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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往事

  四月十三。京城。禁軍虎賁左衛驍騎營。
  上官儀睜開眼時,天還沒亮。
  他不想醒。他不僅體力上的消耗太大,精神上承受的壓力與刺激也太重,太深。
  現在,他最需要的,就是睡眠。
  但他不得不醒。
  一隻大手正用力搖著他的肩頭。顯然,只要他不睜眼,這隻手就會一直搖下去。
  這隻手的主人,是孫游擊。
  上官儀一睜開眼,孫游擊便自床凳子中抓起他的衣甲和佩刀,扔在床上,粗聲道:「快起來,出隊了。」
  上官儀一邊套著衣甲,一邊瞄了瞄依然黑沉沉的窗外,道:「天還沒亮呢,就出操了?」
  孫游擊道:「俺說兄弟,你是還沒睡醒咋地?俺說的不是出操,是出隊!」
  上官儀吃了一驚,道:「出隊?要打仗了?出啥事了?」
  孫游擊急得直跺腳,道:「俺說兄弟,你咋這樣婆婆媽媽的哩,快,快,路上俺再告訴你。」
  他抓起上官儀的佩刀,推著正手忙腳亂繫著頭盔帶子的上官儀出了門。
  營中校場上,已列起兩個整整齊齊的方隊,四面營房中衝出來的軍士正迅速集結成整齊的隊形。
  「正規軍到底是正規軍,雖說平日裡懶懶散散,可真有事兒,還是有模有樣的。」上官儀心裡頗有些感慨。
  黎明前的沉沉黑暗中,急促的馬蹄聲如夏日午後的驟雨般響起。天地間忽然憑添了一份肅殺,一份威嚴。
  它不同於殺人無算的高手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冷森森的殺氣,但同樣能使人自心底裡產生抑制不住的戰悚。
  上官儀縱馬急馳,緊隨在孫游擊身邊。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西城。」
  「去幹什麼?」
  「封鎖所有道路,清查所有可疑人等。」
  將到西城,天色已微明。
  驍騎營大隊分為數十小隊,散進各條街道中去。
  上官儀還是緊跟著孫游擊,帶著三十來名軍士,停在一個丁字街口。
  孫游擊留下四名軍士,讓其他人分成兩組,一組沿街站成散兵線,另一組挨家挨戶搜查。
  仍沉浸在酣睡中的街道頓時被驚醒了。
  砸門聲,喝叱聲,哆哆嗦嗦的回答聲,孩子們的哭聲,雞飛狗跳聲。
  孫游擊叉開雙腿,站在街口。
  這些雜亂的聲音方一響起,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而且一直沒鬆開。
  他的目光中,閃動著一絲不忍。
  上官儀低聲道:「孫老哥,咱們到底要幹什麼?」
  孫游擊悶聲悶氣地道:「搜捕可疑人等。」
  上官儀道:「可這裡住的都是平民老百姓,這麼個搜法,除了擾民,只怕起不了什麼作用吧?」
  孫游擊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俺知道,上面是這樣下的命令,俺只能照辦。兄弟你是不知道,現在,全城都在戒嚴,都在這樣搜查,不單這一條街。」
  上官儀道:「到底出什麼事了?搞得如此緊張。」
  孫游擊拉著他,走到街邊一塊青石條上坐下來。壓低聲音道:「出大事了,昨兒夜裡,東廠那幫閹驢讓人給整了。」
  上官儀道:「什麼人?」
  孫游擊道:「不清楚,好像說是跳劍舞的那個芙蓉姑娘的同黨。」
  上官儀道:「芙蓉姑娘不是在錦衣衛嗎?」
  孫游擊道:「就在昨兒夜裡,讓東廠人給提走了。這幫閹驢,肯定是想搶錦衣衛的功勞,沒成想搶回了一個大麻煩,他們可吃了大虧了。」
  上官儀道:「芙蓉被她的同黨救走了?」
  孫游擊道:「那倒沒有,不過,劫獄的那幫狗娘養的硬是厲害,一口氣宰掉了二十七八個閹驢!嘿嘿……」
  他目光四下一溜,壓低聲音接道:「真他娘的痛快!
  那幫閹驢平日裡神氣得很,見了誰都他娘的尖著嗓子直叫喚,這回算吃大苦頭了!」
  上官儀不禁微微一笑,道:「最高興的,恐怕要數錦衣衛了。」
  孫游擊道:「那可不。不過,錦衣衛也脫不了干係,芙蓉已被抓住這多天了,他們竟沒能查出她的同黨就隱身在京城裡,東廠一定會借這個理由整治他們。」
  上官儀道:「你老哥說來,芙蓉的同黨都是武功高手峻嘍?」
  孫游擊道:「可不是!俺聽說,那幫狗娘養的一個個都能飛來飛去,都會唸咒,寶劍能自己橫空亂飛,割起人頭來,利索得很,『嚓』地一聲,一頭閹驢就完蛋去了。」
  他說得眉飛色舞,一邊說,還一邊伸手連比帶劃。
  聽他的口氣,「狗娘養的」這四個字是一種最衷心的讚美。
  上官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如果孫游擊知道昨夜痛宰東廠閹驢的那幫「狗娘養的」之中,就有正坐在他身邊的這位「上官老弟」,他的反應又會怎樣?
  上官儀苦笑。
  他知道,孫游擊一定會拍著他的肩膀,仍然用「狗娘養的」這四個字來表達他最崇敬的心情。
  孫游擊忽然又歎了口氣,道:「老實說,俺以前還真沒想那些閹驢手底下還真有幾把刷子,那幫狗娘養的雖然厲害,也被閹驢們殺了八九個。」
  上官儀不禁也歎了口氣。
  他早已知道東廠中高手眾多,如果不是他對自己的計劃過於自信,而在發生意外之後他又過於衝動,昨夜,他們本不會受那樣大的損失。
  當然,他們的損失被東廠有意識地誇大了。
  昨夜一役,他新近自關外入京的精銳力量,五死九傷。
  ——我怎麼會沒想到東廠可能已有準備。可能設下埋伏呢?
  ——我應該想到!
  他的內心深處,有深深的自責。
  自他懂事起,師父就曾反覆告誡過他,千萬不要輕視自己的對手。
  在任何情況之下,面對任何一個對手,哪怕只是一點點輕視之心,都有可能造成致命的後果。
  對於他來說,這是個他絕不可能犯的低級錯誤。
  他偏偏犯下了。
  而且他當時所面對的是東廠。
  一個絕對比洪虓更可怕,更有實力的對手。
  發現自己已經中了埋伏之後,他又犯了第二個錯誤。
  第二個錯誤也是個低級錯誤。
  只有剛剛踏入江湖的血氣方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才會犯的低級錯誤。
  雖然他也很年輕,但他早已是一個老江湖。
  面對任何形勢都必須使自己保持冷靜,這對於一個老江湖來說,僅僅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
  一開始,他還很擔心隨他行動的二十名入關不過兩天的手下。
  在經過了七八年艱苦而枯燥的訓練後,第一次面臨真正的戰鬥時,他們很容易衝動,而且一定會有想在主人面前表現自己的忠心和勇氣的慾望。
  所以,在清醒地認識到已不可能救出芙蓉之後,他已準備告誡他們不可惡戰,盡快衝出重圍。
  有公孫璆和楊威這樣的老江湖協助指揮,那二十名年輕人果然表現得很冷靜。
  在格殺了東廠五名高手後,東廠的包圍圈已經被鬆動,而他們只有兩名年輕人受了輕傷。
  當時,他們本可輕鬆撤出,脫離這場無謂的戰鬥。
  衝動的竟是上官儀本人。
  他們幾乎已衝出重圍時,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殺紅了眼。
  他狂吼著,揮動短刀,返身又衝入重圍。
  突圍,變成了一場真正的血戰。
  如果不是公孫璆和楊威一左一右夾住他,迫使他冷靜下來,後果絕對是不堪設想的。
  直到現在,上官儀仍不願正視自己突然失去理智的事實,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正視。
  當然,他可以為自己找出一些理由來安慰自己。
  的確,他不能眼看著救過自己的芙蓉死在東廠手裡,的確,他很清楚對於公孫璆,對於佟武,芙蓉的生死意味著什麼,的確,他可以對自己說,衝動的原因是心繫佟武的安危,的確…··但所有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原因在於他自己。
  他衝動,因為他無法承受自己以前從來體味過的失敗感和挫折感。
  洪虓的突然發難,楊思古,李至的突然反目,包括這次計劃的失利,對於他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
  他認為自己應該在事情發生前,就察覺出危險的氣味來。
  近二十年的刻苦的訓練和師父在他身上所耗費的心血,使得他自認能挑起師父交給他的重擔。
  事後回想起來,洪虓的陰謀並不是進行得一點蛛絲馬跡不露,行動計劃也並不完善,但洪虓卻擊敗了他。如果不是那一點點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運氣」,他早已是個死人!
  他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夠資格做野王旗的主人。
  現在,他只希望昨夜的損失能換回一些代償,能換回洪虓對佟武的完全信任。
  昨夜到現在,他一直沒能見到佟武,也無法和他聯繫上。
  他甚至不知道佟武現在在哪裡,更不知道他的處境如何。
  *********
  佟武心裡一陣刺痛,整個人像是掉進了冰窟之中。
  一看太子的臉色,他就知道沒希望了。
  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
  但無論如何,他要盡最大的努力。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芙蓉死在東廠手裡。
  太子冷冷地道:「佟大人,你來的正好,我正有話要問你。」
  佟武恭聲道:「臣也有要事向千歲稟告。」
  太子沉著臉道:「哦?」
  佟武道:「請千歲下令,讓東廠將芙蓉交給臣來處理。」
  太子冷冷一笑,不無譏諷地道:「交給你處理?你打算如何處理?」
  佟武橫了橫心,道:『「臣打算先放了她。」
  太子用力一拍椅邊的矮几,道:「大膽!」
  佟武雙膝一曲,跪倒在地,道:「千歲,臣已擬好對付白蓮教餘孽的行動計劃……」
  太子厲聲道:「你不用再說了!」
  佟武叩首,閉上了嘴。
  太子道:「我問你,那個妖女被緝捕入獄已經多少天了?」
  佟武道:「九天。」
  太子道;「九天可不算短,你和錦衣衛查明她的身份沒有?」
  佟武道:「沒有。」
  太子道:「你為什麼不將此事通報東廠?」
  佟武道:「臣有自己的計劃……」
  太子厲聲打斷了他的話:「連人犯的身份都沒能審出來,你還敢談什麼計劃?肅清白蓮餘孽本是東廠、錦衣衛的職責,與你羽林衛無半點關係,你憑什麼橫加干涉?」
  佟武叩首道:「臣統領大內侍衛,大內的安全,是臣職責所在!」
  太子大怒。
  佟武的態度雖然恭敬,但說的話分明是在出言頂撞。
  「皇上出征,孤王監國,京城的安危,天下的穩定也是孤王職責所在,可京師重地出了這樣大的事,你竟然隱情不報,你眼裡還有孤王嗎?」
  佟武叩首道;「千歲息怒,臣有下情稟告。」
  太子冷冷道:「說,誰也沒堵住你的嘴!」
  佟武自懷中取出那道密旨,雙手捧過頭頂,道:「臣受皇上重托,回京清查白蓮餘孽,皇上親諭,臣有權便宜行事。」
  太子怔了怔,拿過那道密旨,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佟武心裡剛剛稍鬆一口氣,又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的口氣更冷了:「便宜行事?嗯,現在這種形勢,便是你便宜行事的結果?」
  佟武叩首道:「千歲言重了,臣擔當不起!」
  太子冷笑道:「我一句話你就擔當不起了?東廠遭暴民襲擊,死傷幹員逾三十三之數,你擔當得起嗎?!」
  佟武道:「如果不是東廠突然提走人犯,臣的計劃尚可順利實施,東廠也不會遭受如此大的損失。」
  太子目光一凝,道:「佟大人這是在責怪本王嗎?」
  佟武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道:「臣萬萬不敢,所發生的事,責任全在臣一人身上。臣有罪,無論千歲如何處置,臣絕無怨言。只請千歲開恩,讓臣完成臣的計劃。」
  太子冷冷地凝視著他,好半天,方道:「昨夜劫獄的事,你事先知不知道?」
  佟武道:「臣不知。」
  太子道:「為什麼人犯在錦衣衛九天,沒人劫獄,剛被提到東廠,就有人來劫獄呢?」
  佟武道:「人犯在錦衣衛時,也曾有人意圖劫獄。」
  太子道;「哦?」
  佟武道:「拿獲人犯後。錦衣衛馬指揮和臣一直小心謹慎,對大獄嚴加戒備,來人才沒有得手。」
  太子道:「此話屬實?」
  佟武道:「千歲如果不信任臣,可以去問馬指揮。」
  太子慢慢歎了一口氣,道:「你一再提到你的計劃,到底是如何計劃的?」
  佟武道:「先放了人犯,再加派得力幹員,對她的行蹤嚴密監控,以期一網打盡白蓮餘孽!」
  太子道:「人犯到底是不是白蓮一黨?」
  佟武道:「臣不敢肯定。」
  太子道:「審了九天,也沒審出個結果來?」
  佟武道:」沒有。人犯一直自稱冤枉,說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江湖人。」
  太子道:「你認為她的話可信嗎?」
  佟武道:「不可信。」
  太子道:「為什麼?」
  佟武道:「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江湖人,就不會有人甘冒風險,潛入錦衣衛送信告密,說她是白蓮一黨。」
  太子道:「哦?送信的是什麼人?」
  佟武道:「不知道。」
  太子道:「錦衣衛一向戒備森嚴,卻連送信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森嚴二字又從何說起?!」
  佟武道:「不單錦衣衛,臣也接到了一封同樣的告密信。」
  太子道:「你也同樣不知道信是什麼人送來的?」
  佟武道:「臣無能。」
  太子道:「那你對這件事怎麼看?」
  佟武道:「如果人犯的確不是白蓮一黨,則送信之人便是白蓮餘孽無疑。」
  太子點點頭,道:「有道理,所以你想先放出人犯,引他們上鉤?」
  佟武道:「是。」
  太子沉吟著,忽然道:「據東廠稟報的情況,昨夜劫獄之人,武功奇高,白蓮餘孽似乎沒有那種實力。」
  佟武心念急轉,道:「的確,據臣偵刺所得情況來看,白蓮教與血鴛鴦令已勾結起來。」
  這已是他最後一著棋。
  「血鴛鴦令」這四個字對太子會起什麼樣的影響他很清楚。
  果然,太子面色大變,一直很穩定的手突然哆嗦起來,顫抖著去拭額頭上暴出的冷汗。
  佟武的心跳頓時快了一倍不止。
  現在,是芙蓉能否脫離危險的關鍵時刻。
  她的生死,已在太子一念之間。
  太子的眉頭緊皺著,微微顫抖的手指在額上輕輕撫動著,銳利的目光中,似乎帶著一絲恐懼。
  佟武忍不住道:「千歲·…」
  太子一擺手止住他,道;「也就是說,她如果不是白蓮同黨,就極可能是血鴛鴦令的目標……或者是仇家?」
  佟武道:「是。所以,只要放了她,無論她到底是什麼身份,血鴛鴦令一定會有所舉動。」
  太子又沉默了。
  ——他到底在想什麼?
  佟武的心跳得更快了,後背處已變得冰涼。
  他甚至能感到冷汗正一滴接著一滴自兩脅慢慢滑落。
  太子終於開口了,慢吞吞地道;「血鴛鴦令在江湖上仇家甚多,是不是?」
  佟武怔了怔,方道:「是。」
  他不明白太子為什麼問出這樣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來。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據說,武功練到一定程度的高手,能自別人的出手看出他的武功家數,佟大人乃大內第一高手,應該有這種眼力吧?」
  佟武道:「武學浩如煙海,江湖上各門各派何止數百。
  而且山林之中,邊險蠻荒之地也有很多奇特的武功流派,臣不敢妄言。」
  太子道:「我是指一般情況而言。」
  佟武道:「是。」
  太子道:「你能不能由芙蓉的武功家數,推測出她的真實身份呢?」
  佟武道:「臣沒有看過她出手,只見過她賣藝時跳的一種劍器之舞。」
  太子道:「劍器?」
  佟武道:「是。」
  太子沉吟著,抬了抬手,道:「你先下去吧。」
  佟武叩首道:「是。」
  他頓了頓,又道:「千歲……」
  太子道:「我知道,放不放人犯的事,我再考慮考慮。」
  佟武道:「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他只能退下了。不過,能爭取到太子「考慮考慮」的地步,已經遠遠超出他的預想之上。
  *********
  已近午時,街上還是空蕩蕩地沒什麼行人。
  人自然都躲在了自己家中。
  如此大規模的全城戒嚴,自皇帝遷都北京以來,還是第一次,嗅覺一向很靈敏的京城百姓自然不會冒丟腦袋的危險跑到街上來。
  搜查自然是一無所獲。
  上官儀淡淡地道:「這也不知是誰的主意,像這個樣子,要能抓住人,那才叫怪事。」
  孫游擊悶聲悶氣地道:「管他呢,反正上面如何命令,俺們就如何執行,閒著不也是閒著嘛。」
  上官儀笑道:「只是這樣一搜,茶館酒樓怕是沒幾家會開門了。」
  孫游擊看著他,嘿嘿一笑,道:「肚子餓了?不瞞老弟,俺肚子裡的酒蟲可是早就鬧騰開了。」
  上官儀道:「怎麼辦呢?咱們都搜過兩條街了,你見過一家開著門的飯館了嗎?」
  孫游擊眨眨眼睛,道:「俺問你,飯館今天為什麼不開門?」
  上官儀道:「當然是因為我們…·」
  孫游擊道:「不對。」
  上官儀一怔:「不對?」
  孫游擊道:「飯館不開門,通常只有一個原因。」
  上官儀道;「什麼原因?」
  孫游擊道:「沒有客人上門。」
  上官儀不禁好笑,看了看空蕩蕩的長街,道:「現在豈非還是沒有客人上門?」
  孫游擊道:「不對。」
  上官儀又一怔道:「又不對?客人在哪裡?『』孫游擊指指他,又指指自己,笑道:「這裡。」
  上官儀第二次怔住,然後大笑。
  他實在沒想到,鐵塔般的孫游擊也會有一點幽默感。
  孫游擊舉步往一家閉著門的小酒館走去。
  上官儀道:「老哥,咱們可是在執行任務,要是上面知道了…··」
  孫游擊揮了揮蒲扇般的手掌,道:「那也不能不讓俺們吃飯吧?弟兄們餓得頭昏眼花,又怎麼去為他們抓人?」
  他一面往前走,一面道:「走走,俺們先吃著,再讓店老闆蒸點肉饅頭,給弟兄們填填肚子。」
  上官儀一笑,跟了上去。
  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店老闆彎腰賠笑,在門邊相迎,笑瞇瞇地道:「小人知道各位軍爺肯定餓了,早已準備了三籠肉饅頭,正準備給軍爺們送去。」
  孫游擊笑道:「你還挺好心。」
  店老闆賠笑道:「軍爺們如此辛苦,也是為了咱老百姓嘛,嘿嘿···小人給軍爺們準備點吃的,也是應該的,嘿嘿,應該的。」
  上官儀摸出錠銀子,笑道:「你不是為了它?」
  店老闆的眼睛一下直了,嚥了口唾沫,啞聲道:「哪能呢……嘿嘿…哪能呢·…·」
  上官儀一笑,將銀子拋到他懷裡,道:「這是這位孫大爺賞你的,好好收著吧。」
  店老闆捧著銀子,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嘴裡嗚哩嗚嚕,也不知在說些啥。
  酒菜飛快地上滿一大桌,熱氣騰騰的肉饅頭也一籠籠流水般送出了店門。
  空著肚子折騰了一上午,軍士們顯然都快餓瘋了。
  坐在店中,都能聽見街上傳來的「叭嘰叭嘰」的大嚼聲。
  上官儀慢悠悠地飲乾一杯酒,苦笑道:「當兵這碗飯,可也真不好吃。」
  孫游擊已是四杯下肚,黝黑的臉上泛紅光,道:「那可不,這還是在京城,要是在邊關,弄不好連水都沒得喝。」
  他又灌了一杯酒,瞪著上官儀道:「老弟,你是個好人。」
  上官儀微笑道:「你什麼意思?」
  孫游擊道:「今天,撤出去的禁軍弟兄都得在外面找吃的,可付賬的,嘿,俺敢說,只有俺們這一隊。」
  上官儀笑道:「這有什麼。兄弟手頭上正好有幾個,再說,可不能讓人說你老哥的閒話。」
  孫游擊舉杯道:「來,俺敬你一杯。」
  上官儀一笑舉杯。
  酒正要進口,外面突然喧鬧起來。
  「幹什麼的?」
  「站住!」
  「叫你站住!說,你是什麼人?」
  「呵,好大的力氣!」
  「看你鬼頭鬼腦的樣子,就是個反賊!」
  一個聲音低聲道:「我又沒做什麼,我不是反賊!」
  「你還敢頂嘴!弟兄們,把他綁起來!」
  孫游擊放下酒杯,抹抹嘴,道:「這幫小子。吃飽了就不安分,又不知在找什麼人的麻煩。」
  上官儀目光閃動,道:「要不要出去看看?別真是個反賊。」
  孫游擊道:「真正的反賊還能讓他們抓住!」說著,他已站起身往門外走。
  上官儀緊跟著他。
  他聽出了那個聲音,卻一時沒想通軍士們為什麼要跟那人過不去。
  一出店門,他就明白了。
  七八個軍士正圍著個愣頭愣腦的小伙子,你一掌我一掌地將他推來搡去。
  孫游擊黑著臉,尚未開口,上官儀已驚驚怪怪地叫了起來:「二呆,你來這裡幹什麼?」
  軍士們頓時停了下來。
  孫游擊奇道:「老弟認識他?」
  「二呆」看見上官儀,也叫道:「上官公子,我可找到你了。」
  上官儀笑了笑,對孫游擊道:「他是我一個朋友家裡幹粗活的下人。」
  他湊到孫游擊耳邊,壓低聲音道:「這人有些傻頭傻腦的,我們都叫他『二呆』。」
  孫游擊瞪了軍士們一眼,道:「也不問清楚,看把人嚇的!去去,該幹嗎幹嗎去!」
  軍士們竊笑著散開了。
  一人還回頭看了一眼,悄聲笑道:「這個名字叫得好,果然有些呆。」
  孫游擊道:「二呆兄弟,進去一起喝杯酒吧。」
  「二呆」愣愣地道:「我不喝酒。」
  孫游擊看了看上官儀,道:「你們有話,還是在店裡說吧,站在大街上多不好。」
  上官儀留下孫游擊一人在店堂喝酒,領著二呆來到酒館的後院裡。
  店老闆自然是讓一應「閒雜人等」全都避開了。
  上官儀上上下下打量著「二呆」,忍不住笑道:「阿丑兄弟,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原來「二呆」就是阿丑。
  阿丑頭上叩著頂小帽,身上穿著件半新不舊的長衫,衣服長了點,只好在腰間繫了根帶子,袖子也長了點,只能挽了幾挽,用手捏著。
  他這副樣子,走到哪裡都很難不引起懷疑。
  阿丑摸了摸帽子,看看自己的衣服,道:「我從卜先生家裡來。」
  上官儀一驚,道:「出什麼事了?」
  阿丑道:「我從寺裡溜出來了。」
  上官儀鬆了口氣,道:「卜先生好嗎?」
  阿丑道:「好。」
  上官儀道:「你為什麼要溜出來?」
  阿五道:「我師父不見了。」
  上官儀怔了怔道:「你師父?不見了?」
  阿丑道:「每月逢十的夜裡,他都會跟我見面,可初十那天夜裡,我沒等到他。」
  上官儀目光閃動道:「你擔心他出了意外?」
  阿丑道:「是。」
  上官儀沉吟著,四下裡看了看,指指角落裡的柴房,道:「去那裡。」
  阿五掩上柴房門,剛一轉身,綠豆大的小眼睛就瞪得溜圓。
  他不能不吃驚。
  上官儀的食中二指,離他的左肩並已不過寸半。
  他本能地一沉肩頭,閃開這一指,驚呼道;「上官公子……」
  上官儀手腕一翻,食指翹起,點向他「迎香穴」,口中沉聲道:「不要說話!」
  阿丑眨了眨眼睛,左手橫切而出,劃向上官儀腕脈,右手五指分張,抓向他脅下。
  上官儀身形一轉,腳尖一挑,挑向阿醜的環跳穴。
  瞬間,二人已交換了二十招。
  阿醜的額頭上已是汗水淋漓,上官儀卻也沒佔到半點便宜。
  上官儀忽地跳開,笑道:「恭喜。」
  阿丑驚喜地道:「你是說……」
  上官儀點頭道:「不錯,你的頭以後絕不再痛了,我原以為你要一兩個月才能練成呢。」
  阿丑笑道:「原來你是在試我的功夫。」
  上官儀在一堆柴垛上坐了下來,道:「你的武功很雜,都是令師教你的?」
  阿丑道:「是。」
  上官儀目光一閃,慢慢地道:「初八那天夜裡,你在哪裡?」
  阿丑道;「在寺裡。」
  上官儀道:「沒來京城?」
  阿丑道:「來京城幹什麼?」
  上官儀道:「你不想知道芙蓉到底是什麼身份?」
  阿丑道:「想,所以我來找你。」
  上官儀道:「你知不知道,芙蓉已被官府抓起來了。」
  阿丑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官府懷疑她是白蓮教餘黨,而且與羽林衛指揮佟大人被刺一事有關。昨天夜裡,有人闖進東廠想救她出來。今天全城戒嚴,就是為了捉拿那些人。」
  阿丑眨巴看小眼睛,不說話。
  上官儀道:「初八那天夜裡,她還在錦衣衛大獄中,有人潛進大獄…」
  阿丑道:「你以為那個人是我?」
  上官儀道:「是。」
  阿丑道:「為什麼?」
  上官儀道:「因為她是你的惟一線索,因為令師告訴你她是血鴛鴦令的人。」
  阿丑道:「她到底是不是?你說過會幫我查出來。」
  上官儀道:「不是。」
  阿丑道:「你能肯定?」
  上官儀道:「當然能。」
  阿丑道:「我師父絕不會騙我。」
  上官儀道:「我也不會騙你。」
  阿丑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上官儀道:「我相信令師也不會騙你,只是他有可能犯錯誤。」
  阿丑道:「你也可能犯錯誤。」
  上官儀道:「在這件事上,不會。」
  阿丑道:「你有什麼證據?」
  上官儀道:「你會不會是血鴛鴦令的人?」
  阿丑一怔,道:「當然不會。」
  上官儀道:「為什麼?」
  阿丑咬牙道:「我·…·我與她們不共戴天!」
  上官儀一歎,道:「芙蓉也是。」
  阿丑吃驚地道:「她也是想找血鴛鴦令報仇的人?」
  上官儀道:「是。」
  阿丑道:「你怎麼知道?」
  上官儀道:「你應該知道許白雲這個人。」
  阿丑目光一凝。道;「是,我知道。」
  上官儀道:「那你一定知道白雲山莊是毀在什麼人手裡。」
  阿丑咬牙一字一字地道:「血鴛鴦令。」
  上官儀點點頭,道:「不錯,你想一想,許白雲的女兒又怎會是血鴛鴦令的人呢?」
  阿瞪瞪著他,忽然呻吟一聲,雙手捧住了頭。
  上官儀忙道:「頭又疼了。」
  阿丑點頭。
  上官儀看著他,心裡不禁奇怪。
  按理說,阿丑體內的陰寒之氣已經隨著內功大成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怎麼還會疼呢?
  阿丑捧著頭,聲音已有些哆嗦了:「上官公子。你接著說。」
  上官儀道;「你帶著卜先生配的藥嗎?」
  阿丑道:「沒有。你接著說,你怎麼知道她是許白雲的女兒?」
  不僅聲音在顫抖,他的全身都在顫抖。
  上官儀道:「等你頭痛好一些,我再告訴你,現在我去店裡要一間房,你好好休息休息。」
  阿丑抬了抬頭,道:「不用,沒有以前那樣厲害。」
  上官儀關切地道:「真的不用?」
  阿丑道:「是。」
  上官議頓了頓,道:「你知不知道公孫璆這個人?」
  阿丑低聲道:「他··他不是早已死了嗎、』上官儀道:「沒有。十八年來,他一直隱姓埋名,為的就是暗中集蓄力量,為許白雲復仇。你肯定知道,他的姐姐就是許白雲的夫人。」
  阿丑顫抖著,不說話。只點頭。
  上官儀道:「就在芙蓉被抓的第三天夜裡,我見到了公孫璆,芙蓉的身世,就是他告訴我的。
  阿丑慢慢放下手,抬起頭,道:「昨天夜裡劫獄的人就是他?」
  上官儀微笑道:「還有我。」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只可惜。沒救出芙蓉來。」
  阿丑道:「刺殺佟大人的真是芙蓉?」
  上官儀道:「當然不是。」
  阿丑道:「她當然也不會是白蓮教的人。」
  上官儀點頭。
  阿丑道:「那官府為什麼不放了她?」
  上官儀苦笑道:「白蓮教是朝廷的心腹之患,朝廷對他們一貫的方針是寧可錯殺,也不枉縱。」
  阿丑道:「也就是說,芙蓉她…··她…··」
  上官儀道:「我們還在想辦法。」
  他看了看阿丑,道:「頭不疼了?」
  阿丑道:「好多了。」
  上官儀皺了皺眉,道:「看來那種內功的作用還不夠。」
  阿丑道:「其實已經好了,你不必再擔心。」
  上官儀點點頭,轉開話題,道:「你打算怎麼辦?」
  阿丑道:「我不想再回寺裡了。」
  上官儀道:「如果令師回去找你呢?」』
  阿五道:「每月逢十,我會去找他。」
  上官儀想了想,道:「這樣也好,你也不能老是事事都依賴令師,自己的事情,還是應該自己拿主意,做決定。」
  他拍了拍阿醜的肩頭,微笑道:「要想對付血鴛鴦令,就必須首先將自己鍛煉成一個真正的老江湖。」
  阿丑道:「是。」
  上官儀道;「你這一身打扮,白天行動很不方便,你先在這家店住下,夜裡我再帶些東西來,教你一些基本的易容術。」
  阿丑道:「然後呢?我還繼續住在這裡?」
  上官儀道;「然後我會帶你去見公孫璆。跟丐幫的人呆在一起,用不了幾天,你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江湖人。」
  阿丑眨巴著小眼睛,眼中閃出了淚光。
  上官儀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你什麼都不用說。」
  阿丑用力按住他的手,用力點了點頭。
  上官儀笑了笑,又道;「今後,你要漸漸養成習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聽,用自己的大腦去分析,江湖第一要素是:不要輕易信任任何人。江湖人能夠信任的,只有自己。」
  阿丑吃驚地道:「也就是說,我連你也不能完全信任?」
  上官儀含笑道:「不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被別人左右,而要自己決定自己的行動…·包括對令師。」
  阿丑看著他,目光驚疑不定。
  上官似道:「我所說的話,你現在肯定會覺得難以接受,但隨著你江湖經驗的豐富,你會明白的。」
  阿丑道:「是。」
  上官儀道:「如果你能再見到個師··…」
  阿丑接口道;「我不會告訴他有關你和我從你這裡聽到的一切。」
  上官儀看著他,放心地笑了。
  *********
  漫長的白天終於漸漸隱去。絢爛的夕照終於漸漸褪色。
  黑夜終於來臨了。
  對於習慣等待的阿丑,這個白天並不算漫長。
  整整一個下午,他一直呆在酒店的客房裡。,他並沒有坐等黑夜的來臨。
  他在鍛煉自己。
  鍛煉自己的聽力,感覺能力和分辨力。
  現在,他已能分清店老闆和每一個店夥計腳步聲裡的不同之處。
  他忽然發現,這些事對他來說並不難,就像多麼高深的武功他都能很快練會一樣。
  他相信,只要再聽一遍上官儀的腳步聲,他絕對能自二十個同時響起的腳步聲中將它分辨出來。
  門外,響起一串輕微的腳聲。
  這不是店老闆的腳步聲,也不是任何一個店夥計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在門外停下了。
  ——上官儀!
  ——一定是上官儀!
  阿丑一躍而起,衝到門邊,拉開了門。
  他臉上的微笑頓時僵住。
  *********
  他臉上的微笑頓時僵住,就像是被人迎面痛擊了一拳。
  一瞬間,他的心跳幾乎停止,就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用力在他心臟上重重掐了一下。
  看到半塊玉珮之前,他正在微笑。
  略帶譏嘲的微笑。
  他是在笑自己。
  笑自己怎麼會產生如此奇怪,如此天真的想法。
  但現在,他已笑不出。
  他甚至很後悔,不該讓東廠的人將芙蓉隨身佩帶的所有東西都送到他這裡來。
  燭光微微跳動著,照著他面前那塊殘破的王佩。
  他拿起王佩,第二十遍仔細地看著。
  ——是它!
  ——我不會記錯,也不會看錯!
  玉珮在燭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他怔怔看著它,思緒隨著流動在其上的柔潤的光澤而流動。
  流回到二十二年前。
  阿丑到底去了哪裡?
  上官儀不知道,也想不出。
  他惟一能夠肯定的是,阿丑並不是被迫離開那家客店的。
  阿丑在掌燈時分離開了客店,走的時候是獨自一人。
  他為什麼不等上官儀?
  他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可疑的線索?
  或者,他想到了能在什麼地方見到他的師父?
  所有這些疑問,上官儀都沒能想出一個合乎情理的答案來。
  他也沒有時間去想。
  現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吸引了地的注意力。
  「他真的問到了芙蓉的武功家數?」
  公孫璆顯得很激動,差一點就從椅子中跳了起來。
  他的聲音竟似在微微顫抖。
  佟武道:「是的。」
  公孫璆道;「在他知道芙蓉可能是血鴛鴦命的仇家之後?」
  佟武道:「是。」
  公孫璆死死盯著他,喉節上下抖動著,輕聲道;「你,你是怎樣對他說的?」
  佟武道:「我告訴他,只知道芙蓉賣藝時跳一種劍器之舞…·」
  公孫璆舉眼望天,大聲道:「天可憐見,芙蓉有救了!」
  他這是怎麼了?
  佟武不明白。
  上官儀想不通。
  楊威愕然。
  「如果沒有他,我們兄弟三人能順利逃回北平嗎?父親能順利起兵嗎?」
  太子斜臥在矮塌上,手中們捧著那半塊玉珮。
  答案是肯定的。
  不能!
  如果不是有他的捨命相救,太子很清楚,他們兄弟三人中,肯定會有人成為血鴛鴦令的劍底遊魂,而活著的也必將被帶回南京,做為建文帝要挾現在的皇帝,當時的燕王,他們的父親的人質和籌碼。
  在自己嫡親的舅父出賣他們,欲置他們於死地的時候,是他,一個和他們並無親緣關係的人,救了他們。
  「前輩的意思是,太子能從『劍器之舞』推測出芙蓉就是許白雲的女兒?」
  上官儀不信,所以他要問。
  公孫璆用力點頭,道:「肯定能。」
  上官儀道:「為什麼?」
  公孫璆的眼眶早已被淚水浸濕:「因為太子見過舍妹舞劍器,就在白雲山莊裡,而且,他也曾聽舍妹說過,『劍器』是我們公孫世家絕不外傳的秘技!」
  佟武忍不住道;「那又怎麼樣?」
  公孫璆道:「他絕對會救芙蓉!」
  上官儀道:「為什麼?」
  佟武道:「僅僅因為許莊主曾是燕王『靖難』時智囊團裡的一員?前輩應該很清楚『人一走,茶就涼』這句話的意思,更何況,許莊主和令妹一家已經死了十八年了。」
  公孫璆道:」你們知不知道血鴛鴦令為什麼會血洗白雲山莊?」
  上官儀搖頭。
  佟武搖頭。
  楊威也搖頭。
  公孫璆道;「因為許白雲殺了血鴛鴦令令主惟一的兒子!」
  上官儀道:「這是武林恩怨,與太子何干?」
  公孫璆道:「許白雲殺他,正是為了救燕王的三個兒子,太子兄弟三人!」
  二十二年前。五月。
  太祖朱元璋駕崩。太孫朱允炆繼位,改年號建文已有一年。
  建文帝即位不久,便採納齊泰、黃子澄之建議,削奪他的叔叔們,被太祖分封各地的藩王的兵權和封號。
  他的主要目標,當然是他的四叔,手握重兵駐紮北平,素有能征善戰之名的燕王。
  燕王自然不甘像自己另外幾個兄弟那樣束手待斃。
  燕王偷窺皇位已經很久了。
  於是他決定藉機起兵。
  要想起兵,不僅要找到一個再正當不過的可以詔告天下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實力。
  可他手裡的軍隊大多已被調往邊塞,而北平的守備,已被建文帝派來的工部侍郎張昺,都指揮謝貴、張信所控制。
  不僅如此,在開平、北海關、臨清等戰略要地,建文帝分別派遣了都督宋忠、耿瓛、徐凱率重兵據守,對北平的燕王嚴行戒備。
  在道衍的籌劃之下,燕王的實力在增強,但增強的速度太慢。
  為穩住建文帝,贏得集蓄實力的時間。趁五月太祖皇帝週年祭,燕王派遣地的三個兒子,朱高熾、朱高煦,朱高燧一起去南京,參加太祖皇帝的祭奠之禮。
  這是一招險棋。
  它可能會為燕王贏得一段極為寶貴的時間,但也可能會使他的三個兒子變成建文帝手中的人質。
  在道衍的請求下,白雲山莊莊主許白雲率數名精銳心腹,暗中相隨,保護燕王世子。
  猶柔寡斷,心慈手軟的建文帝本想不到留下高熾兄弟以挾制燕王這招棋,於是傳旨令他三人回北平。
  高熾兄弟剛鬆一口氣,卻接到密報:他們的親娘舅徐祖輝竟密奏建文帝,一力主張扣留他們兄弟。
  建文帝正猶豫間,高煦卻已潛入徐祖輝府中,盜出名馬三匹,兄弟三人揚鞭出城,疾馳北去。
  出南京,過長江,狂奔近百里,不僅高熾兄弟三人,就連許白雲也認為已脫離危險時,他們忽然遭到第一次暗殺和襲擊。
  第一役,六名殺手斃命,許白雲手下精銳損失過半。
  從此,沿途暗殺與夜襲連綿不斷。
  到涿州時,許白雲手下精銳已盡數被殺。
  最凶險的一役,發生在涿州以北三十里。
  當時,他們一行四人正在官道邊一處驛站裡換馬。
  驛站院子裡的乾草堆中,突然射出一蓬暴雨般的暗器,屋頂、牆頭上,幻起十數道刀光劍影。
  正給他們備馬的驛丞頓時嚇得癱倒在地。
  二十二年過去了。
  二十二年,絕對是一段很長的時間。
  時間能改變一個人,改變一件事。
  二十二年,有多少新的事件發生,也能讓人忘記很多事。
  但,那一天的情景,太子卻沒有忘。
  他知道,一直到死,他也不會忘。
  他清楚地記得所發生的每一個細節,他更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
  他感覺到死亡。
  當時,他渾身上下的鮮血一瞬間就已冰涼。
  許白雲拔劍,揮出。
  熾烈的陽光下,劍光上幻起一朵奪目的光團。
  光團消散時,暗器也消失。
  一片血跡,漸漸自許白雲左肩滲出,擴大。
  屋頂,牆頭上幻起的刀光劍影,已在院中。
  冷森森的殺氣裹挾著刀劍上刺目的寒光,怒濤一般席捲而上。
  高煦拔劍,衝上。
  高熾、高燧也拔劍,衝上。
  他們都不是弱者。
  他們都曾親自躍馬揮劍,衝進過蒙古騎兵的戰陣中。
  劍斷。
  劍剛出鞘,便被擊斷。
  他們揮舞著斷劍,再度撲上。
  斷劍脫手。
  忽然間,他們全身的力氣就像平空消失了一般。
  太子抽搐了一下,閉上了雙眼。
  他緊緊地將那半塊玉珮捏在手心裡。
  窗外,有風。
  夜風拂過樹梢,嗚嗚輕響。
  他似乎又聽見了許白雲的嘶吼聲。
  他打過仗,指揮千軍萬馬。他親眼看到過成百上千的人一眨眼間便如長鐮下的谷草般倒在地上,發出瀕死的慘呼。
  但他從未聽過那樣的嘶吼。
  那已不是一個人,所能發出的叫聲。嘶吼聲中,許白雲長髮披散,旋身而起。
  高熾兄弟三人已被他的樣子驚呆了。
  平日裡彬彬儒雅的許白雲,忽然間已變了一個人。
  不,不是人,是妖魅!
  他的身形也如妖魅一般怪異而懾人。
  他漫不經心地舞動著長劍,像是在跳著一種奇異的舞蹈。
  劍氣,刀風,怒濤一般湧向他,眨眼間已將他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