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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夜

  靜極了的春夜。玉一般深碧的天空上綴滿了星星。
  有人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一顆流星落了,相對應的那個人也就死了。
  也有人說,趁著流星的光還沒有在夜空消失,趕緊在衣帶上打個結,同時心中許願,如果衣帶結能結成,你所許的願自然就能實現。
  嚴峻和微笑,殘酷和寬容,短暫和永恆,絕望和希望……
  就這麼古里古怪地統一於星星之上。
  今夜的星星,似乎離這個山裡小鎮很近,近得好像你用手都能摸到似的。
  星星就在屋簷,星星就在山頂,星星就在樹梢,星星就在吹過來的風裡。
  星星落在鎮邊的河裡,隨著波濤的起伏,輕盈地搖曳。
  星星隱在河邊幾十里長的水竹林裡,隨著竹枝的搖動而微笑。
  在這個春夜裡,沒有什麼不是迷人的。朦朧的花就在籬笆上、窗台下,散發出誘人的香氣。
  在這個春夜裡,小鎮處處都是靜謐的,似乎不靜謐就不能體會這神秘醉人的春夜。
  只有一個地方例外:鎮北的大路邊,有一座賭局子,那裡卻是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只有無賴們才會到這裡來大呼小叫。
  無賴們似乎永遠都是大呼小叫、精精怪怪的,似乎他們從來就不肯安靜一會兒,似乎一安靜下來世界就會倒個個兒。
  無賴們的哲學,就是「動」!
  一靜不如一動!
  一個身影映在門前的光影裡。
  「劉海,怎麼跑了?」屋裡有人怪叫起來。
  「輸急了,輸急了!」眾人都哄叫起來。
  那身影怒罵道:「放你媽的屁!老子就是輸了成千上萬,又何曾急過?老子回去取錢去,你們等著好了!」
  「劉海,你小子下三輩子再說什麼成千上萬吧!」
  又是一陣哄笑,外加上忽哨聲。
  那身影跳了起來:「老子今晚要不扳回本兒,老子就不姓劉!」
  「那你跟我姓好了!」屋裡的人仍不依不饒。
  「劉海,你再輸了,咱們押老婆如何?」
  「好主意,好主意!」哄鬧聲頓時炸了開來。因為誰都知道,劉海的老婆長得蠻漂亮,又很溫柔。
  劉海急了:「老子賭你媽!」
  西廂房中,燭光搖曳。
  似乎不僅是燭光在搖曳,連整個房間都在搖曳。
  繡床之上,被浪紅翻。他們太粗心了,連帳子都沒有放下。
  說不出的風光旖旎。
  也正在這時,門開了,聲音很響,真是不巧之極!
  床上的二人驚恐地坐了起來。男的是村裡的牛倌,一個憋了很久的愣頭小伙。女的雲鬢散亂,面色蒼白,兩人都張著嘴,怔怔看著那道門。
  一個亂蓬蓬的腦袋伸了起來,自然也看見了房中的奇景。他也怔了一下。
  但很快,他開心似地笑了,例咧嘴:「打擾打擾,我來取錢。」
  他推開門,走了進來,神態自若。
  少婦怔怔地望著走進門的人,眼中的神情說不出地古怪。她甚至忘了,自己赤身裸體坐在床上,身邊有一個同樣赤身裸體的年輕男人。
  牛倌在發抖,顯然他沒料到,這女人的丈夫竟在這當口出現了。
  進來的人正是劉海,這少婦的丈夫!捉姦在床,難道他是捉姦來了嗎?
  劉海走到床邊,笑嘻嘻的。
  牛倌抖得更厲害了,一拱身,跪在了床上:「大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女人似乎驚醒了過來,惡狠狠地盯著牛倌,似乎在恨他的懦弱和膽怯。
  劉海輕笑道:「你不是人是什麼?」突然身子往下一蹲。
  牛倌嚇了一大跳,語不成聲,差點沒跌下床來。
  劉海伸手到床下拖出一隻破籐條箱子,打開了,取出十幾兩碎銀子,揣進懷裡,又將箱子關好,用手將箱子送回床底,然後站起來,拍拍手:「真對不起,打擾了你們,我走了。」
  他走到門邊,拉開門,回頭又笑了一下,這才小心翼翼關上門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哼哼著什麼山歌小曲兒。
  古怪的劉海。
  古怪的劉海夫婦。
  古怪的不安寧的春夜。
  劉海這名字,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首先,劉海這個名字挺俗氣的。當地方言,「海」字是用以形容一個大大咧例有些二百五的人的。
  但是,女孩子額前的輕柔卷髮,也稱為劉海。一聽到「劉海」二字,你當然會想起某一個女孩子甜甜的小臉。
  所以劉海這名字是淳樸中不失嫵媚的。
  三個月前,劉海的父親從外地打工回來,給劉海領回來一個媳婦,全鎮轟動。
  新媳婦倒不怎麼靦腆,她說她叫吳星,挺不錯的一個名宇。
  見過世面的老人暗中都說這吳星定然是吃江湖飯的,比如戲子、妓女一流人物。他們很瞧不起這類人。
  年輕人的眼中可都冒出了火兒,因為貌不驚人的劉海竟然有了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兒。
  回來的第二天,劉海的父親劉長樂便給二人圓了房,都沒怎麼辦喜事。而山裡人對婚姻嫁娶的事向來是十分重視的。
  回來的第六天,劉長樂死了。這就更讓人奇怪了。
  據說劉長樂死時口噴鮮血,顯然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傷。
  風言風語席捲了整個小鎮,說什麼的都有。
  不管怎麼說,原先笑呵呵的劉海突然間似乎變了個人。
  原來他很喜歡各家串門,現在不串了。
  原來他很喜歡和姑娘媳婦們打鬧的,現在老實多了,一見年輕女人就扭頭、低頭,繞道走。
  原來他不常去賭局子的,現在差不多天天泡在裡面,有時候直賭到半夜三重才回家去。
  有人追問劉海關於他老婆的問題,劉海總是含笑不語,神神秘秘的,弄得那些混混們心裡直癢癢。
  今晚的事情鎮裡的人並不知道,若然知道了,又會說什麼呢?
  劉海看見他老婆和別的男人云湧雨注,卻是神態自若,不為所動,還連聲說「打擾」,這說明了什麼問題呢?
  是不是劉海有點不正常?
  劉海出了大門,不唱了,因為不遠處有個小小的身影在向他招手。招了兩招,那身影飄過了鎮邊的一大片柳林中,迅若鬼魁。
  好快的身法!
  單只這一手輕功,已是足以驚世駭俗了。這個小鎮裡怎會有武林高手出現呢?
  身影沒入了黑沉沉的柳林中,一聲叫喚卻留了下來:
  「過來!」
  劉海怔住了,揉揉眼睛,咬咬牙,走了過去。
  剛剛走入柳林,一個悅耳的聲音響了起來:「劉海,劉長樂是你什麼人?」
  劉海一愣,怒叫道:「你是誰?」
  那人笑著道:「你甭管我是誰,先回答!」
  「憑什麼?」劉海是個愣頭青,也是個無賴,自然不吃這一套,「你憑什麼要我回答你?」
  眼前黑影一晃,劉悔的肩膀已經被那人重重點了一下,又酸又痛,兩手怎麼也提不起來了。
  「就憑這!怎麼樣?」那人在劉海身後格格笑了起來。
  是個女人,笑得很好聽的女人。
  「你他媽幹什麼?想殺人是怎麼著?」劉海驚天動地地嚎叫起來。
  「你叫吧,什麼人也聽不見的!」那女人似乎不在乎劉海罵人,仍然笑著。
  即便有人在半夜被劉海的叫聲驚醒,也不會冒冒失失闖進柳林來救他的。
  劉海不叫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問你幾個問題呀!」
  「好吧。劉長樂是我爹,不過已經死了兩個多月了!」劉海蔫了,無可奈何,只好回答。
  「你爹回來時,是不是領了一個挺漂亮的女人?」後面的女人不笑了,聲音也有些急躁,變得不太好聽了。
  「不錯。」劉海大惑不解,「你問這幹什麼?」
  「那女人是不是叫梅琳?」後面的女人沉聲問道。
  「不不不,她叫吳星!」劉海連忙改正:「星星的星。」
  「你娶了她?」
  「是啊。」
  「那你方才……」後面的女人突然住了口。她顯然也看見了方纔那一幕怪劇,而且顯然看得很清楚。
  劉海冷冷道:「那是我自己的事,用不著你管!」
  「你還算不算個男人?!」女人尖叫起來,顯得極為憤怒和傷心。
  「我算不算男人,也不是你說了算的!」劉海一梗脖子一咬牙,頂了回去。
  「你就心甘情願地當王八?」女人不無好奇地冷冷問道,「真就心甘情願?」
  「王八總要有人當,對不對?」劉海歎了口氣。
  「你就心安理得地當你的王八去吧!世上像你這樣的人真是絕無僅有!」女人惡狠狠地叫了起來。
  劉海笑了起來:「絕無僅有?您真太誇我了!實際上這個世上王八還是不少的。」
  女人尖叫一聲,聽她聲音,已是去得很遠了。
  劉海急道:「喂喂,你怎麼走了?我還不能動彈呢!」
  「你要是還能動彈,為什麼要當王八!」女人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
  劉海走進賭局子,神氣活現地往桌邊一坐:「開賭!」
  但誰也沒動。混混們都好奇地望著他,有的則已經失笑,笑得怪聲怪氣的。
  劉海一瞪眼:「你們看什麼?有什麼好看的?」
  所有人都撐不住大笑起來。有的笑得捶胸頓足,有的笑得差點兒憋過氣去。
  劉海見眾人的目光都轉向自己背後,有些恍然,伸手一撈,果然撈出一張紙條。在眾人的笑鬧聲中,劉海將紙條取了,平攤到桌子上,不由怔了一下。
  有人笑得直拍手,有人笑得直打跌。
  男人笑男人——
  是因為那張紙條上畫著一隻烏龜,旁邊寫著五個挺秀氣的字:「劉海活王八」。
  劉海仔細看了半晌,不動聲色,比看一付牌九還認真。
  笑鬧聲漸漸平息下來。人們都頗感驚訝地望著劉海,有的人心裡已經開始打鼓了。
  因為劉海反常地平靜。
  平靜過後,是徹底的絕望和消沉,還是憤怒的爆發?
  誰還能笑得出來呢?
  被自己的女人欺騙是男人共有的悲哀。
  這些人雖然無賴,也笑不出來了,而且他們許多人開始為自己剛才的大笑感到內疚,感到對不起劉海。
  劉海又拿起紙條,放遠些欣賞了一會兒,咧嘴一笑,開心地叫道:「娘的,畫得真他媽像!」
  無賴們慄然不語,因為劉海在笑。
  笑豈非比沉默更不正常?
  劉海一拍桌子:「我劉海不當烏龜,誰當烏龜?這有什麼好傷心的?你們怎麼不說話了?來來來,咱們不賭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就不算完!」
  看來劉海快瘋了!
  殘月兒出來了,星星的光黯淡了。小鎮沉入了更深的酣睡之中了。
  連劉海家的窗戶上,也已沒有了燈光。
  只有賭局子裡的吆五喝六聲、哄鬧聲仍在繼續著,其中,又以劉海的大笑聲最為響亮。
  他們這些混混兒,究竟是想用自己的聲音把這迷人的春夜裡的一切攪成什麼樣兒呢?
  難道他們大喊大叫,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嗎?
  向誰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