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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車駕的前面,十里內巡邏與警哨不停地搜索、封鎖、推進,一組組人輪番交替前行,這些人比隨同車駕進行的人辛苦百倍,責任也重百倍。
  這位安全的負責人,就是都統西林覺羅鄂托。
  凡是獲有貴族覺羅封號而加在姓上的人,並不一定是大官,都統是軍事上帶兵官最高的官階,以往通常出旗主充任。
  旗主,也就兼奴隸主。
  後來太平日久,有些旗主淪為混混,而旗下的人有些卻當了大官甚至封爵,而這些大官對成了混混癟三的旗主,仍然得矮上一截,見了面還得聽候使喚。
  這說明了西林覺羅鄂托,不賣威勇侯馬佳蘭察的賬原因所在,威勇侯官階雖高,但不是旗主,而西林覺羅鄂托,卻是貨真價實的旗主。
  馬佳侯爺頒下刺客的圖形,要捉活的追根盤底。
  西林覺羅鄂托是個純粹的莽夫,可不吃這一套,抓到可疑的人,砍了拉倒,軍伍推進期間,那有工夫停下來問口供?反正可疑的人,殺掉錯不了,是不是刺客,沒有追究的必要,漢子蠻子多殺幾個不要緊
  在京都,他曾兼任步軍統領,不知殺掉了多少所謂罪犯,是一個標準的嗜血軍人。
  他領著一百廿名騎軍,在車駕前面三里左右前進。手下有三名參領,負責輪番調度前面的九組巡邏與警衛。
  每接近一組,這組人立即飛騎超越趕到前面去。
  九組人輪流一站一站前進,所以前面五至十里地,不斷有騎軍鑽進,每組十個人,足夠分配。
  正走間,前面有三名騎軍飛騎往回趕。
  後面牽了一匹馬,馬上馱了一個氣息奄奄的騎兵。
  只有前進或停止的兵士,往回趕的卻是少見。
  「怎麼一回事?」虎目煙的西林覺羅鄂托,老遠便沉聲間。
  三位參領也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立即有兩名參領飛騎馳出相迎。
  片刻,人馬到達。
  「啟稟總領。」一名參領馬上行軍禮說:「一組先鋒巡邏人員,受到意外襲擊,留下一個人傳話,請問總領要不要聽?」
  「叫他說。」他揮手示意繼續前進。
  護送受傷巡邏軍回來的三名中士,將牽著傷者的坐騎交納之後,行禮告退策馬走了。
  兩名兵士牽著馱了傷者的馬,傍著總領而行。
  「那……那人自稱姓張……姓張。」受傷的甲士有氣無力地說:「我……我們十個人,被他飛快地一一打落馬下,好……好可怕。
  他放屬下回……回來,說……說請總領前……前去與他面談,他……他說只……只許帶……帶十個人。」
  「他要談什麼?」
  「他……他說談行刺的事。」
  「混蛋!你竟然聽他說?」
  「屬下不……不敢……」
  「好,我去見他,在何處?」
  「在前面山崖上,已……已經有兩……兩組人在監視,他……他的弓箭很……很厲害,戰馬已……已有許多被射死了。」
  「完顏參領,帶九個人跟我來。」
  「屬下遵命。」一名參領馬上欠身答。
  不久,到了五里外的一座高嶺腳,右面是一處綿延六七里的五丈高陡崖。
  共有三組人卅名甲士,被阻在前面山崖轉向處,共有十二匹戰馬被射死,有六匹掉落在路左的下沉百尺陡坡下,血肉模糊。
  張家全站在對面的屋頂怪石旁,居高臨下,用箭封鎖道路,射馬而不射入。
  他用的箭,是擄自甲士的。
  他身右不遠處,九名甲士被吊掛在岩石上,脖子另加套圈,腳下搭了兩根橫木做踏架,只要拉倒橫木,九名甲士便會下墜,立即被吊卅名甲上被阻在百步外,即使想用箭回敬,也無法射中,他利用怪石障身,箭到便閃到石後。
  西林覺羅鄂托到了,遠在百步外便可看到崖上的景況。
  身為主將,身經百戰,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早已成了鐵石心腸,這種光景嚇不倒一個剛毅的軍人。
  十騎直抵崖下,上下五丈空間面面相對。
  「我,西林覺羅都統。」總領聲如沉雷:「你要幹什麼?蠻子,說!」
  「我,魔豹張家全。」
  十人皆臉色一變。
  顯通寺的消息,不斷傳至隨車駕行動的威勇侯手中,所以魔豹大鬧五台的事,稍有身份的人都知道。
  「你想幹什麼?」
  「九個人,交換被你們捉住的三個人,另附交換條件。」張家全朗聲說。
  「本官不與匪徒談條件。」總領厲聲說。
  「情勢不由你不談。」
  「本官只有一個條件,你,投降。」
  「那你走吧!」張家全揮手怒吼:「我張家全本來就不與任何人談條件的。」
  完顏參領用滿語低聲說了許多話,總領的臉色不住在變。
  「換什麼人,附什麼條件,你說。」西林覺羅鄂托終於口氣軟了。
  「換風塵三俠,李群、舒眉、蕭山。附帶的條件是:其一,在下負責把他們帶離五台,要他們放棄行刺的計畫;其二,在下不再騷擾,遠離五台。
  「哼!如果本官不答應呢?」
  「在下將大開殺戒,傾全力行刺,死而後已。」
  「本官稍後給你答覆。」
  「在下可以等。」
  十騎後撤,循原路馳回。
  車駕行進,不能停留,主事的人必須當機立斷。所以一個軍人與一個政客,性質完全不同。
  不久,卅具鐵葉盾在百步外列陣。
  卅餘名勇士,從側方攀升斷崖,從山腰急進接近。
  五十張強弓,在盾後列陣,五十枝狼牙,矢尖發出令人心悸的閃光。
  號角長鳴中,推出十三個五花大綁的人。
  這就是西林覺羅鄂托的答覆。
  在衝鋒的號角乍起中,五十枝勁矢幾乎在同一瞬間離弦,然後是卅匹健馬衝出,騎士擁盾,標槍藏於盾後,在箭雨的掩護下並列衝出。
  從山腰接近的人,也發出殺聲蜂湧而進。
  十三顆人頭落地,其中有風塵三俠。
  五十枝勁矢集,人根本就無法抬頭露面。
  橫木轟然倒坍,九名甲士吊死在山崖上。
  這就是戰爭,沒有憐憫,沒有理性,沒有道理好講。
  張家全只獲得發射三箭的機會,箭射在鐵葉盾上,箭折人不傷。
  最後一箭射中一匹健馬,一名騎士摔落在崖下居然不曾受傷。滿人的騎射絕技,比蒙人還要高明。
  在標槍與箭雨集中,張家全知道大勢去矣!
  卅名繞山腰衝到的甲土,發現張家全已經失了蹤。
  不久,兵馬繼續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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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馬漫山遍野搜索魔豹張家全,毫無所獲。
  張家全呆立在遠處的一座山巔上,像一座石人,他的頰肉不住抽搐,雙目放射出怨毒的、強烈的仇恨光芒。
  抓住弓的左手抓得死緊,右手五指強勁地伸屈。
  另一座山峰,大道繞山腰而過,軍容壯盛的車駕,在旌旗招展中不徐不疾地進行。
  「張兄,不是你的錯。」他身側的尹香君柔聲勸解:「風塵三俠求仁得仁,他們在天之靈不會怪你的,不要自疚,好嗎?」
  「老弟,你不要死心眼好不好?」飛虹劍客也說:「不管是任何人,落在韃子們的手中,結果只有一個,絕無例外,早晚而已。」
  「如果不是我強出頭,他們不會死。」張家全痛苦地說:「都是我,都是我害死了他們。」
  「你少臭美!」金鷹用另一種方法說服:「你配害死他們?你以為你是什麼?主宰生死的神?
  你要明白,車駕在行進中,天絕狂叟那些人,把誘擒的俘擄交給西林覺羅鄂托,他們不能停下來問口供再殺。
  只要他們停下來休息,包括風塵三俠在內的十三個人,將會死得更慘。你這一閘,等於是減少他們死前的痛苦。
  死,一了百了,早一個時辰死與晚一個時辰死無關宏旨,能減少死前的痛苦也算是幫了他們的忙,你還有什麼好自責的?你簡直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高的倔驢。」
  「我發誓。」張家全用手指著十里外的壯觀行列:「他們必須付出代價,他們必須償付這筆血債。」
  「張兄,你打算……」姑娘關切地問。
  「我要把五台鬧個天翻地覆。」
  「可是……他們的實力……」
  「不錯,他們實力強大,但我也不弱,我不會像風塵三俠一樣愚蠢。」
  「尹姑娘,不要試圖阻止他冒險犯難」飛虹劍客說:「不如及早策畫策畫,咱們就來陪他玩命。
  如果你願意參加,我們就有四個人了,三個臭皮匠,可抵一個諸葛亮;四個人,就比一個諸葛亮強一倍。」
  「老前輩,你知道我是一定要參加的。」姑娘深情地注視著張家全:「我從河南趕來,就是為了他。」
  「我心裡煩,我要找地方休息休息。」張家全苦笑:「我必須先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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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為什麼要悄悄離開?好令人耽心。」尹姑娘偎近他幽幽地問。
  張家全倚在大樹下養神,他的心好亂好亂。
  他能回答這簡單而又複雜的問題嗎?
  在他,這是無法啟齒的事。
  「你怎麼反往北走的?」他不想回答,閉上雙目養神:「我想,是你和飛虹劍客救了我。」
  「還有金鷹,他恰好有一顆百轉龍虎金丹。」
  「謝謝你們。」他以手掩面:「而我,卻是恩將仇報的人。」
  「你說什麼?」姑娘大感意外:「什麼恩將仇報?」
  「對你,我……我真該死,我……」他呼出一口長氣:「我……我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也許,我把你看成了小鳳,我……」
  「誰是小鳳?」
  「她……她是……」
  「我想知道。」姑娘堅決地說。
  「你……你沒到過潞安府?」
  「沒有,經過而已。我和熊叔、羅叔已經到了河南,本想聽你的話尋找鬼谷老人,豈知在孟津渡口,我無意中發現海山的兩位長隨,帶領著一批人北上。
  暗中一打聽,才知道他們是飛龍秘諜的首腦人物,主要的負責人叫紐鈷祿和卓,是一位伯爵。
  我心中一動,猜想是海山兄妹請來對付你的,便獨自暗中跟來了,沿途晝夜兼程馬不停蹄。
  一到顯通寺,便聽到海山說她妹妹在九龍岡帶人對付你。我心中一急,便先一步動身趕到九龍岡,恰好趕上嶗山六煞圍攻你,你中了他們的淬毒飛魚刺。現在,我要知道小鳳的事,你會告訴我的,是嗎?」
  「我……」
  「我在聽。」
  姑娘不許他再逃避,緊抓住問題的核心。
  「是這樣的……」他無法逃避,只好把十二星相的經過一一說了。
  「原來如此。」姑娘恍然:「我聽說過有關十二星相的事,他們……」
  「他們是一群發國難財的梟雄蟊賊,我接任了黑風虎。」他顯得沮喪已極:「在你們俠義門人眼中,我已經是你們……」
  「你不要開口閉口俠義門人好不好?」姑娘白了他一眼:「你故意在你我之間畫不難以跨越的鴻溝,這是你逃避的藉口,是嗎?」
  「尹姑娘……」
  「我叫香君。」姑娘挽住他的手膀,歎息一聲:「國難當頭,天下大亂,半壁河山仍在兵劫中,這時奢談俠義,未免不識時務。
  在這裡,你的所行所事,在韃子們眼中,是逆犯,是十惡不赦的反賊,因為他們已經自認是主子。
  但在南方國朝的人來說,你是英雄,你是國朝的忠義之士。在俠義之士來說,扶危濟傾是俠義子弟的天職。
  我們並不承認韃子是新主人,你為什麼自認為自己的作為不為俠義道所容?真是自尋煩惱。」
  「可是……」
  「不要可是,好嗎?你參加十二星相,不是你的錯,你怎能逃得過這些人的撥弄?那個什麼起舞鳳,是往昔黑道中大名鼎鼎的一枝花曾鳳,她是黑道梟雄草上飛陽大年的妻子,陽大年也就是老八驛天星追風羚。」
  「咦……」張家全一楞,虎目睜開了:「她……她說追風羚是……是她的兄長……」
  「只有你才會相信哪!」姑娘調侃他:「這些人為了要利用你,什麼事都可以做出來,包括把妻子說成妹妹送入別人懷抱。」
  「這……這些人真可怕。」他臉一紅:「坦白的說,不管她是什麼人,我對她畢竟有一份虧欠,畢竟她是我第一個女人,所以我一點也不怪她。至於你,老天……」
  他又掩住了臉,痛苦地叫天。
  「我?我又怎麼啦?」姑娘感到莫名其妙。
  「我把你當成起舞鳳,我該死……」
  「你確曾把我叫成小鳳。」
  「我……我虧欠你,我不知道該怎樣向你贖罪,所以我必須逃走,我……」
  「你神智不清,高燒幾乎讓你瘋狂,把我錯當成小鳳,當成你想念的人,這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呀!」
  「但我玷辱了你……」
  「哦!原來如此。」姑娘臉紅似火:「你只會胡思亂想?你什麼都沒做,只是抱著我就安靜地睡著了。
  也許,我沒有起舞鳳那麼美得讓你動心,她的綽號叫做一枝花,確是艷名四播的大美人「你……你胡說些什麼?」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你不知道嗎?你比她……比她……
  「我不要你把我比她。」姑娘將臉藏在他的身後:「你如果不要我跟在你身邊,我會走,我會走,但我會恨你一輩子,甚至恨你十輩子。」
  「你……你知道我……我不敢親近你。」他歎了一口氣:「我怕影響你的聲譽。此方說,神鉤是俠義英雄,日後你見到他,他怎麼說?」
  「他替韃子效忠,他敢對我怎麼說?哼!」姑娘憤憤地說:「韃子把黃山劃為江南省,我尹家已經遷出獅子林,遁入黃山深處,成為世外遺民。
  當然,對大局我尹家無能為力,至少也算是心存故國的草澤龍蛇,至少尹家的人不會為韃子做任何事。
  有機會就給他們製造一些麻煩,在太原,在潞安府,我都做了一些事。但我的宗旨是不公然反抗,那不會有好處。」
  「現在我做的事,比公然反抗更嚴重。」
  「我永遠站在你這一邊。」姑娘斬釘截鐵地說:「乾脆,事後我們到南方去。」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我在想……」
  「我不管你想什麼,我只間你一句話。」姑娘用手扳住他的臉,神色堅決莊嚴:「你要不要我在你身邊?」
  「這……」
  「要我走?」
  「你能隱起身份嗎?」
  「你是說……」
  「我對化裝易容小有所成,你如果能……」
  「你看我已經換了綠裳。」
  「那還不夠。」
  「我聽你的。」
  「好,我們把五台鬧他個天翻地覆。」
  「哦!家全……」姑娘狂喜地投入他懷中,激情地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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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末牌時分,車駕進入戒備森嚴的台懷鎮。
  一部份王公貴胄住進了五台小苑,皇帝的聖駕則駐在顯通寺。
  講武堂的人,已經被趕到月明池觀海寺去了。
  這些漢奸並沒受到主子的信任,永遠不許接近皇帝附近十里內。
  往回走五里地,就是沐浴池。
  那時,沐浴池的文殊寺還不曾修建,只有幾戶人家,無法容納這些人住宿。
  沐浴池,也就是風塵三俠第一次被俘的地方。
  這也表示車駕將走龍泉關,從保定府迴鑾。也表示這條循山勢下走的龍泉大道,即將進行戒嚴封鎖。
  事實上,這條路的香客早已被趕離道路,乖乖地在各地遠離道路的偏僻村落暫住,何日才能成行無法得悉,莫不叫苦連天。
  窮苦的遠道香客,恐怕得行乞返家了。
  申牌左右,也就是車駕剛抵達五台的後一個時辰,沐浴池的十餘名留守警戒便衣侍衛,便發現對面山腳的樹林前,出現戴豹皮頭蓋,穿了豹皮半臂外套的張家全。
  他的豹皮背心,己成了尹香君的外套。
  尹姑娘再替他把用來做被褥的豹皮,改製成半臂外套,型式與背心差不多,只是稍長些而已。
  這些便衣侍衛機警而聰明,知道憑這幾十個人,絕對奈何不了這頭可怕的魔豹,不動聲色將信息以聲號傳出,不敢出面公然緝捕。
  道上行人絕跡,幾戶民宅顯得平靜如,宅門虛掩,不時有婦孺出入。
  近路口的一家小村店,大門敞開,空蕩蕩的店堂只有一名店伙,閒得無聊在打瞌睡,門前的燈籠和酒帘子,被風吹得不住搖晃。
  張家全排草越野而至,他走的路,正是往昔舒眉姑娘所走的同一路徑。
  他的裝扮,的確令膽小的人心寒。
  身材本來就是高壯,頭上有這麼一頂豹皮怪帽,綠睛猙獰,豹齒森森。背後有豹皮革囊,身上有半臂豹皮襖,腰帶上有可怕的獵刀,虎目炯炯閃爍著冷電寒芒。
  睹小的人卜光看他那身裝扮就會嚇得發抖。
  有些人的像貌其實並不猙獰,甚至可說眉清目秀五官端正一表堂堂,但木身卻有一種震懾人心的氣質,和流露在外的殺氣,似乎是天生令人害怕的人物。
  他,就是這種人,他的聲威,就足以讓人氣懾。
  西面蹄聲得得,三匹健馬,以輕快優美的所謂走步小馳而來。
  打瞌睡的店伙聽到腳步聲,急急一而起,完全清醒了,一看到他,就嚇了一跳。
  「你……你是……」店伙魂不守舍,期期文艾:「你客倌……」
  「對,我是客倌,弄些吃的來。」他站在店堂中,像個野人:「喂!別忘了半壺酒暖暖身子,這鬼天氣好冷,天一黑就冷得受不了。」
  「是的,客倌,山……山上……」店伙總算不怎麼害怕了:「山上就是這樣,五台木來就叫清涼山,有時候,盛夏也會突然下起冰雹來。客倌說要吃的。」
  「對,還得來壺好酒。」他拖過桌凳子坐下,不將背上的豹皮革囊卸下:「酒裡面不妨放一把蒙汗藥,喝起來才真的夠勁。」
  「客倌笑話了。」
  「哈哈,是嗎?」他大笑:「有野味吧?野味腥味重,放些什麼痺性毒物,或者放兩朵毒菇,或者乾脆把五台有名的龜殼灰蛇毒涎放上一小瓶,保證吃不出異味來!去準備啦!
  「呵呵!客倌真會說笑話。」店伙陪笑:「小店野味倒有幾味,紅燒野兔、鹿蹄、快山雉……」
  「很好很好,能吃就行。我這人天生的酒囊飯袋,多多益善。」
  他早知道門外有人下馬,知道有人進店,但故意不加理睬,背向著店門,只顧大聲嚷嚷。
  「夥計,給我們也來一份。」他身後鄰桌傳來中氣充沛的語音:「也是多多益善。」
  他這才扭頭回顧,脫口喝了一聲采。
  好英俊的一位年輕人,目朗如星,劍眉高挑,齒白唇紅。
  穿一襲寶藍色夾袍,外加玄狐馬褂,一排紅得晶剔的珊瑚珠紐扣,背後拖著黑油油的長辮,佩了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
  你只消看第一眼,便知是一位有身份有地位的少爺公子。
  另兩人也不錯,廿來歲的壯漢,跟班打扮,但人才一表,虎目炯炯有神,佩的是刀。
  像這種人,屈身僕從的確令人替他們惋惜,只要穿得像樣些,真可以算得上年輕的大家子弟。
  店很小,只有一名店伙張羅,堂後是灶間,另有一位粗眉大眼,手腳倒還俐落的掌鍋。
  店伙熟練地先奉上一杯茶,招呼三位新到的客人入席。
  公子爺大馬金刀地落坐,兩位跟班左右一分站在一旁,銳利的目光跟著店伙轉。
  最後,三人的目光,皆向挪了座位的帳家全集中,眼神怪怪地公子爺舉杯向張家全示意,淡淡一笑輕嚥了一口。
  算是友好地打招呼,張家全也舉杯回示敬意,他也善意地微笑,也喝了一口茶。
  「獵人?」公子爺笑問,笑容可親。
  「不錯,獵人。」他放下茶杯笑笑:「豹通常在巢穴三五里外,是迴避人的,除非這頭豹曾經吃過人肉,所以獵人。
  在虎豹的眼中,人是最脆弱最美味的獵物,也最容易獵獲,此獵一頭兔一頭羊容易十倍。」
  「哦!你自以為是豹?」
  「不錯,豹人,魔豹。」
  「魔豹?唔!我聽說過你這號人物。」公子爺用手向五台方向信手一指:「在上面,顯通寺。」
  「哦,你在顯通寺進香?」
  「不,游五台,被趕下山了,聽說來了幾位朝廷的大官。」
  「大官?哈哈,那是皇帝,閣下。」
  「皇帝?真的呀?」
  「一點不假,我要獵的人,就是這個小皇帝。」
  「喝!你的膽子還真不小,為什麼?」
  「不為什麼。」
  「總該有個理由吧?」
  「理由?好吧!讓我想想看。唔!真該想出一個好的理由來……」
  「你該不是偽明派來的所謂忠義之士吧?」
  韃子從不稱偽明或前明,只一律稱為偽朝。
  後來南明覆滅,則改稱故朝,自稱國朝。
  「不是不是。」張家全掀起豹頭帽,拍拍剃光了的前額:「你瞧,我不是順民嗎?」
  「那你……」
  「有了。」張家全一掌拍在桌上:「現成的理由,對,現成的。」
  「什麼現成的理由?」
  「我是個打獵的,途經五台,那個小皇帝的一些人,毫不客氣地向我動刀動劍,要殺要剮,我當然不吃他們那一套,所以宰了他們不少人。
  瞧,這不是現成的理由嗎?他們要殺我,我當然也有權殺他們,這叫做以牙還牙,理由充份吧!」
  「胡說!這是大逆不道。」公子爺憤怒地叫。
  「喝!你這是什麼話?」
  「你這叫目無君父……」
  「去你娘的目無君父,你這尺長得倒像個人樣,卻是天生的豬狗奴才。什麼叫君父?君父就可以胡亂殺人?
  沒有我們這些人,他算誰的君父?民為貴,君為輕;君視民如芻狗,民視若如寇讎,你懂不懂?混蛋!」
  滿人罵下屬,口頭禪是「混蛋」或「王八蛋」!有時候,可以指定某人罵下屬奴才、王八蛋,挨罵的人還得一面磕頭一面應是。
  公子爺怒火勃發,兩個跟班更是無名火起,虎跳而上,來勢洶洶。
  張家全哈哈狂笑,人突然飛起,木桌和長凳齊飛中,他翻騰三匝,飛出店門外。
  「出來,出來!」他在門外叫:「你三個狗東西不是玩意!馬上沒帶任何行李,居然敢謊稱遊山,簡直混蛋!到現在才趕你們下山,你們是什麼東西?」
  三人三面一分,圍住了他。
  「敢亮名號嗎?」他拉開馬步叫:「我!魔豹張家全,看你們有沒有種。」
  「勝得了在下手中劍,你就知道我是誰了。」公子爺厲聲說,一聲龍吟,古劍出鞘,劍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鑒人,好一把吹毛可斷的寶劍。
  兩個跟班的兩把刀,也是鋒利無比的寶刀。
  張家全的手,反而離開了刀靶。
  劍氣刀氣迸發,殺氣開始湧騰。
  「一比三嗎?」張家全沉聲問。
  「你知道情勢嗎?」公子爺反問。
  「知道。」張家全語氣冷森無比:「你們代表官方人士,官方人士是不理會武林規矩與英雄氣概。」
  「你明白就好。」
  「所以,我要用最有效的手段,最有利的手段,來先殺掉你們。」
  「你的恐嚇不會有效的。」
  「我魔豹從不空言恫嚇,而是實實在在去做我要做的事,包括不擇手段殺人。現在,你們可以上了。」
  公子爺冷冷一笑,舉手一揮。
  兩名跟班收刀收勢,從兩側繞退,站在後面橫刀戒備,隨時都可能衝出支援。
  一聲刀吟,獵刀山鞘。
  「情勢並不急迫,所以我給你公平搏殺的機會。」張家全亮刀,神色不再冷森:「這裡的信號傳出不久,你們就匆匆趕來了。
  來得太快,可知你三人必定有必勝的信心,也一定認為比燕山三劍客、天絕狂叟那些人高明,你貴姓?」
  「我說過……」
  「不錯,你說過,勝得了你手中劍,就知道你是誰了。好,勝不勝不久便可分曉。」
  「只怕你永遠沒有機會了……」
  一聲豹吼,獵刀光芒乍開,人刀俱進,張家全老規矩主動發起狂野絕倫的攻擊,氣吞河岳無畏地揮刀撲上了。
  「錚」一聲龍吟,公子爺突然輕靈地、似乎毫不著力地點出一劍,一快一慢,刀與劍無可避免地接觸。
  隨著劍吟飛揚,劍突然化為無數晶虹,像劍網下罩,也像劍海湧騰,劍勢突然加快了十倍,力道也增加了十倍。
  立即主客易勢,把張家全籠罩在劍網劍濤中,奇異的利刃破風震鳴,令人聞之毛髮森然。
  獵刀的光芒突然黯淡,閃動雖然加快了三倍,但氣勢卻弱了三倍,在劍網中作絕望的掙扎,刀劍接觸發出無法分辨的可怖急劇震鳴。
  他已用兩儀相成大真力馭刀,但衝不破劍網。
  劍上所發的不是劍氣,至陽至剛的壓力勢如雷霆萬鈞,即使以至柔的真力相抗,也只能勉強支撐而已。
  每一次接觸,所發的劍吟與接觸處,皆出現空前奇異的景象,似乎像是雷電交加,刺目的閃光形成一圈圈青白色的光暈,迸發出濃濃的煙火味。
  玄門絕學罡氣馭劍,無堅不摧的玄門降魔度劫無上絕學,八成火候以上,發時不再出現晴天霹靂聲,但威力卻大得驚人。
  假使張家全稍晚一剎那,以神功絕學兩儀相成大真力馭刀,一照面他就會刀碎人裂。
  不能以剛御剛,他幸而及時用至柔與剛周旋,才能支撐下來。可以說,他已經死過一次了。
  公子爺以電耀霆擊的聲勢,擊出百十劍,已經取得絕對優勢,刀完全失去反擊的可能,情勢一面倒。
  刀光逐漸壓縮,張家全的閃動身影也活動面積壓縮,似乎他的身軀也被壓縮得小了一倍。
  「錚錚錚……」接觸更為急劇。
  一聲沉叱,公子爺的左手搭上了握劍的右手,劍幻化為一道青芒,聚於一點吐出,行致命的全力一擊,該是結束的時候了。
  刀光突然在這剎那間暴縮,接著發出奇異的氣流銳嘯,刀光縮成一小點,而張家全的身影似乎在朦朧中也縮成一點,隨即在劍前的無儔壓力下散碎消失了。
  不是消失,而是像流星般向地面沉落、逸散、流瀉、消失在店門方向。
  「啪!」劍尖前迸出一道眩目的閃光。
  可是,刀光人影已經不見了。
  「咦!」公子爺收劍訝然驚呼。
  兩個跟班也臉色一變,但急急轉身回望,旁觀者清,兩人已經有所感覺。
  店門口,站著臉色不正常的張家全。
  「紐鈷祿和卓!」張家全叫:「沒料到竟然是你,你幾乎成功了,長春門的無量神罡,一照面你就用上了。今天,讓你佔了機先,咱們後會有期。下次,你這混蛋最好給我小心了紐鈷祿和卓真力已耗掉五成,不敢冒失地衝上,呼出一口長氣,大踏步欺進。
  張家全疾退入店,驀地一聲豹吼,人影飄搖,有人飛舞著從門內飛出。兩個跟班此主子快得多,恰好疾衝向進,看到人影飛出,想閃避已來不及了,本能地揮刀。
  「不可!」後面的組鈷祿和卓急叫。
  兩把刀及時下沉,砰然大震中,三個人撞成一團,摔倒在店門外。
  是那位掌鍋的,人已經死了,腦門挨了一刀,是被張家全抓死摔出的。
  紐鈷祿和卓飛躍而入,店堂中已沒有張家全的蹤跡。
  那位店伙死在堂口,咽喉已被抓裂了。
  左右鄰,在張家全退入店堂的同時,傳出幾聲慘號和叱喝,這時已不再聽到聲息。
  「這裡的其他侍衛呢?」紐鈷祿和卓退出店大叫。
  左右鄰的門是虛掩的,一名跟班狼狽地爬起,推開右鄰的大門,倒抽了一口涼氣。
  五具體體,像是被人在短短的剎那間一起殺死了。
  「人都死了!」跟班扭頭悚然地叫。
  「那怎麼可能?」紐鈷祿和卓不信,奔至左鄰推開門,也僵住了。
  這裡面也有五個人,全死了,其中兩個是被箭射死的,在近距離內攢射,箭穿心透背,力道可怕極了。
  「他有同黨,先一步潛入殺人。」另一名跟班臉色一變:「他一個人已經夠可怕了,再有了幫手……」
  「哼!我會找到他的。」紐鈷祿和卓咬牙說:「真可惜!沒能早一步用元神馭劍斃了他西面五台方面蹄聲如雷,援兵趕來了。
  可是,已經用不著援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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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個人從北面的山林脫身,一口氣遠出五六里外。
  「這辦法真妙!」挾了弓的金鷹得意地說:「由張小哥出面,吸引所有的韃子注意,咱們不費吹灰之力便潛入痛宰他們,順利極了。」
  「家全哥,你不要緊吧?」尹姑娘換了村姑裝,但穿上了豹皮背心,臉上又黑又老皺,真像個老村婦。
  「還好,可把我追慘了。」張家全臉色尚未恢復正常:「無量神罡確是可怕,先發制人,想脫身十分困難。你們千萬要小心,切記不要和這個混蛋交手,遠遠地避開他,不然有死無生。」
  「我真該把他的像貌告訴你的。」姑娘苦笑:「但你一直沒給我詳說的機會,知己不知彼幾乎坑了你,我……」
  「怎能怪你?」張家全搖搖頭:「沒想到這混蛋是這麼年輕。事先我知道長春門的收門人規矩,徒必四人,海山兄妹必定有一位師兄,怎想到師弟反而此師兄年紀大?幸好這傢伙賣弄,第一劍就露出馬腳。」
  「他第一劍就用罡氣馭劍?」飛虹劍客問。
  「沒有,而是極為詭異的引招。老實說,任何人在我的猛烈狂野攻擊中,決不敢掉以輕心信手揮劍接招。所以他的劍一動,我的心就生警兆,幸好逃過這一劫。」
  「他真的有那麼厲害?」老劍客似乎仍有點不信,因為他們三人是從屋後潛入,解決左右鄰的侍衛,並沒看到雙方交手的光景。
  「豈只是厲害而已?」張家全猶有餘悸:「他最後用元神馭劍一擊,假使我晚一利那逸出,恐怕已骨肉化泥了,我已經耗去七成真力,那能禁得起他全力一擊?」
  「那……咱們豈不是永無勝算了,連你都禁不起他全力一擊……」
  「不然,他奈何不了我。」張家全的語氣十分堅定。
  「你是說……」
  「他先發制人,事先已蓄勁以待,我後一剎那運功相抗,措手不及只有挨打。下次,哼!」張家全咬牙說:「他再也佔不了便宜,他的無量神罡火候,還克制不了我的凝聚相成大真力,鹿死誰手,不久便可分曉。
  由於我只能採取守勢,兩儀真力無法凝聚,所以被他迫得岌岌可危,有備攻無備,當然讓他神氣一時。現在,我們來策畫今晚的打擊大計,我們也來有備攻無備。」
  「對,真得事先策畫。」飛虹劍客說:「你是狩獵的大行家,我們都聽你的。」
  眾志成城,這得借重兩位老前輩的經驗與見識。」張家全變得謙虛了:「從明日起,顯通寺共有三天大法會,咱們不能讓他們安安逸逸地祈福消災。你們先歇息養精蓄銳,我打算到觀海寺去看看。」
  「去幹什麼?我們的目標在顯通寺呢。」飛虹劍客問:「觀海寺那些走狗奴才,不值得理睬。」
  「我總覺得有某些地方不對。」張家全劍眉深鎖。
  「什麼不對?」
  「走狗奴才應該在佑濟寺附近至沐浴堂一帶佈置搜索才對,沐浴堂已經顯得太遠了。他們在觀海寺有何陰謀?
  五台附近有警,他們要半個時辰以上才能趕到,還能派得上用場嗎?那個什麼威勇侯馬佳蘭察,難道把這些走狗奴才帶來遠遠地看熱鬧?」
  「依你的估計……」
  「一定另有陰謀……」
  「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們一定會乘夜撤回台懷鎮,散佈潛伏在顯通寺外圍佈伏,斷我們的退路。
  我的打算是,一舉擊潰走狗奴才,讓顯通寺的人以為我們轉移目標,心理上鬆懈戒心。
  另一方面,也解除我們退路被封鎖的隱憂,一舉兩得。」
  「那就一起前去吧!」飛虹劍客說:「一起行動……」
  「不,人多了反而讓他們提高警覺。再說,這裡需要有人留心動靜。」
  「我是一定要和你一起去的。」尹姑娘鄭重地說:「任何計畫,你都休想把我撇開,我是當真的。」
  「你需要充分的休息呢!」
  「胡說!你才需要充分的休息呢!」
  「好吧,好吧!」張家全拗不過態度堅決的尹姑娘:「趁天色還早,我們去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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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龍泉關至台懷鎮,近百里山道中,有不少寺院可以住宿,月明池的觀海寺還是規模中等的,也有十餘間殿堂,目下僅住了廿餘名喇嘛在內苦修。
  天一黑,簡直鬼打死人,偌大的寺院,住在裡面真需要有相當大的膽子。
  觀海寺距顯通寺將近三十里,平時香客得走上半天。顯通寺有事,這裡的人的確不可能及時趕往支援。
  寺位於群山的牛嶺間,向東,群山向東下展,峰巒連綿,據說可以在天晴時看到大海。
  天色已近黃昏,道上行人絕跡。
  寺內的容院,四周警衛森嚴,許多便衣人員布岡站哨。山門外建了旗柵,千餘面各色旗幟迎風飄揚。
  兩名帶刀警衛,監視看大道的動靜,除了飛禽走獸,已經看不到人影。
  飛禽走獸是無害的,所以警衛也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至於是否真的安全,他們心中有數,在這種山林古剎中,要想真的安全不是易事,林深草茂,任何地方都可以藏匿兇手刺客,任何方向都可以接近。
  警衛只能嚇唬一些安份守己的百姓,嚇唬不了亡命的兇手刺客。
  一個淡淡的人影,從寺西的紅牆翻越,禪房的人自然不可能發現,客院的幾處警衛也一無所覺。
  這人是張家全,悄然深入中樞,憑他的本能和銳利的視力聽覺,他可以早一步發現警衛,而警衛卻無法發現入侵的人。
  伏在容院側力的偏殿暗影中,他可以看到客院大半部活動範圍內的動靜。
  仔細看了許久,他感到納悶。
  有不坐人進進出出,也有許多人親自往廄房照料自己的生騎。
  這些人中,似乎沒有幾個真正的漢人,若面貌,幾乎可以確定是韃子,儘管偶然可以聽到他們用漢語交談,有經驗的人可以分辨出其中帶有濃濃的遼東腔。
  他有點恍然,這些人根木不是講武堂的漢奸走狗,而是內府三旗的准侍衛子弟,年輕的侍衛後備人才。
  他很有耐心,繼續偵察。
  也沒有夏都堂的人(代表大同軍方安全人員)。
  也沒見到白狐、和川堡四傑那些人(代表大同民政方面的安全人員)。
  講武堂那些教頭們到何處去了?那些穿漢人裝束的教頭是假的,真的漢奸奴才躲在何處?
  他潛行的技術極為高明,伏地爬行無聲無息,真像一頭潛伏伺伏的豹,在各處潛行數遍,心中了然:這裡是誘餌,不值得他動手。
  臨行,他到了客院後面的香積廚附近。
  不少丁投在準備晚膳,忙亂中,他悄然潛入,在水井邊守候片刻,果然等到一個打水的人。
  他像豹一般撲上,一掌把人劈昏,抗上肩竄至院角,悄然撤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