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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故舊不相識

  石寶山率眾漏夜渡江,直奔正北。直到凌晨時分,才在一輛牛車上發現了無心道長.牛車上載滿了稻草,無心道長以草為被,睡得正甜,繫在手腕上的一隻酒罈已空,渾身酒氣瀰漫,顯然是已經喝醉了。石寶山急忙將牛車攔下來,大呼小叫的喊了半晌.總算把無心道長勉強喚醒。
  無心道長睡眼惺忪的瞧了石寶山一陣,才霍然撐起身子,道:「喲!這不是石總管麼?」
  石寶山強笑道:「道長的興致倒不淺,一早就喝起酒來!」
  無心道長忙道:「你不要以為我喝醉了,這一點酒還醉不倒我……我只是想睡一下。昨天一夜沒睡,我就知道那小子要開溜,他想把我甩掉,哼哼!門都沒有。」
  他說起話來果然毫無醉態,而且眼睛也整個睜開,東張西望道:「你們有沒有把那小子追回來?」石寶山苦笑搖頭。
  無心道長道:「要不要我告訴你他們準備去什麼地方?」
  石寶山道:「正想請教!」
  無心道長搖晃著空酒罈道,「有沒有人帶著酒?」四周沒有一個人吭氣,連馬都沒有一匹出聲,彷彿根本都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無心道長大失所望道:「沒有酒我還哪有力氣說話,你們請吧,我還想再睡一覺。」說著.身子朝後一仰,又把眼睛閉了起來。
  石寶山哈哈一笑。道:「道長要喝酒還不好辦,沈府地窯的好酒有的是.只要能把二公子追回來,我包你十年都喝不完。」
  無心道長神情一振,道:「十年?」
  石寶山點頭道:「而且還得日夜加緊的喝。」
  無心道長立刻抬手朝上指了指,道:「你們快點趕,大概還追得上。」
  石寶山道:「北邊?」
  無心道長道:「北京.他幾個月前就跟沈玉仙約好,難道她們都沒告訴你……」
  石寶山沒等他說完,縱馬便走,其他人也急急揮鞭跟了下去。官道上登時揚起了一片煙塵,牛車又開始在煙塵中緩緩前行。無心道長也回復了原來的睡態,這次不但身上蓋滿了稻草,連頭都蒙起來,等於整個人都已埋在稻草中。蹄聲漸漸遠去,揚起的煙塵也已逐漸消失,趕車的莊稼漢依然不慌不忙的輕抖著韁繩慢慢的往前走。無心道長卻在這時悄然溜下了牛車,鬼魅般的竄進了路旁的一片樹林。但那片樹林的方向卻不是北邊,而在官道的正東。
  無心道長穿過鋪滿落葉的小路,急奔一程,終於走上了平坦的東行大道。
  大道上人來車往,行色都很匆忙,每個人都在埋頭趕路,甚至還有人邊走邊吃東西,好像連吃早飯的時間都不願耽擱。無心道長左手拎著空酒罈,右手撫著肚子。一面走著一面嚥口水,那副又饑又渴的饞相,已完全表現在臉上。就在這時,突然有一輛篷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車簾尚未打開,裡邊已溢散出一股濃烈的酒香。無心道長不由自主的收住了腳.緊緊張張的盯著緊合的簾縫,只希望坐在車裡的是個熟人。簾縫一陣波動,一張肥肥的臉孔首先露了出來,笑嘻嘻的望著他,道:「沒想到在這裡遇上道長,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無心道長猛吃一驚,道:「胡大仙?」
  原來坐在車裡的竟是金陵沈府的財神胡仙。
  胡仙這才將車簾整個挑起,道:「道長見了我,怎麼好像嚇了一跳?」
  無心道長急忙打著哈哈道:「那倒不至於,我的膽子還沒有那麼小,一兩頭狐理還嚇不倒我。」
  胡仙哈哈一笑。道:「至少你老人家也會感到有點意外,對不對?」
  無心道長道:「那倒是真的……你一太早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胡仙道:「給你老人家送早餐啊!」
  無心道長道:「你不要開玩笑了。如果真是為了給我送早餐,隨便派個人來就好了,何須你財神爺親自出馬?」
  胡仙道:「那是因為石總管怕萬一把道長嚇跑,別人追不上你老人家。」
  無心道長本來倒很想開溜,稍一盤算,不得不打消了念頭,道:「石寶山又怎麼知道我會走這條路?」
  胡仙道:「石總管算無遺策。這等小事,如何瞞得過他!」
  無心道長道:「可是他本身不是已帶著人往北邊追去了麼?」
  胡仙道:「那不過是為了防範意外,不得不追追看。其實在這種時候,二公子怎麼可能朝北走?」
  無心道長忙道:「那麼依石總管估計,你們那個寶貝公子應該到哪兒去呢?」
  胡仙道:「當然是揚州……」
  說到這裡,淡淡的笑了笑,又道:「二公子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一品居的杜師傅向他頻送秋波。他怎麼可能不去看看。更何況揚州還有個孫大少!」
  子夜過後,喧雜的瘦西湖畔逐漸靜了下來,最後的一點燈火也隔在一品居緩緩合起的大門中。凡是在湖畔討生活的人,幾乎都知道附近每天最後打佯的,一定是一品居。只要杜老刀手上的那盞燈一熄,這一天就算過去了。沈玉門當然知道的比誰都清楚。杜老刀一生令人推崇的事跡很多,但其中最使沈玉門敬佩的,還是他的恆心,他每天打烊之後,必定親自查點門戶,從不假手他人,十數年來從未中斷過,即使臥病在床,也要讓徒弟們架著他走一圈,這幾乎成了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所以沈玉門在等。
  燈光開始移動,沈玉門的視線也開始模糊.雖然站在夜風中,但是仍然吹不散他內心的傷感.風很輕、夜很靜,湖水輕拍著靠在岸邊的畫航,不斷的發出相互撞擊的聲響。也不知過了多久,站在他身旁的紫丁香忽然道:「少爺,燈已熄了,我們要不要過去?」
  沈玉門忙道,「等一等!」
  拍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水仙,你的視力好,你仔細看看停在岸邊一共有幾艘畫艙?」
  水仙數了又數,道:「一共十一艘,不過當中好像還夾著一隻快船。」
  沈玉門皺眉道:「那就怪了.這個地方只能停那十一艘畫肪,其他的船隻,應該靠在那邊那個碼頭才對。」說著,還朝遠處指了指,好像對附近的環境十分明了。
  水仙不以為意道:「也許這條船隻是臨時停一停,說不定等一會就開走了。」
  沈玉門斷然道:「臨時停也不行。這是湯老爺子定出來的規矩,誰也不能破壞。」
  紫丁香道:「湯老爺子是誰?」
  水仙道,「鐵槳湯俊。」
  沈玉門道:「不錯.這個人在揚州的勢力大得很.黑白兩道,絕對沒有人敢惹他。」
  秋海棠突然開口道:「也許那條船是孫大少的。」
  沈玉門搖首道:「孫尚香再跋扈,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他老子『五湖龍王』親臨揚州,也得對湯老爺子禮讓幾分。」
  秋海棠道:「這麼說,恐怕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沈玉門道:「哪種可能?你說。」
  秋海棠道:「那條船鐵定是湯家自己的。」
  沈玉門道:「錯了.湯老爺子是個很有原則的人,從來不破壞自己定下來的規矩。記得有一年他有個門人曾經為了一時方便,臨時把船停靠在這個碼頭上,事後連腿都被湯老爺子給打斷,直到現在走起路來還一拐一拐的呢!」
  秋海棠驚訝的望著他,道:「少爺怎麼會對揚州的事知道得這般清楚?」
  紫丁香即刻道:「這還用說,當然是孫大少告訴他的。」
  沈玉門笑了笑,沒有吭聲。
  水仙忙道:「少爺莫非認為那條船有問題?」
  沈玉門道:「有沒有問題我是不知道,我只知道它靠的不是地方,何況又剛好是一品居的正對面。」
  水仙沉吟著道:「總不會是青衣樓的腿已伸進了揚州吧?」
  沈玉門道:「老實說,我還真有點擔心。不但那條船令入起疑,而且孫尚香也一反常態,居然這麼久沒有露面,你不覺得奇怪麼?」
  水仙道:「嗯,的確有點奇怪。說不定那條船真是青衣樓派來監視一品居的。」
  沈玉門道:「我也認為有此可能。也只有青衣樓才能吃得住湯老爺子。」
  秋海棠道:「要不要我先去摸摸那條船底細?」
  紫丁香跺腳道,「還要摸什麼底,索性把船上的人抓來問個明白,不就結了。」
  水仙忙喝道:「不要胡來!你要打架,以後機會多得很,目前絕對不能輕舉妄動,以免打革驚蛇。」
  紫丁香道:「那要怎麼辦呢?」
  水仙側首凝視了沈玉門片刻,道:「最好是先到一品居去探探究竟。少爺常在這裡進出,對附近的環境一定比較熟,但不知一品居除了那扇大門之外,還有沒有可以偷偷摸進去的地方?」
  沈玉門想也沒想,道:「有,你跟我來?」
  剛剛轉身要走,忽然回頭瞟著秋海棠和紫丁香,道:「你們兩個要不要進去?」
  秋海棠道:「要。」
  紫丁香忙道:「當然要,我們不進去,萬一裡邊發生情況怎麼辦?」
  沈玉門道:「你們想進去也行.不過最好先要有個心理準備,免得到時候被嚇壞了。」
  說完,回頭就走。
  紫丁香急趕兩步,拉住水仙的袖子,道:「水仙姐,少爺方纔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水仙沒有回答,只緩緩的搖了搖頭。
  紫丁香又轉身抓住秋海棠的手臂,道:「海棠姐,那句話你有沒有聽懂?」
  秋海棠道:「我當然懂。我跟了少爺十幾年,怎麼會聽不懂他的話!」
  紫丁香急道:「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那句話指的究竟是什麼?」
  秋海棠道:「我想他一定是擔心裡面有埋伏,怕嚇著我們,所以才事先關照我們一聲。」
  紫丁香道:「那就不對了,如果裡面有埋伏,外面怎麼還會派人監視?少爺是老江湖,不可能連這點事都想不到?」
  秋海棠道:「對啊!外面有人監視。裡面就不應該再有埋伏……」
  說著,搔著髮根苦想了一陣,忽然道:「哦,我明白了,他指的不是人,可能是狗。」
  紫丁香嚇了一跳,道:「狗?」
  秋海棠點頭不迭道:「不錯,一定是狗。少爺知道你怕狗,所以才特別提醒你。」
  紫丁香呆了呆,道:「可是少爺又怎麼知道一品居裡會養著狗?」
  秋海棠指著她,道:「你好笨哪!為了消耗剩萊剩飯,哪個飯館不養幾條狗!少爺是何等聰明的人,他還會連這點事都想不到麼?」
  一品居的後門隱藏在一條彎彎曲曲的巷道中。巷中很暗,而且岔路奇多,但沈玉門卻如識途老馬一般,摸黑東抹西拐,腳下連停都沒停頓過一下。水仙等三入緊隨在盾,神情都顯得有些緊張,個個手扶刀柄,一副準備隨時出手的樣子.接連轉了幾個彎,沈玉門忽然停下腳步.水仙剛想竄到前面,卻被他擋住。黑暗中,但見四點星光。飛馳而來,只聽紫丁香大叫一聲,回頭就跑。原來那四點星光,竟是兩條巨大獒犬的眼睛.那兩條獒犬通體漆黑,狀極兇猛,但在沈玉門面前,卻十分馴服,不吠不叫,只在他臉上又嗅又舔,就像見到了飼養它們的主人。水仙和秋海棠登時鬆了口氣.紫丁香卻遠遠的躲在一條狹巷口,露出半張臉孔呆望著那副情景出神,她實在搞不清那兩只可怕的東西,為何會對少爺如此友善。
  沈玉門一面摸著兩條獒犬的頸子,一面道:「好啦!不要瘋了,你們記住,這三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以後可不許難為她們。」
  那兩條獒犬似懂非懂的在水仙和秋海裳身上嗅了嗅,居然還勉強的搖了搖尾巴。
  沈玉門又問遠處的紫丁香招手道:「還有你,趕快過來讓它們認認你的味道,否則下次它們咬你,你可不能怪我。紫丁香這才怕兮兮的走回來,雖然當中還央著一個沈玉門,但她那雙腿仍在不斷地直打哆嗦。
  沈玉門瞧得又好氣、又好笑,不禁連連搖頭道:「你這人也真怪!你連青衣樓的那批煞星都不怕,怎麼會被兩條狗嚇成這副摸樣?」
  紫丁香神色惶惶道:「沒法子,怕慣了,我從小就怕狗。少爺又不是不知道。」
  沈玉門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跟出來。我看你乾脆回金陵去算了。」說完,站起身來便往前走.紫丁香似乎根本就沒聽到他在說什麼,只慌裡慌張的跟在他身後,一步都不敢離開.而那兩條獒犬卻好像對她特別感興趣,一直搖著願巴在她四下打轉,嚇得她幾次都差點摔倒。幸虧都被秋海棠扶住。
  轉眼已走到巷底,沈玉門在最後一扇窄門前收住腳,抬手在門框上摸索一陣,然後輕輕一推,窄門竟然應手而開。看來他對附近的環境,遠比秋海棠想的還要熟悉得多。
  秋海棠在一旁整個楞住了,兩眼眨也不眨的呆望沈玉門,目光中充滿了驚異之色.紫丁香卻在這時猛從沈玉門腋下竄了進去。一進門就想拔刀.水仙好像早就知道她的毛病,匆匆追趕而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輕叫道:「你要幹什麼?這裡也是你拔刀的地方麼?」
  紫丁香氣喘喘道:「我……我是怕裡邊會有人對少爺不利……」
  沒等她把話說完,旁邊的一間房裡已有人問道:「誰呀?」
  沈玉門順口答道:「是我。」
  房裡竟然『砰』的一聲,顯然是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跤。
  另外幾間房裡也傳出了一陣雜亂的聲響,還有個人含含糊糊道:「咳,怎麼了,天還沒有亮,你們都爬起來幹什麼……」說到這裡,語聲突然中斷,八成是嘴巴已被其他人摀住。
  水仙急忙輕咳兩聲,道:「有勞哪位去稟報杜師傅一聲,就說金陵的沈二公子來看他了。」
  轟然一聲巨響,兩旁所有的門窗都同時打開,一二十個人頭一起伸了出來。
  幾乎在同一時間,樓上已亮起了燈,登時把天井中照得一片明亮。
  沈玉門朝兩旁瞧了瞧,道:「各位還認得我吧?」
  左邊立刻有個人大喊道:「果然是沈二公子到了!」
  他一面喊著,一面已向樓上跑去,誰知剛剛跑到一半,又急急退了回來。
  只見一名鬃發斑白的老人已自樓梯緩步而下,他身後跟著兩個中年人,那兩人手上各端著一盞油燈,燈光搖搖晃晃,但那兩個人的眼睛卻都轉也不轉的直盯在沈玉門的臉上。
  沈玉門一見那老人,登時跪倒在地上,大叫一聲:「師父!」
  那老人當然是杜老刀。他急忙緊趕幾步,親自將沈玉門托起道:「不敢當,不敢當,你雖然是小徒的朋友,但老朽還是不敢當你的大禮……你就叫我杜師傅吧。」
  沈玉門道:「那怎麼行?」他黯然道來,神色顯得十分傷感。
  杜老刀卻笑呵呵道:「不要客氣,以二公子的身份,你喊我一聲杜師傅,我已經高攀了。」
  沈玉門不禁歎了口氣,手指也不由自主的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
  杜老刀目光急急轉向水仙等三人身上,道:「這三位,想必是你房裡的那三個鼎鼎有名的姑娘吧?」
  沈玉門只有點頭。
  水仙屈膝一福道:「小婢正是水仙,左手那個是秋海棠,右邊那個是紫丁香,以後還請您老人家多多關照。」
  她說得畢恭畢敬,但秋海棠和紫丁香卻連看也沒看杜老刀一眼,目光緊瞪著兩旁那些陌生的面孔,一副生怕有人突然出手向沈玉門行刺的摸樣。
  杜老刀哈哈一笑,道:「兩位姑娘只管放心,這裡的門戶嚴緊得很,外人是絕對進不來的。」
  秋海棠和紫丁香這才把目光收回,身子向杜老刀微微蹲一下,算是跟他打了招呼。
  沈玉門當然不會留意這些小事,只緊鎖著眉頭,道:「這麼說,外邊那條船莫非真的是青衣樓派來監視你老人家的?」
  杜老刀沉歎一聲,道:「不錯。那條船已經停在那裡很久了。」
  沈玉門沈吟道:「奇怪,你老人家跟他們素無瓜葛,他們無緣無故的跑來監視你幹什麼?」
  杜老刀道:「還不是為了那桌酒席的事。」
  沈玉門愕然道,「哪桌酒席?」
  杜老刀面容一慘道:「就是劣徒小孟遇害的那一桌。」
  沈玉門聽得臉色整個變了。
  杜老刀長歎一聲,又道:「我稱他劣徒,實在不該。其實那孩子優秀得很,腦筋又聰明、人緣又好,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誰知蒼天無眼,竟然把這麼一個好孩子的性命奪走,……我真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種事?記得去年我還替他算過命,劉半仙分明說他至少也可以活到八十歲的……」
  說到這裡,語聲忽然被人打斷,原來站在他身後的一個中年人竟然掩面痛哭起來。那人一哭,其他人也都跟著大放悲聲,哭得比那個人還要淒慘。
  杜老刀急忙喝道:「你們這是幹什麼?想把船上的人引進來麼?」此言一出,哭聲立刻靜止下來,但是每個人臉上都還接著眼淚,連杜老刀也不例外。
  沈玉門突然大聲道:「各位不要難過,我還……我還……」
  水仙緊緊張張接道:「少爺是否還有很多問題想向杜師傅請教?」
  沈玉門歎了口氣,道:「不錯,這件事我非得把它搞清楚不可。」
  杜老刀立刻擦乾眼淚。道:「如果沈二公子想查問兇手是誰,那恐怕就要讓你失望了。」
  沈玉門忙道:「為什麼?」
  杜老刀道,「因為事情發生得實在太突然,而且當時我們也沒人在場,連坐連隔牆的湯老爺子聞聲趕出去都沒有見到兇手的影子。」
  沈玉門一驚.道:「你老人家是說當時湯老爺子正坐在隔牆房裡?」
  杜老刀道:「不錯,那天剛好湯老爺子請客。好像是替他一個遠道而來的朋友接風。」
  沈玉門道:「遠道而來的朋友?你老人家有沒有聽說他哪個朋友是什麼人物?」
  杜老刀唉聲歎氣道:『是個走方郎中,長得雖然人模人樣,醫道卻差得很。當初若非聽信湯老爺子之言,把小孟交在他手裡,也許那孩子還有救。」
  方纔那個掩面痛哭的中年人恨恨接道:『對,孟師弟的身體一向都很結實,那點傷勢根本就死不了人,都是被那土郎中給耽誤了。」
  另一個持燈的中年人也冷冷笑道:「最氣人的是孟師弟已經被他治死,湯老爺子居然還畢恭畢敬的稱他做神醫,你說好不好笑?」
  沈玉門神情一振,道:「神醫?」
  那中年人道:「是啊,依我看.那傢伙肚子裡那點東西,只怕連後街的『黃一貼』都比不上。如果他能稱神醫,那黃一貼豈不也可以稱做活神仙了?」話一說完,立刻引起了一陣嘲笑聲,連滿面淒容的杜老刀都忍不住露出了牙齒。由此可見那個黃一帖的醫道也必定不怎麼高明。沈玉門臉上卻一點笑意都沒有,而且迫不及待的道:「那個郎中是否姓梅?」
  嘲笑之聲登時停住,每個人都皺起眉頭在想。過了許久,杜老刀才開口道:「好像是……沈二公子莫非也認識這個人?」
  沈玉門緩緩的點著頭,道:「神醫梅大先生,果然是他!」他一面說著,還一面回頭瞄了水仙一眼。
  水仙急忙把目光轉到杜老刀臉上,道:「小婢心中有個疑問,可否向老人家請教?」
  杜老刀道:「姑娘有話僅管直說。不必客氣。」
  水仙道:「那位小孟師傅嚥氣的時候,不知你老人家有沒有在他身邊?」
  社老刀道:「在。我親眼看他嚥氣、親眼看他人殮、親眼看他下葬……不瞞姑娘說,他是我最心愛的徒弟,打從他負傷到入土,我就一直沒有離開過一步。」
  水仙道:「這麼說,那位小孟師傅是真的死了?」
  杜老刀長歎一聲,道:「這還假得了麼?老實說,我倒希望他沒有死,死的是我。我今年已經六十二歲了,而他才不過二十六歲。那塊地本來是為我自己準備的,想不到卻被他搶著用掉了……」
  他說到這裡,已經語不成聲,掏出塊手帕購頻頻擦淚。
  沈玉門忍不住悲喚了聲:「師父!」
  杜老刀急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說實在的,如果不是孫大少告訴我,我作夢也想不到我那土地會高攀上沈二公子這種好朋友,只可惜他的命太短了……
  沈玉門截口遁:「攀上沈家的人,也並不一定有好處。如果不是為了那該死的沈家,也許他還可以活得久一點.也許他根本就不會挨那一刀。」
  杜老刀一怔,道:「這話怎麼說?」
  沈玉門大聲道:「他那一刀是替沈玉門挨的,你老人家難道還不明白麼?」
  杜老刀指著他,道:「是替你挨的?」
  沈玉門無可奈何的點點頭.道:『不錯。
  杜老刀卻連連搖首道,「我愈聽愈糊塗了,可否請二公子再說得詳細一點?」
  沈玉門急忙往前走了幾步,道:「你老人家仔細看看,我是不是很像你的徒弟小孟?」
  杜老刀往前湊了湊,仔細端詳他半晌,道:「嗯,輪廓是有幾分相似,長相卻差遠了。
  如果小孟能有二公子這等相貌,也就不會如此短命了。」說完,還長長歎了口氣。
  沈玉門似乎連最後的一絲希望也破滅了。一面搖著頭,一面往後退,直退到牆邊,才失魂落魄的跌坐在一張石凳上.旁邊突然有個年輕人怪叫道:「咦!從後面看,沈二公子還真的有點像我孟師叔!」
  站在杜老刀左邊的那個中年人也道:「嗯。體態舉止也都像得很。」
  杜老刀楞了楞,道:「這麼說,小孟莫非因為長得像沈二公子,才做了他的替死鬼?」
  水仙忽然皺起眉頭尖,道:「哪就怪了,那些人又如何曉得我們少爺和小孟師傅的關係呢?」
  杜老刀道:「是啊:我也正在奇怪。他們兩人的交往,連我都被蒙在鼓裡,那些人又是怎麼知道的?」
  沈玉門冷笑一聲。道:「那有什麼奇怪,那是因為有個人故意在外面放風。」
  水仙猛一點頭,道:「啊,我知道了,一定是孫大少。」
  沈玉門橫眼瞪著她道:「你少血口噴人,孫尚香根本就不知道這碼事。」
  水仙眼睛一眨一眨道:「不是他又是誰呢?」
  沈玉門狠狠朝她一指,道:「就是你。都是你口沒遮攔,胡亂講話,才會惹出這種是非。」
  水仙急聲爭辯道:「少爺不要冤枉我,我幾時說過這種話……」說到一半,忽然將自己的嘴巴掩住,人也整個呆住了。
  沈玉門冷冷道:「怎麼樣?想起來了吧?」
  水仙顳颥著道:「我……我當時只不過是隨口說說,沒想到陳土元那老匹夫竟會認真起來?」
  沈玉門冷哼一聲,道:「江湖上無風還要起三尺浪,何況這話是出自你水仙之口,你能怪人家不認真麼?」水仙窘紅了臉,半晌沒吭一聲。
  沈玉門得理不饒人道:「好啦!現在麻煩已惹到一品居頭上,如何解決,你看著辦吧!」
  水仙剛想開口,杜老刀突然搶著道:「二公子不必為我們擔心,目前還沒有人敢對我們怎麼樣,倒是你們幾位的行動要特別留意,萬一被對面船上的人發現了,那可就真得麻煩了。」
  沈玉門怔了怔,道:「你老人家又如問曉得目前沒有人敢對你們怎麼樣?」
  杜老刀道:「因為孫大少已答應替我們撐著。」
  沈玉門苦笑道:「孫尚香那傢伙的話怎麼能相信?他自顧尚且不暇,哪裡還有餘力來保護你們?」
  杜老刀道:「那你就太低估孫大少了。他最近威風得很,連對面船上的人都對他客客氣氣,只要有他在,對面得那些人連看都不敢朝這邊看一眼。」
  沈玉門駭然回望著水仙,道:「他們孫家莫非已經投靠過去了?」
  水仙搖首道:「不會吧?如果真有這種事,如何瞞得過我們沈府?」
  沈玉門道:「會不會是石寶山有意隱瞞我,把消息掩蓋起來?」
  水仙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小事情他或許還會掩掩蓋蓋,像這種足以影響武林的大事,他絕對不敢。」
  沈玉門沉吟片刻,目光又轉到杜老刀臉上,道:「最近孫尚香是不是經常到這裡來?」
  杜老刀道:「幾乎每天都來,今天他還問我有沒有你的消息.他好像急著要見你,臨走還交代你來了務必馬上通知他一聲……要不要我現在派人給他送個信去Y「沈玉門忙道:「且慢,且慢……孫尚香又怎麼知道我可能會到這裡來?」
  杜老刀道:「不瞞二公子說,這個贈送『四喜九子』的主意,就是他想出來的。他早就料定你一得到這個消息,非馬上趕來不可。」
  沈玉門又是一陣沉吟,道:「他交代你老人家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很秘密?」
  杜老刀道:「那倒沒有。當時他旁邊不但有朋友,而且說話的聲音也很大,幾乎整層樓的人都可以聽得很清楚。」
  沈玉門猛地把腳一跺道:「這個王八蛋,看樣子他是存心想把我賣掉。」
  一旁的秋海棠急忙道:「少爺不要多心,孫大少應該不是那種人。」
  紫丁香也慌不迭道:「海棠姐說得不錯。以孫大少的為人而論,就算砍下他的腦袋,他也不可能出賣朋友,尤其是少爺這種好朋友。」沈玉門不再出聲,眼睛卻緊盯著沉默不語的水仙,似在等她下結論。
  水仙遲疑了很久,才道:「他的確不是一個出賣朋友的人,只有在一種情況之下,那就另當別論了。」
  沈玉門忙道,『哪種情況?」
  水仙道:「除非懷孕的孫少奶奶已被人挾持,或者早就落在對方的手裡。」沈玉門聽得陡然一驚,秋海棠和紫丁香也同時變了顏色。
  水仙卻淡淡的笑了笑。又道:「當然,我這只不過是猜測之詞,你們根本就不必緊張。
  即使真的不幸被我猜中,也必可尋出破解的方法,因為孫大少已經替我們留下了解救他的餘地。」
  沈玉門道:「這話怎麼說?」
  水仙道:「少爺不妨想一想,如果他真要出賣你,大可寫封信直接把你騙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而且還害杜師傅白白送掉許多『四喜丸干』.你說是不是?」
  沈玉門道,「嗯!繼續說下去!」
  水仙道:「他顯然是想引起我們的疑心,先讓我們有個心理準備。然後再跟他見面。」
  沈玉門緩緩的點了點頭。道:「那麼依你看,我們現在應該採取什麼步驟呢?」
  水仙道:「當然是依照他的吩咐,先派人去給他送個信。」
  沈玉門道:「然後呢?我們是不是還在這裡等?」
  水仙道:「我們當然不能在這裡等,否則不但一品居要遭殃,而且孫入少那番腦筋也等於白動了。」
  沈玉門道:「你的意思是說,前面派人送信,咱們在後面跟著就殺進去?」
  水仙道:「那就得看看情況再說了,不過要派人去就得快,外面好像已經有了動靜。萬一被他們先趕去,那就不妙了。」說話間,前面果然傳來幾聲斷斷續續的呼喝,後面巷道的兩條獒犬也在低聲吠叫。
  站在杜老刀左首那個持燈中年人立刻道:「我認識孫府的路,我去送信。」說著,就想把燈交給其他的人手上。
  沈玉門突然道:「不行,馬師兄是老實人,這種事不適合你幹!」
  所有的人聽了全都嚇了一跳,那被稱做馬師兄的人一個失神,連油燈都差點翻倒在地上。杜老刀乾咳兩聲,道:「那麼依二公子之見,應該派哪一種人去呢?」
  沈玉門想了想,道,「最好是派個臉皮厚實一點,吹牛不會臉紅的入過去……」
  他邊說著,目光邊在兩旁搜索道:「咦!厚皮小周躲到哪裡去了?」
  一陣沉默之後,有個體型瘦小的小伙子自靠門的房中悄然閃出,一步一哈腰的走到沈玉門身後,道:「小的在這裡,不知二公子有何吩咐?」
  沈玉門頭也沒回,只用拇指朝後一比,道:「師父,您看派這個人去怎麼樣?」
  杜老刀勉強的點了點頭,道:「行,只要二公子認為可以就行。」
  沈玉門這才回臉笑視著矮他一截的小周,道:「你有沒有去過孫家?」
  小周立刻道:「去過,常去,前天晚上我還在他們家牆根撒了泡尿。」
  沈玉門笑笑道:「孫家的門裡和門外情況可能有點不一樣,你敢不敢進去給孫大少送個信?」
  小周蠻不在乎道:「有什麼不敢!孫家的大門又沒長出牙齒,還能把我的……把我的毛咬掉不成!」
  沈玉門皺眉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怕?」
  小周眼珠子轉了轉,道:「我只怕一件事。」
  沈玉門道:「什麼事?」
  小周道:「我只怕孫大少打賞太多,我個子小,力氣弱,一個人搬不動。」
  水仙聽得噗嗤一笑,道:「看樣子少爺是找對人了。」
  沈玉門也忍不注摸摸鼻子,道:「沒關係,我們就在後面跟著你。到時候你搬不動,我們幫你抬,你看怎麼樣?」
  小周把頭一點,道:「好,那小的就先走一步了。你們如果不認識路,最好是跟得緊一點,我的快腿可是出了名的。」說著掉頭就走,剛剛拉開後門.忽然又轉回來,兩眼一翻-
  翻的望著沈玉門,道:「小的有個小疑問,可不可以先向二公子請教一聲?」
  沈玉門道:「當然可以,你說吧!」
  小周道:「小的先後只替二公子上過兩次菜,連話都沒有講過一句,二公子急麼會記得小的這個人?」
  沈玉門笑瞇瞇道:「你欠我的錢還沒還,我當然記得你。」
  小周愕然遁:「我幾時欠過二公子的錢?」
  沈玉門往前淒了湊,神秘兮兮道:「去年過年賭牌九,你輸給窩-兩七分銀子,難道你忘了?」
  小周的臉色整個變了,兩隻腳不由自主的在朝後縮,直縮到門口,才跌跌撞撞的轉身狂奔而出,那副模佯,就像突然碰到鬼一般。
  水仙等三人神情雖有些不太自然,但仍一聲不響的跟了出去。
  沈玉門默默的環視了眾人一陣,又朝杜老刀拱了拱手,才依依不捨的走出了後門。臨出門只見他輕輕將門同往上一撥,然後飛快的將門扇帶上,那根門聞剛好『卡』地一聲自動拴了起來,動作之熟巧,在場的人也未必有幾人能做得到。所有的人都呆望著那根門閃,久久沒人則聲,整個天井裡靜得就像沒有人一樣。
  過了很久,那個被沈玉門稱做馬師兄的人方才開口道:「我愈看這位沈二公子愈不對,他除了臉孔之外,言談舉止。簡直就和我死掉的孟師弟一般無二……」
  有個年輕人截口道:「對,尤其是他那副眼神,我感覺熟得不得了,」
  另外一個年輕人也立刻接道:「還有,去年過年賭錢,小周欠下孟師叔一兩七分銀子的事,根本就沒有幾個人知道,沈二公子又如何曉得?而且居然還說是欠他的,你們不覺得奇怪麼?」
  又有一個人指著那門道,「尤其是他方才關門的手法,除了孟師叔之外,還有誰能把時間捏得那麼準?我出來進去已經兩三年了,也未必能比得上他……」
  杜老刀突然大喝一聲:「住口!」那人的話登時被打斷,四周的人也同時沉寂下來。杜老刀歷聲道,「小孟已經死了,你們親自看他入的土,你們還懷疑什麼?」又不會咬人,你怕什麼?」
  紫丁香忙道:「不是狗,是人。」
  她邊說著,邊朝身後指了指。
  沈玉門這才發覺正有個人提著只酒罈,搖搖擺擺的從巷子裡走出來,一瞧那人的輪廓,便知是無心道長,不禁哈哈一笑,道:「我當什麼人在舉手投足間就殺了這許多人,原來是你老人家。」
  無心道長急忙搖頭道:「你搞錯了。我忙著喝酒還來不及,哪裡有閒空殺人!」
  沈玉門微微一怔,道:「那麼巷子裡那些人都是誰殺的?」
  無心道長道:「都是你那批能幹的手下。他們殺人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啊!」
  沈玉門大吃一驚道:「他們怎麼也來了!你老人家不是答應要把他們引開的麼?」
  無心道長聳肩道:「沒法子,我實征甩不掉那頭胖狐狸。有他在旁邊,石寶山那批人還會不跟來麼?」
  沈玉門匆匆四顧道:「他們的人呢?」
  無心道長道:「都到孫家去了。石寶山好像發現那姓孫的小子有點不太對勁,所以才先-步趕去替你開路。」
  沈玉門呆了呆,道:「孫尚香有什麼不對勁?」
  無心道長道:「這還用說,當然是已經投到陳士元那邊去了……」
  說著,昂起脖子猛喝了幾門酒,又道:「我早就覺得孫家父子靠不住,只有你還一直拿他們當好朋友。幸虧石寶山發現得早,否則你被他們賣掉都不知道。」沈玉門楞住了。
  紫丁香在一旁拚命搖頭道:「我看八成是搞錯了,我怎麼看孫大少都不是那種人,」
  無心道長瞪眼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懂什麼。難道石寶山還沒有你清楚麼?」紫丁香哼了一聲,不再開口,但她那副神態卻顯得極不服氣。
  沈玉門陡然將頭一擺,道:「走!我們過去看看再說,我倒想弄弄清楚孫尚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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