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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車血案、興師問罪

  好毒的太陽,連野草都快被烤焦了。路旁的榆槐楊柳,皆枝萎葉垂毫無生氣。田野裡那比人還要高的高梁,葉子好像都快干了,奄奄一息支持不了幾天啦!今年的天氣真有鬼,十分邪門,正月天雪就化了,清明前後天上連雲都沒有一朵。五月端陽那半個月裡,一陣陣狂風刮得塵埃滿天,日色無光,比初冬的狂風沙更猛烈、更驚人。而現在,天宇中萬里無雲,炎炎烈日就那樣靜靜地曬,似乎不將大地烤焦決不罷休,這日子真難過。
  巳牌正末之交,騾車已離開了丘陵區,進入汝河平原,溫度也逐漸升高,真像置身在烤爐裡了。
  這是一輛許州至南職的長程客車,趕車的大掌鞭是位粗壯的大塊頭。車蓬已經很舊了,但擋烈日綽綽有餘。九位旅客,卻有兩位是女的。九個人坐在這種由兩頭健騾拉動的車廂裡,已經顯得有點擁擠了。
  官道寬僅三丈餘,本來就沒有風,兩旁的高梁又擋住了移動的氣流,所以又熱又悶,真的像是置身在烤爐裡。地面,灰黃色的塵土鬆鬆地,車輪滾過處,陷下近尺深。因此,車後塵埃滾滾,好半天塵埃仍未落定。而健騾的八隻蹄踏動處,塵埃掀起,恰好往車廂裡湧,車內的人,全都灰頭土臉,汗水加上塵埃,真夠瞧的,男女一視同仁,誰也休想乾淨。
  途中旅客不多,偶或有三兩位乘馬的騎士經過,也都知道緩下坐騎,避免掀起滿天煙塵。久旱之後,如果下一場暴雨,走這條路的旅客,可就有罪受了,一腳踏下去,泥深近膝,車輪根本不可能移動。須等到地面干了之後,才能暢通無阻。
  岑醒吾早知道路不好走,所以上身僅穿了薄薄的灰直裰,腰巾改為包頭,連口鼻也纏上,僅露出一雙大眼睛。沿途,他看到村民皆在頭上纏巾,或者戴白帽,與四川人差不多,本來大感詫異,現在才知道原因所在了,原來是為了避塵埃。
  他在四川流浪了兩年,這次從漢中來,武關的道路早就封閉,走上三兩百里不見人煙,不得不多繞幾百里路走潼關。在四川,從湖廣和關中湧入的移民不斷增加。他橫貫四川走過不少地方,但對四川許多人纏白頭巾始終百思莫解,纏的人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最後,他自以為是地認為,流寇張獻忠幾乎殺光了四川人,四川哪一家不辦喪事?久而久之,頭上的白巾竟然成了裝飾品啦!太平了三十餘年,沒有人想到改變這習俗了。
  血流漂杵的年代,他還沒出生呢,對那屍橫遍野的慘象和可怕的血腥味,他是完全陌生的。滿清入關大明覆沒,雖然也殺了不少人,他也未曾經歷過,當他懂得人事以後,所見到的卻是太平盛世景象。所以,他對目前的生活環境並無多少不滿,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大清皇朝的統治基礎已經穩固了,最高興的,一是那些投降的文武官員,一是那些想做官的讀書人。
  車廂內,就有一位從襄城赴南陽府城就讀的儒生,一旦苦讀有成,便可躍登龍門飛黃騰達了,管他娘的皇帝是什麼人?有官做就成。做官總比做窮百姓好,因為讀書做官,是唯一擺脫窮百姓身份的途徑。
  九位旅客,除了兩位婦女之外,士農工商都有,而岑醒吾恐怕是唯一的江湖浪人。
  大亂之後,死的人太多,雖然太平了三十多年,但到處仍可看到已變成荊棘雜林的荒地,村落中仍可看到仍未復建的廢墟。
  騾車駛得很平穩,速度平均,車並不怎麼顛簸,就是悶得令人受不了。
  「老兄。」坐在對面的一位行商打扮的中年人,向閉目打盹的岑醒吾說:「咱們都熱得渾身快汗透了,你老兄似乎沒感到絲毫悶熱,閉目打盹怪寫意的,你不怕熱?」
  「怕是一回事,熬不熬得住卻是大學問。」他張開雙目笑笑:「怕是沒有用的,必須設法熬過去。」
  「哦!怎樣熬?」
  「心靜自然涼。全身放鬆,不煩不躁,想些愉快的事,作深長的呼吸。試試啦!保證你不會中暑。」他平靜地說:「水不要喝得太多,少說話。」
  說完,他又閉上了雙目。
  「該死的灰塵!」那位穿老農裝的人,摸摸盤在頭上,像沾了泥漿的辮子:「到前面中伙,真得跳到河裡泡個痛快!」
  中伙,意思是午間休息進食,也稱打尖。
  「要到葉縣才打尖。」行商接口:「還有十幾里,你瞧,右面荒地裡那座碑,就是文王碑。」
  「那叫文王化行汝墳碑。」儒生加以糾正:「再往前走五六里,汝河旁那塊碑叫子路問津處碑。孔聖自楚返蔡,蔡縣春秋時為楚地,汝墳以北即古時的蔡地。山東魚台縣北,也有碑刻著子路問津處,有亭,有渡,有庵,都以問津為名,碑上也刻有孔聖適陳蔡事跡。孔聖是山東人,還用得著問路?這裡才是真正的子路問津處。」
  「讀書人畢竟淵博有學問。」行商由衷地說:「這條路我走過不知多少次,有些印象而已。但好像前面那條河,大家都叫白河,對不對。」
  「當地人的確叫白河。」儒生說:「不久你們就可以看到了,兩岸數里地,全是白沙,全是河水帶來的。水一漲,河水成了乳白色,所以叫白河。」
  果然不錯,不久,前面出現了一條條乳白色的細沙丘,有些已淹沒田地,寸草不生,白得耀眼,更顯荒涼。車聲隆隆駛過汝墳橋,景物一變。
  前面塵頭大起,一輛駟車以全速疾駛而來,還在三四里外,已可看到鮮明的輪廓。
  那是一輛長轅駟車,四匹馬全是棗騮,雄駿極了。寬軸、大輪,車身小,孔雀藍繪花車廂十分華麗。車伕穿月白騎裝,軟頂遮陽帽,站在車座上揮鞭,鞭長丈八,抖出的鞭花連綿不絕。
  車後,四騎士皆穿天藍色騎裝,佩了刀劍,保護著馬車不時回頭,坐騎也是雄駿的黃驃。
  再後面,煙塵滾滾處,傳來急驟的蹄聲,最少也有十匹健馬,在百十步後跟來。
  騾車的大掌鞭吃了一驚,大概見多識廣,已看出苗頭不對,發出兩聲吆喝,叭叭兩聲鞭花響,車緩緩向道左靠。官道可容三或四部車相錯,按理,盡量向左靠路邊閃避,對方決不至於相撞的。即使是短轅的駟車,也可相錯而過。
  車廂內的旅客,看不見前面的景況,僅聽到驟急的車聲和蹄聲,懶得將頭伸出外察看。
  雙方漸近,對面的車馬,發狂似的衝來。
  「慢一點,不要命了嗎?」大掌鞭狂叫。
  車廂內的人,全都吃驚而起。
  岑醒吾不再打盹,矯捷地挺身坐好,將頭伸出廂外察看,臉色一變。
  對面來的四匹馬像是發了瘋,車伕也像是發了狂,車廂猛烈地跳躍、搖擺、扭動,驚險萬狀,似乎隨時皆可能翻覆摔得稀爛。
  「快將車趕入田野!」他向大掌鞭急叫。
  路旁有兩三尺寬的水溝,田野只是一些白沙堆,車怎能駛出?
  大掌鞭不聽他的,踏下了剎車木,熟練地穩住了健騾,車靠溝邊停住了。
  「小心他們……」岑醒吾大叫,猛地從車廂鑽出車外。
  對方的車隆然而過,勢如山崩。
  而後面的四騎士,卻在十餘步外離開官道,從兩側越野而進,車剛相錯而過,四騎士也到了兩側。
  刀劍出鞘,兩騎士貼騾車馳過的剎那間,在外側的健騾臀部各擊了一刀一劍,馬不停蹄衝到前面去了。
  大掌鞭大駭,健騾負痛向前猛地狂衝,大掌鞭驟不及防仰面跌倒。
  煙塵滾滾,對面不見人。
  騾車突然扭轉,車廂右翻覆。
  對面塵影中,十餘匹健馬到了,即使看到翻覆的騾馬,也來不及閃避。人喊,馬嘶,天動地搖,動魄驚心。
  「天哪!」飄落在路旁沙堆的岑醒吾仰天狂叫,只感到渾身毛髮森立,冷氣澈體。
  華麗的駟車和四騎士,已遠出百步外去了,車聲隆隆,蹄聲如雷,在塵埃飛揚中,消失在漫天塵影裡。
  十三名騎士,僅有三名走在最後的人,在千鈞一髮中從兩側衝入田野而平安無事,其他十個人當堂死了七位,三位重傷奄奄一息,十匹馬沒有一匹能自己爬起,大半折蹄斷頭,倒成一團。
  大掌鞭死了,是被馬壓死的。
  車廂內的八名旅客,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倖存的只有兩個人:儒生和行商,一個右腿骨折,一個手斷頭傷。
  未死的人,在嗆人的塵埃中救助傷者,死的擺在路旁,傷的抱至田野救治。
  岑醒吾找出壓在破碎車廂內自己的包裹,熟練地替儒生和行商上藥裹傷。
  他聽到蹄聲,也知道未受傷的三騎士,帶了三個重傷的同伴,急急南返走掉了。他無暇兼顧,專心救治儒生和行商。他有最好的治五癆七傷丹藥,裹傷的手法也相當熟練。
  「你們忍耐些。」他安慰兩個重傷的人:「我到附近村落求救。」
  他往回走,後面的汝墳就有一座三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莊,村名就叫汝墳。
  他不能留下來作證打官司,把重傷的兩個人交給保正之後,離開汝墳南下,僕僕風塵奔向葉縣,抵步時,已經是黃昏降臨。他在城門關閉前入城投宿落店,第二天不走了,花了一天工夫打聽消息,第三天租了一頭小驢,滿懷激憤地奔向南陽。
  襄陽,漢江中游的第一大城。
  改朝換代,地方上的改變是免不了的。以前的湖廣等處承宣佈政使司,分割為湖北、湖南兩省。襄陽的名稱並沒更改,但屬湖北而不稱湖廣了。
  襄陽府城元氣恢復了,城內已看不到斷瓦頹垣,市面繁榮,一片太平景象。流寇把襄陽的人殺掉了十之八九,目前,第三代的人正在成長。往昔的襄陽衛衛城已改為滿城,現在稱為新城,位於府城的東北角,是滿人的住地。
  真正商埠集中地,在北面漢江對岸三四里的樊城鎮。以往,樊城鎮的市街直伸展至江邊,但舊市區已被焚燬,棧埠林立的盛況已不復見。
  岑醒吾在樊城鎮的福泰客店落店,店位於鎮南,附近全是棧埠,龍蛇混雜是非多。
  鎮西南里餘,有一座頗有名氣的漢北別莊,是襄陽巨紳項永泰項大爺的產業。但主事人姓樂,樂振興樂八爺。這座別莊,是江湖朋友耳熟能詳的重要所在,莊裡的人,直接掌握了襄陽的名種行業,車船店腳牙無所不包。從下江來的百貨,與運往下江的土產,項大爺皆設有大型的商號經營,日進斗金財源茂盛。
  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項大爺名列江湖十傑,綽號稱絕魂金劍;他那把金芒耀目的窄劍的確令人害怕。樂八爺的綽號叫八方土地,可知他是哪一種人物了。總之,他兩人不但在襄陽附近是地頭龍,在江湖也是風雲人物。在地方人士的心目中,他們也是百萬富豪和大地主。
  項大爺的家,在襄陽南面約十里地的見山西面,稱為項園。項園與見山之間,隔著一條至荊州的官道。自項園往北,直至襄陽湖南岸,這一帶的田地,幾乎全是項家的產業,其富可知。
  襄陽是漢江最大的水陸碼頭,不但物產豐富,商旅更是往來頻繁,客棧裡住進一位旅客,沒引起任何的注意,何況這位旅客根本不是什麼名流。
  岑醒吾在客棧登記的姓名岑去非,一個渺小的,靠手藝謀生的石工,聽說襄陽的老龍石堤要召工大修,所以趕來想賺幾個錢養家餬口。
  老龍石堤的大修工程,正在緊鑼密鼓中籌備進行,但必須等秋汛過後才能動工,早得很呢。
  項園佔地並不太廣,十餘棟樓閣花木扶疏。西面一里左右,才是有二十餘座房舍牲欄的田莊,是佃戶長工的住地。
  見山是襄陽的名勝區,羊侯廟、習杜祠、見山亭、墮淚碑……風景綺麗,美不勝收。項家的子侄,經常與城中大戶人家的子女,在山上遊樂覽勝。
  這天辰牌末,一行錦衣少年男女,浩浩蕩蕩通過山西麓的見山村,走上了登山大道。上面里餘,就是香火甚盛的羊侯廟。沿途綠樹成蔭,鳥語花香,令人心曠神怡。
  領先登山的是項大爺的長子項華欣,三子華盛。華欣已結婚生子,二十五六歲已有了一雙子女,江湖的綽號是一劍三奇。華盛還有不足十歲,壯得像一頭小牛犢,居然穿一身藍緞子勁裝,神氣極了。
  兩人中間走著的年輕人,英氣勃勃人才一表,前頭剃得光光,黑油油的大辮,走動時有韻律地在背後搖晃。天青色長袍,孔雀藍褙子,寬腰帶上有兩件時髦飾物:扇袋和荷包。
  跟在後面的,是三位姑娘。客人是二十歲出頭的少婦,水湖綠衫裙,雲鬢堆綠,珠釵輕搖。腰巾旁,懸著一把華麗的護身匕首。主人是項大爺的長女娟娟,和么女秀秀。項娟娟芳齡二九,曾經隨乃兄一劍三奇到過不少地方,見過世面,不但迄今仍沒有婆家,附近大戶有家的子弟,根本不敢向項家提親,提起這位項家的大小姐,沒有幾個人感興趣的。
  這並不等於項娟娟是個人見人怕的母夜叉,相反地,她卻是襄陽少有的美人。就因為她生得太美,美而又有才華的女人,難免會與眾不伺,也讓那些家教謹嚴的子弟心中害怕。
  今天她那一身打扮,就不宜進入大戶人家的廳堂。窄袖子翠藍春衫,這種衫極為那些衛道之士所深痛惡絕,雖則這些衛道之士暗地裡極為欣賞這種衫,這可以大飽眼福,身上的曲線看得清清楚楚,玲瓏透凸惹火之至。
  她也佩了匕首,而且多了一個繡花小型革囊百寶囊,裡面當然有小暗器一類致命玩意。
  她的妹妹秀秀,十二歲的小姑娘,也和她弟弟華盛一樣穿黛綠勁裝,頭前留劉海,兩根小辮長及腰際,小小年紀,已經是出色的小美人。
  六個人分為兩撥,談笑風生向上走。
  「如山兄。」項華欣向英俊的客人說:「你從陝西來,聽人說,江湖上最神秘的縹緲神龍,年初在西安鬧得風風雨雨,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西安有關中三雄,替官府出力,搜擒什麼秦王世子,手段太過魯莽,無意中得罪了該死的縹緲神龍,被作弄得焦頭爛額。」如山兄苦笑:「據我看,那是縹緲神龍預先掘好的陷阱,引誘關中三雄往裡跳,上了大當,給予縹緲神龍作弄的借口。你知道,天下各地都在暗中進行追緝朱家子孫的機密大事,風吹草動也會引起一場大禍,江南路家的朱三太子案,就幾乎掀起狂風暴雨,地方官奉到朝廷密旨,任何事都可以馬虎,這種事必須雷厲風行,所以也最容易引起風波。其實,據我所知,秦王的三位世子,有兩個已在西安破城時逃入西疆,如果不死,現在也該是入土大半的人了,怎會突然現身關中?分明是該死的縹緲神龍故弄玄虛,放出的謠言引關中的三雄上當,製造懲戒三雄的借口,手段相當毒。」
  「哦!殷兄。」後面的項娟娟接口:「前年我在武昌,就聽說過縹緲神龍這號人物,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殷兄久走江湖,綽號稱霹靂一劍,榮列武林七劍之一,見多識廣,可曾見過這個人?」
  「沒有。」霹靂一劍殷如山神色上流露出不屑:「這人很少在晝間出現與人打交道,夜間頭戴龍形面具,沒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是個見不得人的江湖敗類,愛管閒事手段毒辣的凶魔,黑白道朋友莫不恨之入切骨。」
  「他姓什名誰……」
  「從沒有人聽過他通名。」霹靂一劍說:「他自稱縹緲神龍,誰也不知道他的底細。他的名號真正叫得響,還是最近幾年的事。」
  「有機會,我真想會會這個人。」項娟娟像在自言自語:「我不信他真具有龍的能耐。」
  「項小妹,你最好不要與這種任性而為的江湖人碰頭,」那位美麗的少婦說:「據我所知,與他打交道的人,沒有一個人佔得了上風,連白道三君中的乾坤五絕凌君寶大俠,也被他作弄得灰頭土臉,有苦難言,這種人有如瘟神,避得愈遠愈好。」
  「其實,要說他是神憎鬼厭的惡毒凶魔,當然有點有失公允。」霹靂一劍有點訕訕地:
  「一般說來,在那些一二流武朋友中,他的口碑不錯。白道豪傑中,也有不少對他有好感的人。好在這種人從不培植自己的勢力,江湖上還能容得下他。」
  「殷兄的劍術威鎮江湖,名列武林七劍客之一。」項華欣笨拙地提出不該問的問題:
  「如果殷兄與縹緲神龍起了衝突,能有把握制勝嗎?」
  「很難說。」霹靂一劍不以為忤,淡淡一笑:「武林人最令人詬病的是爭強好勝,人人都對自己深具信心,在下也不例外,自信有必勝的把握。可惜在下與他從未謀面,也沒有什麼利害衝突,很難獲得與他較量的機會,碰上了,在下有自信可以令他收斂狂態的。哦!華欣兄,令弟華榮這幾天一定可以趕回來嗎?」
  「大概可以的。」項華欣說:「昨天舍弟派人從許州趕回來報訊,說早些天在葉縣,碰上了南陽山裡那群傢伙,幾乎吃了大虧,所以回程時可能轉道,改走桐柏山,因此要晚幾天才能回來。」
  「哦!南陽八義?」霹靂一劍問。
  「是的。家父與他們結怨多年,他們從來就沒佔過便宜,舍弟僅帶了四個人,他們討不了好。」
  「唔!華欣兄,這次恐怕你們將有麻煩。」霹靂一劍鄭重地說。
  「殷兄的意思是……」
  「我在河南府,就聽說中州第一怪傑活報應長孫無忌,正前往熊耳山拜訪白無常閻百樂,要連袂前往南陽與妙手神君席一元敘舊。妙手神君是南陽八義的老大,如果他向活報應和白無常求助,你們的處境相當不利呢。按行程,這兩個難纏的老怪物,這幾天也一定會趕到的。」
  「那兩個老怪物沒有什麼好怕的。」小華盛學大人樣拍拍胸膛神氣地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項家怕過誰來?什麼報應什麼無常,嚇唬別的人可以,到襄陽來嚇項家的人,休想。」
  「俗話說,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霹靂一劍笑笑說:「兩個老怪物不好惹,在暗處冤鬼似的和你們死纏,畢竟是頭痛的事,小心些總是好的。論真才實學,當然令尊的金劍足以克制他們,但彼暗我明,旦夕提防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襄陽是你項家的地盤,人手眾多,眼線遍佈。」美麗的少婦接口:「他們如果前來尋仇,決不會明來,最佳的自衛辦法,就是先下手為強,不給他們有動手偷襲的機會。」
  「對,先下手為強。」項華欣點頭同意:「要不是殷兄恰好光臨舍下作客,咱們還不知道兩老怪是南陽八義的朋友,真可能會被他們所乘呢!殷兄,謝謝你。」
  前面出現一座小小的涼亭,本來老遠就看清亭內沒有人,沒料到接近至二十步內,卻發現亭柱下坐了一個骯髒的花子,破爛的百寶衣大概已經發臭了,臉和手的油垢髒得委實令人望之噁心,脅下吊了一隻又髒又臭的討米袋,身旁擱了一根打狗棍。
  眾人並未留意,也沒工夫思索臭花子是怎麼來的,談說中,施施然接近了涼亭。
  臭花子先一步拾起打狗棍,長身而起,倚在亭柱上面向道路,張開躲在花白亂鬍子內的大嘴,打了個呵欠,半瞇著無神的老眼,似乎剛剛黃梁夢醒。
  「你們才來呀?」臭花子的語音好刺耳:「來得好,來得好。」
  項華欣一怔,站住了。
  霹靂一劍也劍眉深鎖,一雙虎目冷然凝視著這大膽的臭花子。
  「尊駕語含玄機。」霹靂一劍沉聲說:「不會是瘋丐梁丹楓吧?看你也不像他。」
  「瘋丐?如果發瘋,不是該關入瘋人院嗎?這位年青的大爺,你看我老要飯的像瘋子嗎?」
  「你不但不像瘋子,而且比正常的人還正常。」項華欣一面舉步接近,一面陰森森地說:「請教,閣下高名上姓可否見示?」
  「呵呵!做花子的人,怎會有姓名?不怕辱沒祖宗先人嗎?大爺,你就叫我花子好了,我本來就是花子。」
  「好,就算你是花子。」項華欣已到了亭口,雙方相距約四五尺:「你認識我們?」
  「襄陽城誰不認識項大少爺?」
  「但在下並不認識你,哦!你一定有事,請問有何指教?」
  「有人托我花子捎封信。」臭花子一雙髒手,在討米袋中掏:「我花子賺了一弔錢。寄信的人說,只要是項家的人,信就可以遞交。我花子知道項家的爺們,經常來見山遊玩,所以來此地等候。尊府的項園養有惡犬,花子我不敢登門投書。喏!就是這一封。」
  「我看看。」霹靂一劍超越項華欣,伸右手接書信:「這封信……咦!」
  霹靂一劍沒安好心,從老花子的對話中,已知道對方不是好路數,真正的花子,不卑謙地巴結才是怪事,而這位花子的談吐態度,己超出了常情,所以想利用接書的機會,擒住花子以便查底細。
  一招金絲纏腕落空,臭花子的手靈活得很,不但已經在間不容髮的危機中收回,而且將信用兩個指頭彈出,以奇快的速度,飛旋而出迎面射向霹靂一劍的臉部。
  信掠霹靂一劍的右耳旁而過,居然發出了嘯風的聲音,可知花子的彈勁十分驚人。如果霹靂一劍事先不提高警覺,必定難逃書信的打擊。
  霹靂一劍反應超人,一抓落空已知不妙,及時身形左閃,而且手急抓掠來的書信,可惜晚了一剎那,抓不住快捷無匹的書信。
  項華欣也早有準備,立即身形一挫,大喝一聲,左手一抬,一枚飛錢破空而飛。這是他三奇中的一奇,三星追月飛錢絕技。
  花子不上當,哈哈兩聲狂笑,向地面一伏,斜穿而出,竟從側方的亭欄下穿越,遠出三丈外去了,那枚飛錢突然一化為三,歪歪斜斜分三方折向飛旋,然後在兩丈外復聚,方變成直線魚貫飛行,在四五丈外翩然墮入樹林中。
  花子卻出現在相反的方向,在亭下左側長身而起。
  項娟娟到了,嬌叱一聲,挾香風欺入,右手五指半屈半伸,疾探花子的胸口,志在花子胸口任脈的一串大穴,上控結喉,下含鳩尾,任何一穴被點中,不被制住也將受內傷,看勁道便知那織織玉手非常可怕,決不是輕手法。
  「你也未免太狂了。」花子怪叫,打狗棍毫不客氣地猛向上拂。
  項娟娟不得不改點為抓,掌一沉抓住了上拂的打狗棍,停下馬步奪棍。
  可是,突然感到棍上傳來一陣無可抗拒的渾雄勁道,不但逼散她的抓扣真力,而且扭力及體。
  一聲驚呼,項娟娟像被狂風刮起,斜刮出兩丈外,幾乎失足踣倒,粉臉變色。
  「哈哈哈……」花子的狂笑聲震耳欲聾,身形疾射入林,冉冉而去。
  「項兄,追不得。」美麗的少婦急叫:「遇林莫入,追不及了。」
  項華欣及時止步退回,臉色不正常。花子能先一剎那避開他百發百中的三星追月飛錢絕技,委實令他心中暗驚,極感不安。
  小華盛拾起了書信,念道:「絕魂金劍項大爺親啟。內詳。」
  信是封了口的,按理必須交由項大爺親拆。但寄信的方式飽含敵意,信上又沒具名,極為可疑。項華欣是個敢擔當的人,略一思索,毅然拆封查閱。
  看完,他愣住了。
  「誰的書信?」避在一旁的霹靂一劍關切地問。
  「沒具名。」項華欣搖頭。
  「說些什麼?」
  「說半月前,舍弟的車在葉縣汝河北岸肇事,惡意造成嚴重的車禍,死了十四個人。」
  「哎呀!」
  「致信人要求家父出面,至葉縣善後,交出兇手向官府投案,賠償死者家屬的損失。」
  「有點不妙。」霹靂一劍苦笑。
  「舍弟在葉縣與南陽八義衝突,派回傳信的人語焉不詳,必須等舍弟返家時,方能知道出事的經過。如果死的是南陽八義的人,哼!那是他們該死。」項華欣冷冷地說:「要求咱們向官府投案,豈有此理!」
  「剛才那臭花子,會不會是活報應或白無常改扮的?」項娟娟想起剛才所談論的事:
  「如果是,他該按江湖規矩要求處理,為何要求向官府投案?」
  「不會是這兩個老怪物。」霹靂一劍肯定地說,眉梢眼角殺機怒湧:「如果是,我殷如山和他們沒完沒了。哼!我會查出這這傢伙的底細,下次他休想脫得了身。華欣兄,咱們回去吧,你爹必須早謀對策。」
  六個人乘興而來,敗興而歸。下山半里地,霹靂一劍突然低聲說:「華欣兄,你們先走,不要回頭張望。」
  項華欣會意地點頭,腳下一緊。
  霹靂一劍閃在路旁的大樹後,隱起身形,像頭伺鼠的貓,極有耐心地靜候笨鼠出穴。
  久久,前後不見動靜。
  這裡是山徑轉角處,上下皆可看到半里外的景物。路旁側樹林茂密,野草叢生,視野有限不易越野而行,雖則山的坡度有限,行走極不方便。因此,上下山的人勢必沿路行走,不可能越野自找麻煩。
  不見有人下來,這位年青劍客有點不耐煩了,沒有耐心再等下去啦!那扮花子的傢伙鬼精靈,定然改走其他的小徑下山了。
  決定不再枯等,剛準備長身而起。
  「等得不耐煩了是不是?」身後傳來了嘲弄意味十足的刺耳嗓音:「你應該學我,躺在樹上睡大頭覺。你瞧,我這不是安逸得很嗎?」
  他扭頭一看,心中暗驚。臭花子在三四丈外的一株橫枝上,蹺起二郎腿,斜躺著流露出寫意的神情,打狗棍作枕,雙手伸張搭在棍兩端,但似乎重心不穩,隨時有覆跌下來的可能。
  以他的耳力估計,白天裡像這種有枯草落葉的地方,沒有人能無接近他身後十丈內而不被發覺,這臭花子是怎麼來的?
  「閣下好像來了好一會了。」他沉著地說,舉步緩緩踏草而行向樹下走。
  「不錯。」花子若無其事地答。
  「閣下高明。」他冷笑,泰然自若取出扇囊中竹骨畫壯花圖案的摺扇。
  「好說好說,謝謝誇獎。」花子的語音極為刺耳。
  「你明白閣下的處境嗎?」
  「很險惡是不是?」
  「對,很危險。」
  「不見得。」
  「你閣下不必強作鎮定,下不來了。閣下。」
  「如果下不來,花子我又何必向你打招呼?」花子沒有絲毫移動的意思說:「你不是定靜的修養不到家,正想放棄守株待兔的笨主意走掉算了嗎?距地兩丈,你無奈我何,你往上跳,我就向下墮;你跟下,我又往上跳。哈哈!你豈奈我何?」
  「你知道我霹靂一劍殷如山的名號,所以故意作弄在下的?」霹靂一劍恨得心底冒煙:
  「你要和在下比輕功提縱術?」
  「正是此意。」花子仍然笑容滿面,笑像十分令人噁心:「你姓殷的自以為英雄了得,眼高於頂目無餘子,自認為憑一把劍就可以橫行天下。現在你手中無劍,我更不怕你啦!除了與我比輕功之外,你毫無作為。」
  「閣下既然知道殷某的身份,當然也知道殷某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花子搶著說:「你老兄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僕人兼朋友,叫力士浦勇。這位仁兄天生神力,單手可舉千斤巨鼎,是泰山有名的綠林山賊,被官府困住眼看要被擒砍腦袋。你閣下無意中經過,一時興起惺惺相惜,夜入重圍把他救出死境,他感恩圖報,跟隨在你身邊暗中保護你的安全,他成了你的影子。但你是白道中的江湖遊俠,他是綠林大盜,如果走在一起,那還像話嗎?所以他始終隱身在一旁,永遠在暗中默默地盡心回報你的恩情。可是,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重要的事?」
  「那位老兄自以為是,自作聰明以為你與朋友遊山,決不會發生意外。所以,我敢給你打賭,他一定在下面的見山村睡大頭覺,你不可能利用他霸道的小飛叉來夾攻我了,你敢不敢打賭?」
  「嘯聲可以遠傳十里外,在下一定可以把他招來,在下只須看住你就成。他的小飛叉,五丈內百發百中,你死定了。」
  「等你把他招來,花子我恐怕早就到府城快活去也。」
  「你閣下到底是誰?」霹靂一劍改變話題套口風,顯然知道花子的話有道理。
  「你去猜吧,年青人。回去告訴絕魂金劍,葉縣那些枉死的人,每人要賠償紋銀千兩。
  以他的財力來說,只不過九牛一毛。如果他不肯,他將後悔八輩子。」
  「南陽八義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沒有賠償的必要,武林恩怨各自了斷,死了認命,你閣下無權架樑關事。現在,你閣下故意向殷某挑,這是你我兩人的恩怨,必須你我兩人了斷,各憑藝業找個你死我活,殷某決不放過你。」
  「你不配……好!哈哈哈哈……」
  霹靂一劍忍無可忍,突然飛躍而起,不作勢不起步,一鶴衝霄扶搖直上,摺扇已蓄勁待發。
  狂笑中,花子已斜飛兩丈,快捷而輕靈地飄落,在一陣枝葉簌簌怪聲中,穿枝入林向南如飛而去,三兩閃便消失在林木深處蹤跡全無。
  霹靂一劍追了半里地,迫出幾頭驚竄的野兔,只好悚然放棄追逐,沮喪地回頭覓路下山。
  半里外,項華欣五個人隱身在路旁的果林內,凝神傾聽上面的動靜,許久許久,只等得一個個心中發慌。首先小傢伙項華盛就憋不住了,小孩子耐性有限,吵鬧著要往上走回去接應,總算被乃姐所強制止住了。
  最後,他們聽到那刺耳的狂笑聲。
  他們終於看到有人下來了,是臉色不正常的霹靂一劍。
  當他們會合在一起通過見山村後不久,一個村夫打扮,剃了光頭的魁梧大漢,大踏步出了村口,走向通官道的小徑。
  路右一株杏樹後,踱出骯髒的花子,打狗棍一伸,劈面攔住了。
  「泰山賊,哈哈!你剃光了頭,換了村夫裝,離泰山已在千里外,以為沒有人認識你嗎?」花子用刺耳的嗓音說:「你跟在霹靂一劍身後做保鏢,這是江湖朋友無人不曉的事,只要找到姓殷的,一定可以把你抓出來交給官府法辦,砍你的頭掛在城門口示眾。」
  力士浦勇雙手叉腰在兩丈外止步,一雙銅鈴眼凶狠地瞪視著花子,不言不動,殺氣騰騰。
  花子不再多說,也無畏地注視著對方。
  大眼瞪小眼,鬥上了眼神,看誰的氣勢強,看誰心虛先崩潰。
  烈日當頭,雖則兩旁的樹林帶來一些習習涼風,炎熱的感覺依然逼人,緊張的氣氛,更加強了熱浪的威力。天氣燥熱,人的脾氣少不了會變壞,容易令人失去耐性,這樣面對面,你瞪我我瞪你,更易引起肝火。
  「你要捉我?」力士浦勇於忍不住發話了。
  「有這麼一點意思,但決不是因為領賞。」花子泰然地說。
  「你配嗎?」
  「配不配不久自知。」
  「亮名號,浦某打發你上路。」
  「算了吧,上路的不一定是我,高手相搏,生死的機會是一半對一半。你死了,知道在下的名號又有何用?你總不能在閻王面前告我一狀,你根本不信世間有鬼神,只相信強存弱亡,人死如燈滅。我死了,你也用不著知道我是誰,一了百了,對不對?」
  「對。」
  「所以你多問了。」
  「你已經在浦某的絕命小飛叉的有效控制下,你已經注定了死在此地的惡運。」
  「哈哈!在下如果怕你的絕命小飛叉,就用不著現身出來和你打交道,在你身後給你一記致命的偷襲,豈不安全多多?」
  「可惜你已經沒有偷襲的機會了。」力士浦勇凶狠地說。
  「在下不信邪,證明給我看看吧。」
  花子聲落,身形突然左閃。
  電芒破空,化身而至,快得令人肉眼難辨。
  可是,花子左閃的身形倏然停頓,出現在原地,像是在用化身術,幻影連閃,如此而已。
  八寸長的鋒利小飛叉,從花子閃動的幻影旁電射而過,遠出十丈外方在暴響中落地。這十丈空間,小飛叉所飛行的軌跡是直線,最高的頂點僅升高五寸左右,力士發射小飛叉的勁道,委實令人咋舌,難以置信。
  「厲害!」花子怪腔怪調地喝采:「老兄,你浪費了一把打造十分不易的小飛叉。即使你能有機會拾回,叉也有點走樣變形,想準備發射決不可能了。」
  「這次在下要給你三把。」力士浦勇咬牙說,口中在說話,雙手卻下垂不動,掌心貼在大腿側,不知小飛叉藏在何處。
  「我這人修養有限,沒有容人的海量。」花子收起笑意,語音變得清晰、有力、堅定,不容許對方誤解:「我可以原諒你情急下毒手要我的命,但決不寬恕你一而再下毒手索命追魂。從現在起,你如果再使用暗器,用你那小飛叉下毒手,你將永遠永遠後悔。」
  力士浦勇心中一跳,眼神微變。看了花子那屹立如泰山,無畏無懼的鎮定神情,以及堅強自信的氣概神彩,百發百中的信心終於開始動搖,心念一動,掌心開始沁汗。這是暗器高手們最犯忌的事:手掌冒汗。手掌冒汗的另一含義,是心中緊張信心消退,必定影響暗器的準頭。
  「我要你替我傳話。」花子再加施壓力:「叫霹靂一劍不要被友情所蒙蔽,聽信一面之詞必定毀了他自己。他如果撒手一走了之,那當然好;如果不走決定管事,那就跑一趟葉縣向衙門查詢詳情以定行止。念他成名不易,武林七劍客總算是受到尊敬的正道人士,我給他一次考驗人性到底是善是惡的機會,看他是否有辱劍客兩字的尊嚴,讓他自己去判決自己的良心功過。閣下,你現在可以走了,記住把在下的話傳到。」
  這番話義正詞嚴,口氣也托大得很。更重要的是,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顯示了大無畏的決心和意志。
  力士浦勇感到自己的掌心,已被汗沁滿了。
  「你到底是誰?」力士浦勇賈勇問。
  「一個不平則鳴的人。」
  「如果在下不使用小飛叉,閣下敢和在下以拳腳放手一拼嗎?」
  啪一聲響,花子將打狗棍丟在地下。
  「你隨時可以撲上來。」花子說。
  力士浦勇雙手一張,拍拍手表示手中沒隱藏有任何暗器,然後舉步逼進,一雙大環眼冷電四射,殺氣如怒濤般湧發,氣勢逼人。
  花子一拉馬步,雙掌上提嚴陣以待,他全身是鬆弛的,每一條肌肉都放鬆,舉起的雙掌一上一下,前後相錯僅半尺左右,掌上也不見用勁,與力士浦勇那想吃人的獰惡神情完全不同。
  力士浦勇開始移位,不敢正面逞強撲上。
  花子在原地移轉,整個人鬆垮垮地,馬步也虛浮不穩,僅一雙大眼幻出奇異的神采和光芒,緊吸住對方的眼神。
  「你已修至由神返虛境界。」力士浦勇突然散去勁道:「在下不是你的敵手。我答應你,一定把話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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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士浦勇見機打退堂鼓,不是沒有理由的。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花子那斂神內聚的功力,已超越技擊的至高境界,完全違反了人的本能,達到無人無我的化境。不出手時,外表鬆弛毫無危險的徵兆;一出手,必定像沉雷驚電突然迸爆,有如山崩地裂極為可怖。
  力士浦勇是練氣的行家,不得不承認修為不如人。
  遠走出百步外,力士浦勇方感到身上的肌肉開始鬆弛,雙掌大汗已收,扭頭一看,花子已經不見了。
  「這傢伙可怕。」他自言自語:「功力的修為與搏鬥的經驗,最少也經過一甲子歲月的嚴酷磨煉,怎麼以往從沒聽說過這號修至神化境界的人物?」
  花子送走了力士浦勇,拾起打狗棍往北面的樹林一鑽,穿林入伏撲山北麓,在一株大樹的樹洞中,取出隱藏在內的包裹,換上浪人服,埋掉向窮花子買來的百衲衣,取掉臉上的假亂髮,在一旁的山泉洗淨頭面。當他出現在三里外的鳳林關鎮時,他已變回石匠岑去非,悠哉游哉走向大南門。
  項園起了不小的騷動,信差以全速奔向府城傳信,奔向樊城鎮的漢北別莊,全城的蛇鼠全派上了用場。
  霹靂一劍並未遠走葉縣調查真相,在項園等候項大爺的次子華榮返家說明經過。項家的子弟,與江湖聲譽並不佳的南陽八義結算舊債,還用得著調查嗎?這件事根本不需經官府落案,除非死的人屍體恰好落在公人手中。
  另一個令項大爺自認有理的理由,是南陽八義已在一怒之下,封鎖了北行的道路,項大爺的人如果膽敢越境,將受到慘烈的報復。
  這兩家結怨多年的相鄰大豪,終於由相互尋仇變成公然的決裂,互不相容,掀起了江湖風暴。
  火已經點燃,就等機會燒起來。
  三天後,樊城鎮北面五六里的炮石橋頭,南陽來的五位挑夫打扮的人,與八方土地樂八爺的幾名打手,展開了一場勢均力敵的惡鬥,雙方各有死傷。最後是樂八爺的人多,贏了這一場首次小衝突。
  樊城鎮氣氛一緊,準備應付即將到來的風暴。
  這天,福泰客棧住進了兩位旅客,都是四十來歲的中年壯漢,恰好住在岑醒吾右首的鄰房。
  同是旅客,彼此少不了見面點頭打招呼,套套交情聊天,以排遣旅途的寂寞。
  這天傍晚,項家二少爺的輕車,繞道棗陽返回襄城,是從樊城鎮抵步的,駟車隆然駛過大街,疾駛入漢北別莊。二少爺項榮華帶了一位千嬌百媚的姑娘,隨即乘馬抵達江邊,由項家的自用快舟送至府城碼頭,興匆匆返回項園,繞城西的大道走的,沒經過府城,因為城門已閉。
  岑醒吾在店門佇立,目送駟車經過。他認識這輛華麗的駟車。可是,他發現護送的四騎士,似乎已經換了人,不是原先的那四個。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只要知道駟車的主人是誰,就不怕兇手無處尋覓了。
  次日近午時分,福泰客棧突然氣氛一緊。
  十餘位雄赳赳的大漢,先片刻到達,分散在店中各處,監視店中出入要道。
  不久,六名大漢擁簇著穿長袍,紳士打扮的樂八爺,神氣地光臨店堂,受到店主及店伙的歡迎。
  樂八爺樂振興,綽號稱八方土地,為人四海,在江湖道上頗負盛名。他年已半百,膀寬腰圓劍眉虎目,不但未現絲毫老態,而且精神旺健身手矯捷,眼神帶煞,驃悍之氣外露。
  在店主卑謙的引領下,樂八爺與六名打手,到達兩位旅客的房門外。
  前面天井的兩處走道口,早有兩名大漢扼脘。
  岑醒吾恰好開啟房門外出,劈面遇上了。
  樂八爺剛經過,剛到達鄰房門外。岑醒吾拉開房門,舉步出房,隨在樂八爺身後的一名打手,毫不客氣地伸手擋住了他,手按上他的胸膛。
  「進去,沒有你的事。」打手向他說,傲態凌人,一雙怪眼狠狠地瞪著他,擺出不可一世要吃人的神情。
  「咦!你怎麼啦?」他雙腳站穩,抗拒對方巨手的推壓,提出不悅的抗議。
  他這一抗議,立即吸引了所有的人的注意,連前面的樂八爺也轉過頭來,瞥了他一眼。
  這些地頭蛇平日橫行霸道慣了,怎容得下反抗的人?打手先是一怔,接著怒火上衝。
  「你想死是不是?要不就是骨頭生得賤,欠揍。」打手厲聲說,怪眼彪圓:「你給我乖乖滾進去,免得大爺拆散你一身賤骨頭。」
  他瞥了樂八爺一眼,樂八爺也盯著他,毫無制止打手欺人的意思,而且在神色中,對他的大膽抗議頗為不悅與不耐。
  「在下外出午膳,並沒有冒犯任何人。」他的目光無畏地與打手接觸:「有哪一位仁兄肯告訴我,這些霸道的人如此聲勢洶洶,到底是什麼意思?」
  「客官,你就少說幾句吧。」店主苦著臉勸解。
  「啪」一聲暴響,打手憤怒地給了岑醒吾一耳光。
  「滾進去!」打手怒吼,再加上一腳踹在他的肚腹上。
  他退入房中,然後再次出現房門口。
  「在下記住你們這些人的嘴臉。」他冷冷地說:「這地方已經無法無天,真得找些有魄力有擔當的人,出面來整頓整頓了。」
  「教訓他!」樂八爺突然沉叱。
  「砰!」房門閉上了。
  打手正想將房門撞開,店主卻先一步急叫:「八爺,小店擔待不起。」
  樂八爺總算不糊塗,舉手阻止打手撞門。
  「以後再說。」樂八爺冷冷地向打手說:「辦正事要緊,派人看住這混帳東西。」
  一名打手上前拍鄰房的房門,門不久便開了,七個人一湧而入。店主和一名店伙則在廊下等候,兩個愁眉苦臉,有苦難言。
  岑醒吾的房門拉開了,他踱出門外。
  「客官,在這些人面前頂撞,不會有好處的。」店主搓著手不安地說:「出門人百忍為先。他們人多,你不認的話,為了面子,你再有理他們也不會聽任你指責的,你這是何苦?」
  「我剛才聽到那個人,罵我是混帳東西。」他自說自話:「我要他永遠後悔。」
  「客官……」
  「很好,很好。」他開始獰笑,瞥了走廊兩端的兩個大漢一眼。
  房中,兩位中年旅客面對著七雙不友好的怪眼。
  「兩位今早至府衙投文。」樂八爺臉上陰笑令人害怕:「事辦妥了。」
  「樂八爺,在下明白你的意思。」為首的旅客冷靜地說:「閣下即使能如意地把在下趕走,以後還會有人來的。下次來的人,很可能是通判大人,後果如何,希望你樂八爺能擔當得起。在下可以向閣下保證,通判大人光臨貴地之前,項大爺與閣下一些人,一定會先在大牢裡吃太平飯,信不信由你。如果治不了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人,朝廷要這些大小官吏幹什麼?」
  「閣下在嚇唬樂某嗎?」
  「在下用不著嚇唬任何人。」旅客冷冷地說:「在下只是南陽府同知衙門的一個信差,與襄陽府套不上任何關係,公事公辦,如此而已。不要以為項大爺財大勢大,官府畏他三分,但貴地的知府大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前程受到威脅,他就沒有什麼好畏的了,項大爺的命運也就決定了,閣下該知道滅門令尹的典故。」
  「唔!有這麼嚴重?是南陽八義提出控告了?」
  「這件事與南陽八義無關。」
  「什麼?不是他們……」
  「南陽八義不是挑不起的人,他們和你們一樣,要以自己辦法私了。」
  「那……貴府的來文是……」
  「是葉縣呈報的公文,提出控告的是兩位未死的苦主,他們是車行的旅客,死者的家屬也堅決要求緝兇。車上有一位旅客是證人,這人已到了貴地。敝府行文襄陽,要求將這位旅客請出送至敝府作證,這就是在下前來貴地的公務,明天在下就離開,不需勞駕帶人前來驅逐出境。」
  「咦!死的人不是南陽八義的手卜嗎?」
  「他們死了七個,並未報官。許州中州車行的騾車,車伕和六名男女旅客全死了。」信差冷冷一笑:「七條人命,官府能不過問嗎?八爺,你們再狠,也擺平不了這件事,向在下發狠,無補於事,該怎辦,閣下瞧著辦吧。是不是想把咱們兩個人押走?」
  樂八爺愣住了,凶焰盡消。
  「不要以為貴府的知府大人對項大爺有所憚忌,據在下所知,他已經對項大爺有了反感。」信差加重壓力:「沒有人喜歡眼中有刺,心上有刀;項大爺就是知府大人的眼中刺心上刀。你知道,這些年抓叛逆抓得凶,抓朱家餘孽就不知出了多少可怕的冤獄,只要知府大人把心一橫,樂八爺,殺三五百人的頭,是很容易的。當然,你們不會與天地會有所關連,但只要有三兩個人出面作證,結果就難說了,是嗎?找幾個證人是很容易的。」
  樂八爺被這番話說得毛骨悚然,臉色大變。
  「在下以為是南陽八義的事,所以……」樂八爺終於凶不起來了:「所以多有得罪,兄台海涵,兄弟這裡道歉,休怪休怪。」
  「不敢不敢。」信差對樂八爺的前倨後恭態度,似乎並不介意:「其實這件案子你們弄錯了方向,捨本逐末全力對付南陽八義,八義反而袖手旁觀看笑話。」
  「請問,那位旅客姓什名誰?」樂八爺問。
  「葉縣的公文用的是密札,同知衙門發生的貴府的也是密函,在下不夠資格得悉內容。」
  「那必須到貴府衙去查了。」
  「對,項大爺在衙門裡應該有人。」
  「謝謝關照。」樂八爺顯然急於離開:「得罪之處,改日面謝,告辭。」
  送走了一群惡客,兩位信差相互會意地一笑,回房掩上房門。
  內間裡踱出一位短小精悍的中年人,欣然說:「謝謝兩位鼎力相助,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與樂八爺打交道的信差微笑著說:「這一來,他們便會上當無暇兼顧你們的事了,放手去辦吧,祝你們成功。」
  「兄弟這就將信息傳出。」中年人說:「你們送的假公文會不會被看出破綻?」
  「不是兄弟吹牛。」信差拍拍胸膛:「我千幻筆可模仿任何人的筆跡,熟知官府的公文程式和規矩,決不會有差錯,放心啦!」
  「那就好。兩位最好早些離境,以免夜長夢多,兄弟先走一步。」中年人說完,退入內間,從後窗跳窗走了。
  兩個假信差立即收拾行裝,準備退房動身,正在打包裹,一名信差伸手去取放在桌上的公文袋。
  兩信差大吃一驚,愣住了。
  岑醒吾舉步向桌旁走,神色泰然。
  「諸位的話,在下全聽到了。」他指指內間:「走了的那位仁兄,是南陽八義的人?」
  「你……」自稱千幻筆的假信差向前逼近。
  「不要慌。」岑醒吾搖手相阻:「在下不過問你們的事。你們向樂八爺透露證人的行蹤,讓項大爺的人全力搜尋這位證人。請問,你們對那位證人知道多少?」
  「不瞞你說,所知有限。」千幻筆說:「那人不願通名,咱們只能從汝墳村的保正口中,概略知道他的身材面型而已,必須到許州去查,他在許州中州車行留有姓名年籍。」
  「你們不是有意害他嗎?如果他落在項大爺的人手中,有死無生。」
  「不可能的。」千幻筆肯定地說:「他既然不願打官司,一定迫不及待遠走高飛避免麻煩,可能早已離開襄陽了。再說,假公文上僅寫了他的假名……」
  「他的假名是……」
  「偽造的姓名是張忠,身材臉型都是杜撰的。」
  「經過襄陽的姓張旅客,可被你們坑慘了。不關在下的事,告辭。」他說完淡淡一笑,退入內間。千幻筆兩人跟入,已失去他的蹤跡。兩人心中有鬼,迫不及待提了行囊出房而去。
  樂八爺已經忘了岑醒吾的事,也沒有留下打手監視。事情太忙,忙著追查姓張名忠的南來旅客,忙著派人趕赴葉縣打聽消息。
  二更將盡,漢北別莊仍在忙。樂八爺在寬闊的花廳,召集十餘位得力助手,正在研判證人張忠的去向。偌大的襄陽城,要找一個姓張的人,真不知該如何著手,這種姓名都太普遍,本城已知的張忠就有一二十個之多。
  如果能尋獲這位證人,還有改變情勢的希望,所以項大爺十分重視這件事,樂八爺不得不全力以赴。
  兩個黑影從莊北接近,輕易地滲入外圍重重警戒網。
  「二少爺這件事做得很窩囊。」樂八爺向十餘位手下說:「他堅稱不知道後面所發生的事,擺脫八義那些追擊的爪牙,直接趕往許州,接到白家姑娘便繞道西平南返。他應該在到達襄城之後,暗中派人回頭留意八義的動靜,那就可以知道到底發生了些什麼變故了……
  咦!」
  一個人影從敞開的廳門外飛掠而入,燈光下看得並不太真切。
  下首一名大漢一怔,反應奇快地站起來搶出伸手攔阻。
  「站住!你……」大漢沉喝,一掌拍出。
  砰一聲大震,掠入的人與大漢重重地相撞,兩人全倒了,跌成一團。
  「哈哈哈哈……」狂笑聲傳到:「報應無常,講理的人來也……」
  一黑一白兩個人影,在震耳的語音中急掠而入,口中說講理,行動卻相反,一把劍一根龍首杖有如狂風暴雨,兇猛地衝來。
  所有的人幸而都帶著隨身的兵刃,已沒有講理的機會,在一陣怒吼聲中,刀劍出鞘行雷霆一擊。
  共有四個人倒地,在地下掙扎呻吟。
  中間站著兩個人,大紅臉花白鬍子的活報應長孫無忌,手中的長劍光芒四射,鋒尖有血跡。
  穿白長袍臉色蒼白,長像如無常鬼的白無常閻百樂,手中的龍首杖紫光耀目,又長又重。
  八方土地因為坐在上首,所以來不及與不速之暴客接觸,佩劍已經在手,這時恰好與兩個武林怪傑面面相對。
  「老夫和你們講理。」活報應沉聲說:「三天後午正,炮石橋北面的灌丘,叫絕魂金劍帶他的兒子前來當面了斷評理。他如果想玩什麼陰謀詭計,後果他得完全負責。」
  「長孫無忌,你是這樣傳信的?」樂八爺聲色俱厲,舉劍向前接近:「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漢北別莊容不得你在此行兇撒野,樂某不才,領教閣下的劍上功夫。」
  「你八方土地身懷絕技,老夫並未小看你,本來應該陪你玩玩。」活報應說,向白無常打手式示意:「但口信已經傳到,無暇逗留,少陪!」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未免把樂某看扁了,樂某留客。」
  聲落劍出,劍及人到,但見冷電一閃即至,急似雷霆,出的劍龍吟乍起,森森劍氣迸發如潮。
  面對兩位宇內聞名的武林怪傑,竟敢放手搶攻,可知樂八爺這位一方之霸,確具有了不起和真才實學。
  「錚錚!」活報應連封兩劍,退了兩步。
  樂八爺也未能抓住連續攻擊的好機,斜移方位劍被震出偏門。兩劍試探性的攻擊,大概雙方都隱藏了三兩分實力,各有顧忌,出招化招相當穩重。
  「你已經可發劍氣傷人了。」活報應冷然說:「難怪絕魂劍高枕無憂,過了那麼多年太平日子。好,你也接老夫兩劍。」
  劍虹疾射,勢如排山倒海。
  「錚!」雙劍接觸,罡風迸發。
  人影倏然中分,劍氣乍斂。
  活報應發出一聲驚訝的輕呼,倒退丈外,火紅色的臉部突然失去血色,握劍的右手出現顫抖現象。
  樂八爺僅退了一步,身形不穩,勉強穩下馬步,失去反擊的後勁。
  白無常一怔,龍首杖一伸,戒備著後退,掩護活報應向廳門退走。
  「這傢伙練成了劍罡。」活報應一面退一面大聲說:「快退!」
  一聲怒嘯,樂八爺身劍合一飛撲而上。
  白無常要不是先得到活報應的事先警告,必定用龍首杖阻擋封架,很可能被無堅不摧的劍罡毀杖,也可能受傷。
  兩人不接招,狂風似的退出廳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廳左的院子裡,栽了不少花木。岑醒吾隱身在一株大樹上,可從敞開的明窗,看清廳內的動靜。他已來了很久了,比活報應白無常早到半個時辰。他並不藏身在橫枝上,而以奇異的身法貼在樹株內側,像一條壁虎。樹下面的人如果想在橫枝上找人,必定毫無所獲。
  兩個老怪傑一走,他也悄然撤出漢北別莊。
  鎮東樊侯詞的南首,有一家賣小吃的食店,所賣的酒頗為酒徒所稱道,叫許老人店。下酒菜沒有葷的,全是乾果和豆類製品。店面不大,沒有店伙,店主許老人一個人招呼,上門的幾乎全是附近的老熟客,沒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未牌左右,岑醒吾出現在許老人店。
  小店的店堂,僅有六張食桌。天氣熱,店堂內相當悶熱。他佔住一桌,一壺酒四碟花生豆乾等下酒菜,據桌小酌意態悠閒,吃得津津有味。
  右鄰一桌,是兩個花甲老人,腦袋拖著的豬尾巴又小又乾枯且泛灰白。總之,是兩個老態龍鍾,入土大半的又老又醜土老兒。人一老,什麼毛病都有啦!真是最可怕最可悲的事,所以兩人似乎全身都是病,喝口酒就得咳兩聲,不時拍拍腰背,以便分散腰疾背疼的痛楚。
  第一名大漢出現在店門外,接著是第二名,第三名。
  兩個醜老兒不以為意,一面喝酒一面低聲交談,語聲低弱,有氣無力。
  最後,樂八爺高大雄偉的身影出現,後面跟著兩個人,臉色凝重緩步踏入店堂。
  這兩個人一是英俊的霹靂一劍殷如山;一是人才一表神態傲岸,不可一世的項家二少爺,年僅二十二,綽號美稱玉面二郎的項華榮。
  兩個醜老兒嗅出了危險氣息,不約而同放下酒杯竹箸。
  三個人到了桌旁,冷然止步。
  樂八爺瞥了鄰桌的岑醒吾一眼,已認出他就是在福泰老店,不識相出言頂撞而挨揍的人。
  岑醒吾不理不睬,低頭喝他的酒,吃他的花生米。
  「兩位,不必再裝了。」樂八爺陰森森地說:「其實,兩天前樂某就查出兩位在樊侯祠藏身,白天做游鬼,夜間活動後返回,在祠後睡草堆。以兩位名震江湖,位高輩尊的身份,為了替朋友助拳而過這種苦日子,雖然值得同情,也十分可悲。」
  長了一雙三角眼弔客眉的老人,轉臉抬頭,以那雙充滿怠倦表情的老眼,淡淡一笑徐徐離座起立。
  「閣下不愧稱八方土地。」醜老人說:「我白無常和活報應長孫無忌老哥,都低估了你,被你查出行蹤不足為奇。哦!閣下帶來了不少人。」
  「不少。」樂八爺說:「但尊駕大可放心,樂某從不倚多為勝。」
  「當然當然,以一個劍上可發劍罡,高手中的高手來說,怎會倚多為勝?」
  「這位霹靂一劍殷老弟殷如山。」樂八爺為同伴介紹:「當今武林七劍客之一,武林中的當代俊彥,兩位想必不至於陌生。」
  「聞名久矣!」活報應也推凳起立:「長江後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江湖是年輕人的,七劍客最年長的沒超過三十歲,真是武林後起有人。」
  「這位項二少爺項華榮,項大爺的二公子。」樂八爺向項華榮伸手虛引:「二少爺,有什麼話要向他們說嗎?」
  「沒有什麼好說的。」項華榮傲然地說:「昨晚他們倚老賣老行兇傳信,傷了咱們四個人,咱們必須把他們請到莊中,讓南陽八義用轎子把他們抬回去覆信。」
  「兩位,到店外說話。」樂八爺向門外伸手虛引:「這將是一場公正的相搏,兩位可以回祠後把兵刃帶來。」
  「好,老夫遵命。」白無常含笑向外舉步。
  活報應呼出一口長氣,隨後舉步跟進。
  「喂!兩位老人家。」岑醒吾突然叫:「你們還沒付酒菜錢呢。如果你們被打斷老骨頭被抬走,許老人豈不賠老本?」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又是你。」樂八爺氣往上衝:「你這……」
  「住口!」岑醒吾沉叱,拍桌而起,虎目睜圓:「昨天閣下罵在下混帳,罵得惡毒,在下沒和你計較,今天你又想出口傷人嗎?」
  「你……」樂八爺大感驚訝。
  「你最好閉上你那張髒嘴。」
  樂八爺受不了啦!猛地一耳光摑出。
  啪一聲響,脈門被岑醒吾重重地扣住了。
  「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岑醒吾將對方的手扭壓在桌上,凶狠地說:「幸好在下還沒打算要你的命。」
  說起來令人難以置信,氣功已臻爐火純青境界,刀槍不入可藉劍發劍罡的樂八爺,竟然無法掙扎,不但動彈不得,而且渾身發抖,臉無人色,手被按扭在桌上,身形呈現可笑的歪扭姿態,張口吸氣,真氣無法聚凝丹田,變生倉卒,無法運功抗拒,完全被制住了。
  白無常與活報應大吃一驚,張口結舌,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實。
  霹靂一劍更是駭然變色,愣住了。
  玉面二郎大駭,踏出兩步要伸手解圍。
  「你敢?」岑醒吾厲聲說:「你比八方土地高明多少?嗯!」
  「你好大的膽子。」玉面二郎怒容滿面:「你是南陽八義的人?你看清你的處境嗎?在本地公然在光天光日之下出頭露臉,你哪將我項家放在眼下?」
  「閣下,你可別弄錯了。」岑醒吾冷冷地說:「在下只是一位途經貴地,希望能找到工作謀生餬口的旅客,一不認識什麼南陽八義,二不認識你什麼項家,只知道這位仁兄帶了一群打手,在旅店不但用惡毒的話侮辱在下,更縱令打手拳腳交加揍了在下一頓,今天又變本加厲,親自動手揍人。這種人已經無法無天欺人太甚,如不受到懲戒,天道何存,法理安在?」
  他口中在說,手上大概也加緊壓力,因為樂八爺已在運功反抗,想掙脫被壓制的右手。
  樂八爺的痛苦表情,已呈現虛脫狀態,半個身軀扭曲著半躺在桌上,臉色泛青,渾身在可怕地抽搐。
  「放了他!」玉面二郎怒吼,右手如鉤慢慢前伸:「如果不放,在下要你生死兩難。」
  「哈哈哈哈……」岑醒吾狂笑:「在下跑遍天下,多大的場面沒見過?還嚇不倒我姓岑的。」
  已有六名打手,包圍了店堂,虎視眈眈,躍然欲動。
  「華榮兄,不可魯莽。」霹靂一劍是清醒的,急急發話相阻:「這位老兄手上有一種可怕的奇功,你如果出手,八爺可能要遭殃。」
  「我不受他的威脅,他如敢傷害八爺,我要碎裂了他。」玉面二郎怨毒地說,但伸出的手停下了,並未收回:「即使他會飛天遁地,也難逃一死。」
  「真的?」岑醒吾似笑非笑地問。
  「閣下最好是相信,放手!」
  岑醒吾雙手齊動,打擊有如狂風暴雨,光臨無助的樂八爺身上。一陣急驟怪聲傳出,掌指無情地著肉。
  打擊太快,等玉面二郎狂怒地出手搶救,快速的打擊已經結束,樂八爺半昏迷的身軀,以可怕的速度向玉面二郎撞去。
  玉面二郎幾乎被撞中,總算反應超人,斜閃倒退,扶住了可憐的樂八爺。
  「咱們到外面了斷。」岑醒吾用奪自樂八爺的佩劍向外一指:「在下要大開殺戒,讓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地方惡霸見識見識。」
  他大踏步往外走,劍垂在身側泰然自若,昂首闊步旁若無人,與他身著的穿章打扮完全不同,那懾人的氣魄委實凌厲無匹。
  迎面擋路的一名大漢不知利害,單刀向前一伸。
  「錚!」暴音震耳,火星飛濺,打手的單刀突然飛騰而起,噹一聲撞在牆壁上反彈墮地。
  「哎……」打手抱手狂叫,仰面震倒在地,右手五個指頭骨節全鬆了,虎口裂開血如泉湧。
  沒有人再敢阻攔,眼睜睜看著岑醒吾從倒地的打手身上跨越,出門而去。
  門外把門的兩名打手,悚然閃開讓路。
  第一個跟出來的是霹靂一劍,最後是活報應和白無常,該出來的出來了,樂八爺卻沒有出來。
  街道寬闊。這時,門外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打了再說,抑或是說了再打,客從主便。」岑醒吾輕拂著冷電四射的長劍大聲說,殺氣騰騰威風八面:「猛虎不怕羊多,你們可以倚多為勝。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怕的人退遠些。」
  霹靂一劍在兩丈外,神色有點緊張,死死地凝視著岑醒吾,手按劍靶默運神功戒備。
  「尊駕高姓大名,可否見告?」霹靂一劍沉聲問:「在下姓殷,殷如山。」
  「在下知道你這號人物。」
  「殷某卻不知道閣下的底細。」
  「在下姓岑,岑去非,可在客店的流水簿上查出底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
  「你把樂八爺怎樣了?」
  「小意思,制了他的經脈,在下要他永遠永遠後悔。你們如果無能,解不了他的禁制,快把他抬到武當山,也許武當的元老可以救他。武當是武林內家鼻祖,大概知道疏解在下的手法。」
  玉面二郎拔劍出鞘,殺機怒湧。
  「華榮兄,不可衝動。」霹靂一劍手虛攔,久走江湖見多識廣,所以表現得相當穩重:
  「問問他的來意,他的出現決不是偶然的,可能是南陽八義的朋友。」
  「不管在下來意如何,你們今天都不會善了的。」岑醒吾輕拂著長劍,面對十餘名打手夷然無懼:「你們是襄陽的地頭蛇,面對在下這條過江的強龍,除了以武力解決之外,別無他途。霹靂一劍姓殷的,你是大名鼎鼎的武林七劍客之一,聲譽並不差,似乎今天的事,有關閣下的武林聲譽。可是,令人十分失望。」
  「尊駕為何失望?」
  「似乎閣下玷辱了劍客的榮譽,你只是一個趨炎附勢,助紂為虐的名不副實的江湖浪人。」
  「什麼?你……」霹靂一劍激怒得幾乎要跳起來。
  「閣下稍安躁,事實擺在眼前。」岑醒吾嘴角出現陰森莫測的笑意:「樂八爺侮辱在下,你閣下是親眼看到的,是非曲直你應該一清二楚,但在下並未看到閣下出面說一句公道話,只看到你在替一個地方土霸撐腰助惡。呸!劍客如果都像你一樣,那就太不值錢了,你憑什麼配稱劍客?」
  這番話份量不輕,霹靂一劍臉紅耳赤下不了台。
  「在下是項家的朋友,尊駕指摘在下助惡是不公平的。」霹靂一劍硬著頭皮替自己的行為辨護:「襄陽南陽兩地之雄結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仇恨深結多年,追究是非目前已無意義。活報應與白無常是南陽八義方面的人,在下是項家的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在下並沒有錯。今天的事,樂八爺固然有點不對,但尊駕也應該明白,你用這種手段引誘樂八爺中計上當,乃是不爭的事實,甚至把在下也一起拖下水,真夠毒的。」
  「那是一廂情願的如意想法。」
  「你……」
  「你已經騎上虎背,唯一掩飾的辦法,便是把在下硬指是南陽八義的人,便有了為土霸助惡,不必管是非黑白的借口了。」岑醒吾毫不留情地直攻對方的弱點:「在下無論用何種方法來證明不是南陽八義的人,閣下也會拒絕承認的。」
  「只要是尊駕能提出有力的證據……」
  「你的所謂證據是何所指?」
  「在下要留下這兩位前輩。」霹靂一劍向兩怪傑一指:「要從他們口中,證明尊駕的底細。」
  「哈哈哈哈……」岑醒吾仰天大笑。
  「你笑什麼?」霹靂一劍不悅地問。
  「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是老天爺嗎?」岑醒吾嘲弄地說:「那麼,如果不是失心瘋,就是白癡。呸!你這種霸王嘴臉,實在令人受不了。」
  「你……」
  「你自己的死活還無法預測,居然妄想從兩位前輩口中,來決定在下的生死。我看,你是吃多了撐壞了,油蒙了心,連你自己是啥玩意也弄不清了,我可憐你,閣下。」
  霹靂一劍被這番刻毒的話逼瘋了,一聲怒極的怪叫,伸手拔劍。
  劍剛出鞘,還來不及揮出,劇變已生。
  岑醒吾的劍,突然以令人目眩的奇速,閃電似的吐出,鋒尖突然點在霹靂一劍的咽喉下。
  活報應和白無常遠在三丈外,居然沒看清岑醒吾是如何接近霹靂一劍的,但見人影一晃,便越過丈餘空間,快得無法看清實影。兩個老江湖張口結舌,互相看了一眼,不由毛骨悚然。
  霹靂一劍大駭,驚得呼吸快停住了,以自己拔劍手法之快,敢誇宇內稱尊,雙方相距在丈七八左右,接近的速度決不可能比拔劍快,怎麼連人影也沒看清,冷冰冰的鋒利劍尖已點在咽喉下了!
  「你別慌。」岑醒吾陰笑:「在下不會這樣輕易地殺死你,一定給你一次公平決鬥的機會,在下要用光明正大有手段,讓你霹靂一劍從江湖除名。」
  說完,徐徐後退,一步步沉穩凝實,寶像莊嚴,一雙虎目幻現懾人心魄的冷電寒芒,隨時準備應付霹靂一劍的憤怒襲擊。
  霹靂一劍不敢撲上,在他的冷酷威嚴目光注視下悚然心驚,氣勢上已屈居下風。
  右方三丈外圍觀的人當中,突然傳出一聲奇冷無比,每一字皆直薄耳膜的叱喝聲:「閣下轉身!在下要用暗器殺死你。」
  岑醒吾並未轉身,用同樣的聲調說:「力士浦勇,不要雞貓狗叫,你隨時可以發射你那只能嚇唬三流人物的小飛叉。話講在前面,你的飛叉在出手的剎那間,就是宣告你力士浦勇死刑的時候。在下行事的宗旨是:決不容許任何人第二次下毒手要在下的命。」
  「咱們見過第一次嗎?」力士浦勇訝然問。
  「不然在下怎知道你是力士浦勇?」
  「你……」
  一聲沉喝,霹靂一劍突然以雷霆萬鈞的聲勢,身劍合一瘋狂地撲上,劍上風雷驟發,銳不可當,劍虹破空射到,宛如電光一閃。
  「錚錚!」龍吟震耳,罡風四射。
  霹靂一劍連人帶劍被震出兩丈外,著地時屈右膝踣倒,舉劍的手以劍支地不住發抖,眼中有驚怖駭極的表情。
  岑醒吾屹立原處,舉劍的手穩定如鐵鑄,但他的身形已經右轉,面向站在人面前的力士浦勇。
  「你該乘機發射小飛叉。」他冷冷地說:「現在,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雷霆一擊,把旁立的玉面二郎驚得渾身毛髮森立,按劍的手開始發抖。
  名震江湖大名鼎鼎的霹靂一劍,只攻了一招便被震飛兩丈外,那十餘名打手驚得大汗澈體,手腳發軟。
  力士浦勇僵住了,不知該如何是好?
  霹靂一劍吃力地站穩,向玉面二郎打出撤走的手式,一言不發扭頭便走。
  僅片刻間,走的都走了,人群議論紛紛,開始散去。
  力士浦勇呼出一口長氣,悚然後退。
  岑醒吾將劍往腳下一丟,向活報應兩人說:「兩位前輩再不走,絕魂金劍帶著襄陽六煞趕到,想走也走不了啦!絕魂金劍就不是兩位所能應付得了的。」
  「老弟,你不怕?」活報應問。
  「很難說,一比一,絕魂金劍畢竟老了。」
  「老朽與閻老哥,聽由老弟指揮……」
  「抱歉,在下不喜與人結伴辦事。」
  「老弟的事……」
  「無可奉告,兩位快走。請轉告貴友妙手神君席一元,憑他們八義的實力,還不足與項家相抗衡,派人深入,早晚會被逐一消滅的,兩位就是活見證。請記住在下的話:要想幫助別人,首先必須能保護自己。再見。」
  兩人在原地發怔,目送岑醒吾的身影徐徐遠去。
  「閻老哥,你可曾聽說過,能一招把霹靂一劍嚇破膽的人嗎?」活報應悚然說:「霹靂一劍不但劍術通玄,劍已有七成火候,劍及處無堅不摧,竟然一招膽落,武林中怎麼從沒聽說過這號姓岑的青年人物?」
  「待我想想看。」白無常低頭沉思。
  「想什麼?」
  「長孫老哥,這次你到熊耳山邀我來南陽探望席老弟,我不是剛從西安返家嗎?」
  「是啊。」活報應說:「你是到西安勸阻關中三雄,退出搜擒秦王世子的狗屁事,失意而返的。」
  「是在三雄灰頭土臉之後,才欣然返家的。」
  「對,好像你對縹緲神龍的行事十分欣賞。哦!怎麼想起這件事來的?」活報應不解地問。
  「想起一件巧合的事。」
  「巧合?」
  「三雄在西安,被縹緲神龍鬧得焦頭爛額時,我住在東關的霸陵老店,同一進院鄰房,住了一位姓岑名醒吾的青年旅客。」
  「岑醒吾?這人……」
  「這人我沒見過,是聽店伙無意中提及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小行商,很少在店裡逗留。」
  「你以為這位岑去非……」
  「葉縣撞車案,救助兩位受傷旅客的唯一旅客,據從許州車行得來的消息,也是一位姓岑的年青旅客,救了人交代保正之後悄然走了,不肯留下來作證打官司。」
  「哎呀!這位姓岑的年輕人……」
  「三處巧合,可能嗎?」白無常始終不讓活報應把話說完,以免打斷自己的思路:「長孫老哥,世間恐怕只有一個,能一劍封死霹靂一劍的劍客。」
  「你是說,入雍和宮,行刺雍正滿皇,擊斃十三喇嘛與九名血滴子的入雲龍司徒真如?」
  「入雲龍已經與死鬼年羹堯,年大將的十二鐵衛同歸於盡,屍骨早寒,天下第一高手含恨九泉。」
  「那……」
  「縹緲神龍。」白無常肯定地說:「見首不見尾的神龍。」
  「天下間沒有人見過縹緲神龍的真面目,是否真有其人……」
  「對,是否真有其人,這是武林近年來最神奇的秘辛。」白無常笑笑:「所以我不相信巧合。」
  「你是指這位姓岑的人?」
  「我要查查他的底。走!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咱們冷眼旁觀,很可能揭開當代江湖最神秘的縹緲神龍之謎,我已經看出了一些可疑形影。」
  樂八爺躺在漢北別莊自己的床上,他的妻子和兒女,圍在床前掉眼淚,玉面二郎召來的武林高手,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一個個察看之後,無不搖頭苦笑著束手無策,誰也解不開所受的禁制。
  樂八爺渾身失去活動能力,只能轉動雙目。
  最後,絕魂金劍偕襄陽六煞過江趕到。
  絕魂金劍名列江湖十傑,排名第四,在江湖道上,真沒有幾個人接得下他的手中金劍。
  襄陽六煞,並不是絕魂金劍的手下,而是襄陽地面的武林名人,與絕魂金劍交情不薄,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七個人把襄陽劃為勢力範圍,局面撐得有聲有色。六煞的真才實學,比起絕魂金劍雖然略遜一籌,但六個人加起來,江湖上敢和他們斗的人就沒有幾個人。南陽八義八個人,就不敢與絕魂金劍硬碰硬結算,就因為如果在襄陽附近衝突,必將受到六煞的干預,毫無勝算的機會。
  經過詳細的檢查,絕魂金劍也宣告絕望。樂八爺全身的經脈皆沒有多大的變化,各處重要的穴道皆無異狀,但分開來檢查,毛病就來了。僅以太陰脾脈經來說,用真氣導引術試行檢查,整條經脈是暢通的。但如果分穴檢查,自臍旁的大橫穴用真力導引推拿,下面的腹結穴便吸引了大量的震撼力道,而再下一穴的府捨,卻突然自行封閉失去作用,以致腹部急劇積氣,脾臟收縮痙攣,肚腹的變化極為明顯,樂八爺直冒冷汗,口不能以聲,眼中的痛苦神情令人心驚,不得不停止試驗。
  六煞的見識沒有絕魂金劍廣博,更不敢充內行試行解穴,怕萬一出了意外,誤了樂八爺的性命。
  樂八爺是指揮地棍們的發令人,這一來,蛇無頭不行,各地的眼線效能大打折扣。
  絕魂金劍心中驚疑,本來打算立即前往找岑醒吾了斷,但許老人店雙方衝突的事已不脛而走,在市內轟傳,這時如果興師問罪,事情再鬧大,官府必定出面彈壓,那就不可收拾啦!明的不能來,只好來暗的,福泰客棧受到嚴密監視,留意岑醒吾的一舉一動。
  岑醒吾在客棧中睡大頭覺,以不變應萬變。
  他知道,左右鄰房都是監視他的項家眼線。
  起更時分,客棧裡正是忙碌時光。樊城鎮沒有夜禁,有些旅客半夜三更才入鎮找地方投宿,天氣太熱,趕夜的旅客為數不少。
  他上街跑了一圈,在食店買了一些食物和好酒攜回房中,據桌自斟自酌,自得其樂。自從許老人店衝突之後,他已經不再食用客棧的膳食,小心提防有人在食物中弄手腳,親自上街購買酒食充飢。
  客房相當寬敝,一幾一床之外,還有足夠的地方設了一張八仙桌。
  菜油燈發出暗紅色的光芒,桌上擺了五六味以荷葉盛裝的菜餚,一小潭酒,用碗盛酒斟得滿滿的,他大口大口像是喝水,兩斤酒下肚,臉上神色絲毫未變。
  房門是虛掩的,唯一的小窗也是虛掩的。
  喝了一口酒,挾了一塊肉緩咬細嚼,吞下後竹箸一敲酒碗,發出叮一聲清鳴。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他用怪腔怪調的嗓門高吟:「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虛掩的房門,在他身後悄然而開。
  身處險境,他居然敢夜間背向著虛掩的房門,如不是大意疏忽,定然是不知死活。
  高吟聲餘音梟梟,燈火搖搖。
  「咦!人呢?」房門口傳來悅耳的女人的嗓音,語音中飽含驚訝。
  一位美麗的少婦,站在門口不勝驚訝地往裡瞧,明亮充滿靈氣的鳳目,掃視室中每一可以隱身的角落。
  「岑爺,我知道你躲在裡面。」少婦笑笑說:「打擾爺台的酒興,我可以進去嗎?」
  她用手在房門敲了幾下,目光仍在搜索。
  這種平常的旅舍,建築古老樸實,格局平凡,極少變化。牆壁的粉有些已經剝落,有些地方有人寫了些下流的詞,和「人在他鄉心在家,家中還有一枝花」等等妙詩。上面沒有承塵,抬頭便可看到蛛網輕垂的梁桁瓦片。
  沒有人回答,桌旁酒菜仍在,人影已杳。
  「躲在樑上嗎?」少婦微笑著問,目光在梁桁間搜索,但一無所見。
  看了那些新舊並垂的骯髒蛛網,便知人如果躲在上面,的確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任何物體登上,不可能沒有積塵被觸散下墮。
  大木床可容得下一家數口安眠,沒有床櫃,蚊帳是鉤起的,薄被疊得整整齊齊,床上床下一目瞭然,不可能隱藏著人而不被發現。
  「我是來和你談判的,請不要弄玄虛了,好不好?」少婦不死心高聲說,目光仍在仔細搜索每一個可疑角落。
  毫無聲息,當然不見有人。
  人不可能平空消失的,進出必須走唯一的房門。窗設在門旁,更不可從窗戶外出而不被發現。這種房沒有內間,洗漱沐浴方便等等,皆須到前面的天井旁,在公共浴廁解決,所以根本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人,人到底藏在何處?
  少婦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幾度想舉步入室,卻又遲疑難決。
  夜間旅店的客房,一位美麗的少婦隨便闖入,難免會引起難以收拾的事故,至少也引人非議。
  久久,她終於轉身走向右首鄰房,站在緊閉的房門外低聲問:「怎麼一回事?人不在房內。」
  「端木姑娘,不可能的,人絕對不會離開。」房內的人以堅決的語音低聲回答。
  「但的確沒有人。」端木姑娘也肯定地說。
  「姑娘到達時,裡面不是有吟詩擊碗聲傳出嗎?」
  「是啊,但……」
  「姑娘應該聽清他的字句。」
  「對,最後一句像是愛酒不愧天……」
  驀地,岑醒吾的房中,清晰地傳出朗吟聲:「流星白羽腰間插,劍花秋蓮光出匣……」
  端木姑娘身形似電,回到岑醒吾的房前。房門本來是她推開的,先前並未掩上,因此一到門口,便可看清房內的景況。
  岑醒吾仍保持先前的背向房門坐姿,似乎一直就不曾移動過,吃相卻與先前不同,先前吃得文雅,喝酒就不動箸;而現在卻粗俗得很,左手握碗,喝完一大口還捨不得放下,右手的竹箸立即挾菜往口裡送,像個餓鬼。
  「高明!」端木姑娘由衷地說:「神出鬼沒,不可思議,天下間修至爺台這種神化境界的人,兩百年來僅君一人。我可以進來嗎?」
  「我知道你所說兩百年前的人是誰。」岑醒吾扭頭笑笑說:「武當的祖師爺張大仙張三豐。喝!好美的姑娘,你如果有膽量進來,那就進來吧,責任自負。」
  「真要設下美人局,你脫不了身。」端木姑娘毫不臉紅地舉步入房。
  「對,不須入室,你在門外大叫一聲救命,我的官司打定了。再叫一聲強暴,我可能被旅客店伙先打個半死再送官。」他用腳勾出右首的另一張長凳:「坐啦!外面我都查過了,沒有埋伏,不是美人局。不過,真是美人局我也不怕。」
  「岑爺,你這一進一出,我竟然毫無所覺,我的視力聽力算是白練了。沒有人能在我身邊往來而不被發現,那是不可能的,你一定躲在房中某一處隱秘地方。」端木姑娘坐下堅決地說:「剛才我就沒注意帳頂。」
  「帳頂?你躲給我看看。」他笑笑,左手掌一伸:「你說我不可能從你身邊往來,這是什麼?完壁歸趙,我不是喜歡搜集女性飾物成癖的怪男人。」
  他掌心,有一隻精巧的繡金小香囊,繡的圖案是飛舞著的鳳凰,異香幽幽。
  端木姑娘本能地急急伸手低頭,按住了左腰間,怔住了,繡帶上懸著的香囊不見了——
  無涯掃校,舊雨樓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