你別追我,別追過來……」
  他退到十丈外了,武卷兒還是沒動。楚叛兒猛一轉身,拔腿急奔。
  武卷兒沒有追過來。
  「謝天謝地!」
  *********
  米脂縣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說繁華未免言過其實,說蕭瑟也不確,它就和西北的其他城鎮差不多。只不過過往的客人多一點,本地的富商也多一點……
  原因好像也很簡單,米脂的女人漂亮。而且風流。
  楚叛兒尋到一處坍塌的城牆.悄悄溜進城,找了家沒打烊的客棧鑽了進去。
  好在他雖然逃得匆忙,身上還帶著那麼幾兩銀子。
  夥計和掌櫃看見他鑽進門的時候,都吃了一驚,以為進來的是哪個廟裡的泥塑。等到楚叛兒摸出錠碎銀後,這位渾身上下儘是土的不速之客就顯得可親可敬多了。
  有錢好辦事。不多時,熱騰騰的酒菜上桌,楚叛兒也已洗淨了臉上手上的灰土,蠻像個人樣了。
  楚叛兒重重呼出一大口濁氣,一屁股坐到桌邊,端起碗酒就往嘴裡倒。
  他實在是餓壞了,也實在是累極了凍壞了。
  酒剛進口,還沒嚥下去,楚叛兒眼就直了——門外又鑽進個泥人來。
  於是這口酒就全噴了出來。楚叛兒嗆得差點沒背過氣去。
  進來的泥人,就是武卷兒。
  夥計和掌櫃的面面相覷,不知今晚衝撞了哪家廟裡的菩薩,要不這些「神道」們怎麼都找來了?
  夥計硬著頭皮迎上去,賠笑道:「客官你是打尖還是——」
  武卷兒冷冷道:「和他一樣。」
  她的手,正指著楚叛兒。
  楚叛兒抹著從鼻孔裡流出來的酒,張大口哈著氣,點了點頭,緊接著就開始打噴嚏,連著打了四五個,眼淚鼻涕一齊流。
  夥計很知趣地拋過一條熱手巾,楚叛兒幾把抹乾淨臉,這才清情嗓子道:」她……是和我……一路的,你們……你們給她另置一席。」
  又是一小錠銀子拋了過去。
  於是這第二個泥人也可親可敬了。
  半個時辰過後,武卷兒換了身老闆娘的棉襖棉褲,披散著濕滾滾的頭髮下樓來了。看來她已洗了個很不錯的澡。
  楚叛兒苦著臉坐在老地方喝酒。武卷兒冷冰冰地掃了他一眼,逕自走過他身邊,走到另一張桌子邊,那裡有專門為她準備的酒菜。
  說來說去,楚叛兒終究還是怕了她。
  唉,誰叫她是武卷兒,而他又是楚叛兒呢?誰叫他曾綁架過她呢?
  這都是命啊!
  *********
  天濛濛亮的時候,楚叛兒就離開米脂,啟程北上了。
  他不願總背著個兇徒惡棍的帽子亡命天涯,東躲四藏,他不想武多餘冤死,不想自己被永遠誣陷。
  他要查明武多餘被害的真相,他要找出真正的兇手,他要弄清楚設陷阱害他的究竟是什麼人。
  要查明真相,只有回榆林、就算有再大的風險,他也必須回去,而且必須盡快趕回去。
  晚去幾天,也許葉氏姐弟將遠走高飛,程四娘將銷聲匿跡,而過三眼也許會變成另一張面孔另一種身份。
  他必須趕回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當然了,他不能以楚叛兒的面目回去,那無異於自投羅網。
  他昨晚三更時分就偷偷溜出了那家客棧,摸進了城東的一座什麼廟裡,偷了全套的僧裝,兩把戒刀,一隻缽盂,一掛佛珠,又溜進方丈屋裡,找了張空白度牒,胡亂填了,自己取名「無相」,然後將所有的銀子放在桌上,悄悄溜了出來。
  他現在已是帶髮修行的「行者無相」,披散著頭髮,留著部又大又黑的鬍子。
  這鬍子是他剪下自己的頭髮,花了小半個時辰對著鏡子粘上去的,這點淺顯易學的易容術,還是過三眼教給他的。
  現在他不用怕被別人認出來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闖進榆林城,去找過三眼他們算賬。
  為了方便起見,我們姑且稱他為「行者無相」吧!不管怎麼說,他現在是「行者無相」,而且也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不得不做「行者無相」。
  行者無相不敢走得太快,走慢了心裡又著急,實在是憋氣得很。
  離開米脂都快半個時辰了,天已大亮,他才走出十里地。
  後面響起了不緊不慢的馬蹄聲,行者無相心裡就「咯登」
  了一下——如果騎者是回家的武卷兒,她會不會認出自己來?
  行者無相非常緊張。如果武卷兒認出了他,他該怎麼辦?
  馬蹄聲越來越近,行者無相的心跳得也就越厲害。
  恰在這時,武卷兒的聲音響了起來:「請問大師,可曾看見一個穿黑色錦袍的年青人走過去?」
  她問的是楚叛兒。
  行者無相咳了兩聲,粗著喉嚨道:「不曾見到。」
  話音剛落,武卷兒就已飛身下馬,攔住了他。
  行者無相只好低下頭,打了個稽首:「女施主這是何意?」
  武卷兒冷冷道:「沒什麼意思。只不過昨夜燃燈寺失盜,方丈著我緝拿盜賊而已。」
  怕什麼來什麼。
  行者無相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我的易容術實在不夠高明。」
  武卷兒哼了一聲。
  行者無相長歎一聲,扭頭往回走。
  武卷兒喝道:「到哪兒去?」
  行者無相腳下不停,頭也不回:「回米脂,投案自首去。」
  武卷兒冷笑道:「你若真想自首,就該去榆林。」
  行者無相站住,頓了頓,道:「我沒殺你五哥。」
  武卷兒道:「這話騙誰?」
  行者無相又往前走。
  武卷兒道:「是你的輕功快,還是我的馬快?你能跑到哪裡去?」
  行者無相且行且說:「你別逼我痛下辣手。」
  武卷兒飛身上馬,疾衝而至,一鞭抽向他肩頭:「我就要逼你。」
  行者無相向旁一側,讓過鞭子,仍舊埋頭走路。
  武卷兒似已怒極,提起馬鞭沒頭沒腦一陣亂抽:「叫你躲叫你躲叫你躲……」
  行者無相連挨了幾下,脖子上火辣辣的。他終於忍不住了。
  一反手,行者無相抓住鞭梢,用力一帶,將武卷兒從馬背上拖了下來。
  武卷兒順勢一腳,踢在行者無相屁股上,將他踢得跳了起來,手也鬆了。
  行者無相就算脾氣再好,也忍不下去了。b一旋身間,一雙戒刀已握在手中,行者無相切齒道:「臭丫頭,你真想找死?」
  武卷兒又是一鞭子抽了過去:「你混蛋!」
  行者無相左手一刀,如飛旋上,半截馬鞭隨刀而斷,飛出好遠。
  武卷兒臉漲得通紅,吃驚地瞪著行者無相,似乎不敢相信他真敢對她用刀。
  行者無相冷笑道:「臭丫頭,別以為我怕你!平時不惹你是讓著你,就憑你那兩手三腳貓的功夫,還不夠我一隻手打。
  識相的快滾回去,再不滾我就動真格的了。」
  自武卷兒記事以來,她還從未被人這麼責罵過、羞辱過。
  武家剛烈的血液在她體內沸騰,她控制不住了。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這是武家的祖訓。
  武家女兒不可侮!
  一聲厲嘯,武卷兒手中的半截馬鞭閃電般疾射過來,行者無相揮刀格開時,武卷兒已和身撲上。
  她的雙手中,寒光四射,炫得行者無相眼花繚亂。
  娥眉刺!
  行者無相只有退,對付這種奇險的短兵器,他實在沒有把握。對武卷兒這種奇險的打法,他也無法應付。
  難道他真的一刀殺了武卷兒?
  難道他肯被武卷兒殺死?
  他什麼都不想,他只想脫身,找個地方再換身行頭回榆林。
  一旦被武卷兒纏上,那就糟了。
  娥眉刺飛旋,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脫手飛過來。更要命的是,行者無相不知道這不足尺長的利器會在什麼時候,從什麼方位刺過來。
  雙刀在手,他反而不知道怎麼用了。實際上他只要狠下心斫幾刀,武卷兒非死即傷,可他不能那麼做。
  他只好接著後退,越退越快。待到與武卷兒稍稍拉開點距離,突然驚叫了一聲。
  「注意身後!」
  武卷兒忍不住回了一下頭——背後除了她那匹馬,什麼也沒有。再一回頭,行者無相也已無蹤無影。
  武卷兒猛一旋身,就見行者無相已落在馬鞍上。
  她終於還是上了他的當。
  武卷兒正在愣神的當口,行者無相已策馬向來路衝了出去,捲起厚厚的塵土,籠住了武卷兒。
  這小子終究還是溜掉了。
  *********
  行者無相打馬疾馳了片刻,米脂城已在前面,想來武卷兒也追不上了。
  行者無相下了馬,掉轉馬頭,用刀脊在馬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夜照獅子疾奔而去。
  進不進米脂城呢?行者無相有點心虛,畢竟他在這城裡做了回賊,雖然是「雅賊」,但賊就是賊,是賊就該心虛。
  若是遇見燃燈寺的和尚,認出他這身僧衣是偷的,那就難為情了。
  再說他的度牒是假的,他這個行者也實在沒學過什麼佛理,很容易穿幫。
  這麼一想,行者無相就覺得自己扮行者這碼事做得實在不怎麼樣,而且現已被武卷兒識破了,再扮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恰好路邊有戶人家,旁邊有間茅廁,行者無相一瞅沒人注意他,就很麻利地拐了進去。幸好他昨天穿的衣裳還在,連忙從包袱裡取出來換上,又將僧衣鞋帽打成包袱,這才昂然走了出來。
  至於那個缽盂和兩把戒刀,他就乾脆扔進糞坑裡了。
  現在,他已不是行者無相,他還是那個「殺人兇手」楚叛兒,只不過披頭散髮,多留了部大鬍子而已。
  現在他該去哪裡好呢?
  楚叛兒覺得很為難很茫然。逃吧,只會越逃離榆林越遠,洗脫罪名的可能性就越小,再說了,他的確不是兇手,逃起來顯得很沒出息。
  可不逃吧,這裡離武家的勢力範圍又很近,很容易被發現。
  思來想去,還是先離開這裡好。武卷兒一定會回頭追來,他又實在怕這個難纏的女人。
  楚叛兒決定還是先進城。
  城裡畢竟人多,人多的地方青皮混混們也多,而只要找到幾個青皮,楚叛兒就有辦法鬧幾兩銀子當路費。
  他身上實在一文錢也沒有了。
  米脂的青皮的確不少,楚叛兒不用找就碰到了好幾個。
  這好幾個混混看來都很關心楚叛兒。
  楚叛兒剛走近條巷子,他們就慢騰騰地圍了過來。
  楚叛兒站著沒動,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露出副憨憨的笑臉。
  一個混混一面用耳挖子剔著耳朵,一面斜睨著楚叛兒,懶洋洋地道:「朋友,想熱乎熱乎?」
  楚叛兒怔怔望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另一個混混比畫了一個這世上的男人都看得懂的手勢:
  「這個,這個。」
  楚叛兒這才恍然大悟似的「啊」了一聲,搖了搖頭。
  那挖耳朵的混混馬上就變了臉,站直了,背著手審賊似地打量著楚叛兒,拖腔拖調地道:「看你的模樣,是找人的吧?俺是這裡管事的。」
  楚叛兒笑笑,道:「我要找你們老大。」
  幾個混混頓時緊張起來,互相使著眼色,一個年輕點的小混混就往巷內跑。
  還是那個挖耳朵的答腔:「你是誰?俺們沒有老大。」
  楚叛兒又笑笑。
  挖耳朵的有點火了:「不說你是誰,別想見俺們老大。」
  楚叛兒淡淡道:「我是准並不重要,我能做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幾個混混都後退幾步,拉開了架式:「你能做啥?」
  楚叛兒向後退了一步,微笑道:「你們自己看了,再掂量掂量。」
  他剛才站過的地上,居然有兩隻陷進寸餘的腳印。
  這手功夫一露,這幾個混混都有點傻眼了,居然一句話也不敢說了。
  就在這時,巷裡有人鼓掌:「好功夫!」
  楚叛兒嚇了一跳。
  鼓掌讚歎的是個女人,很漂亮的女人,漂亮但面冷如霜的女人。
  武卷兒!
  怎麼會是武卷兒?
  楚叛幾頭大了一圈不止,他實在想不通武卷兒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但很快就「想」通了——他看見了另一個人。
  武雄鎮!
  楚叛兒知道這回他必須痛下狠手了——他不用看也知道,巷口已被人堵死。
  除了力拼,他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脫困。
  現在楚叛兒最後悔的就是把那兩把戒刀扔在茅缸裡了。
  唉,時衰鬼弄人,有什麼辦法呢?
  站在武雄鎮身邊的,還有四個人,四個一看派頭就知道屬「老大」一流的人物。
  楚叛兒聽說過這四個人,知道他們是這米脂城裡四片街區的老大。他本來是想找其中一位老大,賣一回武功,賺點盤纏的。
  沒想到武家人下手這麼快。
  武雄鎮鐵青著瞼,冷笑道;「你以為化了裝,就可以逃掉嗎?做夢!」
  楚叛兒輕輕一歎。
  西城老大喝著牙花子,吸著氣道:「哎呀呀,這位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楚少俠呀?嘖嘖嘖,看不出,看不出!」
  南城老大啐道:「都說江南楚叛兒是條好漢,原來竟是這麼個見利忘義、卑鄙無恥的混球!」
  東城老大歎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北城老大雖沒罵人,但那副鄙夷厭惡的神態卻一望而可知他對楚叛兒的印象惡劣到什麼程度。
  楚叛兒昂然道;「各位,我要拚命了。待會兒下手重了,傷了哪位,別怪我不留情面。」
  話說完,楚叛兒就真的開始拚命了。
  既然只有先拚命才能活命,那就只有拼了。
  楚叛兒猛一轉身,拚命往牆上一撞。
  「轟隆」一聲巨響,小巷裡頓時灰土飛揚,磚石橫飛。
  楚叛兒就是這麼拚命的。
  眾人都驚呆了。
  楚叛兒剛才那幾句話一說,眾人都以為他是要狗急跳牆,困獸猶鬥。所以,在楚叛兒轉身的時候,所有的人,包括武卷兒和武雄鎮,都禁不住後退了一步,全神戒備以防備楚叛兒狗急跳牆。
  楚叛兒沒有跳牆,他只是將牆撞開了一個大洞而已。
  武雄鎮怒吼起來:「快追!抓住這狗雜種!」
  東城老大驚魂稍定,道:「武大俠請放心,米脂城統共就這麼大,不怕他跑上天去,倒是四門不可不無封鎖。」
  西城老大也道:「不錯,只要他不出城,遲早被捉。」
  話音未落,武雄鎮已驚叫起來:「卷兒——」
  武卷兒已不在巷中。
  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武卷兒奮不顧身,追趕楚叛兒去了。
  武雄鎮一跺腳,逕自衝進了那個大洞。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洞口,看看守在巷口的噗羅們,一時間倒役了主意。
  楚叛兒的確夠狠,他們惹不起,牆上這個洞口就是證明。
  而武家也的確勢大,他們雖遠在米脂,也不敢得罪武家。
  東城老大終究還是明智些,道:』『我們還是分頭四處搜捕,誰一旦先發現楚叛兒,馬上高聲吶喊。」
  南城老大大悟道:「不錯,不錯!把他趕出城最好。」
  眾人頓時也都領悟了這個兩不得罪的好辦法,一哄而散,呼嘯而去。
  剎那間,米脂城裡就雞飛狗跳,哭爹叫娘,鬧得烏煙瘴氣。
  楚叛兒破牆而逃,逢門則鑽,遇牆則跳,嚇得那些居戶們嗷嗷直叫,以為闖來了強盜。
  幸好這「強盜」搶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路,搶出一條逃生之路。
  這「強盜」剛沒影,緊接著便又撞進來一個很漂亮的女「強盜」,這女賊前腳剛出門,馬上又是一條鐵塔般的猛漢一衝而至,又一衝而去。
  這是怎麼了,莫不成是鬧兵災?居戶們慄慄相向,作聲不得。
  楚叛兒沿途打翻了十幾個米脂的青皮,好容易逃到城門,又遇上把門的幾個號兵攔住不讓他出去,又有兩個號兵搶著去關城門。
  身後武卷兒大叫道:「他是殺人兇手,別放他出城!」
  武雄鎮的吼聲也已不遠:「抓住他,別讓他跑了!」
  過往的行人頓時亂成一片,亂擁亂撞亂擠,做小生意的也忙著收攤,關門的兵丁站不住腳,城門沒法關上。城頭上的兵丁都已開始拉吊橋。
  楚叛兒顧不得多想,順手奪過一根白臘桿,將幾個兵丁掃倒,就往城門口沖。迎面擠來的行人被他兩手連推,東一遊,西一晃,已趕上已斜斜立起的吊橋,緊跑幾步,縱身一躍,已如飛鳥般落在城濠那邊。
  武卷兒卻已被對面擁來的人擋住了,雖然沒被擠著撞著,但也沒敢硬從人縫裡往外擠。
  她可畢竟是個大姑娘啊!
  等到武雄鎮護著她搶到城外時,楚叛兒身影已變得極小,再待一會,就已不見。
  武雄鎮氣得兩眼發直,半晌才勻過一口氣來,憤憤道:「又被這王八蛋跑了!」
  武卷兒臉色雪白,神情冷得可怕:「大哥,你真以為他是兇手?」
  武雄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卷兒你說什麼?」
  武卷兒冷冷道:「你以為五哥真是他殺的?」
  武雄鎮大怒道:「不是他殺的是誰殺的?有那麼多人親眼看見他殺人,你還要替他辯護?你簡直、簡直,……」
  武卷兒森然道:「你說下去,我簡直什麼?」
  武雄鎮牙齒咬得咯咯響,但終於還是沒說下去。
  武卷兒歎了口氣,輕輕道:「大哥,若是有人買動米脂這幾個老大,說你殺了人,別人也會相信的。」
  武雄鎮哼了一聲。
  武卷兒道:「過三眼、葉家姐弟和程四娘這四個人,分開來一個一個和楚叛兒比,你更相信誰?」
  武雄鎮又哼了一聲。
  武卷兒歎道;「你當然更相信楚叛兒,可當這四個人都指證楚叛兒殺了五哥,你就不得不相信了。三人成市虎,就是這個道理。」
  武雄鎮忍不住低吼起來:「卷兒,你、你簡直……簡直太過分了!」
  武卷兒緩緩搖頭,道:「大哥,五哥慘遭殺害,我會不悲痛?
  但如果我們放過了殺死五哥的真兇,五哥在九泉之下,也絕不會瞑目的。」
  武雄鎮悲憤地道:「楚叛兒就是真兇!」
  武卷兒平靜地道:「他不是。」
  武雄鎮瞋目切齒道:「你對他有意思,所以你才護著他,是不是?你連你親哥哥的命都可以送在他手裡,是不是?」
  武卷兒居然還是很平靜,只是臉更白了:「不是!」
  武雄鎮大喝道:「那為什麼?」
  武卷兒道:「因為我知道他做不出這種事,我知道他是哪種人。」
  武雄鎮氣極:「他是哪種人?」
  武卷兒眺望著遠方,半晌才輕輕一歎道:「他是個沒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