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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情仇了了

  不知是哪一位重男輕女的大聖大賢說的:女生向外。
  因此,天下間許許多多做女兒的,在家庭的地位很少受到平等的尊重,似乎已被認定是家裡的叛徒,任何背叛家庭的事故都可能發生,包括背棄尊親在內。
  這觀念在常人的心目中,已根深蒂固,連神簫客這位江湖老怪傑,也認為高嫣蘭在家破人亡的生死重要關頭,跟著公孫雲長情奔,將父母的生死置之不顧了。
  局外人怎知其中因果?
  這位老怪傑料錯了!
  江南妖姬也料錯了,她也是局外人。
  高谷主夫婦,帶著十位劫後餘生的萬花山莊子弟,正在沿谷北的奇峰細心地搜尋,搜尋一座百丈高、並不是絕壁的陡崖,崖上生有稀疏的草木,不能攀登,但離崖根約五丈,有一根串接的山籐。
  女兒半夜失蹤,生死不明。
  他們必須憑女兒的敘述,來找尋這根救命的山籐,因為他們不知道正確的地方,不熟悉谷中的地勢。
  本來,在他們的計劃中,是半夜隨威靈仙一群人奔向谷口途中,半夜擺脫走狗們,潛伏待機,由女兒帶往山籐垂下處出谷。
  女兒失蹤,這計劃落了空。
  等到天色黎明,仍不見女兒的蹤跡,他們便知道女兒必定已遭到意外,不能再等了,只好去找尋這根救命的山籐。
  他們不能列著隊大搖大擺地找,既怕碰上強敵,也怕碰上威靈仙那些人,所以速度很慢,越找越心慌,最後幾乎要放棄這唯一的希望了。
  他們很小心,十二個人分為三組,一組搜尋,兩組潛伏防範意外,輪流逐段搜尋。
  終於,他們到了山崖下。
  遠遠地,便看到崖根出現一大片奇怪的物體,散落著一些碎枝殘草。
  十二個人先後趕到,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臉上變色,心中生寒。
  那是一堆串連的山籐,盤散在百尺方圓的崖外,墜落的痕跡清晰可見,一看便知是被人從上面砍斷的。
  「完了。」高谷主慘然說:「我們的出路已絕。事到如今,我們只有在這裡拚死一條路好走了。」
  「奇怪。」高夫人大感詫異:「姓莊的既然對我們的女兒尚未忘情,指引這條明路,為何又將籐砍斷?是籍故報復嗎?」
  「是為了丫頭跟公孫雲長逃匿,因而嫉憤斷絕我們的生路。」高谷主苦笑:「不能怪他,只能怪我們的女兒不爭氣。」
  「我們該怎麼辦?」
  「在這裡死拼,或者去與威靈仙會合。」
  「不能再和那些人在一起了。」高夫人憤憤地說:「那些人鷹視狼顧,時時都在擇肥而噬,我們會全部死在他們手中的。」
  「那就在此地死守,走一步算一步。」
  「咦!姓莊的來了。」高夫人變色叫。
  十二個人立即結陣,氣氛一緊。
  怡平與梅英急掠而至,看清了高谷主一群人,更看到散滿一地的山籐。
  怡平先不理會高谷主一群準備拚死的人。冷靜地察看山籐,逐漸接近崖根。
  首先,他看到打入石縫的短木椿。
  「有人上去了。」他向梅英說:「哦,那些短木椿,密而不規則,是夜間打入的。」
  梅英抬頭上望,峻陡的高崖令人望之目眩。
  「上去再砍斷山籐,好自私。」梅英搖頭苦笑:「人比禽獸自私萬倍。他如果要死,就希望多拉上幾個人陪死;他活了,卻不願其他的人活。」
  怡平向高谷主走去,在兩丈外背手而立,神目如電,目光灼灼凝視著神色憔悴的高谷主久久。
  「老弟,你要怎辦,瞧著辦好了。」高谷主訕訕地說:「老朽虧待了你,你有權報復。
  我萬花山莊子弟十停折了八停,老弟也應該滿足了。」
  「這條山籐,我只告訴令嬡一個人。」他冷冷地說。
  「小女轉告後,只有我高家的子弟知道。」
  「公孫雲長呢?」
  「這……」
  「他們走了,做得好絕。」
  「小女也許年輕少見識,但決不會做出大逆不道、不孝不義的事來,她決不至於自己獨自逃生……」
  「她事實已經不在了,公孫雲長也不在了。」
  「可是……」
  「如果公孫雲長砍山籐,令嬡能阻止他嗎?」
  「這……這畜生!」高谷主咬牙切齒:「他連他老爹都不要了……」
  「你女兒也不要你們了。」梅英毫不客氣地說:「你們都是一丘之貉。」
  「姑娘罵得中肯。」高谷主臉紅耳赤:「老朽一念之私,活該受報。不過,老朽的女兒不……」
  「她戀奸……」
  「梅英,不要。」怡平含笑阻止梅英說出那些不堪的話:「我們走吧,這裡已用不著我們了。」
  「對,走。」梅英說:「人家的兒女,連自己的爹娘都可以丟下不管死活,我們管人家的閒事做什麼?」
  「我女兒不是不孝的女兒。」高夫人大聲說:「她的武功造詣,比公孫雲長相去遠甚,老身知道她是被逼的,不然她就不會將莊爺指示山籐出路的事秘密稟告。老身相信,公孫雲長是用可怕的手段擄走她的。」
  怡平心中一動,低頭沉思。
  「要不要去看看究竟?」梅英低聲問。
  「你的意思……」
  「我不希望哥曾經愛過的女人,是一個不孝的叛逆女兒。只有看到結果,才知道真象。」
  「這……」
  「這一帶我很熟。」梅英指指崖頂:「從那兒能到過那些地方,我都知道。巫山山區那些地方可以攀越,我瞭如指掌走錯一步,就會迷失在山區中,無路可走,非走回頭路不可。
  哥,我有把握追上他們。」
  「好,我們去看看究竟。」怡平欣然說。
  其實,他的確放不下心。
  「你們可以丟掉兵刃,由來路出去。」梅英向高谷主說:「我發出信號,就沒有人會攔阻你們。」
  「這……丟掉兵刃,萬一碰上威靈仙那些人……」高谷主心中為難。
  「他們都死了。」梅英說:「我怡平哥幾乎屠光了他們。威靈仙、乾坤一劍、王夫子,我怡平哥都曾經給他們活命的機會,但他們不但不感恩,竟然重施突襲的故技,乘我怡平哥帶他們同行出困時從後面群起偷襲,被我怡平哥臨危反擊殺死了。你們這次來的人中,除了你們高家的十二個人,只有拔山舉鼎的五個人是活著釋放出谷的,他們是這場斷魂谷大屠殺的見證。現在,你們可以走了。請記住,走了就不要再回來,永遠不要踏進巫山山區,我不喜歡見到你們。如果想收屍,可向谷口的人打招呼。」
  十二個人默默地丟掉兵刃走了。
  高家死了四十幾個人,高谷主想道謝也說不出口。
  目送高谷主一群人去遠,怡平一把挽住梅英的小蠻腰,在她那紅艷艷的臉頰上擰了一把,笑說:「我怡平哥說得怪順溜的,是有意向高谷主夫婦示威嗎?壞丫頭。」
  「當然。」梅英嫣然羞笑:「你沒看到高夫人那雙貪婪的眼睛?哼!一臉要做泰水的丈母娘像。她高家有的是女兒,跑掉一個高嫣蘭,還有……」
  「喲!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是想,而是做給她們看,我的臉皮是相當厚的。」梅英毫無顧忌地說:「早些打消他們的念頭,以收防微杜漸之效。」
  「油嘴!不害羞。」
  「哥,在你面前還有什麼好羞的?」梅英嘴硬,行動卻不大膽,明眸緊張地四處張望,深恐有外人在旁偷視:「除非你……你不要我……嗯……」
  怡平突然抱住了她,火熱的嘴唇吻住了她的小嘴。
  她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不知人間何世,一陣電流震撼著她,片刻,躲在那壯實胸膛裡,閉上那光彩異常的明眸,癡癡迷迷地呢喃……
  「哥,我……我知道我不是在作夢,我,我一點也不恨高嫣蘭……愛是雙方的,我知你愛我和純純,我……」
  「你是對的,梅英。」怡平在她耳邊情意綿綿地低語:「我愛你們。高嫣蘭只是一個影子,影子會消逝的。不要笑我曾經愛過一個影子,人有時是會做出一些蠢事的,那畢竟是了無痕跡的往事了。」
  「我才不理會什麼往事,我只知道擁有你,這就夠了。」梅英羞笑,主動的親親怡平的胸膛:「現在,我們去找那個影子,好嗎?」
  萬山叢中,絕大多數地方不能通行,奇峰插天,叢林密佈,寸步難行,連一些河谷溪流的走向也攀越困難,能走的地方少之又少。
  有些地方似乎山勢平緩,草木不深可以行走,但走不了三里路,便會發現山勢不是陡升就是陡降,只好回頭再找路。因此,地形不熟的人,攀爬了好半天,最後仍然不得不退回原處。
  已經是午後時光,公孫雲長與高嫣蘭,在兩座奇峰之間辛苦地攀爬,方向是東北。
  本來,公孫雲長預定向南走的,估計巫峽在山區的南面,找到了巫峽,就可以找得到巫山縣城。
  可是,他們無法保持走向,必須隨可走的山勢而盤折,經常找不到可以攀越的地方。總算他倆身懷絕技,輕功提縱術出類拔萃,通過峻陡的地形仍無困難,但所耗的體力極為可觀,吃盡了苦頭。
  「該死的!走了半天,怎麼看不到半點人跡?」在前面用棍分枝撥葉的公孫雲長咒罵著說:「烏龜都不會在這種地方生蛋,這鬼地方大概除了鬼,決不會有人。」
  「沒有人哪有鬼?」高嫣蘭用嘲弄的口吻說:「你如果死在這裡,就有一個鬼了。」
  「我死,你也得死。」公孫雲長扭頭向她冷笑:「那就有兩個鬼了。」
  「不見得,譬喻說,你一腳踏入獸窟折斷了腿,死的只有你一個。你一腳踏在浮草上滑下萬丈深淵,你就得做孤零零的野鬼。」
  「我是很小心的,這種意外不會發生。說起野鬼,你希望孤魂野鬼莊怡平趕來救你,是不是?」
  「你說呢?」
  「休想如意,有你在我手中,他決不敢妄動,我有充分的機會殺死他。」
  「憑你?你不摸摸你臉上的創口。」
  公孫雲長猛地轉身,噗一聲一棍敲在她的右肩上,力道恰到好處,疼痛而不會受傷。
  「你盡可冷言冷語觸我的創痕,反正挨揍的一定是你。」公孫雲長凶狠地說:「我要打到你服貼為止。」
  「我說過,我不怕你。」她撫摸著被打處:「現在,你已經遠遠地離開了斷魂谷,你已經無法再加害我高家的人,你已經無法把我送給威靈仙遭蹋。你只能殺死我,但你不敢殺,因為你既怕莊怡平追來,又怕死在這萬山叢中無人陪死。我不怕你,不怕你,不怕你……」
  「噗噗!」
  她又挨了兩棍,但第三棍她避開了。
  「我不怕你!一千個不怕你,一萬個不怕你……」她發狂似的尖叫,山谷為之震鳴,回聲綿綿不絕。
  「不要說得太肯定,哼!」
  公孫雲長不再打她,重新開始趕路。
  不久,降下一條小溪谷。
  公孫雲長到達一處山腳,突然看到有人經過的痕跡,不由喜極欲狂。
  「老天保佑!有人跡,有人走過的痕跡,你看!」他興奮地揮舞木棍狂叫。
  身後沒有聲息,他扭頭一看,高嫣蘭不見了。
  林深草茂,到何處去找一個躲藏起來的人?
  他冷哼一聲,回頭小心地搜尋。
  他是個尋蹤覓跡的專家,熟悉人性弱點的老江湖。
  在百步後的一處凹溝旁,他站住了,凶狠地說:「給你三聲數,你如果不給我滾出來,我要不割掉你的耳朵,就不配稱武林一公子。一……」
  草聲籟籟,高嫣蘭從凹溝內的草叢中爬出來。
  「給我把上衣剝掉。」他厲聲說。
  「你……」高嫣蘭吃了一驚。
  「剝!沒有上衣,看你敢不敢溜跑?」
  「你……你不要我做人嗎?你……」
  「剝!」他聲色俱厲,「你要我剝嗎?」
  高嫣蘭羞憤得無地自容,但被他那獰惡的神情嚇壞了,無限委屈地脫衣。好在深山裡沒有人跡,不脫將更難堪。
  「胸圍子也脫掉。」他似乎已失去理性了。
  他將高嫣蘭的外衣和胸圍子塞在自己的腰帶上,用棍撥著那令人心動神搖的酥胸玉乳獰笑著說:「這都是你自找的,我公孫雲長本來是憐香惜玉的人,這該怪你自己。」
  「總有一天。」高嫣蘭的淚水成串跌落在胸懷:「我會回報你,我會讓你……天哪!」
  「你永遠等不到這一天,因為我是個強者,走!」
  高嫣蘭不敢不走,開始時羞憤難當,不久也就忘了羞恥。人為了活下去,為了仇恨,常可忍受非人的痛苦和污辱,度過種種難關。
  她必須緊跟著公孫雲長走,那些芒草擦在嬌嫩的肌膚上,可不是好玩的,她得利用公孫雲長的身軀擋阻芒草。
  公孫雲長他這一招夠高明的,讓她緊跟在身後,不怕她悄悄溜掉躲起來了。
  這些人跡相當明顯,原是拔山舉鼎那些搜山的人留下來的遺跡。
  一陣好趕,山勢眼看將盡,向南一折,卻又看到群峰插天,綿綿無盡。
  「歇歇腿。」公孫雲長盯著那些插天奇峰懊喪地說,在一株大樹下的短草中坐下歇息。
  高嫣蘭躲到樹背面坐下,只感到悲從中來,珠淚潛然,但她忍住不發悲聲。
  「出去之後。」公孫雲長咬牙切齒:「第一件該辦的事,便是帶人到回雁峰,殺絕莊小狗全家滿門。」
  「你在做夢。」高嫣蘭說:「江湖朋友沒有人會聽你的了。南衡將保護莊家,沒有人敢到太歲頭上動土。」
  「你等著瞧好了。」
  「我還在等你死呢。」
  「哈哈!你真的這麼絕情?」
  「你對我的情義,已經刻骨銘心了。」
  「我還真打算娶你呢!哈哈!」
  「我也打算嫁給你。」
  「真的!你不怕?」
  「我不怕你。嫁給你之後,我一定有機會要你威麟堡煙消火滅,化為血海屠場,把你公孫家葬送掉,殺個雞犬不留。」
  「哈哈!你有這麼狠?」
  「不錯。」
  「所以,我不會娶你。」公孫雲長站起,注視著流向叢山深處的溪流:「下游一定有河,河一定可以流入大江。要是溪再深些寬些,就可以找枯樹制木筏沿溪下放。快快,沿溪走。」
  繞過兩座山腳,溪流與一條小河會合。
  「妙極了,果然有一條河。」公孫雲長興奮地大叫:「快,找枯木,做木筏,真是謝謝蒼天。」
  這條河,正是稱為巫溪的大寧河,流至巫山縣城東面,入大江。假使能用枯木作筏下放,便可以到達縣城平安大吉了。
  有劍砍木砍山籐,制木筏輕而易舉。
  溪口附近就有不少干了的倒木,難怪他高興得跳起來。
  正在收集枯木,高嫣蘭突然丟掉肩上的樹桿,驚叫一聲,一頭鑽入草叢中再也不出來。
  「咦!你怎麼啦?」被驚動的公孫雲長在不遠處大聲喝問。
  「有……有人,對……對岸……」高嫣蘭躲在草叢中叫著:「求求你,把衣衫給我,把……」
  「有人?」公孫雲長向對岸瞧。
  果然有人,兩個穿水怪套的人,並肩站在溪岸上,目光灼灼地盯視著他,目光極不友善,眼神銳利、怨毒。
  「是侯老伯和侯姑娘嗎?」他喜極大叫:「妙極了,兩位請過來相見。小侄公孫雲長,正愁水性不佳……」
  「老夫知道你是公孫小狗。」五湖釣叟咬牙說:「狗東西你!你這畜生不如的東西!你陷害老夫的事,老夫都查清了,你好毒的陰謀,你還有臉叫我?」
  「你……」
  「你們的人呢?快死光了是不是?」
  「侯老伯……」
  「閉上你的狗嘴!老夫知道你們的人一定會死光的,因此我父女在各處潛伏等候走狗,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絕不留情。你,老夫知道你厲害,準備在水中等你,你最好趕快做木筏。」
  「請聽我說好不好?人生百歲,如駒過隙;老伯活得那麼苦,何苦來哉?因此小侄特地想……」
  「你混帳!老夫活得苦,那是老夫的事。老夫活得何等安逸,比替走狗殺人放火強一萬倍,你……」
  「你是狗咬呂洞賓……」
  「老夫必定殺你,你給我等著就是。」
  父女倆身形疾閃,退入林中形影俱消。
  「準備走!」公孫雲長向躲在草中的高嫣蘭叫,將衣衫和胸圍子丟過。
  「不做木筏了嗎?」高嫣蘭一面穿衣一面問。
  「做木筏?那老狗父女倆,水性號稱天下第一,要送命我也不送在水裡,走!」
  兩人向東飛奔,奔入叢山峻嶺。
  五湖釣叟父女的身旁,站著。怡平和梅英。
  「這狗東西已經不是人了。」五湖釣叟苦笑:「看他把高姑娘折磨得成了什麼樣子?莊小哥,你有何打算?」
  「賢父女只要阻止他從水裡逃,小可就有機會救高姑娘。」怡平說。
  「放心,老朽必定不負所望。」
  「謝謝,小可得趕到前面去等他。」
  「小哥知道路嗎?」
  「小可的女伴知道,再見。」
  巫山十二峰,以神女峰最纖麗奇峭。
  那時,神女廟不在神女峰,也不在現在的縣南琵琶峰(十二峰不列琵琶峰),而在飛鳳峰麓。真正的名稱,叫凝真觀,或稱妙用真人祠。峰腳直插入江,廟在臨水的峭壁上,一條羊腸小徑蜿蜒而上。
  至於這座廟是不是楚懷王夢遊高唐,與瑤姬相遇而建的朝雲神女廟,就無法考據了。反正峰不能泊舟,距城三十餘里,真正慕名而來拜神女的人並不多,香火冷落自是意料中事,所以後來有人改建在縣南的琵琶峰上,旅客可以乘泊舟之便,去拜一拜這位西王母之女雲華夫人,希望也作一場風流好夢。卻沒有人想到這位神女助禹治水,驅神鬼斬石疏波的功勞。
  人們只記得神女會襄王的雲雨巫山枉斷腸風流艷事,誰去注意斬妖治水有益國計民生的俗事?
  總之,那時的飛鳳峰神女廟十分荒僻冷落,確是遊客不便往來的地方,香客稀少得很。
  公孫雲長先向東溜,再向南逃,不敢再找河流下放,寧可苦了自己的腿。
  五湖釣叟父女的水性,決不是他這種勉可在水裡游百十尺的人能對付得了的。
  越過幾座奇峰,不久便接近了飛鳳峰。
  巫山十二峰範圍太大,俗稱九見三不知,恐怕連巫山縣的土著,也很少有人完全瞭解這些峰的真正所在。
  公孫雲長當然不知道,高嫣蘭也糊糊塗塗,雖則她是巫山的近鄰,但平時僅乘船往來於巫峽,那弄得清那一座是什麼峰?
  從江上看峰與在峰中看峰,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只有一個人知道:卓梅英。
  她不但知道峰,也知道外人進人山區之後,有那些地方可以走,可能到達某幾處地方。
  天時、地利、人和,她全佔了優勢。
  天色不早,眼看要夕陽無限好,必須找地方過夜了。
  公孫雲長心中焦灼不安,因為不知身在何處,所攜帶的乾糧早已告罄,今晚就得飢寒交迫。
  所看到的飛禽不易捉到,那一群群野猴見人就老遠逃開,想捉猴子充飢也力不從心,因此他腳下越來越快。
  繞過一座山腳,前面兩條山尾林稀草淺,不知該往何處走。
  正遲疑間,卻看到身旁一株大樹上,刻了一根將軍箭,箭頭前到了一行字:凝真觀,十里。
  是用利器刻的,而且刻的時間決不是最近。
  他大喜過望,哪有心情去計較或分辨是新刻的?
  「有救了!」他向高嫣蘭興奮地大叫:「有觀,附近必定有人家,咱們距大江一定不遠了。十里,加快些。」
  乘船往來巫峽的人,大多數不曾到過凝真觀,人人皆稱之為神女廟,稱凝真觀反而罕有人知。
  如果他走相反的山尾,不遠處便有種山的人家,有小徑可抵縣城,不足二十里。
  樹上刻的指路將軍箭,指引他走向人生的最後旅程。
  不久,首先聽到峽中澎湃的流水下灘聲。
  接著,看到了小徑。
  他興奮得快要發瘋,自從進入山區追逐怡平,這是第一次發現有人行走的小徑,三不管沿徑狂奔,奔向前面高入雲表的插天奇峰下。
  妙極了,看到半山腰上孤零零的小廟。
  也看到了下面奔騰湍急的大江,江流在絕壁飛崖間奔流,江上船隻往來不絕。
  「咱們得救了。」他舉起只手狂呼:「姓莊的,咱們山長水遠,後會有期,不殺你誓不為人,誓不為人。」
  狂呼聲淒厲,殺氣騰騰,聽得高嫣蘭心中發毛。
  「你最好別忘了,他也不會饒你。」高嫣蘭冷冷地說:「而你根本禁不起他一擊。」
  劈啪兩聲脆響,他給了高嫣蘭兩耳光。
  「你也別忘了,他這人死心眼,對你不會忘情,我會利用你來引誘他送死。」他獰笑,目露凶光:「我的朋友多得很,鄢大人會供給我大量的財力。那小狗蠢得像豬,自以為是情聖,這種人死得比任何人都快,他根本不配和我公孫雲長逐鹿江湖。快走!」
  這次,他走在後面。
  小小的破廟,淒涼的破敗殿堂,供著泥胎已現的女神像。唯一可看出氣概的,是廟額上敕建凝真觀五個剝落大字,外貌破舊,但字的氣勢仍在。
  一個穿了破道袍,臉色黝黑病容滿臉的香火道人,與一個骯髒的中年花子,正坐在殿廊下大吃狗肉。
  缺了口的大缽中肉汁香味甚濃,兩隻破碗加上樹枝削成的木筷,一葫蘆酒,吃像甚是醜惡。
  看到兩個陌生男女,花子爺一怔,脫口叫:「妙哉,道爺,你這鳥廟真靈。瞧,這位英俊挺拔的老爺是襄王,那位漂亮的大姑娘,豈不就是活生生的神女?可惜你那狗窩似的斗室不配稱陽台。
  「閉上你的臭嘴。」香火道人陰陽怪氣地說:「你可不要得罪貧道的財神爺衣食父母。」
  公孫雲長居然沒冒火,嗅了嗅欣然說:「好香,快餓慘了。」
  香火道人並沒站起來迎客,用木筷指指殿堂說:「要拜謁神女嘛,自己來,拜罷可別忘了在錢箱丟下一些香火錢,真人一定會保信你們情場得意,萬事順遂。」
  說完,舉起破碗喝酒,不再理睬。
  「鬼老道也會胡謅恭維。」花子撤撇嘴:「你以為你這臭廟是什麼?月下老人祠嗎?情場得意?哼!小心人家河東獅打上廟來,有幾個來燒香的男人是正人君子?」
  「在下不是來燒香的。」公孫雲長大聲阻止兩人爭吵:「要吃、要喝,要睡處。」
  「還要析夢?要陽台?」花子薄嘴薄舌:「你瞧,這臭老道如果有吃有喝,還用來搶吃我花子爺偷來的狗肉?他那殿後的狗窩,也許可以養一大堆虱子跳蚤,絕對做不了陽台,除非這位漂亮標緻的大姑娘真是神女……」
  公孫雲長怒火爆發,走近猛地一腳向花子踢去。
  花子一聲狂笑,手一挑,一缽狗肉飛起,連肉帶湯潑了公孫雲長一頭一臉,在靴尖前貼地斜飛而起。
  「該死的混帳東西……」
  公孫雲長厲聲咒罵,手忙腳亂地拭抹臉上的湯汁,幸而貼在創口的膏藥可以防水,不然可就麻煩了。
  就在他雙目難睜中,聽到身後的高嫣蘭驚叫一聲!
  這瞬間,他知道高嫣蘭已被花子帶走了,不等雙目的湯汁弄乾淨,他不顧一切向叫聲傳來處一掌吐出。
  雄勁猛烈的內家掌力,以摧山裂石的聲勢向丈外湧去。這才是他的真才實學:無量真氣。
  如果他能一擊而中,不但花子遭殃,被挾持的高嫣蘭也將同歸於盡,在丈二以內的距離,他這一記驟然怒擊,中者必死。憑經驗,他知道花子的身法雖快,絕對快不過他這一掌。他寧可把高嫣蘭也一同擊斃,也不願被花子把人擄走。因為,他知道花子的身法極為高明,不易對付。
  他眼中雖有肉汁,但仍可看到朦朧的人影,知道自己攻擊的目標距離是遠是近。
  可是,他吃了一驚,掌力吐出,不但沒將挾住高嫣蘭的花子擊倒,反而把花子送出三丈外。
  這時,他的雙目已可清晰地看到景物了。
  老香火道人已經到了廊下,正用雙手在臉上一陣搓揉,臉上的皺紋消失了,病容也不見了……接著脫下了破道袍……
  「卓姑娘……」他脫口驚呼。
  梅英的佩刀藏在道袍內,這時已連鞘握在左手。
  「還有我,孤魂野鬼莊怡平。」花子用手在臉上一陣抹動,露出本來面目。
  「你們……」他駭極。
  「我們等你很久了。」怡平笑笑,放了高嫣蘭:「高姑娘,請退遠些。」
  高嫣蘭像是失了魂,驚低羞慚、恐懼,張口結舌,一步步向外退,退至廟外廣場的側方。
  一聲刀嘯,梅英拔刀丟掉鞘。
  「我知道你具有絕學無量真氣。」梅英冷冷地說:「我說過你不是本姑娘的敵手,現在你可以報舟中被擒的仇恨了。我和怡平哥不會聯手合擊,隨你挑選對手生死一決。依我看,你是公怡平哥驚破了膽的人,當然不會愚蠢得在他手下找死,對不對?」
  「在下就挑你。」他咬牙切齒拔劍:「莊怡平,下一個是你。」
  「哈哈!你像是吃定我了。」怡平拍拍空著的雙手:「你知道嗎!你面對的是天下第一刀,刀神太虛仙客的孫女兒,家傳刀法宇內無雙,玄門練氣奇學決不次於你的無量真氣,你認為你能有多少全身保命的機會?居然妄想把我列為下一個,我真可憐你。哈哈哈……」
  一聽到刀神的名號,公孫雲長機伶伶打一冷戰。
  舟中的情景,依稀在眼前出現。
  那時,雖說他驟不及防,被梅英一掌震出撞得暈頭轉向,但真正被擒的原因並非栽在梅英手中,所以他並不認為梅英的真才實學能比得上他。可是,快活刀的同伴是一回事,刀神的孫女又是另一回事。
  他勝得了快活刀,但對付刀神的孫女……
  他心生俱念,目標轉向怡平。
  真妙,好機會,怡平赤手空拳,沒有劍在手。
  他怕手中有劍的怡平,沒有劍的怡平何所懼哉?
  在怡平忘形狂笑聲中,他人如奔電,劍似狂龍,出其不意身劍合一猛撲怡平。
  「厲害!」
  怡平怪叫,鬼魅似的八方遊走。
  他緊迫在後,連攻十八劍,有十劍幾乎得手,但總是差那麼一兩寸殺不上部位,任由怡平在劍尖下脫走。
  「怡平哥,這不公平。」在旁的梅英大發嬌嗔了:「你把他的真力耗盡,叫他累成快斷氣的老牛,我哪有機會發揮刀法的神髓絕著?」
  「這叫做耍猴,不是逗牛。」怡平閃動著叫:「哎呀!這一劍好險。」
  絕望的感覺,爬上了公孫雲長的心頭。
  再拖下去,可要真變成快斷氣的老牛啦!
  這種眼看得手卻又落空,每一劍皆凌厲兇猛的攻擊,不但最耗真力,也影響心情的穩定。一招眼看得手,卻又平白落空的情景,最為損傷元氣。因料定得手而狂喜;因絲毫之差落空而激怒;因只差那麼一點點而悲哀;靈智一失控制,大事休矣!
  「別玩了,你差得太遠。」怡平一面躲閃一面說:「以往,在下認為你深藏不露,隱瞞了奇技異學,所以把你列為最強悍可怕的勁敵,現在已經知道,你不過如此而已,還不住手嗎?」
  公孫雲長不住手,以狂攻三劍作為答覆。
  怡平哼了一聲,突然厲聲說:「不知自愛,你也接我三記劈空掌,看你的劍氣能否震散在下的相成大真力。打!」
  隨著打字聲落,在劍尖前一掌吐出。
  劍芒連閃,異聲動人心魄!
  公孫雲長狂亂地連揮五劍,揮一劍退半步,似乎劍被一張無形的網所罩住,所發的勁道劇減,揮動時顯得緩慢遲滯。等怡平的第二掌吐出,他已被無形的暗勁逼退了兩丈,退到廟前的石階下。
  「你還得苦練十年。苦練,你該知道苦字的意思。」怡平住手,背著手後退,冷冷地說:「像你這樣在江湖上時時害人,處處用心機稱雄霸道,練一百年也是枉然。」
  公孫雲長羞怒難當,卻又無可奈何,一面向廣場旁發呆的高嫣蘭退移,一面明:「嫣蘭,助我一臂之力埋葬他們」
  高嫣蘭向側退,淒然地說:「這時你想到了找,不嫌太過份了嗎?我不計較你的陰毒凶狠,已經情至義盡了。」
  他驀地飛掠而上。劍化虹而至。
  人影一閃,刀光排空有如奔雷掣電。錚一聲大震,火星激濺,他被震得斜退八尺,臉色一陣青。
  梅英揚刀屹立,厲聲咒罵:「無恥!你是人間的賤丈夫。」
  高嫣蘭驟不及防,被刀風劍氣震得仰面倒地,狼狽爬起發狂似的尖叫:「雲長,你……
  你怎能這樣待我?你……你你……」
  梅英徐徐欺進,沉聲嬌叱:「衝上來!」
  高嫣蘭以手掩面,哭泣著撒腿狂奔,一面慘然尖叫:「天哪!冤孽綿綿,此恨綿綿!」
  劍影漫天,刀光似電,一刀一劍兇猛地纏上了。
  是梅英發起的搶攻,以雷霆萬鈞泰山壓卵的聲勢奮勇攻擊,一刀連一刀空前猛烈,她恨透了這個人間賤丈夫。
  攻到第十五刀,驀地刀光漫天徹地,聲勢劇變。劍山在萎縮,公孫雲長的防守圈子,似乎被刀網壓迫得無法張開,越縮越小,刀劍的接觸聲又急又狂,馬步已亂。最後一聲震爆,龍吟聲中人影乍分,刀光劍氣突然靜止。
  兩人相距丈餘,斜向而立,兩雙大眼狠盯著對方,刀斜舉劍上升。
  公孫雲長的右胸衣裂了一條小縫,有些少血跡沁出,說明他剛從鬼門關裡進出了一次。
  「我必定殺你。」梅英寒著臉說,徐徐迫進:「你害死的人已經夠多了,連你的老爹也間接死在你手中,你只顧自己逃命,把他留在斷魂茶送了命。高嫣蘭對你情深似海,把什麼都給了你,你竟然逼她背棄父母,死到臨頭你仍想殺死她。像你這種不仁不義的人,留在世間將是一大禍害,殺!」
  刀光似奔電,刀氣壓體。
  錚!劍封住了第一刀,第二刀似乎來自冥冥之中,光芒一閃即逝。
  雙方再次拉開,公孫雲長側飄丈外,穩不下馬步,踉蹌再返三步。右外膀,血如泉湧;左脅,血跡逐漸擴大。
  「我必定殺你。」梅英第三次挺刀逼進。
  公孫雲長突然身形一晃,眼中凶光一斂,右膝一軟,向下挫,趕忙用劍支地撐住了。
  刀光如潮,像是死神伸出的手。
  「請不要殺他……」奔出山坡下的高嫣蘭尖叫,踉蹌回頭向上奔來。
  刀光斜掠而出,險之又險地掠過公孫雲長的頂門。
  公孫雲長終於支撐不住,腿一軟,被凜冽的刀風震得向下挫倒。
  「雲長……」高嫣蘭狂叫著奔來。
  怡平想伸手攔阻,但卻又頹然抽回手。
  梅英刀鋒一轉,刀尖指向奔來的高嫣蘭,臉上罩了一層濃霜,厲聲問:「賤婦,原來你是甘心情願背棄你的父母的?事到如今,你仍然心向著這個斷送你萬花山莊的人?」
  高嫣蘭如中雷殛,踉蹌止步。
  「梅英,不要管她了。」怡平愴然地說。
  「不!我要她講明白。」梅英斷然拒絕:「她先陷親於不義,然後戀姦情熱,生死關頭棄父母於絕境偕姦夫逃生。我們以為她真是被迫的,眼巴巴趕來救她。你瞧,她是怎樣感謝我們的?她為陷害她一門老少的姦夫求情。」
  「我……我是被……被迫的。」高嫣蘭淚下如雨:「我……我只是不……不忍見……見他死,畢……畢竟我……我曾經愛他一……場……」
  「現在呢?」
  「恩斷……情……絕,我……我好……好可憐……」
  「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他而死嗎?斷魂谷死了將近兩百人,那些人家中的孤兒寡婦,不可憐嗎?」梅英聲音俱厲,刀隱作龍吟。
  「天哪……」
  公孫雲長向側飛躍而起,遠出三丈外,再折向飛掠,向山下逃。
  「你走得了?」梅英怒叱,躍出就是一刀。
  「錚!」
  公孫雲長全力對架,身形立被震起斜飛。真不巧,方向飛錯了,飛落廣場外的陡峻山坡。
  「啊……」
  慘號聲搖曳,人向下滾落。
  下面,是更峻峭的崖壁。
  更下面,是奔騰澎湃的滾滾江流。
  人往下滾滑,劍已先向下飛墜,滾下百十尺,已成了血肉模糊的軀體。
  「雲長……」高嫣蘭連拖帶爬到達人墜處,被怡平跟來一把抓住了。
  她聲嘶力竭哀叫,聲如中箭的哀猿:「我……我已經沒有機會親手殺你了,沒有機會殺你全家報復了……你不該這樣死的……」
  梅英收了刀,搖搖頭苦笑說:「我抱歉,我錯怪了你。高姐姐,你殺不了他的,不管是武功、心計、手段,你都不是他的敵手,相差太遠了,不要再做傻事。」
  怡平扶起哭泣的高嫣蘭,往廟門走。
  「回家去吧,高姑娘。」怡平柔聲說:「你爹娘已經動身返回萬花山莊,剩下一共十二個人。
  「謝謝你,莊爺。」高嫣蘭淒然地說:「我哪有臉回家?我已是天下同最孤獨的人。」
  「那就到卓家暫住一段時日……」
  「謝謝你的好意,莊爺,我會找一處地方修來生,高嫣蘭從此算是不在紅塵中了。」
  「高姑娘……」
  「我知道你對我好,莊爺。只怪我意志不堅,福薄孽深,辜負了你的深情,願來生……
  祝福你們,我要走了。」高嫣蘭向西走去。
  暮色四起,滿山煙嵐,晚霞的餘輝,灑落在她慪僂淒涼的身軀上。怡平深深歎息,感慨萬千。
  身邊依偎著臉色淒然的梅英,溫柔的語音在他耳邊撫慰他洶湧的心潮:「哥,她會找到她該走的道路,你已經為她付出大多,我相信她已經了無遺憾了。我們先到縣城住一宵,明天趕回太虛幻境,純純妹在等著我們呢?」
  「是的,對一個自始就不曾愛過我的人夾說。我付出的確是太多了。梅英,不怪我吧?」
  「怎麼會呢?哥,這就是人生。」梅英情意綿綿地依偎在他的懷中:「我們將珍惜未來。比起他們來,我們已是非常幸運,非常幸福了,是嗎?」
  「是的,我們將珍惜未來。」他大聲說:「我們的確是非常幸運,非常幸福的人。」
  一雙愛侶依偎著,踏著落日餘輝下山。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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