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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師北定日、相約後會時

  韋家昌在懷中掏掏出一塊金龍玉牌,和另一塊紫銅鑄制鑄有滿文的虎頭符牌。
  「你自己去看。」他將兩塊牌遞出:「你最好去問赫德吧。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我明天
  一早就要啟程赴漳州,我會把這裡的情形,告訴葉赫都統。」
  王夢煜接過牌,察視片刻。這傢伙投降不足半年,根本不知道滿人的身份是如何顯示
  的。當然,事先已經從各方面獲得有關韋家昌的一切消息,心理上早有準備,因此雖然心中
  嘀咕,臉上卻不得不保持鎮定。
  「本座需要台端的文書證明。」王夢煜沉著地說:「至少也要知道台端的真姓名和身
  份。」
  「你以為我帶了文書憑證,就可以避免沿途匪徒叛逆的襲擊嗎?好,我就告訴你,但從
  現在起,出了任何意外,你必須負完全責任……」
  「請慢!」王夢煜急了,這責任誰敢負?這可不是好玩的事,「台瑞說明天要動身赴漳
  州?」
  「不錯,漳州是我微服私訪的重要所在。」
  「明天本座送合瑞啟程。」王夢煜將兩牌雙手奉還。
  只要人離開,一切可以馬虎用不著耽心了。
  韋家昌將牌藏妥,站起說:「王副守備,聽說你的中原武技很好。你帶了劍,我要試試
  你的武學。」
  「這……」
  「你。」韋家昌向亭口的一名銳健營護軍一指:「你的劍給我。」
  他向亭外走,那位護軍手足無措,用目光向王夢煜求助。王夢煜點點頭示意,跟著韋家
  昌出亭。
  王夢煜的劍是寬鋒劍,是以力勝的狠傢伙,以強攻為主,也稱雁翎刀。韋家昌從護軍處
  取來的劍,也是同型式的重兵刃比普通的佩劍短六寸。
  「王副守備,你可以全力施展。」韋家昌按劍沉聲說:「刀劍無眼。你可不要大意
  了。」
  王夢煜哪將一個滿人放在眼下?聽韋家昌那種目中無人的說話口吻,臉上不敢變色,心
  裡面卻恨得要死,冷冷一笑,說聲得罪了,按劍行禮立即逼進。
  韋家昌表現得暴躁而驕傲,似乎有點迫不及待,一聲沉叱火雜雜地衝進,無畏地揮劍搶
  攻,左手一引,劍排空猛劈,力道似崩山。
  「錚錚錚……」王夢煜快速地招架,左攔右托記記接實,在火星飛濺中剎那間接了十二
  劍,回敬了八劍之多,雖則退了三四步,但有效地遏止了韋家昌急似雷霆的凌厲攻勢。
  最後一劍韋家昌勁道似已減弱,被王夢煜用巧勁錯開了,劍被震出偏門。
  「呔!」王夢煜沉喝,抓住機會反擊,劍取得中宮,行致命的狂野衝刺,鋒尖長驅直
  入。
  韋家昌百忙中側跳八尺,錚一聲架偏了對方追襲的第二劍,乘勢反手揮出,而且身隨劍
  進切入,有如電光一閃,攻勢轉移的速度快得驚人。
  一連串硬碰硬的狠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雙劍交擊聲,有如連珠火炮爆炸,兩人你來
  我往左右旋回,各展所學周旋,似乎勢均力敵。每一擊都風雷俱發,危機不斷出現。生死間
  不容發。
  各攻了百十劍,雙方似已打出真火,險招迭出,形同拚命了。韋家昌發出五劍連續逼
  功,最後加上一次凶狠的衝刺,把王夢煜逼退至亭側,一劍砍中亭柱,讓王夢煜乘隙跳至一
  旁,緩過一口長氣。等他側移收劍,王夢煜已一聲怒嘯,瘋狂似的衝到,展開猛烈的攻擊,
  一看便知已在全力發揮,意在結束這場拚鬥了。
  韋家昌在對方狂風暴雨似的猛攻下,有點馬步散亂,吃力地封架步步後退,險象環生,
  最後向側後方虎跳丈外,方擺脫王夢煜的狂野逼攻。
  「你不錯真的不錯。」他又退了三步。收劍用手拭抹頭臉上的大汗,將劍向身旁一丟:
  「難怪葉赫守備放心,你可以獨當一面,好好幹,我會在榮貝勒面前推薦你的,朝廷不會埋
  沒人才的。沒有事,你可以走了,記住,不許透露本爵的身份。」
  「謝爵爺。」王夢煜收劍欠身說,舉手一揮,方行禮告退。
  那位銳健營護軍抬回自己的劍,一臉委屈像,劍缺了百十處缺口,成了廢物,即使肯下
  功夫磨,也得花四五天功夫。
  離開時,王夢煜一反常例走在前面。
  「將爺,這傢伙到底是什麼爵爺?公?侯?」一名護軍跟在後面問。
  「不知道。」王夢煜語氣充滿不耐「那弄得清楚什麼狗屁爵爺。反正來頭不小,惹他不
  起。看他的風度氣概,聽他的談吐所及的事,我懷疑他恐怕是一位貝勒。」
  「貝勒?貝勒不是親王嗎?」
  「是的。」
  「但……親王怎不帶衛士?」
  「他自恃了得。」
  「確也了得,攻勢之猛烈,可怕極了。」
  「不要怕他,其實,再拖片刻,他就只有任我宰割了。明天他一走,就沒有什麼好擔心
  的了。」
  「將爺一直就擔心他是彭老鴉的人?」
  「現在可以放心了。」王夢煜得意洋洋:「就算他是彭老鴉的人,我也沒將他放在心
  上,他最多只能擺平你們三個人,或者兩個人。」
  韋家昌目送眾人去遠,談談一笑舉步入亭。
  不久,不遠的矮林中。踱出一個年約花甲的瘸腿老人,穿得襤褸,臉色不健康,用木拐
  一撐一撐地走動,逐漸接近了歇腳亭。
  「羅叔,你老人家又換錯了腿。」他微笑著說。
  「哦!上了年紀記性愈來愈差了,呵呵!」老人大笑趕忙將枴杖自右手換至左手,原先
  跛右腳,現在變成跛左腳啦:「不過不要緊,通常沒有人留意一個窮跛子,到底跛的是哪一
  條腿。」
  「羅叔,小心些總是好的。哦!著清這些貨色了嗎?」
  「看清了,十二個護軍,有八個是橫行大江南北的巨盜,曾經跟過流寇羅汝才,後來改
  投張獻忠。崇頓十六年十一月,他們在攻破吉安、建昌、撫州之後,帶了大批金珠離隊,不
  跟張獻忠進四川,這些傢伙列陣搏擊相當可怕。唯一對付他們的手段是各個擊破。」
  「用暗器相輔,如何?」
  「掩心甲護住了要害,能襲擊的地方有限。」
  「放心啦!保證要射他們的鼻子,決不會射在嘴巴上,只要知道他們的底細,便成功了
  一半。」
  「你對付得了他們,不讓他們在開闊處圍攻,他們便成了土雞瓦狗。我該走了。」
  「好走,羅叔。」
  「哦!還有,我在東面的橫岡嶺,故意露了一些破綻。」
  「大孤逸客的護身符?」
  「對,斷魂刀尚非,絕劍勞華。他們不久就要趕來了,我要去接他們。」
  「呵呵!羅叔,割雞焉用牛刀?何必讓他們放肆,交給小侄啦!這些隱姓埋名的黑道巨
  擘人老成精,如果明天由他們跟蹤護送,那會增加小侄行動的困難。早些打發他們,免得留
  下禍患。」
  「也好,大孤逸客在明,這兩個惡賊在暗,難怪有不少忠肝義膽的志士合恨九泉,以你
  來說,要不是我早幾天前來瞭解情勢,你恐怕也會著了他們的道兒。走,我把他們引到城根
  下解決。」
  城牆依山而建,只有北門和西面的廣儲門駐有官兵。
  不久,羅叔左手點著枴杖一跳一跳地沿城根小徑向西奔,速度極快。
  後面,大孤逸客與兩個年約半百,穿青緊身,刀劍在布卷內的大漢,銜尾狂追不捨。
  「老鬼!你走得了嗎?站住回話!」挾劍的人大叫,追得最快,比兩個同伴快二十步以
  上,已到了羅叔身後五六步,眼看要追及。
  「哈哈哈……」羅叔一面逃一面狂笑。
  大漢一面追,一面惡狠狠地抖開布卷拔刀。
  路右矮樹一動,韋家昌身形乍現,但見身影一幌,便已到了路中。
  大漢收不住腳,刀僅拔出一半砰一聲大震,倉卒間用肩猛撞突然擋在路中的韋家昌。
  「嗯……」大漢叫,肩沒撞中韋家昌,小腹卻挨了一拳,右肩挨了一肘,人反彈而回,
  仰面摔倒,呻吟著丟掉刀,抱著小腹往下滾,滾至下面兩丈左右,被一株小樹擋住,再也無
  法爬起來了,蜷縮成團不住吸氣發聲。
  後面的大孤逸客大駭,煞住腳驚呼:「是……是你……」
  「謝謝你還記得我、」他含笑欠身:「好像你那位為虎作悵的同伴斷魂刀尚非,已經快
  翹辮子了。」
  「你……你到底是……是誰?」
  「呵呵!在下正打算告訴你。」他仍在微笑:「目下沒有外人,告訴你正是其時,在你
  們官方的檔案中,有一位江洋大盜鬼影無常,專劫滿朝新貴,你看看我是誰?」
  他雙手一張,身形前俯,一聲刺耳的慘厲鬼嘯傳出,他人似狂風俯身貼地旋舞,驚心動
  魄的嘯聲頓止,他也重新現形。
  黑花臉,長紅舌,雙目有大黑眼。冷電炯炯,兩枚又白又尖的長獠牙露出唇外。
  「你還不配我鬼影無常動手誅殘。」韋家昌用刺耳的怪嗓音說「在下只對大肆搜刮的漢
  滿大員有胃口.但你很能幹,眼線遍佈無孔不入,直接影響在下的行事。所以你已經注定了
  非死不可。」
  挾劍的人拔劍出鞘,示意大孤逸客聯手列陣,咬牙說「閣下的身價有一干銀子。哼!夜
  間你可以來去自如,神出鬼沒,目下是白晝,你插翅難飛。」
  「絕劍勞華。」韋家昌語氣奇冷:「汀州有上百大戶破家,有些勤勞忠厚的殷實名門,
  全家遭劫雞犬不留,幾乎有一半的大戶是直接破在你們三個人手中的。你們三人所吞沒的金
  銀珍寶沒有三十萬也有二十萬,在下已經查得一清二楚,今天你還想要一千兩賞金,也未免
  大貪心了。哈哈……」
  在刺耳的狂笑聲中劈胸便抓。完全沒把兩枝劍放在眼下。
  一聲怒叱,絕劍勞華憤怒地一劍揮出,快加電光一閃,要粉碎抓來的大手。
  大孤逸客也不慢,劍攻下盤,配合得恰到好處。
  「錚!」韋家昌以令人難以置信的怪手法,拔出暗藏在衣內的匕首,奇準地架往了長
  劍,雙腿上收縮成一團,從長劍被崩開所露的空隙中排空撞入,右手五指疾收,扣住了絕劍
  的頭臉。
  怪嘯乍起韋家昌的身軀仍破空前躍,上體下俯,右手像老鷹抓住一個小雞,五指深深扣
  入絕劍的顱骨,將人懸空抓起,拖吊出兩丈外方身形落地。
  大孤逸客一劍走空,還來不及交招。便發覺功力比自己高出多多的絕劍,被抓破頭顱拖
  走的可怖景象,嚇得三魂七魄快飛散了,扭頭撒腿便跑千緊萬緊,逃命要緊。
  羅叔突然出現在一旁。噗一聲響,一拐劈在大孤逸容的腰脊上。
  大孤逸客向前一栽,劍脫手扔出丈外,手腳一陣掙扎.口中發出一陣可怕的叫號,腰脊
  已斷,失去活動的能力。
  「你賺了一二十萬兩銀子,又有什麼用呢?」羅叔歎息著說:「老夫可以原諒你發國難
  財,但不能原諒你破人的家滅人的門。」
  毛家昌用絕劍的衣衫淨手,取下面具納好袖套內,恢復本來面目。
  「羅叔,請先走。」他站起說:「小侄挖個坑埋葬了他們再走。」
  「好.那就勞駕你啦!」羅叔笑笑,點著枴杖一跳一跳地走了,這次沒弄錯,裝跛的是
  右足。
  大孤逸客神秘失蹤的事,鬧了個滿城風雨,大快人心,鷹犬們大肆出動搜索。
  一早,韋家昌提了包裹大搖大擺出了水東門,走上了東行大道。
  城門口,王夢煜穿了便裝,百餘名便衣人員分佈在四周,跟在後面相送。
  東行的大道經過兩座橋,太平橋和惠政橋,汀江在上游的東莊潭分流,在下游高灘角復
  合,所以有座橋,至於緊接城門的另一座,叫濟川橋。本地人卻稱為水東橋。東行的人是否
  已經離境,派在橋上監視的眼線應該看到一清二楚。
  王副守備相當客氣,不惜降尊紓貴親送韋家昌通過數里的三座橋,方寬心地帶著人回
  城。而另派的密探則扮成旅客跟在兩里後毫不放鬆。
  午初,道上行人漸稀,跟蹤的人眼看他進入何田市的棚門,方歡天喜地動身返回府城報
  命。如果再不回轉,就無法趕回府城啦!何田市距府城將近五十里。
  何田市,是府城南面的第一大鎮,行駛汀江的小型船隻,皆以這裡為宿站。陸路的旅
  客,也把這裡當作打尖的中心,三百餘戶人家,市面倒還像樣。
  他在街口的一家小食店午膳,膳畢繼續登程南行。早一天派在此地監視的眼線,直跟出
  十里外。
  這裡,大道離開汀江向東折,進入人煙稀少的山區,汀江則向南流,流至粵東入海.
  派駐何田市的眼線,也歡天喜地折回去了。
  走了四五里,繞過一座山坡。他向路旁閃入,片刻便出現在坡頂的草叢中隱伏,目遂兩
  位眼線去遠。
  當他再次出現在何田市時,已換了一個人,頭上戴了黃荊枝編的遮陽樹環,身上穿了在
  古城寨出現時的一身破爛,像一個逃債的苦哈哈。
  進市已是午牌末,在鎮街徘徊片刻,先引起地方人士的注意,然後在一家糕餅店,買了
  一些糕餅,坐在街道轉角處的一株樹下,放下包裹進食,處處表現出他是一個窮得不敢入店
  的窮旅客,只能花十幾文錢買糕餅充飢。
  真巧,買糕餅充飢的不止他一個人,有幾個。一位生了一張樸實面孔,挑了一副竹籮擔
  的人,在他身旁放下擔子落坐。一面用髒兮兮的腰巾拭汗,一面從懷中掏出一隻筍殼食物包
  用手抓起裡面的飯團菜瓜,吃得津津有味。
  「鄉親。」那人突然扭頭向他打招呼:「是不是到府城探親?」
  「是的,」他吞下一口糕餅信口答:「從漳州來,那一帶天天出丁役,真受不了。」
  「哦!漳州?遠得很哪,聽說那邊很不安靜。」
  「是的,亂得很。」
  「聽說國主在什麼地方監國,是真是假?」那人放低聲音問。
  「我也不知道」
  「國主是誰?」
  「好像叫什麼魯王的,我的確不清楚。」
  「在什麼地方?」
  「在一個叫烈嶼的地方。」
  「你去過沒有?」
  「沒有。」
  「你年輕,應該去的。」那人歎口氣:「我嘛!老了,不中用了。」
  「吃吧!」他說「你說這些話,早晚會被殺頭的。」
  那人打冷戰,乖乖吃飯。
  「午牌已過,趕不到府城了。」那人吃完飯丟掉筍殼說:「還有四五十里,路上沒有客
  店,村落防匪防得嚴,不敢收留外人。還是在此地落店好,耽誤半天,值得的,路上猛虎和
  巨蛇大熊多得很呢。」
  「落店?我的錢不夠……」
  「出市北半里地,靠河邊有一座王文成祠,裡面有一位管祠的人,在偏殿住一宵,不會
  有人趕你走的。」
  「哦!多謝關照。」
  「不謝!」那人說,抹抹嘴挑起擔,向南走了。
  所謂王文成祠,只是一座小小的祠廟;祀的神主赫然是大明的一代大儒王陽明先生。正
  德年間,王陽明駐節贛南,寧王起兵造反前,把他遠遣到汀州一帶剿山賊撫叛兵。他早就知
  道寧王要造反,更知道寧王要假山賊之手殺他,他文武雙全,力可開五石弓,以雷霆萬鈞之
  威,花幾個月時間快速解決了為害閩贛數十年的十餘股悍寇與叛兵,一面暗中與贛南的地方
  官準備應變,突然回師直趨吉安,一舉攻下寧王的老巢南昌。以一個月零五天工夫,活擒了
  寧王,在閩贛一帶,王陽明先生受尊敬的程度,不下於後來病死台灣的延平郡王鄭成功。在
  這小小的鄉鎮,有王成文祠似乎不是稀罕的事。
  管祠的人是一個年屆花甲的老人,老態龍鍾,老眼昏花,而且耳背,心地卻是善良,替
  他在左壁的壁根下準備稻草,天氣熱有稻草作席便可草草度一宵了。
  子夜三更初。
  大殿有兩盞長明燈,幽暗的殿堂靜得怕人。突然,殿門外刮入一陣怪風,帶來幾片枯
  葉,枯葉在磚石地面旋走,發出奇異的擦動聲,有如鬼怪拖著腳鏈行走。
  長明燈的火焰本來就小,真所謂一燈如豆,怪風一吹,火焰不但沒熄滅,反而拉得長長
  地。向上伸長,而且由褐黃色變成慘綠色。
  左廡也陰風四起,風透過窗縫壁隙,發出忽高忽低有如鬼哭的聲音。神案上附祀的不知
  是何方神聖,案上的一盞長明燈也在變異。
  不但陰風慘慘,更怪的是霧往內湧,霧氣愈來愈濃,草霉的氣息也在加重。
  韋家昌和衣躺在草堆中,突然被鬼嘯聲所驚醒。
  綠色的火焰閃了兩閃,光芒時紅時綠。
  濃霧湧入,鬼聲啾啾。
  綠芒似匹練,從外疾射而入。
  兩聲砰然爆響,火焰飛騰,神座的兩隻古鼎,突現升起兩團綠色的光球,光度相當強
  烈。
  濃霧徐散,兩團綠光球更明亮了,綠光照出徐徐掀起的神幔,照出神龕內的光景。
  原先應該設神牌的地方,卻出現一位威猛的紅面神,神案兩側,站著不知何時出現的牛
  頭和馬面,比常人略高。在綠光的照耀下,益顯得猙獰可怖。
  五名鬼卒出現在門內,一字排開電氣沖天,五把三叉鋒尖映著綠芒,一看便知鋒利無
  比。
  草堆前,也站著兩位鬼卒,兩把三叉指向草堆。
  草堆中沒有人,連包裹都失了蹤。
  「沒有人。」一名鬼捽髮出人的聲音,飽含驚慌:「他確是在此地的,怎麼會不見
  了?」
  「是不是逃出去了?」案上的紅面神訝然問。
  「絕對沒有人出來。」堵在門口的一名鬼卒急急分辨:「連老鼠也不可能逃出來而不被
  發覺,人一定躲在裡面,快搜!」
  七個鬼卒兩面一分。其實用不著搜,附近一覽無遺,空蕩蕩地哪何半個人影?雖則綠色
  的怪光光度有限,但足以看清三丈長兩丈寬的每一角落。
  「奇怪!」紅面神跳下神龕:「霧噴入時,他仍在草中沉睡,怎麼會平空消失了的?」
  「不會是土遁吧?」牛頭悚然地說。
  「快到外面去搜。」紅面神揮手說,領先便走。
  長明燈在眾人去後,火焰恢復原狀。
  韋家昌重新出現在草堆中,包裹也擱在身旁,似乎剛才並未發生任何事。他睡得正香
  甜。
  唯一岔眼的兩座古鼎中,那兩團綠火逐漸萎縮,最後終於消失。
  不久腳步聲漸近,一名鬼卒挾著托天叉,走近房廊伸頭向裡瞧,突然失聲叫:「咦!人
  不是在草中睡覺嗎?」
  鬼卒大概忘了自己扮鬼的身份,急步奔近。
  黑影暴起,韋家昌突然飛躍猛撲而上,鬼卒猝不及防,來不及有何反應,耳門便挨了沉
  重一擊。立即昏厥。
  鬼卒先前的叫聲,引來了同伴,最先趕到的馬面撲了個空,草堆仍是草堆,沒有任何異
  狀,不但韋家昌不在,鬼卒也失了蹤,甚至連托天叉也沒留下。
  南街的一間士瓦屋中,堂屋裡一燈如豆,那是神龕祖先牌位旁的神燈,俗稱長明燈。
  門悄然而開,進來了三個人,一是扮村姑裝的魏真姑娘,一是曾在古城寨城中,與小後
  生同時出現的老人杜叔,一是仍穿著盔甲佩著劍的紅面神,大概還沒有餘暇卸裝。
  一個個垂頭喪氣,神色不安的落坐。
  「奇怪。這人到底是人是鬼?」魏真悚然地說:「真是不可思議,好像他真的會飛騰變
  化,這可能嗎?」
  「你們大概忽略了牆壁。」老人杜叔說:「你們應該等我趕到才離開的。」
  「牆壁毫無異狀,杜叔,眾目所視,一無所見……」
  「眼睛是靠不住的。」杜叔搖頭:「愚敘不是懷疑他是天馬行空嗎?他的衣衫有隱形作
  用必須用手去摸索。在磷火的碧綠光線下,視覺最易反常。古老的牆壁利於他隱形,不摸索
  是看不見他的人。」
  「人走了也就算了,咱們不能將希望托在他身上。」紅面神苦笑,稍頓又說:「黎老弟
  失了綜,咱們等趕快去搜尋,兄弟走了。」
  「我也去。」杜叔起身說。
  「范叔,黎叔會不會掉河裡去了?」魏真姑娘問。
  「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人接近河岸。」紅面神范叔往外走「小真,你好好休息,明天得
  趕路呢。」
  「找到黎敘請派人通知侄女一聲。」
  「好的。」
  送走了兩個人,魏真姑娘掩上門,用木棍頂住,不上閂,歎息一聲,無精打采地走向堂
  後的內房。
  推開房門,她咦了一聲,房內黑沉沉本來應該點著燈的,燈不可能自行熄滅,一根燈草
  耗不了多少油,她記得燈盞內的油是她親手添滿的當然不是燒完了。
  她扭頭便走,想回廳堂用松明取火。走不了三步,身後燈火乍明。
  她大吃一驚,火速轉身奔至房門口。
  小桌上的燈火焰搖搖,四根燈芯挑高,難怪光度明亮,是誰點的燈?
  她拔出匕首戒備,突然衝入
  房間狹小,一桌、一凳、一床、一床板。蚊帳是放下的,可依稀看到床內的景況。
  「想當年,你身處王府,雖說是婢女,仍然是錦衣玉食,何等風光。」床內傳出熟悉的
  語音:「現在住在這又髒又侷促的土屋裡,你是否感慨萬千?上床來歇息吧,我想,這幾天
  你一定辛苦了。」
  她呼出一口長氣,如釋重負。
  「你真是隱身在牆壁上嗎?」她收匕掩上房門:「裝神弄鬼直對付不了你,我是毫無希
  望了。」
  「你我算是有緣。」韋家昌掀開帳掛上帳構,坐在床口:「今晚又同衾共枕了。」
  「我是甘心情願和你同衾共枕的。」她毫不遲疑地撲入韋家昌懷中語調淒楚:「我高興
  能夠將身子交給你,算是在世間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歡樂,我會帶著歡樂的心情,無
  畏的走向茫茫黃泉路。」
  她伏在韋家昌懷中飲泣,傷心欲絕。
  「你這些話是什麼意思?」韋家昌輕撫她的秀髮:「我不會殺死你……」
  「我知道……」
  「那……」
  「明晚子夜,我們要發動襲擊,偷牢劫獄救王妃。我知道,我這一去是不會活著出來
  了。姓王的漢奸擁有三十名武藝高強的可怕高手……」
  「你們去多少人?」
  「二十七名男女。」
  「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但我們必須孤注一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福州的覆文將在這幾天到達,很可能將
  王妃解送福州處死……」
  「王妃不可能押至福州行刑。」
  「你的意思……」
  「傻丫頭。難道你還不明白嗎?」韋家昌捧起她沾滿淚水的面龐:「魯王在烈嶼監國。
  忠孝伯鄭成功即將傳檄天下舉兵誓師返攻。桂王在粵西也厲精圖治,已興師東進攻湖廣,江
  西也群豪並起響應。滿人為收買人心,目前不敢公然處決朱家皇的子孫,即使處決,也不會
  將王妃的身份公佈。」
  「那……」
  「我敢肯定地向你保證,你們一發動,大牢內的人便會即將王妃處死,你們等於是促使
  王妃早死。」
  「哎呀……」
  「取消大舉襲擊,明天晚上我去試試。」韋家昌正色說:「我不能向你們保證什麼,謀
  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魏真先是楞住了,接著激動地緊抱著韋家昌親吻。淚水把韋家昌的臉沾滿了,口中發出
  一陣聽不清的含糊低語。
  「時限急迫,臨時改變計劃不是容易的事。」韋家昌讓她安靜下來,親切地輕拍她的肩
  背說:「你得趕快通知你們的人準備,遲恐不及,沿途我已經留意可疑徵候,姓王的漢奸恐
  怕已經知道你們逃匿在府南一帶,路只有一條,你們的人恐怕難逃他們的周密攔捕,此地有
  漢奸的一處監視站,恐怕你們今晚的活動,已落在他們的眼下了,所以,明早得設法把他們
  的信差埋葬掉。」
  「我這就走。」姑娘從他懷中站起,拭掉瞼上的淚水,眼中有奇異的光芒:「我們早已
  查出監視站的秘密,你的行蹤,就是從他們的口中知道的,他們的人,僅將你送出十里外,
  而我門的人,始終注視著你的動靜,保姐和杜叔曾經發現你在途中改裝,所以知道你將有此
  舉動。」
  「哦!原來如此。那位小後生,就是金保姑娘?」
  「是的,是她主張請你幫忙的。」
  「那位扮紅面神的范叔……」
  「他就是范繼長范大叔、當初王妃逃來汀州,范叔是第一個幫助我們招兵買馬的人,毀
  家紓難,忠肝義膽,他老人家可以流芳百世。」
  「那得等我大漢子孫驅除韃虜日月重光之後,他才能流芳百世。」書家昌苦笑:「不
  然,他只是一個罪在不赦的叛逆盜寇,把他們邀來,我要和他們談談。」
  「好的,他們正求之不得呢。」姑娘向門外走,在門口轉身:「請告訴我,你真是天馬
  行空韋老先生嗎?」
  「那是家父,他老人家目下在白山黑水間縱橫。」韋家昌沉靜地說:「朱家皇朝對袁公
  不仁,但畢竟是我大漢一族之主,所以,我潛入中原察看形勢。」
  「結果怎樣?」
  「希望不大。今後,恐怕……咱們不談這些,不會談出什麼結果來。不瞞你說,我從湖
  廣來,那一帶大亂之後,人心有如一盤散沙。我來贛南,本來想看看貴王妃沖天鳳到底有些
  什麼作為。卻來晚了一步,在贛州便聽說這一帶的人被饑荒拖垮了。你快去吧,目下所能做
  的事,是能保全一個是一個,不要讓韃虜把反抗的種苗拔光。」
  四更正,室內坐了十餘位男女,一個個神色肅穆心情沉重。
  韋家昌成了主人,他用木炭在桌上畫出府城附近的地形圖,用花生和黃豆擺設兵棋。
  「諸位只有三十餘位人手。」他鄭重地說:「諸位,敢於拚死是不夠的,那不是勇敢,
  而是自殺,飛蛾撲火,只能讓親痛仇快。僅王夢煜手下的八大寇,就足以讓你們全軍覆沒。
  滿城的大牢的門共有三層,警戒是內四外三。內部第四重就是劊子手,當強敵侵入內部第二
  重警戒同時,劊子手立即聽信號處決人犯。外三重警戒的第一重,就是衛城外圍,共分十二
  組。全是王夢煜手下的武林高手所組成,加上全城的丁勇巡邏,八重警戒網,想用三十餘位
  好漢強攻,結局可想而知的。因此,在下決定利用情勢,製造救人的好機。其一,人分成兩
  撥,主力沿途化裝北上,逐一解決沿途的監視站;許慢不許快,讓漢奸們認為攔阻收效,讓
  他們放心大膽派遣大批人手出城截擊。其二是在下需要帶四個人翻山越嶺潛赴府城,深入虎
  穴救王妃,這四個人不但要地形熟,而目要有超人的忍耐力和潛勁,動手時能使用鴛鴦陣克
  敵制勝。起更便開始行動,需要蛇行鷺伏兩個更次之久,沒有超人的體力和耐力決難辦到,
  因為人未救出之前,決不可與人交手,人救出,就是拚命突圍的時候,不會使用鴛鴦陣,必
  定被人纏住脫不了身。三個鴛鴦陣,可形成一把尖刀,交叉沖圍必可快速貫圍而走。話講在
  前面,活命的機會是一比九。沒有拚死決心的人無法勝任。」
  立即有許多人攘臂而起要求應徵。已換回女裝的金保姑娘最後起立,大聲說:「諸位請
  肅靜,救人的重任由我指定,我和真妹一組,范叔和杜叔是一組。誘敵的主力,由翁叔指
  揮。」
  「誘敵的主力,不可超越距城二十里的橫塘村,利用那一帶的溪流和汀江渡阻敵,吸引
  漢奸的大軍,一沾即走引入叢山捉迷藏,不讓他們有撤回府的機會。」韋家昌加以補充:
  「這次救人大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沒有必死的勇氣與決心的人請不要參加,任何
  人必須在心理上先有所準備,身入困境必須有自殺的勇氣,如果被擒,決難逃過逼供高手的
  捉弄,取供的手段,決不是諸位可以應付得了的。」
  計議了一個更次,一切細書協調停當,已經是五更將盡。眾人辭出準備,韋家昌留下兩
  位姑娘和杜權范叔,臨陣磨槍,教他們用鴛鴦陣的要訣。
  鴛鴦陣說來並不難,一人誘敵吸引對方的注意,一人用暗器或乘隙突擊,一組受阻。另
  一組超越立即回頭乘虛反擊,讓第二組超越突入。原則上由兩位姑娘背負王妃,韋家昌與目
  下留在府城偵查的羅叔任突擊主力,必要時擔任阻止追兵。
  破曉時分,何田市北面五里地的白沙村,監視站二十餘名便衣丁勇因旅客拒絕受盤問,
  而揭開衝突的序幕,信息以快馬飛傳向府城報訊。這一來,警聲以驚人的奇速傳抵每一座村
  莊,道上行旅斷絕,誘敵的主力進展極為困難,難以達到誘敵的目的。
  韋家昌五個人到達府城西北的廣儲門外,隱身在臥龍山的兩峰下,已經是黃昏降臨了。
  城門已經關閉,王夢煜的大軍,早已在橫塘村一帶山區窮搜敵蹤,不可能趕回來了。
  城中安靜,僅概略感覺到一些緊張氣氛。
  從廠儲門利用臥龍山的山麓接近滿城,比從水東門接近遠了很多,但安全性要增加數
  倍,所經處接近府街衛重地隱身的地方很多,滿城的警戒重點放在東面,從東面潛入困難重
  重。
  在北門附近,接應的人羅叔前來會合。韋家昌替眾人引見,眾人這才知道這位扮跛子的
  老前輩,赫然是大名鼎鼎的江湖俊傑中州羅傑,天外流雲的綽號宇內聞名。老人家在府城偵
  查多日,可說對情勢瞭如指掌,將重要消息相告後,立即動手。
  這是一場耐心、毅力、機智、體能的艱苦考驗,雖有天外流雲引導,也花了一個更次透
  過外圍第一道防禦警戒網。有些小街皆是用爬行術偷越的,在街上不能公然走動,走屋頂更
  易被暗處的監視哨發現、有幾次他們在巡邏隊的近旁通過,幾乎被伏哨所發現,有次在前面
  探進的韋家昌與魏真幾乎與一組伏哨劈面相撞,幸好伏哨中有一位仁兄咳了一聲,才讓他倆
  先一剎那發現及時隱身,花了不少工夫繞道而過。那些江湖朋友慣常使用的輕功提縱術,在
  這種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場,任何快速的移動,皆不可能逃過伏哨銳利的眼睛,反而是最原始
  的緩慢爬行,能先一步發現地勢限制視界的伏哨位置。
  終於,他們從西北角進入滿城。
  滿城的第一道警戒網,是由王夢煜的銳健營負責的,警戒極為嚴密,幾乎三步一崗五步
  一哨,沿丈六高的護牆分佈,範圍包括守備府外圍的校場、草料場、倉房、廊房等等。這一
  道警威網,才是真正的凶險所在。
  再往裡走,反而安全了,因為旗人並不完全信任王夢煜的官兵,也不願與漢人多接觸,
  所以僅由旗人統率府轄的高手巡捕負責,人數有限。
  滿城各處皆在大興土木,顯示出日後將有大批的旗人到來。徵用的丁夫白天來,天黑離
  開。因此,不啻替入侵的人提供藏匿之所。
  留守滿城的旗兵僅有三四百人,由一名佐領指揮。守備府前的旗斗上,有兩名箭手居高
  臨下監視。巡哨每三人為一組,佩刀挾槍擁盾。警衛則兩人為一組,府前共有三組之多。這
  就是內圍的第一重警戒網,其實並不算森嚴,兩年多以來,從來就沒有任何刺客能到達這一
  道警網,旗兵們有欠警覺,乃是意料中事。
  第二重警網,是各處衛所的警衛,他們各司其地,各有範圍。第三重是大牢的守衛,警
  戒比較森嚴。最內層第四重警網是獄中的囚門看守,由獄卒擔任。重囚另派有人把守,挾有
  匣弩和劊刀,萬一來不及開鎖啟門決囚,就用匣弩從小窗將囚犯射死。
  子正,三更起更,六個黑影接近了大牢。
  大牢的前面有司獄衛門,簽押房渺無人跡,通向獄室的走道懸著明亮的燈籠。再往後,
  便是囚車的大鐵門,門上方那只狴犴圖案猙獰可怖,門外的兩名警衛也像貌猙獰,身材魁
  梧。
  獄門夜間是嚴禁開啟的。即使是裡面獄卒房的人想外出也決不通融,二十斤重的大鐵鎖
  鑰匙在司獄手中,任何人也無法私自開啟,司獄大人白天才前來辦理公務。
  衛門前的兩個警衛沒留意屋頂,兩人一左一右往復走動,以免打瞌睡。剛在中間會合交
  談了兩句話分開走不了兩步,禍從天降。
  一根套索套住了一個人的脖子向上拉。另一個黑影自天而降奇準地勒住了另一人的脖子
  滾倒在地,一滾之下,脖子立折。
  兩名警衛的脖子都斷了,被放在階上用三腳木柱撐住,不走過很難發現是死人。子正的
  巡邏剛過去不久,下一班巡邏到來得等半個時辰,這期間不怕被巡邏發現。
  襲擊的人是韋家昌和羅叔,熟練地將三腳高架撐妥,將人綁在支架上,屋上的四個人隨
  後飄落,大膽地不派人把守,從偏門進入,分組越過簽押房。
  堂後的走道長有五丈,燈光明亮。兩側是厚厚的磚牆,前面的監獄卻是巨石壘砌成的。
  韋家昌伏在堂口旁,從背上取下羅叔早些天準備停當的布袋先在自己前面灑上一些礦
  粉,再打開袋口,放出兩條五尺長的赤練蛇,和十餘條兩尺長五彩斑的毒蛇。
  蛇被礦粉一熏,便快速地前竄,燈光下看得一清二楚,滑行時沙沙有聲。
  兩個牢門守衛起初並未發現等蛇群接近至兩丈內,方大吃一驚、大概這些旗人生長在長
  白山區,很少見過蛇,在南方大概對蛇懷有先天上的恐懼,驚得手忙腳亂。起初,兩人驚惶
  的左右閃避,忘了拔刀殺蛇。最後蛇竄抵獄門,無法再進,便開始八方游竄。
  人怕蛇蛇也怕人,人和蛇一接觸立時大亂。兩警衛心一慌,一跳兩丈,再回身拔刀壯
  膽,有些人看到蛇,手腳都會發軟。
  韋家昌首先現身驚出,三丈距離一閃即至,人到劍到手下絕情,匕首一揮,便將一名警
  衛的咽候割斷、羅叔也同時到達,一掌劈破了另一名警衛的頭顱,左手似鉤勒住脖子猛壓。
  兩位姑娘到了,立即超越,在獄門左右一分。
  羅叔丟下屍體到了門前,從懷中掏出兩根鐵線,用手拗彎成套鉤。這種把門大將軍需用
  兩根鑰匙同時開啟,老人家早有準備對開鎖有專精。
  這期間,杜叔、范叔已換了兩警衛的裝束,剝光了屍體拖至堂後的暗角掩藏.
  一切曾在無聲無息中進行,羅叔僅費了片刻工夫,便將大將軍鎖撬開了,一打手式,鐵
  門徐徐滑動。韋家昌取下一盞燈籠給羅叔,突然用純熟的滿語大聲叫:「裡面准當值?馬佳
  大人前來查囚,開門了!」
  「嗆嗆嗆!」他用開了的大將軍鎖叩鐵門。
  裡面傳出腳步聲,門上的小方格窗拉開了。
  韋家昌穿的是旗裝,頭上居然有一頂帶翎官帽。羅叔則是隨從打扮,扮警衛的杜叔、范
  叔傍近而立,也擋住燈光了,面貌因背光而看不真切。
  「開門!快!」扮隨從的羅叔也用滿語叱喝催促。
  鐵門裡面加了槓,開了外面的鎖仍然無法進入。裡面的人大概被催急了,反正已看到外
  面的警衛,大概警覺心也不夠,平日閒散慣了,兩個人立即取下鐵槓,拉開沉重的獄門。
  韋家昌跨入,立即伸手點中右面那人的心坎大穴,用上了點穴術手下絕情。羅叔更簡
  單,一把扣住左面那人的咽喉,咽喉應手破裂,叫不出聲音。
  進了門,右首是獄卒的寢室,左面是探監人的三間看守所,兩列囚房,就在走廊的盡
  頭。
  死四室在右面的甬道後方,須前行兩文到達甬道口方可看到。各處都有燈火,死囚室一
  帶特別明亮。
  韋家昌示意杜叔留下,守住獄門,大踏步往前走。到達甬道口,轉頭便看到死因牢的五
  間鐵柵,每一柵皆有一名佩刀挾匣弩的獄卒把守。
  說快真快,五頭瘋虎突然發威,韋家昌一躍三丈,半空中雙手齊揚,滿天花雨灑金錢,
  兩串洪武錢共兩百枚之多,如暴雨般呼嘯而出。
  羅叔用的是星形鏢,這玩意更歹毒。兩位姑娘用飛刀,刀發如電閃。范叔兩手齊發小飛
  叉,他的綽號本來就叫飛叉將范繼辰。
  甬道窄小,五名高手獄卒色的確身手了得,中了暗器之後,五個人仍有兩個射出弩箭,
  每匣五矢,威力驚人。
  金保姑娘首先遭殃,被射在大磚地面反跳的一枚勁弩,貫穿左上臂外側,劃破了一條血
  槽,血染衣袖。
  范繼辰的右腿外側,也裂了一條血縫.
  魏真快速地逐室查看,每室囚有兩個人.最後一室是兩個女的,衣裙髒亂蓬頭垢面不成
  人形。
  死囚們都驚醒了,一個個神色茫然。
  「娘娘……」魏真哭泣著狂叫。
  「鑰匙在劊子手身上,快!」韋家昌急叫,在另一名劊子手身上搜尋鑰匙。
  「賢侄,你不能救他們。」羅叔伸手相阻。
  「不!要把他們……」
  「他們出不去……」
  「他們反正是死,讓他們拚……」
  「你瘋了?你看他們有那一個是完整的?他們想爬出去也勢不可能。不把他們放出去,
  他們還可以多活一些時日,出去絕對活不到天亮你能找個乾坤袋把他們全裝走嗎?你不是救
  他們,而是害他們。」
  「這……」
  「你今晚怎麼不夠冷靜了?」
  韋家昌歎息一聲,只好罷手。羅叔說得不錯,裡面的死囚都已經醒了,但一個個有如癡
  呆的人,而且一個個骨瘦如柴,渾身血污雙目癡呆,有些根本就不曾移動過,僅用無神的雙
  目,注視著外面的人;似乎不知道發生了何種變故。
  他聽到哭泣聲,苦笑一聲,向最後一間囚室走去。
  兩位姑娘扶著坐在草蓆上的一個婦人,不住哭泣著叫著娘娘。
  他怔住了,很難接受眼前的事實,據他所知,王妃沖天鳳年僅二十餘,號稱江西第一美
  人;馬上可開五五弓左右射,馬前無三合之將,輕功之佳無與倫比,可從馬上躍三丈外登狂
  奔中的神駒。而現在他所看到的,是一個臉無四兩肉。乾枯憔悴的老婦人,深陷的眼眶中,
  嵌著一雙佈滿青紫色的筋絡的眼珠,披散的短髮像乾枯的秋草。
  「娘娘!奴婢罪該萬死……」魏算的哭叫聲令人心碎。
  「背她走吧,不能再耽誤了!」他大聲說,感到自己的聲音變得陌生了,僵硬了。
  「我……我不能跟……跟你們走。」彭妃用沙啞的嗓音,有氣無力地說:「我……我已
  經油……油盡燈枯,讓……讓我轟轟烈烈地死。我……我要讓天……天下人知……知道我是
  為國而死的,我不要死在荒……荒山上讓……讓天下人恥笑,瞬生而死。」
  「娘娘……」
  「真妹妹,勇敢些,你不要聽我……我的話了?繼辰。」
  「臣在……」范繼辰跪下了,泣不成聲,淚下如雨。
  「叫他們走。」
  「娘娘……」
  「文信國公不是說過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彭妃似乎有了些少生氣
  語音也清晰了些:「我如果跟你們走,最多只能活十天半月,而汀州恐怕將有上千人遭受屠
  殺,值得嗎?繼辰,我命令你帶他們走。」
  「娘娘……」金保抱住彭妃狂號。
  「保妹妹,去……去投……投奔國姓爺。」彭妃的氣息又轉弱了:「當初,我……我們
  就……就該前往福州會師的,在山區等待,不……不啻坐以待斃。走……走吧……」
  把守獄門的杜叔匆匆奔人,急叫:「我聽到遠處有喝問聲,可能有巡哨過來了,怎麼還
  不走?」
  「娘娘不肯走。」天外流雲羅叔苦笑:「再拖下去,咱們全得留在這兒。」
  「我命令你們走!」王妃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兩倍:「不然我立即嚼舌自盡。」
  「娘娘……」
  「走!快走!」彭妃從懷中掏出一團布帛:「這是我的血書遺命,告訴我們的人,告訴
  我們的子孫,永不屈服,永不投降,不忘國仇家恨。你們還不走嗎?」
  「娘娘,奴……奴婢遵……遵命。」
  兩位姑娘哭叫著叩首:「娘娘保重,娘娘保……保重……」
  眾人跪下叩拜,韋家昌和天外流雲並未下跪,退至一旁默默轉身外顧。
  兩人最後離開,在獄門旁獄卒的屍體上,韋家昌取過死屍的佩刀,剝掉衣袍丟帽,露出
  裡面的暗青色長袍,左手握著連銷佩刀走出門外。
  「賢侄,你有何感覺?」天外流雲低聲問。
  「她是個很了不起,很勇敢的女人」韋家昌心情沉重地說:「雖則我憎恨朱家的人,但
  我尊敬她。大明皇朝那些龍子龍孫中,恐怕沒有一個人有出息,她是唯一的例外,朱家如果
  多幾個像她一樣的人,七千萬大漢子孫,怎會被不足二十萬的韃虜所征服?」
  旗人把自己稱為滿清,但漢人皆把他們叫成韃虜,也把蒙古人稱為韃虜,很多人還分不
  清滿人和蒙人、入關的所謂八旗兵,其實有二十四旗,即滿州八旗,蒙軍八旗、漢軍八旗。
  漢軍八旗都是早年逃亡關外或被遺留在遼東的漢人所組成、後來的綠營,卻以中原漢人為
  主。真正替滿人奪得江山的人,該是漢軍八旗和那些貳臣漢奸,像吳三桂、洪承疇、耿精
  忠、尚可喜等等、沒有這些漢奸,二十萬滿州人決不可能征服七千萬漢人。
  「現在說這些話,已經沒有意義了。」天外流雲歎息著說:「你打算出海嗎?」
  「不必了,回白山黑水與家父並肩作戰,這裡事了就動身北返。漢奸太多,實在令人看
  了傷心。」
  四個人出來了,一個個淚眼模糊;兩位姑娘更是相摻相扶,搖搖欲倒,泣不成聲。
  「諸位,準備廝殺吧。」韋家昌硬起心腸沉聲叮嚀:「咱們進來困難,出去更困難。請
  千萬要記住,不要被悲憤沖昏了靈智,能否平安突圍,得看咱們是否能冷靜互助合作,一步
  走錯,付出的代價將是自己的生命。現在,諸位是否冷靜得可以行動了?」
  「時不我留,走吧!」天外流雲領先便走。
  距司獄衛的半掩倒門還有十餘步。便聽到外面傳來兩聲驚叫,有人接著用滿語大聲呼
  喝。
  「糟!」韋家昌低叫:「死警衛被發現了。」
  鑼聲乍起,號角聲接著劃空而過。
  韋家昌首先衝出,看到十餘名黑影,劈面碰上了。一聲暴叱,他拔刀前衝,快的令人目
  眩,刀風怒嘯中,著肉聲隨之而起,慘叫聲隨發。
  他劈翻兩個人,後面的天外流雲立即超越,但不向前攻擊,卻向側方探隙出手,枴杖一
  點一拂,兩名旗兵一肋現孔,一頭裂。
  兩位姑娘從中間穿越,雙劍齊發。ˍ
  范繼辰與杜叔則從右側衝過,掩護兩位姑娘的側翼,雙劍交叉搏擊劍到人倒。
  出其不意突擊,宛若虎入羊群,十餘名旗兵有一半來不及拔刀便被殲,眨眼間屠殺大
  半。三衝錯然後分張、席捲,血肉橫飛。
  韋家昌用飛錢擊殺最後兩個逃命的人,喝聲走!向東南角尚未完工的樓房暗影飛掠而
  走。
  有些地方已出現火把的光芒,四面八方皆響起號角聲,吶喊聲四起,整座滿城在沸騰之
  中.
  六個人全力飛奔,根本不理會三三兩兩奔竄的警衛除非劈面遭遇,不然決不出手。
  他們必須以快速的行動,爭取時間與空間,連續三次衝破小隊旗兵的攔截網,果真如韋
  家昌所料三組鴛鴦陣出其不意的交叉攻擊,黑暗中那些旗兵本來就有點驚慌失措,應付猛烈
  的攻擊力不從心,在四劍一刀一杖的瘋狂轟擊下潰不成軍根本無法纏住他們。
  沖抵丈六高的城牆,牆頭的三十餘名旗兵正在奔跑列陣,還沒發現入侵的人已到達城
  下。
  韋家昌在二十步外便用上了輕功絕學流光遁影,快得僅可看到淡淡的青影遠去,遠在丈
  外便騰空扶搖直上,鬼形似的登上堞口。
  兩名旗兵突然發現人影出現大吃一驚,剛將槍舉起,刀光已破空疾下。
  天外流雲五個人已有點脫力,從登城的石級急開,立即加入廝殺。
  「我先下,快!」韋家昌急叫。向城外飄降、在稍遠處的旗兵奔近之前,六個人已消失
  在城下的街巷中。
  滿城外圍才是真正的凶險所在,是王夢煜手下的精銳防守區,要不是大部分精銳已隨王
  夢煜離城,想突破這道警網極不容易。
  精力耗損甚巨,除了韋家昌與天外流雲,其他四人已無法飛簷走壁越屋面走,只能沿街
  巷狂奔。
  韋家昌仍然一馬當先,以適當的速度東奔。小街的東西有一條橫街,他們必須按預定撤
  退的路線,穿越橫街到達那條稱半邊街的小巷,小巷的坡度不大,但彎彎曲曲,不時出現幾
  段石級。巷的盡頭便是城根。
  橫街的北首有一處瓦礫場,那是三年前攻防戰留下的痕跡,迄今仍未清理重建。按理,
  這地方應該很安全,不會埋伏很多的暗哨。
  走在前面的韋家昌,不但要注意路面的情況,還要留意後面的同伴是否已經跟上來。
  疾走間,他突然大叫:「伏下!」
  箭雨隨弦聲同時傳到,勁矢劃空的厲嘯令人毛骨悚然,幾個人如果稍慢一剎那,恐怕一
  個也逃不掉。
  「哎……」伏下的金保姑娘驚叫,奮身急滾。滾至左面的一處屋角下。她在死因牢左上
  臂已經受傷,這時左肩又被一枝狼牙箭劃破一條血槽。
  瓦礫場中人影暴起,街兩端二十餘名校刀手挺盾逼近,每一名校刀手後面跟著一名箭
  手。四十餘人整齊地逐步逼進。
  「上屋!」范繼辰低叫,滾至韋家昌身旁:「或者退回去?」
  「退回去是死路一條。」韋家昌說:「上屋正好做他們的箭靶。」
  「那……」
  「進入瓦礫場,那兒有……」
  「可數出的有十七八名,好像不是兵勇。」
  「是大孤逸客的巡捕,全是江湖上的凶梟,只有接近他們,才不至於受到弓箭的襲
  擊。」
  箭不時飛掠而過,射在牆壁上反彈亂跳。
  「等他們接近……」
  「他們不會接近,要堵住咱們等候天亮。趁他們準備好火把之前。我去把南面的箭手打
  散,你們必須把握通過的好機,千萬小心了。」
  說完,他貼地後退,驀地飛越而起,登上丈餘高的屋頂,伏下急滾,速度之快,駭人聽
  聞,下面的人,居然毫無所覺。
  片刻,他出現在街南的箭手左後方的屋頂上,伏身脊角的暗影下。接二連三射出二三十
  枚制錢。
  校刀手和箭手沒料到後方有人用暗器襲擊,倒了三五個之後,陣腳大亂。在狂叫聲中,
  像被的搗了窩的螞蟻八方亂竄。
  「我先走!」天外流雲低聲叫,貼地急竄而出。
  魏真一把架住金保,用盡全力撒腿狂奔。
  街寬僅三丈餘,五個人果然乘亂進入對面的小巷轉角處,北面的箭手因南面的人大亂。
  投鼠忌器不敢放箭。
  小巷前面就是瓦礫場,二十餘名黑衣人正在嚴陣以待,等候他們離開小巷轉角處。
  他們不能在轉角處藏身,必須沿瓦礫場南面通過,不通過別無出路,等火把一亮便無所
  遁形。箭雨必定向他們集中攢射,伏在地上並不安全。
  韋家昌擊倒了十餘名箭手和校刀手,乘下面的人慌亂奔跑時悄然跌落,兩三起落便竄到
  小巷轉角處與眾人會合。
  他一看眾人都在,低喝一聲跟我來,伏下的身軀疾升,但見人影一閃即投,似是平空消
  失了。
  他身旁照料金保的魏真聞聲抬頭僅看到他的背影一閃一晃,依稀看到他的長袍開展,突
  然眼一花,便失去他的蹤跡,本能地驚呼一聲,像見了鬼一樣,全身汗毛直豎,人怎會突然
  幻化的?
  姑娘身旁伏著天外流雲,已發覺魏真的失態,伸手輕拍姑娘的手背,低聲說:「那就是
  幻形術,玄門弟子稱為隱身術,其實並不足怪,一是快,二是他的衣袍張開拂動時,亂了你
  的視線.告訴你,人的眼睛有時是靠不住的。神意不集中、驚恐過度、太過專注、心存偏見
  等等,眼睛便會出現幻像的,有時甚至令你深信不疑。那些指天誓日說曾經見過鬼神的人,
  並非完全出於編造的,而是確有其事,問題出在他把幻像當做真實了。
  瓦礫場中,二十餘個黑衣人每三人為一組,像一群從地獄冒出的幽靈,完全堵住了東行
  的去路,各佔方位,待機而動,散處在斷瓦頹垣中,燒焦的屋架歪歪斜斜堆放在一段斷壁矮
  牆上,顯得死氣沉沉,鬼影幢幢.
  「啊……」慘號聲驚心動魄,兩個黑衣人無緣無故地慘叫著摔倒。另一人發瘋似的突然
  抱住了身旁一根半倒的焦柱,連人帶柱向下坍倒。
  「哎……」另一面又有人尖叫。
  隆然一聲巨響,一堵斷壁突然崩坍了,塵埃滾滾,斷木發出怪響。
  「啊……」慘叫聲此起彼落。
  「有鬼……」突然有人狂叫。
  「啊……」一個黑衣人狂叫著飛躍而起,砰一聲摔倒在丈大外的磚瓦堆中掙扎。
  「快走!真有鬼,哎……我的手完了……」有人狂叫著向橫街飛奔。
  天外流雲收腿爬起低喝:「準備上!」
  兩位姑娘與范繼辰、杜叔,雙手撐地挺起上縣,目瞪口呆死盯著二三十步外的瓦礫場,
  好像驚呆了。雖說相距甚遠看不真切。但以他們經過苦練的銳利目光,即使看不到瓦礫場中
  靜立不動的人,但也應該可以看到模糊的人影。
  可是,他們所看到的人,都是遭了意外而動的黑衣強敵,並沒發現韋家昌移動的身影,
  更看不到韋家昌如何出手裘擊的,的確令他們大吃一驚,幾乎認為韋家昌是上天派來拯救他
  們的使者,要不就是神靈顯聖助他們度過劫難。
  天外流雲不能等,一聲長嘯,揮杖撲入大亂中的瓦礫場,聲勢極為驚人,長嘯聲足以奪
  人心魄。
  四人如大夢初醒。立即跟進,金保姑娘也忘了創口的痛楚,奮勇衝進。
  敘刺裡衝來兩名黑衣人,要配合接鬥的兩位同伴圍攻,以奇快的身法竄至兩位姑娘身
  後,第一名黑衣人砍山刀已光臨魏真姑娘的肩背,生死間不容緩。
  側方突然伸來一雙大手,在千鈞一髮中托住了握刀的手,另一把單力從下面突然出現,
  刺入黑衣人的小腹。
  魏真姑娘有所警覺,大旋身一劍急封。
  封了個空,她看到身後的黑衣人高舉砍刀,左手掩住小腹,搖搖晃晃側面便倒。
  她知道有人救了她,黑衣人是被人殺死的,但她沒發現附近有人、而另一名黑衣人,正
  跪在地蜷縮著扭動,口中發出可怕的垂死呻吟。
  唯一令她感到詫異的是,一陣陰風從她身側一掠而過,她感覺到那是人快速掠過時。引
  起的氣流波動,可是卻看不見人影。
  「我的天!他到底是人是鬼?」她心中暗叫,已認定那人是韋家昌。
  二十餘名黑衣人,在五人衝上加入突擊時,幾乎已死掉一半以上,怎禁得起五個存心拼
  死的人用鴛鴦陣攻擊?片刻間血腥觸鼻,僅逃走了三四個機警腿快的人。
  北面截路的箭手校刀手,正加快腳步蜂擁而來。
  「快走!我斷後。」韋家昌的叫聲從東北角傳來,仍然看見人影。
  五人奔出瓦礫場,向東奔入半邊街。
  韋家昌出現在一堵斷牆後。淡淡的身影向東冉冉而逝。已接近至十步內的五名校刀手,
  竟然毫無所見。
  半邊街窄小,不時有石級出現、那些擁盾窮追的校刀手不時失足摔倒鬼叫連天,不時擋
  住後面的人,有時一人跌倒把後面跟上的同伴也壓倒向下滾。
  天外流雲登上了城牆頭。後面的入正沿登城石級向上奔,一個個氣喘如牛,腳下踉蹌。
  魏真扶著金保走在最後,登上五級已邁不出腳步,背後忽然伸來一雙大手,分別挽住兩
  女的小蠻腰,令她們寬心的語音響自耳後:「支持下去、過了河就安全了,振作些。」
  天外流雲解開衣帶拉住一端,問范繼辰說:「縋下去,直接過河。」
  城牆高一丈八尺,外面的護城壕寬僅一丈六,城根下有四五尺地面可以立足。但這時想
  要他們躍過護城壕,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范繼辰和杜叔是游過壕的,天外流雲仍能利用四五尺的地面起勢一躍而過。韋家昌身上
  有不少零碎,雙手各挾持一個沉重的人,竟然一躍下城,毫不遲疑,再次飛躍而起,躍落壕
  溝對岸點塵不驚。他放下兩位姑娘,笑笑說。「不能繞至水東門過橋,看來咱們得游過白石
  溪了,兩位姑娘水性如何?」
  「三十餘丈的江面,還可以應付。」魏真說:「只是,保姐姐……」
  「我帶她,走!」他扶了金保舉步,「現在,咱們算是出了鬼門關過了江便安全了。」
  「韋爺。」魏真跟在他身後問:「你……你真的是會隱……隱身術嗎?」
  「鬼話!」他笑笑說:「利用黑夜與人的視覺錯覺,借物體掩護加上快速的行動,如此
  而已。現在,你看。」
  他向左一閃,魏真本能地用目光跟著他向左移動。可是,陰風起處,人驀然失蹤.
  「韋爺!」魏真駭然驚呼。
  「人在右面」後面的天外流雲說。
  眾人都站住了,目光全向右面搜索。
  他們所走的不是路,四周全是野草、矮樹、修竹,視野有限,星月無光,視線難及兩
  丈。
  不見人影,人確是失了蹤。
  「看到我嗎?」丈外傳來韋家昌清晰的語音。
  只能看到黑幽幽的樹木、野草。
  「他在右前方,不要被他的折向傳聲術所騙。」天外流雲用手指示方向說。
  眾人仍然無法看到他。
  樹影一動,眾人這才看到模糊的輪廓,這才發現他的身形成不規則的扭曲傾斜狀。手腳
  伸展有如樹枝,所穿的長袍前襟開展,形成奇形怪狀的扭曲、懸垂、橫伸;如不是他已取下
  有花紋的面具,必定連頭瞼都無法分辨,如不留心注意,走至切近也不知道他是一個活人。
  他收了怪異的姿態走近,笑笑說「我這套小伎倆,有時白晝也可以派用場、諸位應該知
  道,有些蛇蟲如果潛伏不動,即使近在咫尺,你也無法發現他,說穿了不值一笑。走吧,咱
  們還沒離開險境呢。」
  天亮了,他們渾身濕淋淋,出現在城東十餘里的筆山腳下,與負責誘敵引王夢煜大批兵
  勇在南面山區捉迷藏的翁叔會合。二十餘位誘敵的人,有三位不幸犧牲,五位受傷,總算達
  成任務,戰果卻輝煌,殲殺了四五十名兵勇,受傷的無法數記。
  眾人聽說彭妃不肯累及無辜拒絕出獄,不由淚下沾襟,眾人痛哭失聲。
  韋家昌與天外流雲本來打算立即告辭,但范繼辰殷殷留客,魏真姑娘更是誠意挽留、盛
  情難卻兩人只好答應小留幾天。
  筆山距城過近,城廂附近盤查甚嚴。而且保甲制度已基穩固,問題人物不易獲得鄉民庇
  護。當天,他們便化整為零,遠走翠峰山,在東溪旁的一座小村安頓。這裡距府城約四十里
  左石,窮山惡水人煙稀少,長汀縣的巡捕捕快,一年來不了一次。
  自從彭妃兵敗被擒後,餘眾皆遁入建寧、寧化一帶人跡罕至的山區佔山為寇。大部份的
  人已返家做顧民。目下追隨范繼辰的人;為數甚少派人到處求援毫無結果。看樣子,想東山
  再起的希望微乎其微,人心思治,任何動聽的號召也起不了多少作用,肯替朱家皇朝做烈士
  的人,畢竟太少太少了。
  這天午後,范繼辰與兩位姑娘在樹下煎茶與韋家昌、天外流雲聊天,談及時局,感慨萬
  千。
  「范兄。」韋家昌誠懇地說:「目前諸位的處境十分險惡,勢不容許諸位任意活動、王
  夢煜本來是你們的人,他熟悉諸位的根底早晚會把你們搜逼出來的。因此,諸位日後的出
  處,愚意以為上山不如出海投奔監國,至少可以轟轟烈烈幹一場。」
  「韋老弟,我曾經想到出海投奔監國的事,海禁禁不住我們這些人,從九龍江利用竹筏
  夜渡封鎖線輕而易舉。目下王妃吉凶莫卜,我不能一走了之。」范繼辰憂心忡仲地說:「再
  說,王妃蒙難我們卻匆匆下海奔亡,國主會原諒我們嗎?說不定會把我們的腦袋砍掉呢?」
  「我不能替你們拿定主意。」韋家昌長歎一聲:「朱家子孫的性格,我是有相當瞭解
  的,誰也不敢說監國是否會善待你們。按理說,目下用人之際,你們應該受到歡迎的。」
  「韋兄和羅老前輩,今後又有何打算?」范繼辰改變話題。
  「抱歉忽難奉告。」韋家昌率直地說。
  小徑南面出現兩個飛奔的人影,那是范繼展派至府城打聽消息的人。
  范繼展臉色大變,失手墮杯。
  「蒼天!」范繼辰倏然站起狂呼。看兩人奔跑的光景。不用猜也知道將有大事發生了。
  兩位姑娘似有預感,變色而起,臉色變得十分可怕。
  「張忠,什麼事?」范繼辰老遠便大聲問。
  兩人渾身已被大汗濕透。臉色蒼白泛青,奔近至十餘步外,跑在前面的張忠一聲悲號,
  摔倒在地。
  「王……王妃昨……昨午在……在靈龜廟前殉……殉難。」張忠爬在地上哀叫:
  「被……漢奸吊……吊死示……
  眾十……十日……「
  金保姑娘嗯了一聲,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仰面便倒。
  吹日清晨,靈龜廟前陰風慘慘,除了四十餘名警戒的兵勇外,百姓們避得遠遠地,廟前
  搭起一座高台,三丈高的木柱下,王妃的屍體隨風搖擺。
  金保姑娘披頭散髮。雙目紅腫。櫻唇龜裂,手握光芒四射
  的青霜匕,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向吊台下走去。四名兵勇單刀出鞘。劈面攔住了。
  「讓她來!」台側的一名軍官沉喝。四名兵勇兩面一分,讓開去路。
  金保姑娘到了台下,仰面注視片刻,默默下拜,兩行珠淚從紅腫的雙目往下流,流下面
  腮,跌碎在胸上。「娘……娘……」她淒厲地狂號:「奴婢來……來了,娘娘……嗯……」
  鋒利無比的青霜匕,從心坎刺下。她身形一晃,站穩了,猛烈地吸氣,想叫,已叫不出
  聲音、最近終於無法站穩。向前一栽。
  不久,金保姑娘的屍體,出現在彭妃的左側另一根木柱上。
  次日辰牌左右,韋家昌與天外流雲,出現在府城西面通向江西的大道上,他們要回頭走
  江西北返。
  路旁的樹林中,踱出神色木然的魏真姑娘。
  「韋爺、」她用沙嘎的嗓音說:「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恩惠?幫我把娘娘和保姐的靈骸盜
  出來安葬?」
  「這……」
  「我求你。」魏真姑娘直挺挺地跪下,淚流滿面:「我要把她們葬在曾經高舉義旗的地
  方,然後剃髮出家,永遠永遠不會再麻煩你了。」
  「我答應你。」韋家昌伸手相扶莊嚴地說:「今晚,子夜三更初。」
  「謝謝你,韋爺,願來生結革啣環以報。」
  「不要出家。答應我,跟我到遼東……」
  「不,謝謝你,我要和她們長相廝守。」
  「我尊敬你。」他說:「你和金保姑娘,愧煞大漢子孫,數千萬男兒無顏見你們。」
  「我只是一個卑微的小女人。」
  「這世間什麼都不缺,就缺乏像你們一樣的人。」
  「我只是盡一己之力。」
  那就夠了、你走吧,小心邏騎。「
  靈龜廟駐有五十名兵勇,二十名捕快夜間有四組看守吊台,八個人中六人在台四周。兩
  個守廟門。
  子夜,三更起更。
  起初,兩個廟門守衛無緣無故臥下了。然後黑影來的突然,挾風而至出現在台下,六個
  看守幾乎在同一瞬間踣地,只傳出人體仆地的聲音。另兩名黑影接著出現,是天外流雲和魏
  真姑娘,幫著先到的韋家昌解下兩具屍體,撤走時發出一聲震天長嘯,引得全城狗吠聲此起
  彼落。
  大隊兵勇趕到,搜索每一條街。
  丑牌正,四更起更。王夢煜帶兵在城中窮搜了一個更次,弄得筋疲力盡,回到守備衙門
  交代下屬一些明日封城搜查計劃,便匆匆返回住處休息。
  他的家就是以前的范宅,范繼辰本來是本城的名人,范擁護彭妃舉義旗抗清,宅院被
  封,王夢煜叛離,受滿清的方面大員重用,將范宅賜給這位反賊漢奸。
  范宅佔地甚廣,有庭有園,除了他的妻妾之外,還有十餘名奴僕使女,調了幾名心腹做
  保鏢,保護他家小的安全。當漢奸就是在這種好處。
  他沐浴過,想抱妻妾睡覺卻又失眠,屍體被盜,他須負安全責任。怎睡得著?睡不著便
  在做為趕辦公事的書房,找出他當年隨彭妃起義的志士題名錄,希望找出準可能收容屍體的
  線索。
  書案上有四座燭台,四枝大燭光度明亮、他一面品茗,一面仔細翻閱那卷題名錄。
  砰一聲響發自身後,他吃了一驚本能地抓起椅旁擱著的利劍,扭頭回顧。
  伺候他的那位十七八歲俏丫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他的警覺心甚高。本來就是武林高手,中能地拔劍出鞘,離座用目光察著四周。
  書房甚寬闊,四壁有名人字畫,書架上藏書甚多,各處材料甚佳的家俱和擺設。
  四顧無人,聲息毫無。書房門是閉上的,明窗也關得牢牢地。
  他不住轉身察看四周,轉回書案一面,突然發覺那卷題名錄不見了。
  「咦!」他吃了一驚,警覺地再環顧四周,沒有任何發現,心中疑雲大起。
  驀地,眼角有物移動,猛地轉首定睛察看,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
  一幅名人山水旁的白粉牆前,出現一個黑色的人影。
  「啪!」身後異響人耳。
  他猛地轉身,看到自己的一方硯台摔落在花磚地上。再轉身一看,黑色的人影已不見
  了。
  「咦!我看到鬼了?」他毛骨悚然的自語。
  壁前又有物移動,黑影慢慢顯現、他總算看清了,也明白了,原來真是一個人,穿了襲
  前黑後白的寬袍,戴了前黑後白的頭罩,轉身貼壁而立,就是一個白影與壁同色,難辨形
  跡。轉身向前時,就是一個黑影。這人有意讓他看到,所以慢慢地轉身。
  「你……你是……」他駭然叫。
  黑影拉下了頭罩。淡淡一笑。
  「是你!」他恍然大悟。
  「不錯,是我!」韋家昌點點頭:「王妃與金保姑娘的靈骸,是我帶魏真姑娘盜走的。
  「
  「你……」
  「死了的人等你去和她們在閻王面前對證,我對責備你的罪行毫無興趣,只是來要你的
  命。」
  「你還不配!」他厲聲說,突然一閃即至,一劍點出,走中宮無畏地搶攻。
  「錚!」劍被匕首架出偏門。「砰!」下頷挨了一記霸王敬酒。
  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踉蹌後退感到右肋一震,如中電殲,骨頭像是裂開了,劍脫手拋出
  丈外。
  不等他站穩馬步,一連串凶狠的拳掌雨點般光臨頸根、胸口、小腹。
  「嗯……救命……」他慌亂地舉手招架,舉腳後退。
  「天老爺也救不了你的命。」韋家昌凶狠地說,連連前逼。
  「哎喲……」他狂叫,摔倒在地,右腳的迎面骨被挑裂,這地方輕挨一下也得痛好幾
  天。
  一隻快靴踏住了他的小腹,五臟六腑像是崩散了。
  「你死吧!」韋家昌冷酷地說。
  他口中嘔出大量鮮血,手腳的抽搐慢慢靜止。
  「饒……饒我……」他癱瘓地、含糊地求饒:「我……我是……不得已……」
  「用不得已作藉口的人,不止你一個王夢煜。」
  「噢……」他叫了半聲,口又被大量的鮮血堵住了。
  書房門被推開,進來了天外流雲,「賢侄,把腦袋帶走。」天外流雲說。
  次日一早,王副守備午夜飛頭的消息傳遍全城。同一期間,城北郊的入山小徑旁。
  范繼辰、杜叔、翁叔三位壯漢抬著兩隻大木箱,魏真姑娘
  穿僧袍,剃光了頭,手捧大木匣。
  韋家昌提著包裹,長袍飄飄,天外流雲也背了包裹,又成了跛子。
  「我不送你們入山了。」韋家昌說:「諸位珍重,後會有期。」
  「我們要出海。」范繼辰莊嚴地說:「韋兄、羅老,希望有一天,王師北定中原日,和
  你相見有期。」
  「但願這一天很快到來。」他說。
  「韋兄,我希望你能加入。」范繼辰滿懷希冀地說:「海外義旗高舉,天下豪傑聞風景
  處,有兩位加入,聲勢更壯。」
  「很抱歉。」他苦笑:「我得返回遼東覆命。所謂王氣天運,應該是指民心士氣、范
  兄,目前打起反清復明旗號,要起振奮民心土氣,實非所直,朱家皇朝到底還能得到多少人
  擁戴,恐怕我要比你清楚。我的事業在遼東,我們的人反清而不談復明。」他轉向魏姑娘:
  「魏姑娘,你該隨范兄出海的,青燈貝葉了餘生,值得嗎?念一百萬遍經,也抵不上你在戰
  場上揮出一刀那麼有力量。據我所知,有太多太多的有用忠貞之士,每逢亂世便龜縮起來,
  不是苟且偷生,就是逃禪避世,逃禪便是他們逃避責任的手段,我可不敢苟同。王妃說得
  對,人生自古准無死?怨我直言,金保姑娘的死,實在比你出家要偉大得多,雖則你出家要
  擔負一輩子的心靈重荷,痛苦比慷慨決死深沉百倍。聽我的忠告吧,韃虜就希望你們這種不
  畏死的人出家,超然物外的人是很容易統治的。」
  「謝謝你的忠告,韋爺!」魏真用堅定的口吻說:「我要替王妃和保姐姐守三年墓。之
  後,我可以向你保證,我不會溘然物化於荒寺古庵,我會向世人作證人心不死。」
  「好,我祝福你。」他肅然說:「希望有一天,我能聽到你的好消息。諸位,珍重再
  見。」
  兩人抱拳一禮,轉身大踏步昂然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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