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霸海風雲 > 第 四 節 >

第 四 節

  山海之王不在乎官兵,這些人無奈他何;在深山大澤洪荒絕谷之中,大群的洪荒異獸他還毫無所懼,人更不可怕。南州市的人,沒有一個人及得上一頭猛虎,怕什麼?
  正走間,後面蹄聲如雷,他回頭一看,道:「喝!好神氣的馬隊,那些人為何穿著那沉重的鐵衣?唔,槍倒是好槍。」
  他扭頭趕路,置之不理。前面,高聳著祟文門,城門已閉上了,千斤閘亦已放下。
  城牆高有六丈餘,城樓有兩層,高入雲霄,真夠神氣。
  城樓上,排列著三重身穿鴛鴦戰襖的官軍,第一列是刀手,第二列是校刀手,第三列是金槍手。
  兩側城牆上,在牆後也伏著不少弩手,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城門兩側,石階上同樣排列官軍,嚴陣以待。
  前後接敵,看了他們的陣容,山海之王心中暗凜,但仍向前走。
  後面馬隊已到,來的肅王府的鐵術騎,盔甲齊全,懸弓挾盾,手中八尺長槊閃閃生光,疾衝而來。
  最先那位將爺,騎著一匹烏雲蓋雪異種名駒,狂風似的追到。
  距城門還有二三十丈,山海之王站住了。
  馬群也到了,相距十來丈也勒住了戰馬。
  將爺單人獨馬疾衝而來,在山海之王前面五六丈勒住坐騎,橫槍按盾大喝道:「你是自稱山海之王的人嗎?」
  「我本來就是山海之王……」
  「叛逆住口!你好大的狗膽。」
  「怎麼?稱山海之王也犯法?竟叫我叛逆?豈有此理。」
  「有話到王爺前再訴說,跪下就縛。」
  「是西南那位陽三爺授意你們的嗎?」山海之王冷笑問。
  「住口,你拒捕呢,抑或就縛?」
  「叫你們的王爺來,也許有個商量。」
  「叛逆該死,」將爺大吼,挾馬向前衝來,長槊前伸,光閃閃的槍尖帶著一套紅纓兒,刺向山海之王胸前。
  山海之王一聲長嘯,左手一抄,長槊到手,連勁一拉,將爺坐不住馬鞍,飛躍馬下。
  「砰」一聲,將爺成了滾地葫蘆。烏雲蓋雪一聲嘶鳴,向側一衝。
  後面馬隊蹄聲雷動,鐵術士吶喊著衝到。
  街道不太寬,第一列衝到的只有八匹馬,狂風暴雨似的奔到,八支長槊破空刺來。
  山海之王一不做二不休,丟掉奪來的長槊,人如閃電,木棍兒發似驚雷,從槍尖叢中鑽入。
  人吼,馬嘶,鐵甲沉重地撲到,馬兒奔騰,四十匹鐵騎互相撞擊,馬踏在人身上;人發出痛苦的號叫。
  大街轉動不靈,鐵騎毫無用處,反而敗得不可收拾,割雞用牛刀,便宜了山海之王。
  在大亂中,一道灰影沖天而起,躍登右面平房,站在屋頂上仰天狂笑。
  「哈哈哈……」笑聲如殷殷巨雷,笑完說道:「你們太不講理,山海之王不和你們一般見識,這次不殺你們,下次不饒。」
  城樓上一個將爺突然將令旗一舉,畫角長鳴,弦聲狂震中,箭如蝗飛而至。
  山海之王一聲長笑,隱伏在瓦背上,只一閃即不見,誰也沒弄清楚他躲到那兒去了。
  遠處肅王府,衝出三匹渾身火赤的神駒,馬上騎士最先一騎是個留有五繕長鬚的中年人,身穿掩心短甲,佩劍掛囊,英氣勃勃,臉貌威猛。
  後兩騎是兩個少年郎,一位年約二十餘,一位只有十七八,眉清目秀,儀表非凡。
  兩人皆身穿綠底團花箭衣,腰懸寶劍,身材壯實,定然是練家子。
  三匹赤駒之後,是八名搶眼的人物。兩名兇猛的高大喇嘛,兩名身穿大紅道袍的中年老道,兩個身穿直掇白髮如銀的老人,兩個身穿青色勁裝的壯年大漢。
  八個人展開奇快的輕功,緊隨馬後奔向祟文山。遠遠地,已看到馬隊混亂的慘象了。
  一名大喇嘛突然大聲說道:「王爺,老衲先走一步。」
  「諸位請先走。」先頭馬上的肅王答。
  八個人身形突然加快,幾若星飛電射,超越了三匹神駒,向鬥場激射,輕功之迅疾,駭人聽聞。
  八個人全力展開輕功,不片刻便優劣立判,兩壯年大漢落後丈餘,兩老道也落後八尺,只有兩個白髮老人,與兩名喇嘛並駕齊驅,且有向前超越之象。
  山海之王也看到遠處街心有絕頂高手趕來,看了他們淡淡的身形,便知道今天遇上勁敵了,在城中被圍,不易施展,而且多傷無辜,也不是他所願為之事。真要打,且到城外去再說。
  想到這兒,他長嘯一聲。身形暴起,像一頭大鷹,飛越百十尺屋頂,直射城根,雙足一點地,人已凌空直上六丈高的城牆。
  他這迅捷無比的身法,把城上的官兵全嚇傻了,沒有他們瞄準發射的機會,都以為是大白天鬼魅出現呢:
  山海之王上了右側城牆,在牆後的人方驚得突然甦醒,附近的十數名刀手和弩手,扔了弩挺刀而上,齊聲吶喊,要拼老命了。
  山海之王不想傷人,他也知道這些官兵們都是上命所差,身不由己,何必傷害他們呢?木棍兒左點右拂,鋼刀觸棍即飛,衝開一條去路,在震天長嘯聲中,越城而去。
  邊塞要地,城外不許店住,下面沒有居民,城上射出一陣箭雨,送他奔向五泉山。
  五泉山是臬南山迤西的一個小山,至此而瀕臨黃河,這座山也叫龍尾山。因為山上有五個怪泉,相傳是漢大將軍霍去病徵匈奴,行軍至此缺水,霍將軍以鞭擊地,泉水湧出。泉有五處,三處在半山腰,一在東洞一在西洞,以東面的蒙泉和西洞的惠泉為最好。
  城依山而築,山腳又伸向城根,山峰距城亦過兩里;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四里外的泉和更遠的主山白色馬寒山;後面的紅山倒不易見,夜雨儼然如在目前。
  他一口氣掠上半山,站在甘露泉旁仰天長笑,大聲說:「我是山海之王,你們上。」
  山下,八條人影來勢如星跳棋擲,逐漸追到。
  城門大開,肅王和兩位少年人一馬當先,後面是王府一百二十名新趕到的鐵術騎,更有三百名步軍,在山下列陣。
  肅王率領鐵術騎衝到山下,命鐵術列馬陣,自己率領兩少年和四名護術,七匹馬順小徑向上狂奔。
  山海之王放下了包裹,單手持棍,站在泉亭上處稍為平坦的草地上。兩側,是青蔥的密林;正面,是登山小道。他像是護法金剛,屹立如山,木棍斜指,臉上掛著那奇特的笑容。
  八個人先後到達,剛好八方合圍,把山海之王圍住,專等他那肅王駕到。
  八人看了山海之王那冷靜無慎,點塵不驚,屹立如同化石的神情,全部心中暗驚,神情肅穆,也暗地喝采。
  英雄惜英雄,八個人泛起了崇敬之念。
  正面的小徑兩旁,是兩個紅衣喇嘛,他們的禪杖緩緩舉起了。
  左側,兩名老道手按劍把,長劍徐徐出鞘,神情肅穆。
  右面,兩位壯年大漢緩緩拔出八卦金刀,目閃神光,臉上每一顆細胞都凍結了。
  後面是功力最高的兩個白髮老人,他們一個手持著烏光光的鳩首杖,一個手上是一把光華如電的寶劍,微發龍吟,迎風嘯鳴。
  八個人誰也沒做聲。山海之王也像個啞巴,只有山下的急促蹄聲,打破四周的沉寂。
  九個人默默相對,空氣也似乎凝結了。
  持鳩首杖的白髮老人,距泉亭附近,亭中石案上,放著山海之王的破爛包裹。他悄悄的斜移兩步,毫無聲響,徐徐伸出鴻首杖,想挑起包裹。
  手剛伸出一半,摸地傳來山海之王的沉喝:「別動我的包裹。」
  老人一怔,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轉首一看,山海之王那巨大的背影,並未移動,自己的功力可說已登峰造極,如此輕靈的舉動,仍被對方發覺,而且他並未回身,相距五六丈外,這似乎是不可能之事哩,
  稍停,他盯視山海之王的背影,鳩首杖再次徐徐伸出。
  他心中在暗忖:「我不相信你也竟會具有天視地聽之術。」
  不信也得信,手伸出一半,山海之王的語音又傳到:「老頭兒,我叫你別動我的包裹。」
  老人這才嚇了一大跳。另七人也臉上變了顏色。
  老人心中一發狠,突然左手疾動,鳩首杖已行將挑到包裹,快如電光石火。
  摸地裡,眼見山海之王鬼魅似的身形半轉,快得肉眼難辨,一截褐色談影電閃而來的襲向老人胸前。
  老人如果想鬥氣挑起包裹,他自己將傷在褐影下,這虧老本的買賣不做也罷,猛地一錯肩,鳩首杖急揮,真力倏吐,斜截褐影。
  「啪」一聲暴響,截住了,褐影斜飛,跌落丈外。但飛行的方向並非是擊走的方向,錯了一個小角度;這證明了他這一杖,並未能完全控住褐影。
  他自己感到一陣奇猛的反震力,由鳩首杖傳到肩上,不由自主向後一晃,馬步幾乎浮動。
  褐影靜靜地躺在草地上,竟然是山海之王木棍的上端五寸,是用指力硬生生截下來的,緬鐵合金打造的鳩首杖,競不能將一段木頭擊碎,怪哉,老人倒抽了一口冷氣,臉上變色。
  山海之王仍是那半轉姿態,向他凶狠地說:「老頭兒,你再動我的包裹,休怪我心狠手辣。」說完,倏然轉身。
  左面喇嘛僧忍不住了,橫杖大喝道:「小伙子,姓什麼?你知道你在對誰撒野?」
  「我,山海之王。誰管你們是誰?哼!」
  「小輩,你狂吧,等會兒你粉身碎骨。」
  「和尚,粉身碎骨應該是你。」
  大喇嘛一聲怒吼,衝進兩步。
  山海之王冷然一笑,木棍尖徐揚。
  「匝哈大師請稍待。」快到鬥場的肅王在馬上叫。
  匝哈喇嘛只好後退,切齒道:「小輩,等會兒咱們算。」
  「和尚,我等著。」
  馬飛躍而來,馬未剎蹄人已凌空而下;別以為肅王是個世襲王爺,定然是個只會魚肉百姓的干蟲,像其它藩王一樣,除了女人金珠以外不辨禾菲,這位王爺不同,不然就不是會威鎮西北。
  兩個小後生騎術也夠俊,像兩朵綠雲,悠然而降,輕靈飄逸落地點塵不驚。
  「好俊的騎術!」山海之王笑著叫。
  肅王踏人鬥場,兩個喇嘛雙裹一靠,左右護翼。他揮手叫他們退,向山海之王點頭笑道:「過獎過獎。你,一根木棍退五十鐵騎,飛騰電掠飛越六丈城牆,視箭雨如無物,值得喝采。」
  四名護衛也到了,伴著兩位少年人隨肅王前行。
  匝哈大師急道:「王爺,請勿輕身涉險,這狂徒功力奇高……」
  肅王含笑搖手,道:「他不是糊塗人,別擔心。」
  山海之王笑笑,點頭道:「我當然不糊塗,你是肅王爺?」
  「狂徒無禮,罪該萬死,」一名護衛怒叫,拔劍便待招衝出。
  肅王一揮,護衛後退,他在山海之王前丈餘站住,虎目打量他半晌,點頭道:「你說對了。你是山海之王?」
  「你也說對了。」
  「貴姓?」
  「無名無姓。」
  「壯士,本蕃以至誠相詢。」
  「王爺明鑒,草民生長山野,身世不明,確是無名無姓。」
  「哦,壯士在哪兒得意?」
  「談不上得意,我生長在庫庫淖爾山之間。
  肅王臉色一變,道:「你是仙海人屠容老威的爪牙?」
  山海之王大笑道:「仙海人屠已亡命兩年了,目前仙海已是世外桃源。」
  「怎麼?他已亡命兩年了?」
  「是的,我把他們全趕走了,並感化沿海十餘種化外蕃民,平安相處永不紛爭,所以他們叫我山海之王。王爺不怪罪我狂妄嗎?」
  肅王豪放地大笑,道:「壯士傲嘯山海,足以配稱此號。本蕃部將報稱,說壯士在本城作亂,可有此事?」
  山海之王臉色一沉,道:「草民久居山海,偶動遊興至中原一遊,以觀中原風物,原不知中原規矩,在鳳翔老店付不出酒資,怎算得作亂?哼,倒是在橋北傷了關西陽三爺的駱駝,陽三爺帶人在大街行兇,草民豈能束手就擒?如果說這也算得作亂,王爺瞧著辦就是。不過草民得先聲明,憑你們這些人……」他用木棍向四週一指,冷笑道:
  「哼?再加一倍也不行,我要走就走,要留就留。」
  他說得太狂妄,八個人加上四護衛,全都勃然大怒,不約而同跨進了兩步。
  肅王轉身向一名護衛耳語半晌,臉色漸變。
  護衛行禮倒退,道:「卑職定能辦到。稟王爺,如果老狗膽敢拒捕,卑職可否就地格殺?」
  「由你全權處理,不過我倒想看看他背後撐腰的人。」
  「是,王爺。卑職即行前往。」說完行禮倒退,在三丈外轉身飛身上馬,向山下奔去。
  最小那位少年突然發話道:「稟父王……」
  「胡叫甚?」肅王輕叱。
  「爹,那老狗的底細孩兒知道。」
  「不許多嘴,回去再說。」又向山海之王道:「壯士豪氣可佳。本蕃已知概況,不怪你。」
  「謝謝王爺。」
  肅王附耳匝哈大師低語。和尚不住點頭,突用傳音入密之術傳向一旁的紅衣老道;老道又傳向同伴。
  八人全都點頭。肅王向山海之王笑道:「壯士,本蕃有一事相商,望能見允。」
  「王爺請說」
  「壯士請看,這八位武林前輩英雄,乃是本藩師事貴賓。壯士可敢與八位前輩印證一二?」
  山海之王豪放地笑道:「草民敢不如命?」
  「諸位點到為止,本藩將置酒為諸位把樽聯歡。」一說完,退在一旁,對一名護衛說:「退兵,」
  護衛行禮退下,向山下大喝道:「王爺有令,各軍各回營地。」
  山下響起高亢的傳令聲,兵馬如潮水般退人城中。
  山海之王植棍於地,抱拳向四周行禮,亮聲道:「在下放肆,請教諸位高名大姓。」
  八個人先後回禮,道:「蘭州莊嚴禪寺寄座僧人匝哈活佛。」
  「肅州金佛寺主持哲丹活佛。」
  「東崑崙天尊殿壇主天泰道人。」
  「東崑崙天尊殿護壇法師天宗道人。」
  「華山蒼龍嶺蒼龍二老,我,老大一杖追魂侯如山。」
  「我,老二雷電神劍侯如岳。」
  「陝西鎮川堡弓氏雙英,我叫八卦刀弓龍。」
  「我是老二伏虎刀弓彪。」
  山海之王拔起木棍,道:「在下身世不明,姓名無可奉告,抱歉!」
  「壯士,你就叫山海之王,可以山為姓,以海為名。」肅王亮聲蛟。
  「王爺不嫌冒瀆?」山海之王問。
  「稱王山海,無傷大雅。」
  「謝謝王爺。諸位前輩請上,在下恭候賜教。」
  八個人自看了山海之王,以棍節襲擊一枚追魂侯如山的狠猛手法後,大概有自知之明,單打獨鬥絕不是他的敵手,只好不顧身份八人同出。
  八人中,兩個喇嘛為人殘忍,他們可不管什麼點到為止的規矩,志在必得。
  蒼龍二老根本不是好東西,尤其是一杖追魂侯如山,接了山海之王一節木棍,無形中已輸了一著;他活了兩甲子年紀,外表平和易近,骨子裡陰狠毒辣他的來龍去脈下文自有交待把山海之王恨之入骨,怎肯干休?他存下歹毒之念,也必欲置對方於死地而甘心。
  山海之王自然不知他們心中的毒意,運起神奇的護身神功,單手持棍,嚴陣以待。
  八個人各運神功,步步追迫核心,劍發龍吟馬嘯懾人心魄,禪杖振鳴;他們都有數十年的修為,山海之王面臨考驗。
  兩個喇嘛首先發難,一聲怒吼,禪杖劈面便點。
  崑崙二道向上騰躍,將向下落,突又兩面折向而分,劍如神龍,反穿而下。好精深的龍騰大九式身法,崑崙的舉世無雙絕學。
  一對八卦刀恍若旋風貼地,飛捲下盤。
  蒼龍二老一杖一劍,都是三尺長,但一重一輕,略緩半分方突起發難,烏光如電,劍化萬道寒芒,風雷俱起,攻到腰背附近。
  山海之王一聲長嘯,山嶽撼動,木棍化腐朽為神奇,像是根百煉精鋼行者棒,硬來硬接,夷然無惟。他的腳下有鬼,亂扔亂晃不成章法,似進實退,不左不右,在刀劍的空隙中穿行,在杖劍間遊走,一閃即沒,宛若鬼魅幻形,捉摸不定,這種步法真有鬼!
  兵刃狂嘯,罡風撕聲刺耳,令人毛髮直豎;勁道相接時,乍雷怒響,令人心中抨然,呼吸急促,血為之湧。
  八個人各展絕學,人影難辨,即使是四個佛道高手的紅衣極為搶眼,也不易看清他們的身影。
  圈子愈拉愈大,愈大對山海之王愈有利;十丈內草帽塵飛,罡風觸膚欲裂。
  肅王與兩少年,還有三名護衛,手心泌汗逐步後退,額上大汗涔涔,肅王搖頭道:
  「這才是武林罕見的拚鬥,這才是舉世無匹的曠世奇才。孩子們,你們下一甲子苦功,也難望山海之王的項背。你們,唉,還是飽讀兵書,打熬筋骨準備衝鋒陷陣立功異域吧,武學一事,深如瀚海,百年修為,只能遊俠江湖,與草木同腐,何苦來哉?」
  「爹,孩兒想,多學些奇技異能,豈不對橫槍躍馬有用?」小的一個說。
  另一個幽幽地道:「爹,孩兒想,傲嘯山河遊俠天下,也算不虛此生。今後瑜弟可以專攻兵書戰策,孩兒則志在豪俠,求爹爹恩允。」
  「不可,你是未來的肅王,豈能遊俠天下?」
  「哥哥,爹的話你該聽,我願遊俠天下,助哥哥鞏固西疆。」
  從此,兄弟倆各展其所學。直至明末流寇攻人蘭州,肅王全家殉難,但另一房子孫竟能保全。滿清入主之時,他進入中原,幹了一檔驚天動地的事業,成了中原反抗異族的幫會領袖。
  鬥場中,形勢漸變,身形逐漸緩慢了。經過將近半個時辰的拚搏,真力消耗大半,怎能不慢?
  「諸位可以停手了,端的是棋逢敵手。」肅王叫。
  但誰也不聽他的,仍然瘋狂進撲,欲罷不能。
  山海之王渾身大汗,濕透衣褲,但呼吸仍正常,俊目中神采依舊。
  八個人的衣衫,皆可以絞出水來,功力最深厚的蒼龍二老,臉上已泛上了蒼白色。
  山海之王面對八名字內高手,按理他絕不會拖這麼久,至少也該擊倒了兩三個人,難在他不能傷人,點到即止嘛!但以一敵八,「點到」未免太難了,登峰造極的高手過招,如不用文比,勢將有人受傷,舉手投足皆危機重重。肅王到底不是江湖人,沒經過刀山劍海,貿然叫他們用兵刃過招,八個高手佔便宜,傻直的山海之王卻苦不堪言。
  正酣鬥間,崑崙天泰道人看破好機,從後疾衝而上,長劍上伸攻向腦後五枕,半途撤招;「唰」一聲身形左旋,接上八封刀讓出的空隙,長劍猛掃。
  山海之王腦後似乎長了眼,驀地上體右傾,左足一轉,木棍隨身反掃,「錚」一聲脆響,擊中劍脊,人已反欺到老道身後,恰好閃過匝哈活佛一記「毒龍出洞」。
  八卦刀剛脫出圈子,他的位置已被天泰道人接替,正待轉變方位,突見天泰道人身後已露出空門;他大喝一聲,柴金刀一招「狂瘋掃葉」反揮而出,截向山海之王脛骨。
  他奮身救人,應變夠快,可是眼前人影忽杳,右肩頭褐影懊現,暗勁壓體,他不暇思索,本能的身軀左閃,旋身抽刀上招。
  「嗤」一聲響,木棍尖迅疾絕倫地掠過他的肩外側,擦衣而過,暗勁迫散他的護身真氣,肌膚若裂,外衣被奇猛的暗勁,迫碎了一道大縫,雖未受傷,已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躍而出,大叫道:「我輸了了,心服口服。」
  對面「錚」一聲劍吟,木棍擦過天宗老道的劍勢,在他的右肘彎一觸即退,好險?
  「貧道認輸,少陪。」天宗也退出了。
  這一瞬間,匝哈活佛乘機連攻三杖,將山海之王迫退五步,杖在他左肩後和右脅旁兩寸劃過,未沾衣袂,可惜!
  山海之王應付著雷電神劍侯如岳的五劍狂攻,老傢伙這把劍乃是無價至寶,他不敢太過冒險,致令後面的匝哈活佛進攻了三招,險些失手。他心中一發狠,驀地騰空而起,躲過了襲到下盤的伏虎刀和鳩首杖。
  天泰老道也恰好騰身撲到,長劍來勢如電。
  「噹」一聲響,山海之王半空中大旋身,木棍擊中劍脊,劍向左一茁,木棍乘機突進,點到老道臉前,好快:
  老道百忙中吸腹仰身,「嗤」一聲劍氣嘯鳴,木棍尖探過老道右外肩,把老道可反震外力的護體罡氣,迫得四散而逸,不但沒將棍尖展開,反而真氣一窒,墜下地來,出了一身冷汗。
  「我輸了。」他說,向後疾退。
  同一瞬間,山海之王已陷入危局,他向旁一落,棍尖下點,撲一聲擊中伏虎刀弓彪的右足後跟,把靴打落,而兩名喇嘛的禪杖已一左一右攻到。
  侯如岳的神劍挾風雷而到,點向下陰。侯如山的鳩首杖一招「寒潭映月」,由下至上猛破他的頂門。
  四下裡都快,快得無法躲閃。山海之王身形本是斜掠而下,頭下腳上,想半空出招確是困難,連躲閃也力不從心,全都驚叫出聲。
  山海之王人急智生,猛地左掌向下疾吐,人向上疾升,在間不容髮中脫出重圍。
  人再向下沉,木棍一揮,「呼」一聲擦過匝哈活佛的左小臂,大袖斷裂加如刀削。
  身形下挫的剎那間,左手食中兩指在一杖追魂侯如山的脊心上捺下,向下一滑,如果真正拚命,老傢伙脊骨立成廢物。
  所有的人身形都快,不易看清,按理他們心中有數,應該光明磊落地退出才是。可是他們不但沒退出,反而更凶狠地狂攻不已。
  山海之王心中起火,猛地一聲長嘯,體內奇異神功突然勃發,從左掌右棍中發出。
  「打,」他嘯聲大吼,身形急旋,像一道兇猛的龍捲風,從右至左捲了兩匝。這有點像崑崙的「旋龍遁影」,也有點像「鴻鈞三旋」。
  棍旋正東,「砰」一聲擊中哲丹活佛的杖尾,紅影斜飛,和尚直衝出右後方丈餘之遙方定下身軀。
  同一瞬間,掃中南面雷電神劍的頭髻,髮結立散,白髮飄飄。他手中的劍,被一道炙熱如焚的潛勁,震得向上脫手欲飛。
  眨眼間,淡淡褐影捲向侯如山身前。他挫身出杖,側面運足神功向上一跳,身軀前俯的剎那間,一隻不知自哪來的大手,已經到了他的右掌背上,只覺右手一麻。
  他仍不死心,左掌向掌背上的手劈去。
  「叭」一聲響,擊中一閃而至的木棍,他自己被奇大的反層力震得向後平射四尺,掌背仍覺冷氣澈骨。
  「撲!」「啪啪……」一連串暴響,山海之王與匝哈活佛硬拚了四棍;匝哈的禪杖成弧形,共退了五步。地下,留了他五個三寸深的巨大履痕。他臉色蒼白,大汗如雨。
  山海之王身形突然飛起,落入他激鬥前所站之處。渾身無一處干痕,呼吸極為深長,臉上賂現蒼白,俊目中異彩已斂。
  「算了,在下輸了。」他冷冷地說,略一閉目,用心法引氣歸元。這一生中,可能這是他最艱巨的苦鬥,不能傷人,而對方卻又下手不留情,著著要取他性命,想得到他的處境確是可怕。外行的肅王,險些坑了他。
  山下城牆之上,人山人海,遠遠地向這兒眺望,人的五官隱約可辨。其中有鳳翔老店的東主魯二哥。
  九個人雖未至力盡地步,但已到了氣血難聚之境了。炎陽靜靜地高照,九個人像泥塑木雕一般,各據一方坐下行功調息。只有一個人是站著的,那是山海之王。
  兩少年是肅王的愛子,大的叫崑崙,小的昆瑜,他們都練有出人頭地的絕學,只是久處深宮,金枝玉葉,對江湖經驗一竅不通,更不知練家子的忌諱,老二昆瑜對山海之王極為心儀,自然對他關心,他突然掠出,掏出羅巾去替他拭汗。他人高不過六尺,伸直手也夠不上山海之王的額角。
  他踮起腳尖,人倚在山海之王濕淋淋的身上,臉呈天真的微笑,舉巾去拭山海之王行將流人目中的兩串汗珠。
  幸而他臉上天真的微笑,救了他自己一條小命。山海之王正將真氣納人丹田,引向渾身奇經百脈;如在其他末修至收發自如登峰造極之人,經人觸動後心中一驚,真氣便會走岔或淤塞於經脈中,立成廢人。但山海之王已修至五氣朝元之境,不怕真氣走岔,可是自衛的本能驅策著他,真氣一收,便待一掌擊出。
  當他在意欲出掌的剎那間,雙目倏張,首先入目的是世子臉上的天真笑容,和他手上的一方羅巾。
  他合上雙目,散去功力,長吁一口氣,不再調息了,疲勞就疲勞吧!晚上再行功養神不遲。
  這一來,他幾乎命喪五泉山,飲恨蘭州。
  他緩緩活動身軀,親熱地拍拍二世子的肩背,說道:「小老弟,謝謝你,你的功力不差哩,跟誰學的?」
  昆瑜向崑崙兩老道和兩個喇嘛一指,道:「壯士,你才是天下第一條好漢。他們四個都是我的師父。」
  「哦,很好。請記住,下次在別人用真氣導引之術行功調息時,千萬不可近身觸動他。喏,你四位師父行將力盡,用普通的心法調息並無大用,必須用他們絕學導血歸脈,引氣歸元,你這時如果觸動他們,必將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壯士,真有這麼嚴重嗎?你……你怎麼又不怕……」
  「小兄弟,我不同,但我也曾在生死之門徘徊過哩?當他們被人觸動時,定不甘心,勢將行雷霆一擊,以生命作孤注一擲,你說可怕不?」
  他牽著世子的手,緩步走向肅王,道:「王爺先前向令郎所說的話,草民略知其情。
  請問王爺,真許世子練武嗎?」
  肅王一驚,他不相信山海之王在生死一發的激鬥中,能聽清他對兩子的話語,說道:
  「壯士,他們必須文武全才,自小便下校場……」
  「草民指的是傲嘯山河,四海遊俠的武技。」
  肅王驚得只會點頭。山海之王又道:「如果王爺不見疑,願為二世子一盡綿薄,替他疏導十二經脈,日後定有大成。」
  肅王竟然抱拳向他行禮,道:「多謝壯士成全。」
  「小兄弟,走,」山海之王帶著二世子,直趨泉亭,命他仰臥在地,雙手運轉如風,用推拿八法先替他鬆筋衝穴,最後方用真氣導運術之疏導經脈。
  他自己疲勞未復,竟又妄以真氣導運術替人疏導經脈,真是活該倒霉。
  八個人各自行功,目不視但耳朵仍管事,山海之王和二世子的對話,八個人都聽了個字字入耳。蒼龍二老和兩個喇嘛,只恨得真想將山海之王食肉寢皮,方消心頭之恨,出這口怨氣。
  等他們行功已畢,山海之王亦已完事。他微笑將二世子打發走,向緩步而來偽八個人迎去。
  崑崙天泰老道呵呵一笑,道:「施主神勇,貧道甘拜下風。普天之下,能接得貧道等八人聯手,酣鬥半個時辰的人,得未曾有。尤其是蒼龍二老兩位施主,在江湖輩份之高,藝業之精純,不作第二人想,竟也勝不了施主。」
  山海之王虛謙的說:「道長謬讚,在下實感汗顏,時才狂妄,諸位請見諒。」
  八卦刀接口道:「弓某無能,幸有二老與二位活佛替大家撐腰,不然早垮了。二位老前輩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想當年,華山五霸稱雄關中,玉笛追魂符敏與神醫藥太岳兩個匹夫,自命正道英雄,專程赴蒼龍嶺生事。老前輩略施小技,便將他們嚇跑了。
  老前輩在西陲隱修四十年,功力更為精純。」八卦刀已看出蒼龍二老心中不悅,所以用話捧他。
  豈知他不捧倒好,這一捧,老鬼更把山海之王恨死了。
  雷電神劍侯如山陰陰一笑,說道:「老夫真的老了,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們都老了,四十年久遠中原,中原果然大不如前;長江後浪推前浪,中原的人才比當年定然更為濟濟啦!我該走一趟華山,看看我那五個不成才的門人,看他們是否替我爭口氣?」
  天宗老道冷冷一笑,道:「施主永不會看到令徒了。」
  「道長怎講?」一杖追魂厲聲問。
  「令徒已死將近四年。」
  「五人全死了?」
  「是的,五人全死了。」
  「道長知道內情?」
  「略有風聞。」雷電神劍大叫一聲,搶前急問:「道長,能見告嗎?」
  「施主可知武林三傑?」
  「是辛天龍三個匹夫?」
  「是的,老三忘我山人的孫女兒,叫九天玉鳳周如黛,她大鬧華山,將令徒全殺了。」
  「真的?」
  「千真萬確。咦!山海之王,你怎麼了?」
  他們在談論往事,當「武林三傑」四字一出,山海之王突覺耳中嗡然一聲,渾身如受震撼。「九天玉鳳周如黛」六字一響,他只覺渾身如中電殛,腦子裡沒來由地一陣迷亂,似乎有人用一根鐵棍,在腦子裡舞動,為什麼,他不知道。
  他閉目甩頭,想甩掉那陣迷亂,但甩不掉。他用手狠抹臉面,抹不掉。他喃喃自語,語聲只有他自己可以聽到。
  「我為什麼會如此迷亂,為什麼,為什麼?」
  他找不出答案,額上直冒汗,恍恍惚惚,渾身不自在;他像是病了。
  眾人的目光,全向他注視,天宗老道的視線,一直沒離開他的臉面,向他發問。
  他神智一清,苦笑道:「也許我脫力了,多承道長關注。」
  天宗老道踏進一步,目稍瞬的道:「施主這一對神目,貧道眼熟得緊?」
  山海之王一怔,訝然問道:「咦!在下生長深山邊荒,道長怎說眼熟?」
  「是的,確是眼熟,如果施主身材稍矮些,唇末長鬚,貧道真會誤認你是另一個人。」
  「願聞其詳。」
  「三年前,武林中崛起一位少年英雄,姓華名逸雲,綽號神劍伽藍……施主怎麼了?」
  山海之王腦中的迷亂又來了,目光茫然,額上冒汗,用手猛抹臉面,巨大的手掌有點顫抖,口中喃喃自語,只見口動而不聞聲,老道一叫,他又清醒了,道:「沒什麼,只是……只是有點暈眩。道長說完了嗎?」
  蒼龍二老似乎對他很關心,慢慢走近他身邊,兩個喇嘛也臉上現出關心神色,也向前走近。
  天宗老道並未留意,續往下說道:「這人在江湖聲望鵲起,功力駭人聽聞,出道為期極短,如慧星橫空,光芒固盛,消失亦快;三年前一舉掃蕩太白山莊,他亦在那時喪身火海之中。華逸雲的一雙神目,與施主極為相似。」
  「道長可曾見過逸雲?」山海之王問。
  「是的。太白山莊盛會,武林佛道五派門人全到了,貧道亦與敝派掌門參與,親見華逸雲大發神威,雙劍天下無敵;也親見他發瘋,投入火海之中,屍骨化灰。如果貧道不是親見;真認為施主這雙神目,就是華逸雲本人出現哩,施主可曾聽說過華逸雲其人?
  武林中無人不知哩?」
  山海之王苦笑道:「在下離開叢山峻嶺毒蛇猛獸僅有三天,初次蒞臨中原,想不到中原卻無我果腹之地,以至鬧得不可收拾。」
  八卦刀弓龍大笑道:「老弟,這兒不是中原,距中原遠著哩!要是怕沒有果腹之地,何不隨我走走?我兄弟這次出山,到蘭州訪友,豈知好友早已行腳不明,正欲前往中原一走。老弟,怎樣?」
  一杖追魂冷笑道:「這位老弟如再在中原闖禍,你擔當得起?誰象肅王爺這般好客和大量?算啦!老弟。宗道長,老朽的事尚未說完哩,那九天玉鳳現在何處?武林三傑三個老匹夫呢?」
  天宗老道說:「他們都歸隱了,誰也不知他們的下落。九天玉鳳是華逸雲的未亡人,可憐!她守的是望門寡,是在火場外舉行的婚禮,這一輩子夠她受了。」
  「老夫會找到她的;還有三個老匹夫。」一杖追魂切齒叫。
  這時,十餘匹駿馬已到了,遠外的肅王叫:「天色不早,坐騎已備,請諸位上馬。」
  眾人含笑轉身,向馬匹嘶鳴處走去。蒼龍二老伴在山海之王左側,兩喇嘛在右,山海之王成了第一主客。
  誰也沒留意身邊的神色,誰想到身旁會有人暗懷毒念?這些都是武林一流高手,平時無冤無仇,印證失手也是極為平常之事,事後大家仍是朋友;即使扳回臉面,也是日後之事嘛,
  剛走了兩步,一杖追魂突向山海之王道:「老弟,今後打算如何?肅王爺為人豪爽好客,凡是江湖具有奇技異能之人,皆會受到盛意款待。老弟是否想在肅王府逗留?也許世子會拜你為師呢!」
  山海之王淡淡一笑,拭掉額上冷汗,道:「我是山野人,不會逗留在肅王府。也許,我會到中原走走,碰碰運氣。」
  「老弟,你不習慣塵世生涯,還是不去的好。」
  「我會去的。」
  「好自為之,老弟。」老傢伙大聲說,一面用手拍拍山海之王的左肩,像在鼓勵他。
  手向下徐滑,道:「不過,還是不去的好,中原遍地荊棘,人心不古……」
  這剎那間,右面匝哈活佛呵呵一笑,大手也輕拍山海之王的右肩,打斷老鬼的話,道:「是的,檀越,這年頭人心不古……」
  山海之王還有些迷亂,並未注意他們的神色,更未看到他們眼光,突然閃過一絲凶狠狠的閃光。
  驀地裡,兩隻大手在放下的瞬間,一杖追魂的手突然變黑,匝哈活佛的手突然變紅,立時漲大。密宗大印掌,必須先行運功,倉卒間不可能應用;可見這傢伙更有準備,功力也練至化境了。
  雙掌閃電似貼著山海之王脊心,向前一登。
  「哈哈哈……」他們同時發出狂笑。
  蒼龍二老為人陰險惡毒,兩個喇嘛凶橫殘忍。他們可能已早有默契,同時下手,卑鄙無恥,一至於此。
  山海之王手上拖著木棍,向前跨步,絲毫末加戒備;而且他仍有點兒昏沉,真力又未全復,警覺心未免不夠。其實在這種情況中,警覺又有何用?
  雙掌按實,狂笑聲倏揚。
  山海之王身軀向前一衝,木棍墜地。人衝出七八步,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想站穩,可是站不住了,「砰」一聲撲倒。但他仍奮起餘力,將身軀翻轉,支起上身,用怨毒的眼神,死盯著後面的人。口角旁,鮮血汩汩而流。
  肅王父子一聲驚叫,向這兒奔來。
  崑崙二道一聲怒叱,「錚」一聲雙劍出鞘,閃身截出,天宗老道大怒道:「卑鄙?
  你們好不要臉。」
  蒼龍二老和兩個喇嘛倏然後退,狂笑不已。匝哈說道:「牛鼻子,你要臉,快去救他,帶著人到莊嚴寺找我。」說完人影疾飛,但見紅影一閃,兩人如飛而逝。
  一杖追魂接著怪叫道:「老道,這小子留著是個禍害,日後武林中,將沒有你我的地位。老夫為世除害。你還不滿意?哈哈……」在長笑聲中,兩人也如飛而去。
  由於他們這一來,替武林帶來了浩劫,真是天意。
  兩老道知道功力稍次,而且還得保護山海之王,不敢追趕。天宗向四人的背影厲喝道:「孽畜們,你們將後悔此舉。」
  肅王父子和三名護衛搶到。二世子驚叫一聲,向山海之王撲去。天泰老道收劍入鞘,伸手急攔道:「二世子,不可動他。」他探手囊中,取出一顆蠟丸,在山海之王身側蹲下了。
  山海之王臉上泛上了青灰色,「哇」一聲又噴出一口鮮血,胸前呼吸急迫。他背心衣帛,已碎如粉末,現出一黑一紅兩隻掌印,清晰觸目。
  他勉強吸入一口氣,掙扎著爬起。
  「施主不可妄動,先躺下。」天泰老道輕叫。
  山海之王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慢慢坐起,雙手支地掙扎著站起。他咬緊牙關,眼光放射出令人可怖的冷電,雙腳挺直,上體不住搖晃,仰望蒼天,鏗了鏗鋼牙。
  天泰老道只好站起,站到他身邊。「別靠近我。」山海之王用虛弱而凌厲的語音說。
  天泰搖頭道:「施主,你中了密宗的大印掌,與侯老賊的摧心毒掌……」
  「我死不了。」
  「這兩種掌力皆歹毒絕倫,中者難救,拖延片刻無可救藥,掌毒攻心,雖大羅金仙……」
  「我死不了。」山海之王語聲冷極。
  「貧道這兒有敝派聖藥九還丹,可阻掌毒蔓延……」
  山海之王不等他說完,轉首向他冷厲地說:「我死不了。看在你份上,今後,我對玄門羽士留半分情意。道長,他們都是武林的英雄?」
  「不?施主,他們只算得武林高手,而不是英雄;真正的英雄,功藝並不一定登大雅之堂;而是以……」
  「那就夠了。」山海之王沉聲說。
  二世子急聲向老道說:「師父,府中有長白老人參,不知可有用?」
  天宗搖頭接道:「遲了!來不及了」
  山海之王徐徐舉步,走向泉亭,腳步踉蹌,渾身顫動。
  「施主,請先吞下九還丹。」天泰追上攔住去路,伸出掌中蠟九。
  山海之王突然一掀衣袂,手按在一柄晶芒四射的小劍靶上;他的手巨大,只見光華一閃即沒,手將劍靶整個握住了。老道目力不等閒,可是仍沒看清,只看到光華一閃,便被衣袂擋住。
  山海之王握住劍鞘,凶狠地說道:「道長,我心領了。從今後,我不信任任何人了。
  告訴他們,任何人不許接近我,不然,他將身首異處。我一生不打誑語,也不會恫嚇,我辦得到的。」
  老道看到了光華,旁邊的人也看到了閃光,心中都駭然一震,不知那是啥玩意;也許他真的冒了火,用奇異的玩意殺人並非奇事哩!
  山海之王說完,拖著沉重的腳步,咬緊牙關,走進了泉亭,抓起自己的包裹,抬頭略辨方向,便向山上爬去。
  他生長深山大澤,面臨困難時,本能地想到了山;如同一個孩子,當他發覺驚恐危險時,第一個想起的人,便是他可以使他避免一切災難的母親。
  他向山上爬,舉步艱難,高大的身影是那麼孤單無助,他背後兩個大掌印,令人望之心往下沉。
  所有的人,全都木然無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密林之內。
  「師父,他……他……」二世子淚流滿面地叫。
  兩老道搖搖頭,仰天長歎,天宗說:「好頑強的孩子?我們無能為力,唯一可辦之事,是明日替他收屍。」
  天泰慘然地說:「這一顆慧星,比華逸雲更為短暫,真正英雄豪傑不久長,我們該走了。」
  山海之王一步步向山上爬,上了五泉山巔,看到了東面的臬蘭山,輕聲自語道:
  「我該到深山裡去,即使是埋骨,也得在深山。」
  他沿山脊向那兒走。山脊上,草木欣欣向榮。西北春夏季節短暫,草木生長快,凋零也快,草木阻擋他的去路,他舉步十分吃力。
  走著走著,突然絆著一根橫枝,重心頓失,向前一栽。旁邊是一道草坡,他剛一翻身,人便向山坡下滾去,骨碌碌滾入一座密林,人即暈厥。
  這兒已是臬蘭山下。遠處的馬寒山雪光耀目,靜靜地在斜陽下屹立。已經是傍晚了。
  山上,二世子帶著十餘名錦衣衛士,窮搜全山,卻未留意向山下搜。
  向陽一面,鳳翔老店的店主魯二哥,也率領著五名店夥計,向山上搜來。
  他們都從大處著眼,不在小處著手,自然找不到人。
  許久,一名衛士走近二世子昆瑜身畔,躬身道:「稟世子,天色不早了,可否啟駕回城,」
  二世子焦躁地說:「不成!天黑再說,那怕打起燈火把,也得找。」
  另一名衛士用手指著遠處的馬寒山,道:「也許他到馬寒山去了。他英雄蓋世,死不了的。」
  馬寒山,也叫馬銜山,距城百里,山勢高峻,盛夏冰雪不消,山頂光禿禿,除了冰雪之外,禽獸絕跡,所以也叫空頭山,但古藉上卻將這山叫「空同」;也算崆峒山之一,但崆峒派的人,並不承認此山。這山的西脈,便是臬蘭山。
  二世子看了馬寒山一眼,道:「不會的,我們只差片刻便上山尋找,他身受重傷,怎走那麼遠?」
  「他挨了致命重掌,仍能行走,可見他並不如所想的嚴重,也許他真走了。」
  「胡說,兩位師父說他活不了,不會錯的。哼,有人往這兒搜,截住他們。」
  衛士們向山下急奔,不久押了六個人上來。
  二世子面色一冷,叱道「什麼人」?
  魯二哥和五名店伙被推前跪下,說:「草民魯奇,在……」
  「你是鳳翔老店東主?你還不甘心?想找山海之王出氣?」
  「草民不敢,特前來救助山海之王。」
  「胡說,你說謊!」
  「稟世子爺,草民確是真心前來救助,不敢撤謊,山海之王在草民店中出事,草民心中難安,故而前來尋找,聊盡心力。」
  「押回去,回頭再問。」
  突然,山下密林有人叫:「在這兒了,山海之王在這兒。」
  眾人往山下急奔,直趨密林。
  山海之王滾下密林,立即昏厥,許久許久,他方倏然醒來。
  兩記毒掌要不了他的命,他體內有一種奇異的神奧潛能,毒無法蔓延。掌下之時,他雖真力未復,但他所練的神異奇力,威力並未完全消失,掌力一觸,立生反抗之力,消去之大部份掌勁,所以他雖承受了致命兩擊,仍然能支持。如果不是他真力將竭,腦中迷亂,下手暗算他的人,說不定還得大吃苦頭哩!
  他不知自己的體質何以奇異,也不知所練的是何種奇功,反正他知道自己經受得起,要不了他的命,所以拒絕了人們的善意,仇恨人類之心湧上心頭。
  他在庫庫淖爾,土民們不管是誰,即使在他未除仙海三害之前,他們對他都沒有惡意。而他進入漢人地區不到三天,紛擾蜂起;他認為是朋友的人,竟在他毫不防備中,給了他致命一擊,要取他的性命。而下手的人,又是武林中有地位佼佼出群的人物,他能不恨?
  人醒了,他發覺自己跌在一個草深及腰的洞窟中,四周全是陰森森的草木,陽光向他斜照而下。
  他掙扎著坐起,只覺背上疼痛澈心,渾身脫力,手中都有麻木不仁的感覺。
  他強忍痛楚,本能地吸入一口深長的空氣,氣機一動,痛楚更烈。
  可是他不管,痛苦算不了什麼,他心中的怨恨,才真的令他痛苦。
  他忍痛定下心神,拖過身旁的包裹靠著後腰,探手人衣下虎皮囊中,取了一顆天蠍蛛,囫圇地吞下腹中。
  他的手觸到了囊中繡有小風兒的小囊,和另一個百寶囊;這是兩位蒙族交給他的東西,說原是他的所有物,老蒙人帶他回庫庫淖爾,他身上僅有三樣東西:兩個囊和一把小劍,別無它物。
  他心中一動,打開百寶囊,囊中有一個小革囊和一個小玉瓶。他解開小革囊,取出一顆手指大的白色丹丸,三不管丟人口中,喃喃地說:「既然是我自己的東西,定然可吃,吃了再說。」
  丹丸入口,立化一道冰流,直下丹田,背上的疼痛似乎一減,他心中大喜,收起囊立即提氣行功。
  不知過了多久,背上疼痛已消,真氣如期運行奇經百脈,真力漸復。
  山上有人搜尋,他早已知道,只是他不予理睬,心神全用在行功療傷之上。
  紅日將落西山,斜陽餘暉灑落一山彩霞,他的功力已恢復了八成。山上人聲鼎沸,他附近也響起了匆匆的足音。
  他早已聽清二世子的語音,只是不願見人。他的耳目已修至入神之境,天視地聽已臻化境,在一里之內的人畜,絕逃不出他的耳目。
  尋到的是一個錦衣衛士,一鑽出樹叢,便看到坑中端坐在深草裡的山海之王,閉目靜坐如同老僧入定。
  看神態,不像已死,紅潤的面色,寶相莊嚴,豈會是死人?衛士不敢走近,他曾聽世子告誡過,山海之王不許任何人接近,走近了將會身首異處,他怎敢走近?在坑外向山上大叫,將世子引來了。
  眾人在四週一圍,世子急促地叫道:「山海之王,可以聽到我的話嗎?」
  山海之王俊目倏張,日中神色一閃,道:「請世子速回蘭州,我不要緊。」
  「啊,你……你沒……你的傷好了?」
  「好了!那兩個喇嘛是否仍在莊嚴寺中?」
  「走了!」
  「往哪兒走?」
  「寺中不見有他們的蹤跡,可能返回甘涼,也可能進入中原去了。」
  「那兩個老鬼呢?」
  「他們沒返回府中,不見了。」
  「哼!他們除非死了,撞在我手裡,我要他們骨肉化泥。」
  押在遠處的魯奇亮聲叫:「老弟台,讓我見見你,我是鳳翔老店的魯奇。」
  山海之王說:「魯二哥,你走吧!明日中午之約,取消了;我即將遠行,日後有緣,再打擾你。」
  世子突向後面叫:「放了他們。」又向坑下說:「山海之王,我可以叫你師父嗎?」
  「不成!我並未授藝,不配為人師表。我將離開蘭州,日後有緣,也許我會回來看你。」
  「你已替我打通經脈,我該叫你師父。師父,請到徒兒府中小留一些時日……」
  「不必了!」他緩緩站起。
  魯奇搶到坑邊,屈身爬倒,將手中一個小包奉上說:「老弟,我知道你將進入中原,非錢不行,請接受愚兄一點心意。」
  「這是什麼?」
  「其中有銀鈔一百兩。這是愚兄一點至誠,如果老弟不棄,請留下使用。」
  山海之王沉吟片刻,他接觸到魯奇充滿期待的目光,心中一軟,伸手接過道:「謝謝你,魯二哥。」
  魯奇興奮得一蹦而起,大叫道:「兄弟珍重,但願日後有緣相見,如途經蘭州,千萬賞光到敝店盤桓。告辭了。」
  他抱拳躬身一禮,含笑轉身。
  二世子回魯奇一笑,向他說:「魯二哥,請等等。」他向身後衛士招手,有人捧上一個錦盒,揭開蓋奉上,他取出兩條已略具人形的人參,遞到魯奇手中,道:「師父自稱山海之王,不屑與我王府中人來往,魯二哥,這是兩支三百年以上的長白人參,練武之人常用為救死拯傷,請二哥替我轉贈我師父,可以嗎?」
  山海之王心潮一陣波動,怨恨人類之心減去不少。
  魯奇捧著人參,不知所措。
  山海之王探囊取出最後兩顆天蠍珠,說:「人參我收下了。這是兩顆可驅百毒的天蠍珠,送給你們作為救人防身之用。別了,後會有期。」
  聲落,人影一閃出坑,只看到灰影一閃,微風徐揚,人已驀爾失蹤。
  二世子手中,多了一顆天蠍珠。魯奇手中人參不見了,也有一顆天蠍珠。
  遠遠地,傳來山海之王的語聲,卻似耳邊說話:「珠乃無價之寶,小心收藏,諸位珍重。」
  眾人呆若木雞,幾疑遇仙,人怎麼走的?不知道。
  三更的更拆聲從王府中響起,傳向整個蘭州城,夜深了,夜涼如水,一輪皓月高掛天宇,寂靜的蘭州城,沉睡在如銀月色之下。遠處,一朵烏雲漸近月旁。
  西大街的莊嚴寺,佛燈熒然。這座廟,自從唐朝建元五年重修之後,至今沒人過問,顯得有點破敗了。「敕大莊嚴禪院」的豎匾,卻十分搶眼。
  一條鬼魅似的淡淡灰影,飄入了寺門。
  灰影高大健壯,在大殿前天階站住了。
  大殿拜壇之上,緩緩站起一個高瘦的人影,緩緩放出大殿,緩緩在階上站住了。月色如銀,照亮了人影,頭上光光,戒疤閃亮,身穿灰直裰,外披大紅袈裟,赤足芒鞋,原來是個老和尚。
  老和尚合手一禮,向高大的人影說:「南無阿彌陀佛,檀越。大駕光臨,老衲已久候多時。」
  灰影黑髮披肩,像一頭猛獸,赤手空拳,腰帶上插著虎皮為鞘連柄掩住的小劍,脅下掛囊,用陰森森的語聲說:「你知道我是誰?」
  「山海之王,老衲沒猜錯吧?」
  「你怎知我要來?」
  「老衲曾得我佛聖示,故知檀越今晚必臨。」
  「廢話,你不是喇嘛?」
  「莊嚴寺乃是禪宗弟子。」
  「那兩個喇嘛呢?」
  「早間進肅王府之後,即不見回寺。肅王曾派人前來查問,確實不知下落。」
  「喇嘛是你寺中的人,你豈能不知?哼!你不說可以,但你將後悔。」」
  「檀越明鑒,喇嘛僧人有官府所發牒度,可以在任何寺廟接受供奉;該兩喇嘛寄住本寺,掛單五年餘,一向不守寺規管束,老衲無可如何;他兩人的行蹤,老袖確是不知。」
  「者和尚,你認為我會相信嗎?」
  「阿彌陀佛!佛門子弟戒打詿語,老衲身為主持,豈能妄語?尚請檀越相信。」
  「喇嘛也是佛門弟子,行事令人難信。」
  「喇嘛顯密二宗,皆非我道中人。」
  「檀越乃人中之龍,靈智未泯;老衲對檀越的功力,並無懷疑,毀此古剎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亦深信檀越不會出此殘忍下策的。」
  「我立即可以推翻你的論斷。」說完,一步步向階上踏進,俊目中冷電四射。
  老和尚高誦佛號,緩緩向天跪倒,合掌拜道:「佛佑伽藍,檀越幸勿有負天心。老衲罪孽深重,願以身贖罪,乞檀越勿遷怒古剎,損毀先賢所遺手澤,干刀萬刃,老衲一身當之。我佛慈悲。」說完,拜伏於地。
  佛寺又名伽藍,但這兩字出自老和尚口中,直貫山海之王耳膜,像暮鼓晨鐘,令他靈台一清。但他略一駐足,仍踏上第一級石階。
  摸地大殿中捲起一陣狂風,虎虎如嘯;天宇上,一朵烏雲掩住了皓月,黑暗光臨大地。
  狂風乍起,似乎殷殷雷聲在天際緩緩傳來,寺外飛沙走石,天昏地暗。蘭州城中,那時無風三寸土,有雨一溝泥;狂風一起,整個蘭州城掩沒在煙塵滾滾之中。
  暴雨將至,天昏地暗。亭園中花木厲鳴,飛簷作嘯,狂風掠起老和尚和山海之王的衣袂,灰沙在他們身前飛旋狂舞。
  山海之王的披肩黑髮,在狂風中舞蕩,不時拂過他的臉面視線略亂。他怔了一征,停步仰望蒼穹,只見滿天濃雲,沉黑的雲層向西北怒卷。
  他輕咦一聲,轉著向階上的老和尚看去。灰沙遮住了視線只看到俯伏在地的模糊身形,但見衣袂飄飄。
  老和尚沉痛的語聲,似乎仍在他耳邊流動。他一抹臉面。一咬牙,舉步又踏上一級石階。
  一道電光在天際疾閃,接著轟隆乍雷突震,似乎天動地搖,整個寺院似在搖撼動中。
  狂風益烈,雷聲連綿不絕,天空中金蛇亂舞,大地閃光,乍明乍暗。
  大殿中神櫻飄揚,閃光中,金剛羅漢等佛像令人望之心悸,龕中的佛像卻甚為清晰,反映著金光,栩栩如生。莊嚴寺的佛像,塑工之精,天下聞名,一紋一褶十分傳神,在閃光中,它們像是活的一般。
  怪,廟上唐代畫聖吳道子所畫的觀音像,白衣似乎迎風飄。舉,浮瓶中的柳枝也像在搖曳。朦朧中,四面八方佛像在動,宏闊的大殿充溢著緩緩雷聲。
  轟隆一聲焦雷狂震,嘩啦啦雨聲,如萬馬奔騰。第一顆雨灑落在山海之王的鼻尖上,涼颼颼地。只剎那間,他的衣衫全濕了。
  他仰天發出一聲長嘯,手一抄小劍出鞘,劍尖前三尺晶芒閃爍,映著天上電光,幻化萬道彩虹。明滅之間,影像懾人心魄。
  者和尚改跪為坐,合掌輕誦佛號,虛弱地說:「願檀越慈悲,殺了老衲,不可毀古寺佛像金身,我佛佑你。」
  山海之王猛然一震,只覺一陣昏眩,依稀,他感到自己站在一個古洞之前,身後就有一個跏跌而坐的虛弱老和尚,正在他耳邊傳他一種奇異的心法;他手中,小劍飛旋,光芒盤舞,光影中,三條黑影在狂撲竄走。
  恍惚中,老和尚似乎在對他說:「南無阿彌陀佛,悠悠此生,今從此別。我佛慈悲……」
  他突然尖叫一聲,大叫道:「天心大師……」
  叫聲末盡,一個身穿半截青衫,裸著粉腿的女人,突在朦朧中向他撲來,耳邊中響起了模糊的嬌嫩的呼喚:「雲弟……」
  他並末清醒地分辨,只本能地大叫:「芸姊……」
  叫聲一出,他只覺幻影倏滅,一陣暈眩襲擊著他,他搖搖晃晃,手中的小劍在顫動。
  他退下一級石階,手一振,小劍的劍芒拂過他的眼前,電興一閃,他摸地抬頭,冰涼的雨滴濕了一臉,劍芒的徹骨奇寒他也感覺到了。
  他猛地一聲虎吼,左食中二指向前一伸,一道奇猛的指風破空飛射。
  他臉向上,手向前指,正是指向斜上方的方向。
  「噹!」一聲悠然鐘聲,破空飛揚,久久不絕。
  「檀越好精純的天心指力,不愧天心大師的高足。」老和尚突然向他發話。
  鐘聲一響,他神智倏清。但他並末將老和尚的話聽清,神智乍醒之間,只聽到最後「天心大師高足」六字。
  人雖醒了,但腦中仍在恍飽,先前的幻象,仍有些兒依稀之感。
  他反手收劍,踏上三級石階,信口問道:「老和尚,天心大師是誰?」
  「乃是老衲一甲子之前,於豫章同研南叔蘭所抄放光般若經的至交,同參兩載,他已先老衲歸西了。」
  山海之王仍是茫然,那虛弱的老和尚身影,依稀在記憶中緩緩而現,他喃喃地說:
  「天心大師……天心大師。哦,記不起來了。」
  「老衲如不昏眩,確知檀越定是天心大師的高徒。」
  「天心大師,我不認識他。」
  「剛才檀越在恍惚中,以天心指絕學遙擊金鐘。普天之下,能以指力遙擊三丈外的人,得未曾有,非天心指實難臻此。」
  「你怎知我在恍惚中?」山海之王訝然問。
  「檀越靈甘昏昧,舉動中可一覽無遺。以老衲觀之,檀越定然深受刺激,曾道逢大變,往事依稀,時現腦際,幸而檀越秉賦異於常人,日後靈台自清,但須外物疏引,心中明鏡方現靈光。如檀越予老衲機緣,願為一盡綿薄。」說完,向他伸出一隻右手。
  山海之王目力奇佳,黑暗中可辨纖毫。老和尚的掌心,晶瑩如玉,在雷電的閃光中,似乎隱現光華。
  他渾身沐浴在暴雨中,不由自主緩緩向前欺近,到了老和尚身前最後一座石階,徐徐蹲下了。
  老和尚低誦佛號。手徐徐伸到他的頂門,按住他濕淋琳的亂髮,一道暖流自他掌中發出。老和尚喃喃輕語道:「菩提非樹,明鏡非台;還汝靈智,光照……」
  老和尚四句偈語未完,山海之王已一蹦而起。
  他本是沉迷在逐漸清晰的幻象中,突覺頂門老和尚的手掌突然由熱變冷,腦海中一震,眼前似乎突然現出一個美麗的少女面孔,正張開雙手,甜笑著向他撲來。
  這少女面容是那麼清晰,是那麼廝熟。
  他心中狂震,突然脫口大叫:「黛,黛妹妹……」
  他渾身顫抖,如中電觸。驀地裡,天空中一道極強的閃光乍亮。
  少女的幻影已到,手伸到他的肩頸了。
  這剎那間,雷聲乍響,天動地搖,暴雨如注。
  山海之王陡然一震,神目倏張,異彩暴射,像兩道電炬。少女的身影消失了,那搭到的手不見了,他只見到老和尚壓在他頂門上冷氣緩射的手。
  由這隻手,他想到晝間襲擊他脊心的手,本能地一蹦而起,發出一聲震天長嘯,閃電似掠出寺門,消失在狂風暴雨之中。
  老和尚向天伸出雙手,長歎一聲道:「功虧一簣,天意也,」
  狂風暴雨雷電交加中,山海之王在臬蘭山中飛掠,來去如電,所經處草木遭殃。他從皋蘭山奔到五泉山,又從五泉山折回,雙手急舞中,山石巨木應手而飛。
  恍惚中,過去的情景回來的,似乎曾經有那麼一次,他曾經在同樣的狂風暴雨中,奔走了一晝夜。
  依稀中,那少女的臉孔也出現了。她,正跪在那兒,一把紫色光華四射的寶劍,持在她的手中,突向頸下一抹。
  他只覺心中一涼,拚力大叫:「黛!黛妹妹!黛……」他形如瘋狂,在山林中轉圈子,從五泉山到馬寒山,四面綿豆數百里的祟山峻嶺,他幾乎全踏遍了。
  老和尚雖末竟全功,但總算替他拉回了些少記憶,儘管這些記憶是那麼模糊;他腦中不再是空白,已經有了一個瀕死老和尚的身影,和兩位少女似真還假的輪廓。
  從蘭州到陝西的西安府,官道比蘭州西北的路要小些,小是小,大輪子馬車可以並進,比中原的官道仍是寬闊。
  由南州至西安府,不算近,一千二百里少些兒。在六盤山下一段官道中,烈日下走著一個黑髮披頭的高大人影,他就是山海之王。
  他那烏光閃亮的長髮,直披至肩膀之下,乍看去,像個帶髮頭陀,只少了一道戒箍。
  俊目中賂顯倦意,唇上的短鬚有點亂,朱唇亦略顯蒼白。
  他背上背著破包裹,身穿原來那套灰布直綴,腰巾下鼓鼓地;腳下的牛皮直縫靴全被爛泥沾滿。看他這狼狽相,真像從萬里逃荒歸來的飄零遊子。
  他灑開大步,沿官道東行,他不管白晝黑夜,信步所之,沿途打聽去向,總算把中原的概況摸清,他起初誤認中原的蘭州城,距中原還是遠著哩!
  走了一夜,日出東山時他到了六盤山下,經過前晚一夜瘋狂的發洩,和昨天的長途跋涉,他竟走了六百餘里,確是有點倦了。
  他將腳步放緩,抬頭一瞥已有暖意的朝陽,自語道:「不知到了什麼所在了,且找食店進餐,然後問問路途;反正我沒有要事待辦,慢些走吧?」
  這條古道上行人稀少,車和馬倒經常可以發現。過了六盤山,山勢向東伸展,下坡路不費勁。
  正走間,身後蹄聲如雷。他懂得管閒事,沒回頭向後瞧。但他由蹄聲聽出,有五匹馬以全速奔來。
  下面山彎前,一輛雙頭馬車,正緩緩向上拉。坡度不大,車輕馬健,趕車的一個年輕小伙子壯得像條牛,高坐車座,悠閒地翹起二郎腿,任由馬兒緩走。
  車是常見的大輪客車,四面窗簾低垂,似乎裡面並沒有客人。這種客車,通常不走長途,只能乘坐四人,乃是有錢的大爺們,到鄰縣遊山玩水,或者拜訪朋友之用,而且通常以女客為多;可以說,這是專載有錢的老弱婦孺的車輛。壯年人或者小伙子,大多以馬代步,又神氣又可鍛煉騎術,不屑坐這種車。
  那時人口不多,西北近陝西一帶,遍地牧野,有田沒有耕的人手,所以貧窮的人不太多,山海之王這身狼狽相,確是岔眼
  車緩緩迎面駛來,後面的五匹馬也到了。山海之王距馬車還有三五十步,五匹馬已狂風似的衝過他身邊,在馬車前十來步突然剎蹄,餘勢直衝至車旁;全勒住了。
  趕馬車的小伙子在馬兒衝近時,突然站起了,一抖韁吆喝一聲,車剎住了。
  馬上的人十分搶眼,最先騎是身穿青直衣的中年人,頭上卻挽著道士髻,粗眉大眼,慶氣外射。後三人穿青色勁裝,背緊長劍,脅下掛囊,年紀在二十三四之間,一個個肩闊膀圓,面貌兇猛。
  五匹馬將馬車圍住了,車上的雄壯小伙子面色略變,站在車座上亮聲叫道:「武安老店的客車。諸位,有事嗎?」
  左側旁近門的中年人,咧嘴一笑道:「廢話!車門上刻著店名,還用你說?」
  小伙子一怔,聽口氣,是找麻煩來的,不友好哩,「算我廢話。請教諸位大爺,有事嗎?」他忍著氣問。
  「當然有事,不然用不著攔你。」
  「這車直放蘭州,客人已包下了,如果想搭乘,對不起,恕難應命。」
  中年人冷然一笑,策馬欺近車門,伸手用馬腋去挑門側的窗簾子。
  「住手!內有女眷。尊駕好沒道理。」小伙子手中的長鞭,桿兒一伸,將伸出的馬鞭擋開,急聲叫。
  中年人冷哼一聲,怪眼一翻,「唰」一聲抽出一鞭,向小伙子腰腹擊去。
  小伙子站在車座上,居高臨下,大概他也練了幾手兒,豈肯讓人欺負?鞭末近身,他已一撇鞭桿,「得」一聲脆響,將馬鞭擋開,變色吼道:「什麼人?討野火嗎?」
  另一旁挽道髻中年人,驀地一鞭抽出,攻向小伙子的後股,並大喝道:「小子該死。」
  小伙子身手不等閒,身軀一閃讓過一鞭,大喝一聲,長鞭像一條怪蟒,飛撲在身後出鞭的中年人。
  「叭」一聲暴響,人沒抽著,馬可挨了一記狠抽,一聲長嘶向前一衝,險些把中年人掀下馬來。
  最先出手的中年人突然凌空撲上,順手撥鞍出側長劍,只一閃便上了車座。長劍已點在小伙子的脊心上,喝到:「丟下鞭,不移動,聽候吩咐。」
  小伙子臉色大變,咬牙切齒道:「好朋友,你們人多,有劍,咱們以後算帳。」他丟下了鞭。
  「轉身。」中年人厲喝。
  小伙子不敢不轉,背後冷冰冰的劍尖可怕著哩!他徐徐轉身,大手掌已經到了面頰。
  「劈啪啪……」一連六記正反陰陽掌,全落在他的兩頰上,他只覺滿天星斗,牙齒冒血,鹹鹹地不是滋味。
  中年人奇怪地揍了小伙子六記耳光,用劍點在他胸前,以凶狠的語音罵道:「小狗,你敢發橫?也不打聽打聽大爺們是誰,便想逞英雄動手動腳。三弟,先看看。」
  應聲落馬的中年人是三弟,他一躍下馬到了左廂窗口,伸手「嗤」一聲拉掉了窗簾。
  這時,山海之王剛到,他暗中已決定了管定了這檔子事,但不急於出手,他要往下瞧結果。他剛由左側慢慢放過,窗簾拉掉,他便恰好瞧清車內景物。他個兒高,所以看得十分真切。
  車中墊褥上,倚在以織金錦面堆成靠背,兩旁堆成扶手的一個俏麗女郎,正用茫然的眼,直瞪著車頂,似乎不屑理睬外邊的紛擾。這女人只看到一雙美麗而茫然的眼睛,眼以下掛著一幅輕羅帕,如意領窄袖子水湖綠短春衫,同色拖地長裙,褐色小靴兒映掩,一頭黑漆秀髮結成一根大辮子,盤繞在頭頂,簪著兩朵珠花兒。只消看第一眼,便知她是個回族婦女,扶在扶手上的一雙纖手,晶潔如玉,恍若春柔筍荑。
  山海之王一觸那雙大眼,只覺心弦一陣震撼;這雙眼,他有依稀的似曾相識之感。
  他腦中又開始迷亂,拍拍腦袋,在思索這雙似曾相識的眼睛,可是他想不起來,腦中太混亂了。他聯想到前晚出現的幻影,但是卻又不像,穿著打扮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無法將這位回族女郎,與他幻影中的少女相較。
  他站住了,低頭沉思,他想多看一眼,可是窗簾已經放下。
  絕大多數人,將信回教的人叫回族,其實大謬;真正可以稱為回族的人,根本沒有,都是咱們漢族人,只不過宗教不同而已。那時,略可代表回族的維吾爾人,早已被趕出邊地,如發現維吾爾人,一律逮捕解京,甚至就地正法也非奇事。
  自從回紀人在唐進入中原,唐朝皇帝留下了三千回兵,配給他們三千名美女,以酬謝他們協平安祿山的汗馬功勞;從此,回教便在咱們中國生了根。在長安原有回教的禮拜寺,那是天授年間蓋斯和無愛士陸路東來所建,由海上來的塞而帝與於歌士,亦在廣州泉州光復建了懷聖寺。
  等到大唐天子留下了回紇人,回教便在西北和東南大行其道。
  眾所皆知,回教是以教規嚴厲著稱,教徒的女人不許嫁教外人,男子卻可娶教外人,但娶後女人必須信他們的教;如此一來,教徒代代繁衍,只多不少。真正的異族回人,在中國無法立足,所有的教徒,是漢人而不是回人。
  回教徒的女人,是不許以面目示人的,在中國,教徒們仍保持著這種風俗,而且在與客人對答時,雙目照例不與客人對視。車中的女郎,不理睬車外人,乃是情理中事,並非是她傲慢無禮。
  用劍指著車伕的中年人,沉聲問道:「三弟,如何?」
  三弟已放下了窗簾,搖頭道:「不是的,咱們也許錯過了。」
  「車裡的人怎不說話?問問她。」
  「不成,是回人,是個小媳婦兒。」
  「問她,凡是女人都要問問,尤其是有姿色的女人。」
  「算啦!這女人不見得有姿色。二哥,咱們走,快點兒,免得被狗東西把人弄走。」
  二哥「啪」一聲,又給了趕車小伙子一記耳光,厲聲問道:「你店中共放了多少的車?說,」
  「三弟,這是第一部,另兩部只到平涼。」
  「到平涼了嗎?」
  「可能昨晚到。」
  二哥一躍下車,飛身上馬。趕車小伙子抹掉嘴角血跡,沉聲說道:「諸位請留下大名。」
  「你想怎樣?」二哥翻著怪眼問。
  「武安老店不是等閒人,日後自有人找你們討取公道。」
  五個人全哈哈狂笑,二哥笑完說道:「小伙子,你豎起驢耳聽了,武當排又豈是等閒人?大爺們人稱南陽五虎,你自己可以打聽。哼!如果咱們在貴店的車中找到要找的人,武安老店的招牌不砸自爛。要找咱們討公道,大爺們掃徑以待。」
  五匹馬向東兜轉,正等抖韁,三弟突然用鞭一指道旁低頭沉思的山海之王,向同伴說道:「晤,這傢伙行跡可疑,也許與他有關。」
  二哥輕瞥一眼,道:「他膽子不小,在這兒聽了這麼久,居然若無其事似的,問問他。」
  這時馬車已緩緩啟程,速度漸快。
  山海之王心中在思索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但耳中卻在運神功傾聽右側山林中的動靜。他耳力奇佳,已聽出半里外有人匿伏,這時正用輕功離開此地,向西走了。
  他並未理睬南陽五虎,這幾塊材料不值得理睬,心中在暗地付道:「那兩個隱伏的人,功力不弱,看來也是為馬車而來,我得瞧他們意欲何為。」
  「呔!?臭大個兒,你在這兒逗留得太久了。姓什麼叫什麼?回答大爺的問話。」
  二哥無禮的問,策馬欺近。
  馬車繞過了山嘴,已經不見了。山海之王突然抬頭,傲慢地掃了五人一眼,沉聲道:
  「山海之王。」
  「小子無禮,你敢戲弄大爺?」二哥怒叫,馬鞭子劈面便抽,聲勢洶洶,要挨上一鞭,不皮破肉綻才怪。
  山海之王不理睬,欺近伸掌,將二哥摔飛三丈,道:「你在山海之王面前稱大爺,你有苦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