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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公子插足

  寧國縣至府城九十里,竹筏從東溪下放,水流湍急,筏行似箭。東溪的上源來自浙江的天目山,另一源則是來自徽州府的徽河,徽河在未匯合前叫西溪。東西溪的匯合口在五河渡,下遊方可航行船隻。五河渡至府城約三十餘里,至府城則稱為句溪。這是說,東溪九十里水程,上游六十里只能行駛竹筏,必須到五河渡換載。
  而句溪在府城沒有碼頭,不適於卸貨。句溪距城約三里左右,東門外是宛溪,句溪與宛溪之間是東鄉,小徑穿過桑大爺所有的田野,除了桑大爺的莊院之外,沒有其他村落。因此,鴻泰從東溪下放的貨物,不需運至城中的店舖,可直放蕪湖交蕪湖的總號接收。
  鴻泰在寧國縣設有一處收購棧,但該棧不付貨款,交貨人必須憑貨單至府城取錢,一方面可扣運費,一方面可以免了將錢送至收購棧的風險,可謂一舉兩得,算盤打得甚精,可是,卻苦了那些織戶。
  自從任老大血案發生之後,寧宣曾經派人至寧國縣各處織戶遊說,要求合作。織戶們二十年來飽受剝削,恨死了鴻泰,但由於上次寧宣所出的血案,把織戶們的一線希望打消了,從此不敢再提與寧宣交易的事。錢固然人人所欲,但比起老命來,老命比錢的份量要重得多。
  但一匹布價格相差了一倍有奇,動心的人豈能沒有?因此在任老大血案發生之後,織戶們油然興起無窮希望,希望強盜們這次殺光了鴻泰的人,今後便可與寧宣交易了。加以寧宣派人遊說,便有人藉口趕工不及,將布料秘密收藏起來,拒絕與鴻泰棧交易,囤積貨物以看風色。
  鴻泰怎能容忍這種情勢發生?任何含有反叛性的危險舉動,必須盡快地斷然加以撲滅,以免禍患蔓延。不到三天,爪牙們便將四名囤積的織戶首要人物,秘密地擄至秘窟中非刑拷打,而且要押至府城處置,一方面可收嚇阻的功效,一方面想利用這四個人,引誘寧宣派姓任的出來攔劫。
  鴻泰的主人不是笨蟲,不用猜也知道這次熊慕天捲土重來,必已請來了高手對付鴻泰,姓任的如不是江洋大盜,也將是江湖上凶橫霸道名頭不小的人物,不然豈敢殺了三名店伙青天白日示眾?
  對方只有一個姓任的,雙拳難故四手,何所懼哉?隨便找幾個人來,便足以將勝任的置於死地了。豐都四鬼在江湖名頭頗為響亮,扮成店伙保證可以成功。
  筏在近午時分,便到了五河渡。
  這裡是兩河交會處,河西岸有一座小村,僅有二十餘戶人家,設有渡口碼頭,平時有一艘渡船往來渡客,每位渡客須收渡錢三文至五文。碼頭下游,停泊了一艘烏篷船,那是鴻泰派來接運的運貨船。
  兩具大型竹筏靠上了船左右,舟子與店伙開始將布匹搬上烏篷船,押上受了非刑舉步維艱的四名織工,禁閉在艙內不見天日。
  豐都四鬼扮成店伙,帶了兵刃分站在前後艙,監視著四周,留意一個左耳下有胎記,右眼角有青痣,自稱任老大的人。
  布匹不斷往艙內難,店伙們並不急於搬運。
  渡船從對岸徐徐駛來,船上只有五名渡客,三個是村夫,一個高大英俊的年輕人,和一個眉清目秀極為出色的書僮。青年人穿了一襲青衫,俊臉上掛著柔和的笑意。書僮提著書麓,顯得喜氣洋洋,向青年人笑問:「公子爺,要不要找條船下府城,我可走不動啦!」
  公子爺搖搖頭說:「小韻,你以為這裡是埠頭,隨隨便便可以雇得到船麼?」
  船已接近碼頭,小韻向正在上貨的烏篷船一指說:「瞧,那不是有船麼?」
  「那是人家自用的貨船。」
  「多給他們幾兩銀子,不就成了?」
  「人家不肯的。」公子爺說。
  「找他們商量商量,可好?」
  「我試試看。」
  上得岸來,公子爺便向碼頭的一名舟子笑道:「舟子大哥,行個方便,可好?」
  舟子尚未回答,站在船頭的大鬼孔乾怪叫道:「滾開!書蟲,要方便,到草裡面去。」
  方便,也可當作大小解講。大鬼是有意挖苦人,輕視這位公子哥兒。
  公子爺並不在意,笑道:「搭個便船到府城,小生必當重謝。」
  書重小韻接口道:「家公子出門,身上帶了不少金銀,給你們五兩銀子,帶不帶?」
  「給十兩。」公子爺說,取過小韻放在地上的書鹿,取出一個銀匣,掀開蓋,黃光閃閃,白芒耀目,裡面有四錠黃金,六錠白銀,共是一百兩。
  「走開!」一名舟子叫,見財不動心。
  但大鬼與二鬼卻財迷心竅,暗中打定了惡毒的主意。大鬼凶睛一翻,向舟了喝道:「你少插嘴!快幹活。」
  二鬼向公子爺說:「十兩銀子,說定了。等咱們裝載停當,你們再上來,在艙面坐地,三十里很快就到了。」
  「謝謝方便。」公子爺說。
  大鬼低聲向二鬼道:「你去告訴老三老四,這筆橫財四份均分,送上門的買賣,不要真是罪過。」
  四十兩黃金,折銀一百六十兩,加上六十兩白銀,舉手之勞,便可有二百二十兩銀子入囊,何樂而不為?
  船終於離開碼頭,人比貨多,只有三二十匹用作誘餌的布,卻有五名舟子,四鬼與四囚犯,加上書生主僕兩人。五名舟子中,除了艄公是真正的船夫外,其他四人是高手店伙假扮的,但對操舟的功夫,並不含糊。
  船行五六里,書生與書僮坐在艙面,不住低聲談笑,小書僮的笑聲極為悅耳。
  大鬼獰笑著走近,在一旁坐下,怪笑著問:「笑得這麼開心,有何好笑的?」
  公子爺收斂了笑容說:「笑的是這次到各地遊山玩水,想不到寧國府附近,竟然找不到一處值得流連的好去處。」
  大鬼搖頭輕蔑地說:「太爺我是個粗人,遊山玩水,是你們這些飽食終日而浪費糧食的人,閒來無事的消遣。在太爺的眼中看來,再好的風景也只是窮山惡水而已。喂!我問你,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公子爺似乎對大鬼口口聲聲自稱太爺的無禮態度,並不介意亦無不滿,笑道:「當然,也難怪你。俗語說:衣食足而後知榮辱,為了衣食奔忙,哪有閒工夫遊山玩水?」
  「你認為太爺這些人,活該苦一輩子窮一輩子麼?」大鬼凶狠地問。
  「豈敢豈敢?小生的意思是,世間沒有不勞而獲的事,要想衣食足,得付出代價。富自辛勤得,窮從不算來;賺一文花兩文的人,八輩子也休想衣食足。像你們吧,一筆買賣做下來,每人賺上二三百兩銀子,足以快快活活過一兩年。但你們將銀子花在貪酒戀色上,能有幾天好日子過?」
  一名舟子在旁接口道:「見你的大頭鬼!咱們苦上一年,除了衣食外,只賺個三二十兩銀子,哪來的三兩百?」
  大鬼不耐地叫:「滾你的,去撐你的船,少來插嘴打岔。」
  公子爺呵呵笑道:「每年賺上三二十兩,再刻苦些,三五十兩當無困難,辛苦十年八年,豈不是個小康之家?」
  「你真會說風涼話。」大鬼冷冷地說。
  「人如果沒有打算……」
  「去你娘的打算!你打算回府城?」大鬼粗野地叫。
  「是的……」
  「已走了七八里了。」
  「很快嘛,順水順流……」
  「前面兩三里,有一處好地方。」
  「哦!是的,好像是叫……」
  「叫相府潭,水深不見底,水流不急。」
  「可以泛舟。」
  「不,可以沉屍。」大鬼桀桀怪笑道。
  「什麼?」
  「人綁上大石頭,往水裡一丟,屍體便慢慢腐爛,魚蝦們有福了。哈哈哈……」
  「你……你說得好可怕。」公子爺變色說。
  大鬼桀桀笑,捻弄著頷下的鼠鬚,獰惡地說:「咦!有什麼可怕的?死在墳坑內喂蛆蟲,與死在水中餵魚蝦,又有什麼不同?喂蛆蟲可說是浪費,餵魚蝦卻是物盡其用。魚蝦肥了可以上桌,世間吃蛆蟲的又有幾個?你吃不吃蛆蟲?」
  「你……」公子爺厭惡地叫。
  「你真叫人噁心。」書僮小韻憎厭地說。
  大鬼臉一沉,用狼嚎似的聲音說:「像你們這種平日養尊處優,浪費糧食的少爺公子,餵魚蝦難道不算公平麼?」
  「你怎麼說這種憤世嫉俗沒有人味的話?」公子爺驚恐萬狀地叫。
  「可惜太爺沒有工夫。」大鬼頗表惋惜地說。
  「你是說……」
  「如果有工夫,太爺要剮出你們的心肝來下酒。」
  「什麼,你……」
  「因此,只好肥了魚蝦。」
  公子爺已聽出不對,大驚欲起。
  大鬼一聲怪笑,伸手按住他說:「坐下,時辰末到。」
  「你……」
  「到相府潭還有裡把路。」
  「哎……你抓痛我了……」公子爺驚怖地叫。
  小書僮一聲尖叫,一蹦而起。
  已到了身旁的二鬼伸腳一勾,小韻「砰」一聲重新跌坐在能面上。
  「小鬼,你給我安靜些。」二鬼惡狠狠地說。
  「你……你們想怎樣?」公子爺戰慄著說。
  大鬼笑得像頭狼,食指直點到他的鼻尖上說:「想怎樣?想你的金銀財寶……」
  「都……都給你……」
  「還有。」
  「我……我只帶了這點金銀……」公子爺拖過書麓,取出銀盒說。
  「還有你們的命。」大鬼怨聲惡氣地說。
  「老天!」
  「要你們餵魚蝦,叫天也沒有用。」
  「饒命!我……我不要死……」
  「不要怕,人總是要死的。」
  公子爺掙扎著要站起逃命,張口狂叫。
  大鬼一把揪住他的髮結,按下凶狠地叫:「叫吧,叫破喉嚨,也沒有人理睬你的。現在,你們給我把衣褲脫下來。」
  「什麼?」
  「衣褲可值好幾兩銀子,在水中腐爛多可惜?快!脫下來!」
  「你……你們是強盜?」
  「偶或做做強盜,人總該活下去,對不對?」
  「我回家,多給你幾百兩銀子,饒了我。」公子爺驚怖地哀求。
  「哈哈!太爺從不做這種傻事,如果太貪心,不會有好結果。」
  「你……你不能要錢又要命……」
  「太爺做案從不留活口。快脫!」
  公子爺長歎一聲說:「你說過的,人如果太貪心,不會有好結果。」
  「對,所以……」
  「所以,你們不會有好結果。」
  「該死的東西……」
  話未完,公子爺一把捏住了大鬼的咽喉,食、拇兩指,正好扣在雙耳下的藏血穴上,笑道:「對,該死的東西!」
  大鬼竟然毫無掙扎的機會,僅渾身一震,便動彈不得,漸漸昏厥。
  另一面,小韻手一撥二鬼的右腳,二鬼頹然坐倒。小韻乾淨俐落,毫不留情地一指頭點在對方的七坎大穴上,一蹦而起叫:「救命!救命啊……」
  正在撐船的一名船夫吃了一驚,怎麼二鬼坐下就不動了?大鬼像是在扭打中,被捏住了咽喉,不能動彈情有可原,為何二鬼競毫無動靜?百忙中無暇多想,丟下篙撲向小韻,要制止小韻大叫救命,以免驚動兩岸的村民。一撲之下,抱住了小韻。
  小韻右肘閃電似的撞出,正中船夫的鳩尾要穴,驚惶地叫:「救命!救……命啊……」
  「砰!」船夫直挺挺地倒下了。
  第二名船夫大喝一聲,撲上一掌劈出。第三名船夫也到了,衝上猛勒公子爺的喉部。
  「砰砰!」兩名船夫幾乎同時摔倒。
  後艄的三鬼四鬼同聲怒嘯,掀開艙板取出鋼刀,飛躍而起,凌空越過艙頂,瘋狂揮刀下撲。
  公子爺將已失去知覺的大鬼放下,整衣站起,向凌空撲來的三鬼咧嘴一笑,說:「你也來了?好啊!」
  鋼刀似天雷下擊,光臨頂門。
  他向側一閃,右手一揮,便扣住了三鬼握刀的右手脈門,左手一掌拍在三鬼的右肋下,說:「躺!閣下!」
  三鬼的腳尚未沾地,便重重地軟倒在他腳下。
  另一面,小韻一聲清叱,飛起一腳,踢中四鬼的右肘。四鬼如中雷殛,肘骨立碎,鋼刀脫手飛落江心。
  「噗噗噗噗!」掌劈在四鬼的左右頸根上,聲如連珠,有骨折聲傳出。
  小韻的右掌快得令人目眩,四劈掌份量不輕,粗心大意的四鬼右肋骨折,已經是半廢人,哪能躲閃?一聲慘叫,仰面躺倒。
  說快真快,自發動至結束,只是片刻間的事,艙面上,橫七八豎躺下了七個人。
  船漂入相府潭,扭轉、打旋、順水漂流失去主宰。艄公已驚軟了,蜷伏在後艄發抖,不住念菩薩保佑。
  唯一能支持住的最後一名船夫,是鴻泰的店伙中,地位甚高的打手,挺刀把守在艙門口,猶圖作困獸之鬥,心驚膽跳地向微笑著逼近的小韻叫:「站住!再進一步,咱們就拚個你死我活。」
  小韻吃吃笑,再踏進一步點手叫:「來呀!看你是否死不了。」
  船夫不敢揮刀進攻,臉色可怖,問:「你們到底是何來路?亮名號。」
  「我家公子不是說得明明白白,我們是搭便船返回府城的麼?」
  「你們不像遊山玩水的書生士子。」
  「那又是什麼?說呀!」
  「你們定是江湖人。」
  「什麼叫做江湖人?」小韻裝傻問。
  「江湖人你都不懂?」
  「你是說,江底下湖上面的人?」
  「你……」
  「我家公子在學舍,練得一身好武藝,跑馬射箭長槍大戟,無所不能,十八般武藝門門俱精,馬上馬下號稱無敵。你幾個毛賊,居然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你……」
  「我,強將手下無弱兵。」
  公子爺在一旁背手而立,笑道:「我這位書僮,心狠手辣殺人如屠狗。」
  小韻手一伸,傲然地說:「拿命來,閣下。」
  船夫心膽俱寒,強定心神問:「拿什麼來?」
  「刀,不拿刀就拿命來。」
  船夫打一冷戰,恐懼地說:「謀財害命的主意,是那幾個人。」
  「少廢話!」
  「放咱們一馬,咱們送你們平安到府城。」船夫近乎哀求地說。
  「你想得倒好。」
  「在下繳刀認栽,但……」
  「你憑什麼提交換條件?」
  「在下……」
  小韻疾衝而上,伸手便抓,毫無顧忌地硬闖。
  船夫不假思索地一刀劈出,存心拚命。
  人影從刀旁切入,「砰」一聲大震,船夫一刀落空,小腹挨了一腳,重重地跌入艙內,捧著小腹狂叫饒命,痛得臉色泛灰,最後痛昏了。
  小韻搶入,拖死狗似的將人拖出艙面,左手提著單刀,向公子爺笑道:「公子爺,你心腸軟,還是讓我代勞吧。」
  公子爺不住搖頭說:「不行,上次你好狠,一轉眼間,四個人你就給我宰掉三個,這次不許你胡鬧。」
  「公子爺,咱們花了半月工夫暗中查訪,你並未親自出馬,不知道這些畜生的惡跡,所以不忍下手。如果你親自到各地探聽,不發狠才是怪事。」
  「誰說我沒親自出馬查訪?」
  「算了算了,走馬看花,能探出些什麼?留一個活口,其他的由我……」
  「不!」
  「咦!公子爺要放他們?」
  「不,我想起了一個好妙計。」
  「妙計,這……」
  「聽說新任的知府和知縣,可能拒絕鴻泰的行賄。」
  「哼!前車之鑒,他不得不謹慎,但不需多日,他就會在壓力下低頭了。」
  「因此,咱們得打鐵趁熱。」
  「你的意思……」
  「交官府辦理,鐵案如山,看他怎辦。」
  「交官府?」
  「是的,交官府。艙內的四位苦主,豈肯甘心放過他們?想想看,一府兩縣皆被牽入,咬出了鴻泰,這不比私底下報復嚴重得多麼?」
  小韻明眸一轉,拍手道:「妙啊!公子爺,就這麼辦,聽你的。嘻嘻!這妙計真毒。」
  「好,你把這些人淚好,制死一手一腳的經脈,讓他們變成殘廢。我進艙解救苦主,勸說他們合作。」
  「他們大概肯合作的,四人離奇失蹤,他們的家屬已在衙門裡報案了。如果能獲得艄公的合作,那真是鐵案如山了。」
  申牌末,船抵句溪碼頭。公子爺與小韻跳上岸,飄然而去。
  一名苦主忍住傷痛,沿小徑穿越桑大爺的田莊,奔入城投向位於南大街的宣城縣衙門。
  不久,巡捕官差紛紛出動。
  全城轟動,消息不脛而走。
  事出倉卒,鴻泰直等到巡捕蒞店拘拿東主到案,方知出了大紕漏,來不及掩飾了。
  有人作證,兇手中有四個人,確是鴻泰的店伙。碼頭上的人,也指證豐都四鬼,是隨同兩位東主前來府城的人。
  四個苦主在大堂哭訴被擄劫的經過,鐵案如山。
  鴻泰一口否認兇手是店內的夥計,更堅決否認豐都四鬼是請來的人,甚至否認船是鴻泰的。
  糟的是擒捕兇手的搭便船書生書僮不知下落,不見出堂作證,當然官府也心存偏袒,這件案子只好往下拖。
  豐都四鬼認了命,一問三不知,否認是鴻泰請來的人,也否認起意謀財害命。至於四苦主為何被打傷囚在船上,四鬼也諉稱是受人之托,帶至府城交與一個叫趙爺的人。至於委託的人與趙爺,四鬼皆一口咬定不知道,反正為了錢運送四苦主,按規矩從不打聽委託人的底細。
  官府貼出告示,要求搭便船的書生至衙門作證,不然難以定罪。
  鴻泰人心惶惶,三位東主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次日,爪牙們紛紛外出,有些至城內外暗查書生的下落,有些帶了金銀遠行,悄然上路。
  寧宣的店舖毫無動靜,像是局外人。
  鴻泰有的是錢,誓稱要與四苦主官司打到底,三年五載不在乎。
  北郊外的一棟茅舍中,三更天萬籟俱寂,草堂中一燈如豆,清冷的幽光,朦朧地照在席地而坐的三個人身上。上首,是那位假扮書生的公子爺。另兩人一是書僮小韻,另一位是個一身黑衣的中年人。
  中年人面貌平庸,沒有任何特徵,臉上掛著平易近人的微笑,說:「當家的派在下前來稟報,請杜爺定奪。」
  「哦!有眉目了麼?」
  「是的,都探清了。但那位姓古的二東主,還未能摸清他的海底。因此,當家的打算親自會他一會。」
  「不必了,這人終久會露出馬腳的。那兩人……」
  「大東主向福,是早年出沒揚州附近的所謂江北四巨賊之一,心狠手辣無惡不作的黑豹徐雲揚,作案時,必在現場留下黑豹的圖案。二十餘年前,四巨賊中,有兩賊死在淮安薄氏三雄之手,另一賊逃至山東,正式落草做了泰山賊,目下聽說已金盤洗手,在嶗山做了玄門弟子。黑豹徐雲揚也逃離揚州,從此銷聲匿跡下落不明,想不到卻在寧國改名易姓,做起生意人來了。三東主易壽,是早年橫行大河兩岸,建窟延州的神秘巨寇閻王西門嘉川。二十六年前血洗中牟盛家莊,夜屠原武雲鄉,都是他那群悍匪所為,名列當年宇內八巨寇之一,殺人如麻,滿手血腥。」
  「靠得住麼?」公子爺問。
  中年人呵呵笑道:「那惡賊有一位小頭目,十年前投奔敝當家,目下仍在敝當家手下奔走,他這次也來了。」
  「很好,謝謝你。」
  「敝當家請求立即發動,可否請公子爺示下。」
  「不,府城之中,不宜明目張膽胡來,咱們到底不是無法無天的強盜。而且,我已多次夜探鴻泰,發覺惡賊們的店後房棧,其實是秘室,不但警衛森嚴,而且隱藏著幾個神秘莫測的高手。如果咱們不慎,有一人落在他們手中,大勢去矣!」
  「依公子爺之意……」
  「請上復熊當家,除了刺探與傳遞消息之外,千萬不可露面,更不可激憤動手。」
  「哦!這……可否釜底抽薪,先剪除各地的羽黨,先孤立他們?」
  「不必,蛇無頭不行,只要除去首腦,各地的小爪牙不攻目散。」
  「敝當家認為,公子爺做事面軟心慈……」
  「我也知道估料錯誤,但咱們不能操之過急。目下他們請來的高手已陸續到達,不久將可看到血雨腥風,非萬不得已,不需諸位出面動手。」
  中年人不住搖頭,苦笑道:「大仁大義,感化不了陰險惡毒之徒。公子爺,他們不需要仁慈,只需要慘烈的報復,只有以牙還牙,才能令他們害怕。」
  「當然,如不嚴懲這些亡命徒,他們是不會罷手的。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要給他們一次機會。同時,我已發覺鴻泰的三位東主,舉動有點不合常情。」
  「怎麼啦?」
  「似乎他們皆不能斷然作主。」
  「這是說……」
  「這是說,另有人暗中控制他們。」
  「哦!會不會是魔劊那惡賊?」
  「很難說,我要查出他們的暗中主事人。」
  「要不要把他們三個東主弄來?」
  「先不必打草驚蛇,而且也不容易。我已打定主意,你們且靜候變化。」
  「是,告辭了。」
  送走中年人,小韻笑問:「怎樣,有何打算?」
  公子爺呵呵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天,我去落店。」
  「落店?」
  「是的,準備到鴻泰去。」
  「什麼,你……」
  「我要設法與他們交交朋友。」
  「哦!原來如此,我呢?」
  「你回到表小姐身邊候機。」
  「我不去,我要……」
  「不行,你跟在我身邊,不但與我的身份不合,而且我管你不住,似乎你不下重手便感到手癢,討厭。」公子爺笑著說,拍拍小韻的臉頰,又道:「女孩子動不動就喊打叫殺,小心日後找不到婆家。哈哈!走吧。」
  宛江樓的右鄰,是城外第一家客棧,設備最佳,是城外唯一設有上房的客店,提起宛陵客棧,走這條路的客人,可說盡人皆知。
  傍晚時分,蕪湖來的客船到埠,客人一擁而上,碼頭上人潮洶湧。
  直至人潮已散,宛陵客棧門前人影漸稀,店伙方發覺一位年輕客官,提著一個包裹站在店外東張西望,似乎並不急於落店。
  這位年輕人穿一襲青直掇,雄健如獅,活力充沛,渾身都是勁。臉色如古銅,五官清秀,嘴角泛著笑容,一雙虎目神光炯炯。在粗獷的外表下,卻又流露出三五分溫文神韻,令人莫測高深。
  包裹上,橫著一把古色斑斕的長劍。看長相打扮,一看便知是個浪跡江湖的人,似乎有點落魄。
  一名店伙好意地上前打招呼,笑問:「客官辛苦了,從下江來?」
  年輕人頷首笑道:「不錯,蕪湖來,乘剛才那艘船來的。」
  「要落店麼?」
  「不急,在下等朋友。」
  店伙看看天說:「天色不早了,不久就要關閉城門,不如先落店再說,安頓了再辦事輕鬆些。」
  「好吧,先落店。哦,隔壁宛江樓酒菜怎樣?可口麼?」年輕人一面向店門走,一面問。
  店伙伸手接包裹,笑道:「很不錯,該樓的酒菜,在本地可說首屈一指,保證滿意。」
  外地旅客落店,按律須查驗路引。年輕人在流水冊上留下名,寫著:杜弘,安慶人,至寧國府,訪友。
  當然,店夥計不可能發現路引是偽造的。
  一天,兩天,他的朋友來了,是一位小童,領著他到城內轉了一圈。
  他仍然在店中逗留,一日三餐,除了早點在客棧進食外,午晚兩餐皆至宛江樓打發。
  這天近午時分,他施施然到了宛江樓。店伙記得他是熟客,含笑引他登上二樓憑江近窗的一副座頭落座,不等吩咐,照例送上三壺酒四味下酒菜。
  樓上食客漸多,近午時分,從蕪湖來的第一班客船抵埠。
  從蕪湖來的客船,每天有兩班,一大一小。大船需時兩天半,小船兩天。小船要快些,但大船啟航卻早,因此大船先到半日,小船要傍晚方能抵達。表面上看,似乎大船比小船要快,其實兩船的船期差了一日。
  碼頭上,鴻泰的大東主向福,帶了六名精壯的打手保鏢,站在碼頭上迎客。
  跳板搭妥,旅客們反常地不敢喧嘩,沒有人敢爭先恐後下船。不久,魚貫下來了四名中年穿勁裝佩劍的中年大漢。兩名隨從分挑四個大包裹,跟在後面下船。
  打手們趕開閒人,向福領著兩名打手迎至跳板前,抱拳行禮笑道:「諸位辛苦了,迎客來遲,恕罪恕罪。」
  領先的中年人豹頭環眼,虯鬚根根直豎,大鼻闊嘴,壯實得像頭巨熊,抱拳回禮笑道:
  「向兄,客氣客氣。呵呵!多年不見,你老兄發福啦!大概過得相當愜意。一向聽說你在南京,接到你老兄的手書,令兄弟大感狐疑,怎麼會到小小的寧國來了?」
  眾人到了街口,向福說:「一言難盡,兄弟的店號確在南京,寧國兄弟設有棧號,最近有了困難,因此請諸位兄弟前來相助一臂之力。」
  第二位大漢尖嘴高顴,天生的一張三角臉,短眉鷹目,鼻長而尖勾,撫著八字須怪笑道:「哈哈!向兄,有何困難,咱們淮揚四猛獸替你挑了,唯咱們是問,天坍下來,有咱們四猛獸替你去頂,放一萬個心啦!向兄。」
  淮揚四猛獸,是高郵湖白石灣海天莊的四位江湖梟雄,他們不是賊,不是寇,而是黑道中佼佼出群的可怕人物。運河經過高郵湖東岸,船隻南來北往不絕於河口,海天莊前臨白石灣,後瞰運河,往來的客貨船,誰要是敢不付保護費,保證走不了十里路。甚至官府運米至京師的漕船,也得意思意思,不然保證出紕漏。在江湖道上,淮揚四猛獸的大名,提起便令人膽戰心驚。
  他們是金蘭結義四兄弟,全住在海天莊。老大虯鬚戟立,因此綽號叫狂獅,姓高名思。
  老二臉尖如狼,叫瘋狼夏孝。老三胸背刺了花,刺的是麒麟,因此叫黑麒麟蔡仁。老四身材巨偉,細皮白肉,鼻準特長,暴牙外露,因此稱白象田義。
  他們的綽號是獅、狼、麒麟、白象。名是忠、孝、仁、義。綽號倒是名符其實。至干他們的名,是否忠孝仁義,只有天曉得。
  向福得意地大笑,笑完說:「有諸位前來相助,老天爺豈敢坍下來?哈哈!咱們進城,至小店安頓。」
  狂獅用手向江下一指說:「等一等,孟婆的船快到了,等她一起走。」
  向福一怔,訝然問:「高兄,你是說孟婆孟姥姥?」
  「正是她,這老虔婆脾氣火暴,不可得罪。」
  「她為何前來?」
  「咱們在蕪湖碰上她,她帶了一位嬌滴滴的孫女孟秋華到處遊蕩,惹事生非,聽說咱們來此地有事,她也跟來了。她們另雇小舟,快到了。」
  向福大喜,興奮地說:「這麼說來,咱們可能獲得她的幫助了。」
  「不一定,只要你能好好巴結她,她當然不會袖手旁觀。不過,有了咱們兄弟,還嫌人手不夠麼?」
  「人愈多愈好。」
  「到底……」
  「咱們先到酒樓坐坐,反正諸位該也餓了,兄弟留下人等孟婆……」
  「你如果真需要孟婆助拳,必須親自在此相候。那老虔婆如果認為你沒有誠意,說不定反而扯你的後腿呢。」
  「好吧,咱們在此等她。」
  杜弘憑窗而坐,目光不住瞟向下面不遠處的碼頭。酒已乾了兩壺,一陣樓梯響,簾子一掀,首先出現一個灰髮老婆婆,一雙精光四射的老眼,首先打量所有的食客,方從容點著黑木枴杖入廳。身後,是一位千嬌百媚的美麗妙齡少女。紫紅色小蠻靴,柳腰上佩了一把寶光四射的長劍,劍把上鑲的兩顆祖母綠寶石,發出刺目的光華。眉目如畫,身材噴火,好美。
  隨後進入的是向福和淮揚四猛獸。打手與隨從們四面一分,站住了要道,像在放哨。
  兩名打手到了杜弘的鄰桌,向佔住食桌的兩名食客瞪了一眼,大聲說:「走開!把座位讓出來。」
  兩食客大驚,畏縮地搬了酒菜,往杜弘桌上擁。杜弘淡淡一笑,說:「兩位兄台,最好吃快些,免得惹火了那些人,吃不了得兜著走。」他雖是向兩食客說話,目光卻盯著打手。
  一名打手怪眼一翻,厲聲道:「狗養的東西!你話中帶刺,瞎了你的狗眼……」
  「啪!」耳光聲暴響。
  「哎……唷……」打手狂叫,連退五六步,「砰」一聲大震,背部撞在食桌上,「哇」
  一聲吐出一口血,斷牙往外掉。
  「下次出口傷人,割掉你的舌頭。」杜弘冷笑著說。
  樓上大亂,食客們紛紛走避。
  店伙們慌了手腳,有位店伙搶出叫:「客官,你……」
  向福怪眼彪圓,一把抓住店伙向後推,沉聲道:「走開!你就別管了。這混帳東西打了我的人,他得後悔八輩子。」
  狂獅大踏步上前,怪叫道:「向兄,交給我啦!我把他丟下街心,跌不死他算他祖上有德。」
  杜弘安坐不動,舉起了酒杯。
  狂獅巨爪一伸,五指箕張劈胸便抓。
  孟婆急跨一步,急叫:「不可輕敵……」
  叫晚了,杜弘的左手一抄,反扣住狂獅的脈門,右手一揚,整杯酒化為一枚箭,射向狂獅的大嘴。
  真妙,狂獅剛張口喊叫,酒直射而入,嗆得手抹腳蹦,叫聲刺耳已極。
  杜弘手一鬆,「砰」一聲大震,狂獅倒下了。
  孟婆到了桌旁,枴杖剛伸舉。杜弘倏然而起,左手一揮,「叮」一聲輕響,枴杖一震,枝尾出現一枚制線。
  「你估量估量,配不配在此行兇。」他冷冷地說。
  「孤星鏢!」孟婆變色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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