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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山中

  虎山腳下,有一座不算太小的小鎮,叫方家橋。三百餘戶人家,沿一條小河兩岸散居。這條小河叫做津河。
  虎山是方家橋附近惟一的一座大山,虎山派名振天下,方家橋的人頗引以為自豪,鎮上的治安也得以加強。
  居民們安居樂業,都尊稱宋朝元為「宋老爺」,遇到外地人,常掛在嘴邊吹上幾句。
  方家橋的安寧給方家橋的鎮民們帶來了財富。宋朝元的不少門人弟子,便居住在鎮中,經營各種行當,既是鎮民,又兼司暗探,鎮上有一點風吹草動,宋朝元馬上就能做出反應。
  因此,虎山派能雄踞天南,一來是因為他的威德過人;二來是因為武功不凡;三來則是因為虎山派有這種「全民皆兵」的優勢。
  沿津河出方家橋,西行十數里,便已進入綿延不斷的深山。山谷中散居著零星山民,三五戶便可形成一個村落。
  桃花塢就是一個小村落的名字,塢中僅有十來戶人家,滿山遍野卻種著數不清的桃樹。
  時令正是仲春,整個山塢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然而,山野中的桃花是十分寂寞的,沒有姑娘和小伙子來欣賞,也沒有詩人墨客為之吟詩作賦。
  深山少書生,在方家橋設蒙館的老夫子也老卻風情。
  不來賞花了。桃花塢的村民們關心的也只是既可以吃又可以賣錢的桃子。
  離桃花塢口不遠處,有一座孤獨的破庵,黯淡的匾額上,字跡斑駁,如果你仔細辨認,還是能認出「普渡庵」
  三個字來。
  普渡庵早已殘破不堪了,它就像個垂死的人,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連滿塢的桃花,都未能給它添一絲活力。
  山民們稱這為「觀音廟」,也將所有的寺、廟、庵、觀一律稱為「廟」。這倒也簡單明瞭,因為不論和尚道士,都是出家人,他們住的地方,為什麼不能有統一的稱呼呢?
  山民們的質樸自有其玄妙無極的道理。
  普渡庵的香火已斷了許多年了,山民們雖敬鬼神,卻也未必總願以財帛美食祭祀之。
  據說二十多年前,這裡住過一位年輕尼姑。沒多久,受不了浪子們的聒噪,棄庵而去了。從那時起,庵中使不再有人居住。
  從桃花塢到普渡庵,有一條小徑。路上長滿了齊腰深的野草,毒蛇成群,野兔扎堆。
  今天傍晚,荒涼詭異的破庵中,竟有一縷炊煙裊裊而起。
  落日還貼在西山上,背陽的山體呈出深沉的黛色,向陽的山脊卻是一片凝重的金黃。這兩種顏色的對比,給人一種沉重而又欣喜的感覺。
  炊煙溶入了西天嫣紅的晚霞,雲霞間露出的幾方天空,才是真正動人心魄的。看著那雍容、莊嚴、華美、淡雅的天空,你會忍不住流淚。
  但若是沒有了人,這一切又有誰來欣賞呢?
  綠袍人盤腿坐在火堆邊,呆呆地仰望著西天,眼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奇異的神采。
  支架吊起的破鐵鍋中,煮著幾大塊兔肉。湯水沸騰,香氣撲鼻,可綠袍人卻似一點也沒聞到。
  他已被這輝煌而又無奈的落日吸引住了嗎?
  他想起了什麼呢?
  「無可奈何日落去,
  似曾相識人歸來。
  破庵香兔共開懷——
  暢飲一番哪!」
  庵外傳來了肖無瀨陰陽怪氣的歌聲,綠袍人渾身一顫,似已從沉思中醒來。
  他朝夕陽看了最後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他有些喜歡肖無懶,又有一點討厭。兩個月來,這小子一直跟著他,喋喋不休地纏著他要求他加入白袍會,很讓他頭疼。
  肖無瀨一步三轉地旋了進來,右手舉著一隻碩大的葫蘆,面上笑嘻嘻的,好像上午自己壓根兒沒受傷。
  綠袍人冷漠地掃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低下頭看著火苗出神。
  肖無瀨一屁股坐在綠袍人對面,將酒葫蘆放到火堆邊,自己伸頭湊到鍋邊美美地嗅了嗅,嘻皮笑臉地道:
  「趙大哥,這兔肉煮得真地道,嘿嘿,嘿嘿。」
  綠袍人沒理他,伸手拿過葫蘆,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將葫蘆又遞給肖無瀨。
  肖無瀨不接:「趙大哥,小弟我酒量不行,還是你喝吧!小弟只想多吃幾塊肉,嘿嘿。」
  「嘿嘿」聲沒停,他抓住一隻兔腿的手突然一麻,只得縮手,叫道:「已經熟了,再煮就爛了。」
  綠袍人冷冷道:「再等會兒。」
  綠袍人的聲音含混不清,似乎舌頭短了一截似的。
  肖無瀨苦笑:「好好好,等會兒就等會兒。」
  綠袍人站起身,看也不看肖無瀨,閃身進了草叢之中。
  肖無瀨小口抿著酒,一邊嗅著肉香,一邊琢磨著這個「趙大哥」。
  他實在弄不清楚,趙大哥究竟是什麼人,他也不明白趙大哥從哪裡來。
  他弄不清楚的只有兩件事,其一,趙大哥的身世極其詭異,武功也玄妙莫測。其二,趙大哥以前來過虎山,而且這次重來,一定和復仇有關。
  他每次看見趙大哥沉思時的神情,心裡就忍不住發緊。
  「不管他到這裡幹什麼,我都一定要幫他拚命,就算要跟虎山派開仗,我也不在乎!」肖無瀨自言自語地道:
  「要是他肯加入白飽會就好了……」
  他決定,一定要不惜一切,將趙大哥拉進白袍會。
  想起了白袍會,肖無瀨的眼睛就亮了。
  白袍會是個什麼樣的幫會,江湖上知者不多,白袍會的幫主是誰,恐怕也沒幾個人能說得出來。
  這並非因為白袍會勢單力薄,而是因為白袍會才剛剛露面一年,是個新興的幫會。
  幫主秋水,不知其為何許人也。武林中以前壓根兒沒他這號人,再加白袍會成立以來,幾乎沒什麼驚天動地的表現,誰會將這種難成氣候的小幫會放在眼裡呢?
  然而,肖無瀨和其他白袍會的徒眾,卻十分清楚白袍會的實力究竟有多強大。
  白袍會又名「棄徒會」,收羅的全都是各幫派的棄徒,都是因冤屈而被逐出門牆,走投無路的人。秋水招集這些棄徒,教他們武功,號召他們團結起來,準備復仇。
  肖無瀨就是十年前在洛陽被秋水從嵩陽七子劍下救出來的,那年他才十四歲。
  對於白跑會中的一百多名徒眾來說,秋水是他們的恩人。秋水給了他們復仇的機會,秋水要他們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
  白袍會就像是一團復仇的烈火,行將燃遍武林。只可惜,沒有一個門派能察覺白袍會的這一意圖。
  秋水的武功如何,白袍會的徒眾們也都不知道。但他們的武功大多得到了秋水的悉心指點,他好像對天下所有的武功都有極深的瞭解。
  你可以說秋水是個野心家、陰謀家,你甚至可以說他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瘋子。但你不能否認,秋水是個有膽有識的人,你可以稱他為梟雄,但絕不能視其為狗熊。
  天下本就有很多不平之事,卻又有太多的想息事寧人的人。對那些受害者來說,為什麼不能給他們一個要求公平的機會?
  肖無瀨想起了秋水,心中忍不住又充滿了感激。
  若非秋水救他,他早已和姐姐一起死了。若非秋水指點他練劍,他恐怕一輩子也報不了仇。
  可是肖無瀨在正月十五的復仇舉動,卻是瞞著秋水進行的。
  他得知嵩陽七子將去長安,便偷偷跑出了總舵。如果秋水知道,肯定不會讓他去的。因為秋水曾明確告訴過他,他要想報仇,至少還要再苦練十年。
  可肖無瀨等不及了,他不相信自己報不了仇,他認為嵩陽七子的劍術已無可觀之處了。
  結果證明,秋水是對的,若非趙大哥及時現身相救,他絕對會被分屍。
  他覺得很對不起幫主,日後見了面,他一定要請幫主好好責罰自己。
  他的思路又轉到趙大哥身上來了:如果趙大哥真的是來向宋朝元尋仇的,結果會怎麼樣呢?
  ——凶多吉少!
  肖無瀨摸摸還在隱隱作痛的左腳,不禁想起了那個嘻笑嫣然、毒辣異常的女孩子。
  「妖精!」
  這就是肖無瀨對宋沁的評價。
  如果趙大哥真的和宋朝元有仇,那麼,就憑趙大哥和他兩個人,根本就不會是虎山派的對手。
  那就拼了!
  肖無瀨抓起葫蘆,猛喝了一大口。
  綠袍人從草叢中鑽了出來,手中抓著許多野草。
  肖無瀨不明白這些野草有什麼用。
  綠袍人將野草扯碎,扔進了鍋裡,熱氣中頓時泛出一股濃郁的蔥香。
  肖無瀨大笑:「趙大哥,你是偷蔥去了?」
  綠袍人搖搖頭。
  肖無瀨奇道:「不是偷的,莫非是要的?」
  綠袍人又搖搖頭。
  突然間,庵外有人笑道:「那是野蔥!」
  天色已很暗,肖無瀨看不清這人的面龐,只覺得火光映在那人身上,紫光閃動。
  那人停在三丈外的地方,笑道:「肖公子大約不是山裡人,不知此地山中,多有野蔥野蒜,香氣獨特得很。」
  肖無瀨哈哈一笑,道:「閣下想來也是被肉香酒香引來的?」
  那人笑道:「正是。只是來的有些莽撞,有點不好意思。」
  肖無瀨道;「相見即是有緣。閣下何不坐下,吃幾塊兔肉,喝幾口燒酒,海闊天空地聊一聊呢?」
  那人居然真的就走到火堆邊坐下了。肖無瀨看著綠袍人,卻見他神情漠然,好像沒見到火堆邊多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瘦,也很黑,穿著件很漂亮的紫色緞袍,笑起來活像個黑心腸的賬房先生。
  他像個東道主似地說:「請,請,別客氣,這麼好的兔肉,不馬上吃真可惜。」
  他手指甲很長,而且也很髒。肖無瀨看著他那只右手伸向鍋裡,忍不住皺了皺眉。
  綠袍人左手一抬,將那人打了一個觔斗,沉聲道:
  「滾!」
  那人一挺身跳了起來,冷笑道:「不讓吃就算了,幹嗎打人?」
  肖無瀨也覺得很奇怪。
  綠袍人淡淡地道:「我不想殺你,快滾!」
  那人殺豬般叫了起來:「你憑什麼殺我?我又沒惹你!」
  綠袍人道:「你使毒!」
  肖無瀨一躍而起、利箭般撲向那人,怒喝道:「王八蛋!」
  那人一聲冷笑,身子貼地一溜,已從院門溜了出去,沒人了樹叢之中。
  肖無瀨趕到門外,大罵道:「你他媽的,有種的別溜!」
  綠袍人冷冷道:「算了。」
  肖無瀨不依不饒地又罵了幾句,這才憤憤不平地走回來:
  「趙大哥,你怎麼看出他要下毒的?」
  綠袍人自顧喝酒吃肉,沒理他。
  肖無瀨趕著問:「你認識他?他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害咱們?」
  綠袍人微微哼了一聲,就沒有別的表示了。
  肖無瀕知道「趙大哥」什麼都清楚,只是不願告訴自己罷了。
  肖無瀨總說自己酒量不行,可當一葫蘆酒喝完後,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綠袍人卻已醉了。
  無論肖無瀨怎麼逗綠袍人說話,他也不吭聲。當肖無瀨發現他眼中瑩瑩的淚光時,也黯然住了口。
  紅紅的火光映在兩個傷心人的面上,似乎是想掩去他們的傷感之色。
  綠袍人突然尖聲慢氣地唱起歌來,曲調極其古怪,肖無瀨一個字也聽不懂。
  肖無瀨只覺胸口憋悶萬分,無地間所有的悲傷、蒼涼、哀怨、痛苦、惆悵、希望、渴求、無奈等等,一齊湧上心頭。
  他已實在受不了了,他只覺得自己快憋悶死了。
  不僅僅因為綠袍人歌唱之時,已運起了強功的內力,肖無瀨知道,單只那酸楚悲愴的曲調就已迫得自己透不過氣來了。
  他想起了幼時相依為命的姐姐,想起了往日那數計不盡的苦難……
  肖無瀨掩面痛苦失聲:「大哥,別……別唱了!求求你,別唱了!」
  歌聲夏然而止。
  一輪將滿的月兒冷冷清清地掛在東山樑上。
  許久許久,肖無瀨才抹去眼淚,抬頭看著綠袍人,綠袍人卻飛快地轉過了臉。
  可肖無瀨還是看見了他滿臉的淚水。
  肖無瀨吸吸鼻子,裝著什麼也沒看見似地道:「趙大哥,這……這只歌是哪裡的?我從來……從來沒聽過……」
  他頓了頓,又道:「從來沒像今晚這麼……這麼……」
  沉默。
  夜風吹過,吹偏了火苗,吹來了夜梟淒厲的叫聲。
  肖無瀨醒來時,天已大亮。
  肖無瀨跳起身,四下一望,已不見綠袍人的蹤影。不由大急,偶一低頭,卻見青石地面上,寫著幾行典雅的右軍行書:
  肖君:
  此地將有大變,不可久留,速回河南。昨夜所歌,乃蒙古牧人之長調,他日有緣,趙某可將曲譜錄下付君,速離,切切!
  趙輕候頓首
  肖無瀨知道,他已找不到趙大哥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累,身子很輕,就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似的。
  他坐回地上,呆呆地看著那幾行字。
  他知道,那是趙大哥以指力在青石上寫出來的,這份功力自是非同凡響,可若用以對付宋朝元,又怎樣呢?
  肖無瀨心亂如麻。
  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朗笑:「好指力!好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