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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名僧之死

  九峰禪師如鋼鉤般的五指已扼住芙蓉的咽喉。
  但,他的手指並沒有收緊。
  芙蓉睜大了雙眼,眼中有驚訝,也有喜悅。
  牆角處,響起清晰的人聲。
  一瞬間,狂怒、暴躁的九峰禪師忽然冷靜下來。
  他扭曲的面容已恢復了平靜,靜如花崗岩的雕像。他狂亂的目光也已清澈如一泓深秋的泉水。
  他閃身撲到牆邊,將耳朵貼在自天花板上伸出的一根鐵管上。
  芙蓉忽然已明白,他們現在正在一處地下密室裡,清晰的人聲,就是通過牆角的鐵管傳進來的。
  她聽出了佟武的聲音,還有上官儀的聲音。
  他們終於還是找來了。
  淚水滑過她嘴角,她微笑著道:「佟大哥已經知道你是誰了,你逃不掉的!」
  九峰伸指一彈,一縷勁風襲過,閉住了芙蓉的啞穴。
  他的耳朵仍緊貼在鐵管上,像是要將自上面傳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吞進肚子裡。
  「聰明!真聰明!」
  九峰忽然微笑起來,對芙蓉道:「他們的確出乎我意料的聰明,我相信,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機關的樞紐,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
  他慢慢走到芙蓉身邊,伸出手,顫抖著輕撫她的臉頰,低聲道:「但他們救不了你!他們只可能找到你的屍體!」
  芙蓉怒視著他。
  九峰的手又慢慢滑到她的咽喉上。
  但這次,他又沒有下手。
  他淡淡一笑,道:「不。我不能殺你,我是名滿天下的高僧,怎麼能殺人呢?但你卻必須死!」
  他俯身直視著芙蓉的眼睛,微笑道;「像你這種下賤的女人,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棋局才剛剛開始,上面那兩個年輕人無論是武功還是機智,都與我旗鼓相當,我很樂意陪他們下這一盤棋,而你,只不過是盤上的一顆棋子,而且是一顆只剩一口氣的死子。」
  他托著芙蓉的下頜,口氣漸漸變得興奮了:「我會將你交給太子。看他們會用什麼方法救你,肯定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情。無論他們有多聰明,也贏不了這盤棋,因為我隨時可以在太子面前揭穿佟武的身份,而他們卻對我無可奈何,因為你。」
  他直起身,負著雙手,悠悠地道:「當然,下一盤還未開始就已贏定的棋,不僅沒有樂趣,而且對那兩個年輕人來說,實在也有失公平,所以,只要你不在太子面前亂開口,我就不會揭出佟武的老底來。」
  他看著芙蓉,笑瞇瞇地道:「你也希望他們能贏,不是嗎?」
  鐵管中,傳出上官儀的聲音:「在這裡!一定是在這裡!」
  九峰歎了口氣、扯掉自己和芙蓉身上的大紅吉服,扶起芙蓉,推開一道厚重的石門,從容不迫地消失在黑暗的通道中。
  *********
  黑暗的盡頭,閃出了一線天光。
  他們就要走出這條陰森潮濕的地下通道了。
  奇怪的是,通道中並沒有任何機關。
  越走近那一線天光,一種聲音也越來越清晰。
  這條密道的出口,竟是在一條山澗邊。
  阿丑第一個衝出出口,剛一探出頭,他就怔住。
  出口竟然就在回龍峰下山溪邊的那塊巨石下。
  他每次見過師父,自回龍峰上下來,都會在這塊巨石上坐一會兒。
  也正是在這塊巨石邊,卜凡救起了暈倒在溪水中的他。
  ——原來,師父早就知道卜先生是我的朋友。
  阿丑全明白了。
  他的師父正是九峰禪師。
  卜凡絕不可能告訴任何人芙蓉就在他的家裡,所以,只有知道他與阿醜的關係的人,才會想到阿丑救了芙蓉之後,只有卜凡家這一個安全的地方可去!
  想起在密石洞中那兩件被撕破的大紅吉服,阿丑心裡一陣刺痛,一陣冰冷。
  他終於知道師父為什麼要說芙蓉是血鴛鴦令的人,為什麼要他去綁架她。
  ——「姐姐,你現在怎麼樣了?」
  他怔怔地回過頭,去看上官儀和公孫璆,去看佟武。
  他相信,他們一定會有辦法。
  上官儀四下裡看了看,問阿丑:「這裡是寶珠峰的背後,對嗎?」
  阿丑道:「是。
  上官儀稍一沉吟,道:「快,去潭柘寺!」
  只遲了一步。
  雖然佟武已在寶珠峰上布下了三十二名一流好手的警戒線,雖然九峰迎頭撞上了其中的一組,但,上官儀四人還是遲了一步。
  離潭柘寺後角門不過百步遠,他們看見了九峰。
  九峰禪師站在角門外。
  他的左臂下,挾著芙蓉。
  阿丑嘶吼一聲,躍起身,向前撲去。
  他身形還未展開,左手腕已被叩住。
  上官儀沉聲道:「不可冒失!」
  阿丑用力一甩手,卻掙不開上官儀如鋼鉤一般的五指。
  上官儀道:「現在衝上去,等於逼他殺了芙蓉!」
  阿丑呆住。
  佟武死死盯著九峰的身影,咬牙道:「看來,他最想和我們下一局棋!」
  公孫璆歎了口氣,道:「他已佔儘先機啊!」
  角門外,九峰單掌為禮,優雅地微微一躬身,抬起頭,沖山坡上呆若木雞的四人微微一笑,慢慢邁進了角門。
  門,立刻關緊了。
  上官儀蹲下來,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體。
  在夜闖東廠的那一役中,這二人曾跟隨他參戰。
  上官儀清楚地記得,他們的刀都很快,而且,在身陷東廠眾多高手的重圍時,他們也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恐懼。
  但現在,他從他們圓瞪的眼睛裡,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他們的刀,只撥出了一半。
  刀未及出鞘,他們就已死在九峰掌下!
  九峰的功力到底有多高?
  佟武道;「上官兄,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上官儀伸出手,慢慢合上兩具屍體的眼睛,低聲道:「我們陪他下這一局棋!」
  他站起身,微瞇著雙眼,看著籠罩在繚繞的香煙中的潭柘寺,慢悠悠地道:「如果九峰真的認為自己已佔儘先機,這局棋他必敗無疑!」
  公孫璆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因為他已經從暗處走出來了。」
  公孫璆道:「我們豈非也在明處?」
  上官儀冷然一笑,道:「可他並不知道我們到底是什麼人,更不知道洪虓和血鴛鴦令。」
  他頓了頓,對佟武道:「你盡快趕回京城,通知楊思古,設法讓洪虓和血鴛鴦令提前行動。告訴楊威,將所有精銳盡數調到這一帶來。」
  公孫璆道:『「還有,一定要在回京城的路上留下一支精銳伏兵。」
  上官儀道:「前輩是擔心太子會將芙蓉送回京城?」
  公孫璆道:「不錯。他總不會在佛寺裡殺人。」
  上官儀道:「他也不會送芙蓉回城。」
  公孫按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因為他的病。」
  公孫璆怔住。
  上官儀道:「他這次來潭柘寺,就是來請卜先生為他治病的,他的病是頑疾,我記得卜先生曾說起過,此病已非藥石之功所能奏效。」
  公孫璆道:「那又如何?」
  上官儀道:「今天太子已對佟兄說過,他還要在寺裡住八九天,很顯然,卜先生在以金針刺絡之術為他根治。前輩當然知道,一旦施以金針之術,是一天也不能中斷的。」
  公孫璆道:「所以,他本人絕不會回城。」
  上官儀道:「所以,芙蓉一定會被關押在潭柘寺裡。上次法場被劫,太子對佟兄和錦衣衛馬指揮一定很有些不太放心了。譚拓寺有數百僧兵,有九峰這樣的大高手,在他看來,當然很安全。」
  佟武道:「九峰也會設法勸說太子,將芙蓉留在寺中。」
  公孫璆點點頭,道:「我們去哪裡?」
  上官儀道:「去石花村。既然九峰早就知道卜先生是阿醜的朋友,今天我們又已公開露面,他絕對不會想到我們仍會去那裡。」
  他回頭看了看「少師靜室」,對佟武道:「你回城時,帶上小王。讓兩名弟兄小心照料,這次,他可是居功至偉呀。」
  *********
  今天,卜凡回來得很早。
  夕陽剛剛收盡它最後一線陽光,他就急匆匆地直衝進了書房。
  顧不上擦去額上的汗水,他就對上官儀道:「芙蓉姑娘竟被九峰禪師抓住了,而且交給了太子!」
  上官儀淡淡地道:「我們已經知道了。」
  卜凡怔住。
  他不能不奇怪,因為上官儀、阿丑和公孫璆竟一點也不激動,也沒有一絲張皇失措的表情。
  卜凡歎了口氣,道:「我真沒想到,九峰禪師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上官儀淡然一笑,道:「每個人的行動,一定會有他自己的原因,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卜凡慢慢坐下,忽然微笑道:「不過,你們放心,芙蓉姑娘不會有事的,過不了兩天,太子就會放了她。」
  上官儀吃了一驚,道:「先生為什麼如此肯定?」
  卜凡道:「是我在太子面前求的情。」
  上官儀道:「我說過,我們絕不想將先生牽扯到這件事情裡,先生也不能被牽扯進來!」
  卜凡道:「阿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眼看著芙蓉姑娘被冤枉。」
  上官儀眼中精光一閃,道:「太子真的答應放人?」
  卜凡道:「當然。」
  上官儀道:「先生又是如何說動太子的?」
  卜凡道:「太子認定芙蓉姑娘是白蓮一黨,我告訴他,芙蓉和白蓮教根本沒有半點關係。」
  上官儀道:「太子就相信了?」
  卜凡搖頭道:「沒有。太子問我是如何知道有關芙蓉的事的,我說是一個朋友告訴我的,太子又問我知不知道芙蓉到底是什麼人、是哪個幫派的。」
  公孫璆一下緊張起來,道:「先生怎麼說?』」
  卜凡道:「我本就不知道,還能怎麼說?」
  公孫璆似乎鬆了一口氣。
  卜凡道:「太子便道:如果不能證明她是別的幫派的人,誰又能肯定她不是白蓮餘黨呢?我突然想起你們曾提到過她與丐幫的關係……」
  公孫璆一下跳了起來,顫聲道:「先生告訴太子了?」
  卜凡道:「是的,我便對太子說,芙蓉本是丐幫中的人。」
  上官儀的臉色也有些變了,道:「太子怎麼說?」
  卜凡道:「太子說他這一兩天就放人。」
  上官儀道:「先生今天回來得比前幾天都要早。」
  卜凡怔了怔,道:「太子說,看我這兩天過於勞累,所以讓我早點回來。」
  上官儀跺了跺腳,對公孫璆道:「公孫前輩,請你留在這裡保護先生。」他拉著阿丑閃身掠起,箭一般直射出房門。
  卜凡吃了一驚,怔怔地道:『』這是怎麼了?」
  公孫璆歎了口氣,道:「希望這次不會再遲一步。」
  卜凡想了想,面色大變,道;「是我說錯話了?難道太子連丐幫也不會放過?」
  公孫璆又歎了口氣,道:「不怪先生,先生哪裡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說起來,也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
  自建文帝「削藩」詔書一下,燕王朱棣便有意起兵,但因建文帝對他防範其嚴,起兵的準備工作進展的十分緩慢。
  就在燕王即將完全準備妥當時,他部下的心腹於諒,周峰二人被奉旨對他嚴加戒備的北平布政使張昺、都指揮謝貴設計擒獲,押送南京,緊接著,建文帝便下旨痛責燕王有謀反之心。
  燕王為了爭取時間,忽生一計。
  第二大一大清早,他披頭散髮,衣衫襤樓地自王府內衝了出來,口中狂呼亂叫,一路手舞足蹈,專揀人多的地方鑽,逢人就打,見人就罵。
  卜凡道:「燕王裝瘋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丐幫和這事又有什麼關係呢?」
  公孫璆道:「他在城裡瘋了一整天,到處搶奪別人的食物,碰見路邊的爛泥灘就搶上去打滾,到了黃昏時分,更是瘋到了城外。偏偏敝幫中的幾名弟兄撞上了他,偏偏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燕王。他大概是想『瘋』得更徹底一些,好遮掩住建文帝的耳目,便上前搶奪那幾名弟兄手中的破碗和袋中乞討來的食物。那幾名弟兄察覺到他力氣極大,而且顯然武功不弱,誤以為他是丐幫的仇家派來的,裝瘋賣傻只是對付丐幫的一種手段,便和他動起了手,將他痛揍一頓後,扔進了一處牛糞堆中,離開前,還告訴他,以後想找丐幫的麻煩,應該叫些有用的人,不要派他這種廢物來……」
  卜凡吃驚地道:「這件事顯然是個誤會,燕王竟會因此記恨丐幫?」
  公孫璆苦笑道;「我們本也以為他貴為親王,後來更登基做了皇帝,不會計較這等小事,況且,他要是不裝瘋,丐幫又怎會惹上他?!但在他登基後,丐幫當時在南京的分舵中的弟兄,便被錦衣衛盡數格殺,後來,丐幫弟子一直避免在南京一帶活動。地遷都北京後,我們也很少到北京來。」
  卜凡大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喃喃道:「也就是說,太子既然知道芙蓉就是丐幫的人,一定會……會……」
  公孫璆道:「先生不要太過自責。太子肯定是想將芙蓉押回京城,等他回城後,再以白蓮妖孽為名將她公開處斬。
  如果這丫頭命不該絕,上官老弟會及時趕到,救她回來的。」
  他勉強笑了笑,道:『「先生盡請放寬心。』」
  卜凡怎麼能放寬心呢?
  「什麼是江湖?」
  卜凡又想了這個問題。
  江湖無疑是血腥的,但血腥真的僅僅存在於江湖之中嗎?
  江湖人無疑是偏狹的,殘忍的,冷酷的,但很多顯然並不屬於江湖的非江湖人,卻比他所見過的這幾位江湖人更冷酷,更偏狹,更殘忍。
  什麼是江湖?
  江湖到底在哪裡?
  *********
  京城。
  夜。夜已深。
  佟武的腳步聲已經消失很久了,洪虓瞇起的雙眼才睜開。
  他淡淡地道:「你信不信?」
  楊思古的回答很乾脆:「不信!」
  洪虓道:「你是不信他這個人,還是不信他剛才說的話?」
  楊思古道:「不信他說的話。」
  洪虓道;「為什麼?」
  楊思古道:「他所說的情況,連他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我們當然更不能信。」
  洪虓道:「你應該知道那個人是何等的謹慎。他當然不會露出明顯的破綻,等著佟武去發現。」
  他頓了頓,接著道:「我信。」
  楊思古沉默。
  大多數時候,沉默都表示著意見的保留。
  洪虓道:「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
  楊思古道:「九峰禪師絕對不可能是他的人。」
  洪虓道;「問題是他們的確拿到了鐵券丹書,而且上次他也的確是在潭柘寺附近失蹤的,九峰出家前本是世家子弟,而武林世家一向就是本旗的首要發展目標,誰也不能肯定是不是老主人在時,九峰就已經歸順本旗了。」
  楊思古道:「可……可這畢竟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洪虓道:「本旗所做的事,十之八九本就是常人很難想到的。」
  楊思古道:「就算九峰的確可疑,但公孫璆呢?十八年前他就已失蹤,這十八年中,江湖上根本就沒有任何有關他的消息。當年聖火教與丐幫那一段,聖火教教主嚴子喬盡出教中精銳高手,公孫璆怎麼可能活下來呢?」
  洪虓淡淡地道:「我們原來不也以為那個人也不可能活下來嗎?」
  他歎了口氣,道;「其實,我早已知道公孫璆並沒有死。」
  楊思古心中不禁一個大跳,道;「師叔怎麼會知道?」
  洪虓道:「劫法場那天,令主親眼見過他。那次劫法場,也有他的份!」
  楊思古吃驚地道:「也就是說,他們已經聯手…」
  洪虓道;「不錯。」
  楊思古道:「屬下越來越糊塗了,他怎麼可能又與公孫璆牽扯上了呢?」
  洪虓道:「很簡單,因為芙蓉。」
  楊思古道:「她?」
  洪虓道:「芙蓉就是十八年前令主血洗白雲山莊時,僥倖逃脫的許白雲的女兒。」
  楊思古又吃一驚,道:「也就是說,太子根本不可能殺芙蓉,因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許白雲的女兒?!」
  洪虓道:「所以,他們才會用鐵券丹書來劫法場!其實,那本就是太子一手安排的一齣戲。所以太子才會去潭柘寺!」
  楊思古的震驚顯然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他瞪圓雙眼,大張著嘴,其實心裡卻暗自好笑。
  ——洪虓終於中計了!
  洪虓道:「如果你是血鴛鴦令令主,你知道太子在潭柘寺,而且殺死你兒子的許白雲的女兒也在潭柘寺,你會怎樣做?」
  楊思古道:「盡起精銳,殺進寺去。」
  洪虓淡淡笑道:「我們豈非可以趁機徹底消滅那個人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嗎?」
  楊思古道:「是。」
  他忽又皺了皺眉,道:「只是吳誠這兩天一直沒有露面,很可能是落到了那個人手中。」
  洪虓道:「正因為此,我們的行動更要快,不能給他以可趁之機!」
  楊思古道:「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洪虓道:「明天。明天夜裡。」
  洪虓快步走上樓梯,呼吸已變得急促。
  他實在無法按捺住內心的躁動與渴求。
  房門輕掩。
  門縫中透出一線粉紅色的溫柔的光。
  他知道,在那道門後亮著一盞粉紅紗罩的宮燈的房間裡,正等著他的是何等溫柔的風光。
  但,他深深吸了口氣,轉身向樓下走去。
  走到樓梯上,他又戀戀不捨地回過頭,看了一眼。
  ——無論如何,今天必須控制住自己。
  洪虓很清楚,明天的行動是何等地重要。他決不能出半點差錯。
  現在,他必須靜下心來,絞盡腦汁,做好一切準備。
  他的精力還很旺盛。
  只要明天的行動有~個完美的結果,他的餘生當然會過得比神仙還逍遙。
  他還有很多時間。
  *********
  潭柘寺。
  九峰一覺醒來,發現窗外已是繁星滿天。
  他慢慢伸了個懶腰,滿足地長長吁了一口氣。
  近兩個月來,這是他睡得最踏實的一覺。
  他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清醒,心境也從未有過的清明。
  他忽然很想找人下一局棋。
  在譚柘寺裡,能找到的惟一的對手,當然就是方丈無初大師。
  棋坪之上.黑白二子絞殺成一團。
  激戰正酣。
  無初大師皺著眉,苦著臉,已好半天未下一子了。
  九峰有些奇怪地道:「大師素來思路敏捷,今天為何頻頻苦思長考?」
  無初大師看了他一眼,道:「禪師平日之棋,一如風行水上,平淡沖和,但今天……」
  九峰道:「今天怎麼啦?」
  無初大師道;「今日禪師之棋,殺氣騰騰,老衲實在是有些難以應付。」
  九峰笑道:「大師素來亦以力戰見長,為何此局反而懼戰了呢?」
  無初大師道:「有一句話,真不知該不該說。」
  九峰微微一怔,道:「請講。」
  無初大師道:「禪師今日之棋,不僅殺氣騰騰,而且似乎蘊藏有一股妖冶之氣,這個……」
  九峰目光閃動,認真地聽著。
  無初大師沉吟著,緩緩道:「禪師乃佛門高僧,如云『棋如其人』,老袖實在想不通禪師為何會下出這種棋來。」
  九峰面色一變,眼中頓時暴射出銳利的寒光。
  無初大師緊盯著棋盤,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
  九峰眼中的精光漸漸消失了,淡淡道:「大師是不是覺得老衲不該插手朝廷的事?」
  無初大師抬起頭,訝然道:「禪師何出此言?我們不是在談棋嗎?」
  九峰微笑道:「要論棋,大師似乎已經輸了。」
  無初道:「未必!」
  九峰掃了一眼棋盤,淡淡道:「大師中腹兩顆棋筋,已只剩下一口氣,老衲只要花一手棋提起它,兩條大龍便已貫通,大師還有勝機嗎?」
  無初道:「禪師忘了,現在輪老衲下。」
  九峰一怔,道:「莫非大師還想逃出這兩顆殘子?」
  無初道:「不錯。」
  他輕輕放下一子,將兩枚棋筋長出。
  九峰目光一凝,微微抽了一口涼氣,喃喃道:「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那兩枚他一直可以提起的棋筋一旦長出,他的兩條大龍竟已不能兼顧!
  九峰心中忽地一動,伸手拂亂了棋局,笑道:「老衲已輸了。」
  無初大師默然半晌,道:「禪師的心似不在棋上。」
  九峰歎了口氣,道:「的確,我一直在想上午那件事。我將她擒獲,帶進寺來,是考慮到,在這裡她尚有一線生機。」
  無初大師道:「哦?」
  九峰道:「如果她被錦衣衛或東廠的偵騎抓獲,肯定會被就地格殺,而太子在寺裡這幾天,心境似乎很是平和,或許由此滋生一絲慈悲,饒她一死。」』
  無初大師歎道:「可惜,可惜禪師一片苦心,已付之東流了。」
  九峰心中暗驚,口中卻淡淡道:「大師何出此言?」
  將芙蓉交給太子後,他忽然感到很疲倦,回到僧捨便倒頭入睡,哪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無初大師道:「看來太子根本無意放她,黃昏前,已經派人押解她回京城去了。」
  九峰怔住。
  他很清楚,太子手下的人根本不可能將芙蓉押解到京城去。
  芙蓉這枚已只剩一口氣的「死子」已經像剛才棋局中無初大師的兩枚棋筋一樣,「長」出生天去了。
  一著失誤,結局就只有一個。
  在棋盤上,他輸了,而與佟武和上官儀這局「棋」,他也輸了。
  九峰站起身,淡淡道:「我累了,告辭。」
  他說走就走,無初大師一愣神間,九峰已消失在門外。
  無初怔怔看著門外的夜色,心中竟沒來由地忽然生出一股悲涼。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因為他不可能知道,今夜這一局棋,已是他與九峰之間最後一次「手談」。
  九峰禪師慢悠悠走進自己的禪院,走過靜謐的院落,推開半掩的房門。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道:「公孫璆、上官公子、阿丑,你們都來了?老衲知道你們會來。」
  上官儀、公孫璆、阿丑全都怔住。
  九峰的態度,是他們所始料不及的。
  九峰逕自走到禪床上,盤腿端坐,微笑道:「阿丑,我救了你,撫養你成人,教你武功,可所有這一切,都抵消不了我的罪過,你只會很我,對不對?」
  阿丑怔怔地看著他,低聲道:「你真是我師父?」
  九峰含笑點頭。
  阿醜的聲音更低,道:「為什麼?」
  九峰輕歎一聲,道:「每個人在他的一生中,都會有走錯一步的時候,有時候,錯了可以重新來過,但更多的是,一步走錯,便已無法回頭。」
  他對公孫璆道:「我這一生,惟一走錯的一步,便是愛上了令妹。」
  公孫璆目光閃動著,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
  九峰的目光轉向上官儀,含笑道:「年輕人,你到底是誰?」
  上官儀道:「上官儀。」
  九峰道:「這不是你的本名。」
  上官儀道:「出家前,你也不叫九峰。」
  九峰微微一怔,旋即微笑道:「不錯!我精研佛法二十餘年,沒想到還得由一個年輕人來使我悟得此道。」
  上官儀忽然道:「我們來時,禪師正在對弈。」
  九峰道:「是。
  上官儀道:「結果如何?」
  九峰道:「上官儀非上官儀,九峰非九峰,勝又如何?敗又如何?」
  上官儀怔住。
  九峰破顏一笑,道:「你們知不知道,家師圓寂前,曾口占一偈:看破芭蕉柱枚子,等閒徹骨露風流,有時搖動龜毛佛,直得虛空笑點頭。」
  他含笑接著道:「直到今天,我才參透此偈啊!」
  他微笑著,慢慢閉上了雙眼。
  上官儀脫口道;「禪師,你··…」
  公孫璆輕輕歎了口氣,道:「為什麼總是到最後,人才能徹悟呢?」
  阿丑忽然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很小的時候,他就聽寺裡的僧人說過,他是九峰禪師撿回寺來的。
  親手為他剃度的,也是九峰。
  他從未想過九峰竟然就是他的師父。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是該恨他,還是該感激他。
  但他知道,不論是恨,還是感激,終他這一生,他也絕不會忘記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