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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風雨神廟

  當他們重新出現碼頭時,天已經黑了。
  說巧真巧,劈面碰上一個同船的旅客,剛好從船上走上碼頭。林彥並未與這位旅客交談,只知對方姓于,排行七,以排行為名,叫於七。這人生得方面大耳,身材高大,頗有氣概。
  「咦!你們還沒有落店?」於七訝然問。
  「六家旅店,家家客滿。」林彥苦笑:「於兄回船來有事嗎?」
  「看看我帶的貨,不放心,所以回來看看。」
  「貨不是卸在碼頭上嗎?有船上派人看守,不要緊的。」林彥指指堆積在前面的貨擔。
  「我怕他們省錢偷懶,留一部份貨在船上隨船上航,萬一船出了意外,我的損失可就大啦!哦!兩位何不到村東的清烈公廟去借宿?多花些香火錢,一定可以得到一小間靜室,比旅舍清爽多了。」
  「謝謝指教。」林彥大喜過望:「清烈公廟怎麼走法?」
  「江邊只有一條路,出村順路走,錯不了。」於七匆匆地說,匆匆地走了。
  出鎮東里餘,果然有一座小廟。廟雖小,後面香火道人所住的房舍卻比廟大,兩列瓦房,僅住了三名香火道人,隔開一間間靜室,顯然經常有人前來借宿。
  找到香火道人,納了十兩銀子香火錢,林彥這才發覺所謂清烈公廟,原來是把三閭大夫屈原的神祠,他知道歸州有三閭大夫廟,卻沒想到這裡也有小神祠,至於為何把三閭大夫稱為清烈公,他可就大惑不解了。
  斗室約一丈見方,一幾一榻別無長物。室中一燈如豆,聽不到嘈雜的人聲,小窗外一片漆黑,枝葉搖曳,倍感淒清。那如雷的水聲,在這裡反而有催眠作用,音浪節奏始終稱定不變,聽久了就膩啦!
  山間不時傳來夜梟怪鳥的鳴聲,卻沒聽到天下聞名的猿啼,大概是猿猴夜間也需要睡眠吧。
  洗漱畢,兩人按倒盤坐在地行功練氣半個時辰,這睡前的功課十分重要,練了後可以渾身舒泰,郁氣盡除,滌盡一天的煩惱和疲勞,持之有恆,根基只進不退。那些出外行道歷練的武林高手,因環境所限,無法持之以恆,因此無法再行精進,是十分可惜的事。
  練功畢,林彥照例出房巡視一遍,再重新檢查門窗,小心翼翼嚴防意外。
  「一切都好,睡吧。」他向姑娘說,將煤油燈盞移至幾角,用茶壺將光線擋住,分壓燈芯僅留一根一星幽光儀照向壁角,如果人開門窗稍快了些,這一星幽光便會熄滅。
  芝姑娘和他相處已久,毫不忸怩地和衣睡下。在陝西,兩人出生入死,歷盡艱辛,苦得要死,哪有閒工夫去想兒女私情?姑娘自己也說過,她把林彥看成疼愛她的大哥哥,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大哥哥,同衾共枕她也睡得安穩香甜。林彥是她的保護神,在林彥身邊,她會獲得平安和幸福,決不會受到傷害的。
  「你看,我們要不要守夜?」她用雙手作枕向林彥問。
  「我想不必。」林彥在她身旁躺下:「在這裡,我們只是匆匆的過客,人地生疏,與任何人沒有利害衝突,不至於發生意外的。睡吧,丫頭,不要胡思亂想。」
  「彥哥,我總覺得我們一開口就直說找姓符的,恐怕不太妥當。」姑娘說:「六合瘟神不是善男信女,他並不知道我們的來意,被他發現我們,會不會引起誤會?」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要不是這樣明查,換上暗訪,恐怕比大海撈針更難呢,因為我們已經沒有太多的時間,暗訪耗時太多了。」
  「我們可以用定時制脈術要梁剝皮的命,根本不需去找六合瘟神。」
  「那是不可能的,我們絕對無法接近那惡賊。他身邊必定高手如雲,用慣技多設替身,接近不了他的,你想使用定時制脈術。如果能接近,點穴術就可以要他在一定期限內暴斃,何必用定時制脈術?睡吧,不要多想了。」
  姑娘不再多說,片刻便夢入華胥。
  不知睡了多久,林彥突然悠然清醒。
  室中幽暗,水聲、梟啼,午夜魂回,倍增淒清,孤寂的感覺,無端地滲入他這遊子的心頭。
  他不知道自己是為何醒來的,也許,是這座深山大壑中的小神廟太過孤寂了。引起內心深處一些不安的情緒吧。
  他扭頭看看身旁的芝姑娘,少女身上特殊的淡淡幽香入鼻。姑娘整個人偎在他懷中,蜷縮像頭溫柔的小貓。
  「她睡得真香甜。」他心中自語:「江湖人有如風前之燭,四海游龍帶著她闖蕩江湖,不知他老人家可曾替她的日後打算過?老人家難道不知道孫女會長大嗎?
  是的,人總是會長大的。在他的眼中,姑娘已經不再是黃毛丫頭了,身心的發育正以明顯的速度成長,真需要趕快安頓下來了。
  姑娘被散著滿頭青絲,散發出摻著皂角味的清爽香味。驀地,心潮一陣洶湧,思路一亂。
  依稀,他覺得偎在他懷中的人變了,那滿頭青絲所散發的香味也變了。不錯,那是淡淡的、超脫的、典雅的芝蘭幽香。是樂婉,他魂牽夢縈、天人永隔的蕭樂婉姑娘。
  快一年了,他依然心病未除,依然滿懷淒楚,依然暗自傷懷,依然在午夜夢迴時感到空茫心酸。
  恍惚中,眼前出現了幻象。風狂,雨暴,樂婉正幻現在風雨中。那蒼白的秀臉,那令他心痛的淒楚笑容,那刻骨銘心的呼喚……
  風雨中的樂婉身影有點朦朧,四周,似有濃濃的雲霧湧騰,綽約的身影四周,則罩著一圈螢光。緩慢地,緩慢地,冉冉而近,近了,影像愈來愈大,愈來愈明晰,那一雙纖纖玉手,也正在徐徐抬起,徐徐向他伸將過來。
  「樂婉!」他發出久已蘊藏在心底的激情呼喚。
  映像仍在接近,繼續在擴大。
  「婉……」他終於叫出聲音。
  「彥哥,彥哥……」姑娘驚跳而起,扳住他的肩膀失措地叫喚。
  他靈台一清,幻象消失了。他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感到奇怪,自己不是清醒的嗎?為何突然間會夢魘呢?真是不可思議。
  「怎麼啦?」他掩飾地問。夢是依稀,他仍然記得夢中的情景,但不宜對姑娘說出。
  「你在呼叫。」姑娘溫柔地輕撫他冷冷的面頰:「你在出冷汗。彥哥,夢魘了嗎?」
  「我也不知道。哦!我真在出冷汗。」
  「夢見什麼啦?」
  「記不起來了。」他挺身坐起:「晤!好像在下雨,糟了,恐怕會誤了行程。」
  真的在下雨,而且是大雨,還颳風,風雨聲一陣陣與水聲相應和,暴雨打在小窗上,一陣緊似一陣。
  叢山中氣候變化甚大,而且變化莫測。行走三峽的船夫都知道,那些充滿鬼神氣息的怪風是如何可怕,倒瀉似的陣雨,會令江水倏然漲落。陡漲的江水淹沒了原本露出水面的嶙峋怪石,江水形成不可測的亂流,將船吸住、拋起、翻轉,然後打得粉碎。因此,阻風阻雨是最平常的事,怪風一來,船就必須立即靠岸緊急停泊,不然船會像狂風中的落葉,決難倖免。
  因此,舟子們比任何地方的人都迷信,鬼怪的傳說與神話,在每一個舟子的心中生了根,整個航行期間,船頭的信香始終保持不熄,每一次上灘下灘,都必須焚香祝告江神請求憐憫、保佑。幾乎每一處山峽,每一處險灘,都有一個專屬於該地的神祇或鬼怪故事,舟子們深信不疑,牢記在心。
  巫山神女出巡,這是每個舟子最熟悉的傳說。如果原本清朗的江面,突然湧起了雲湧,片刻間風起雲湧,大雨傾盆,沒問題,一定是神女的芳駕到了。
  「歇雨天也好。」姑娘扶他睡下:「這裡很清淨,倒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你的神色不太對,我起來沏一壺熱茶……」
  「不必了。」他拉住姑娘的手:「在刀光劍影中出生入死的人,應該不會做惡夢。做惡夢就表示他心裡不安,情緒不平衡,內心存有自疚或罪惡感,這會影響應敵時的心請,很可能在生死間不容髮中猝然心亂,而至失手送命。我在做惡夢,不是好事。」
  「彥哥,俯仰之間,無作無愧的人,就不會做惡夢。你就是一個無作無愧的人,我不相信你會做惡夢。」姑娘突然伏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臉頰緊壓在他的心口:「你的行事,正大光明義壯山河。你立身處世,可對天地鬼神。因此,你的夢必定與罪惡感無關。」
  「芝妹……」
  「彥哥,你唯一的心結,可能就是你內疚之源。彥哥,我們到綠苑蘭宮去為蕭姐姐上香,好嗎?入川後走棧道進陝,正好順道。」
  林彥心潮一陣澎湃,緊緊地抱住了芝姑娘,久久,久久,他感到眼前一陣朦朧,有淚水爬下眼角。
  這世間,大概只有芝姑娘一個人瞭解他的痛苦、心情、與心態。
  久久,他鬆開擁抱,雙手捧起姑娘的臉。在幽暗微弱的光線下,他清晰地看到姑娘滿頰淚痕。
  「芝妹,是的,這心結我很難自解。」
  「我知道。」姑娘幽幽地說。
  「你很了不起,你知道嗎?」
  「我……」
  「同時也很傻。」
  「這……」
  「告訴我,在我遇見樂婉之前,你愛我嗎?」
  「海枯石爛,永愛不渝。」姑娘勇敢地說。
  「那麼,你為何反而促成我和樂婉相愛?」
  「我只希望你快樂,而且蕭姐姐愛你愛得好癡,我……我……知道你並不愛我,我只是一個任性的小丫頭。」
  「不要再做傻事了,芝妹。」他情不自禁在姑娘頰上親了一吻:「我明白的告訴你,以後你再看到別人對我癡,再把我當禮物一樣送出去,我會恨你一輩子。」
  「我……我……」姑娘似乎忘了說話。
  「如果我不愛你.早該送你回故鄉了,傻丫頭。」
  姑娘用行動作為回報,沾滿淚水的粉頰,緊貼在他的頰上磨擦,癡迷地、激情地喃喃低語:「彥哥,彥哥,我……我我……」
  小窗縫中強光一閃,接著是一聲霹靂,房舍搖搖,大地亦為之撼動。
  那一星燈火,突然熄滅,房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雨更大,風更狂。
  姑娘怔了一怔,等她的溫熱面頰再次接觸到林彥的面頰時,突然不勝驚訝地低問:「彥哥,你……你怎麼啦?你的臉突然好冷……」
  「噤聲。」林彥附耳說。
  姑娘吃了一驚,這才發現林彥不但面頰發冷,臉上的汗毛也根根豎立。
  她倆心意相通,彼此之間的默契,有時根本不需任何手勢眼色,便可傳達心意。
  「天!這種事到哪一天才能了結?」她喃喃地、氣憤地自語,第一個反應便是繫上腰帶,將枕畔的劍插妥。
  她準備的行動熟練而鎮定,黑暗中沒發出任何聲息。穿妥靴子,靈巧地將秀髮匆匆挽了一個道主髻。身側,林彥早已準備停當。
  「吱溜溜……」鬼嘯聲刺耳,令人毛髮森立。
  「轟隆隆……」強烈的金蛇閃爍後,雷聲震耳欲聾,綿綿不絕。
  風聲、雨聲、雷聲、水聲、鬼嘯聲……好一個恐怖之夜,像是到了世界末日。
  林彥像個幽靈,在室中輕靈地走動,運用超人的聽覺,要從風雨聲中分辨出可疑的聲息。
  一聲輕響,他擊亮了大摺子,火媒一紅,信手一揮,火焰騰升。
  點亮了油燈,他示意姑娘閃在床角,取下懸在插銷下的一隻茶杯。這是他防險的方法之一,撬門的人即使內勁驚人,經驗豐富,能把插銷弄斷,不等門閂移動,插銷的吊繩便會滑落,茶杯墜地砸破發出聲音,足以把睡熟的他驚醒。他閃在門外側,猛地一拉房門。
  拉開房門,外面走道黑沉沉,黑影隨門撲入。
  他手急眼快,右手一勾,小臂便將對方的頭夾住壓偏扭轉,挫身下壓,如果要將對方置於死地,那一壓一扭之下,便可將對方的頸骨扭松折斷。由於小臂緊壓住對方的臉頰口腔,所以對方無法發聲叫喊這比鎖喉要管用,鎖喉極易失手把對方的咽喉勒破,不易控制活口。
  如果不想要活口,一掌劈破對方的天靈蓋省事多了,根本不需使用鎖喉或折頸術。
  「啾……」鬼嘯聲從走道對面傳來。
  他咦了一聲,手一鬆,將人摔至壁角,說「好像是死人。」
  姑娘已將人按住,急急放手說:「是死人,冷冰冰快硬了。」
  林彥定神向外望,冷笑一聲說。「外面還有兩個,有人在戲弄我們,不是被鬼嚇死的,可能是意在陷害我們,公人們大概快到了。」
  「是張老五。」姑娘終於看出死屍的身份。
  「這三個傢伙該死。」林彥說。
  門限外,掉落一隻銅鶴,那是雞鳴五鼓返魂香的精巧噴具。
  「啾……」鬼嘯聲又起,忽遠忽近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林彥皺了皺眉頭,對那刺耳的鬼嘯聲感到不耐,而非感到恐懼。他舉步出房,蹲下探索兩具渾身濕淋淋的屍體,只消一摸屍體的天靈蓋,他就知道是被人用重掌拍裂了顱骨,而不是用掌劈破的。人的頭骨相當硬,劈破並非難事,拍破便得有真功夫才能辦到了。
  他返回房內,惑然說:「這三個傢伙見財起意,前來弄鬼是無可置疑的。問題是,誰管閒事斃了他們?」
  「彥哥,你不是說可能有人意在陷害我們嗎?」
  「返魂香的噴具,已推翻了有人陷害的可能性。把死屍靠在門上,到底有何用意?」
  「在考我們的膽識。」姑娘自以為是下斷語。
  鬼嘯聲又傳到.林彥說:「這件事一定與鬼嘯聲有關。」
  「我不信鬼。」姑娘笑笑說。
  「對方在招引我們。」
  「那就去看個究竟。」
  「好,他們試膽識的目的達到了。把盛金銀的包裹帶上,不要中了調虎離山計。」
  兩排靜室間的走道寬有八尺,黑沉沉伸手不見五指,風刮動吹進來的落葉,落葉移動時的聲響,真像是有鬼物行走,加上迴旋的風聲,真會極怕鬼的人嚇得半死。
  兩人都不怕鬼,戒備著沿走廊到達客室。
  客室門洞開,門被風吹得不住開合,吱吱呀呀怪嚇人的。
  門外是小院落,前面就是神廟的後殿。客室的後面,有門通向天井,天井後便是三位香火道人的住處。
  鬼嘯聲是從殿堂裡傳來的。
  風更狂,雨更暴,天空裡金蛇亂舞,雷聲殷殷,院對面的後殿門,被風吹得開合不定,砰彭暴響。
  兩人腳下一緊,冒雨衝入院子,兩起落後到了後殿門,林彥首先衝入。
  後殿黑沉沉,天階中暴雨如注。
  林彥一拉姑娘的纖手,沿右廊直奔前殿。那兒火光搖搖,一看便知不是長明燈所發的光芒。
  鬼嘯聲更厲,驚心動魄。
  這種鬼嘯聲他不陌生,攪動了他內心的波瀾。
  蕭姑娘的雙親,九地冥君蕭萬里,神荼樂玉姑,對這玩藝的使用神乎其神。
  他心潮澎湃,難道說,是婉姑娘的雙親了?這老鬼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還有臉來見他助他?他不領這份情,他這一輩子,都不希望見到老鬼的嘴臉。
  踏入殿堂,他平靜下來了。
  神案上,粗大的三支松明插在香爐內,火焰搖搖,黑煙滾滾,松油的爆裂聲畢剝怪響,全殿通明。
  拜台前,站著一個偉丈夫。黃須、碧眸、戰袍、金盔金甲、佩金劍。左右兩男兩女四隨從,都戴了鬼面具。
  不是九地冥君夫婦,林彥鬆了一口氣。
  姑娘有他在身邊,是什麼都不怕的。
  兩人踱至下首,雙方相對而立,七雙怪眼你看我我看你,似乎誰也懶得說話,僵住了。
  電光一閃,乍雷霹靂,狂風起處,火焰急搖。
  久久,金甲人終於忍不住說話了,聲如洪鐘:「你們很大膽。」
  林彥淡淡一笑,說:「膽氣不弱。」
  「你們不敬畏天地鬼神?」金甲人問,黃須蝟立,極為威嚴。
  「無所為敬,無所為畏。天心莫測,地為根本;不知為鬼,造化為神。這些事物皆為常規,為人剛正不惑,頂天立地.敬什麼畏什麼?」
  「你知道黃魔神?」
  林彥笑了,黃魔神顯靈來啦?他已從舟子口中,概略地知道三峽中各神靈妖異的事跡傳聞。
  「哦!尊神血食紫權官,享祀黃魔灘,千餘年來,莫不是靜極思動了?可惜在下不姓蕭,當然不是蘭陵公的後世子孫,不敢當神靈護佑。」他嘲弄地說:「那三個毛賊,我這凡夫俗子自信還對付得了,竟然勞動尊神大施法力,拍破他們的天靈蓋,尊神是不是小題大作了?尊神這樣做,在下不會替你再建宮觀重塑金身。」
  「豎子無狀……」
  「呵呵!神靈震怒,災禍降臨……」
  黃魔神左手一招,光華如虹迎面射到,一聲霹靂,大殿搖搖。
  林彥早有防備,挽著姑娘側躍暫避。身形剛起,便被巨大的震力拋出,但覺真氣一窒,百脈俱收,身不由己,被拋出兩丈外,幾乎摔倒在殿角。
  「咦!看來尊神真具有神通。」他頗感驚訝地說,示意姑娘留下,他戒備著踱回原位:
  「你再出手一次,我就可以看出;你在弄什麼玄虛了。」
  「不信神明,你就會下地獄。」
  「不信神明,當然也不會相信有地獄,這豈不是廢話嗎?」
  「你會信的。」黃魔神肯定地說,手又抬起了。
  「那得看尊神的神通如何了。」
  「小心身後!」姑娘的急叫聲入耳。
  他背向著敞開的殿門,門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耳力大打折扣,真不易發覺有人接近。
  「好!」他沉喝,大旋身一掌擊出。
  拍一聲暴響,本來點向他後心的一根山籐杖應掌折斷,杖的主人一身灰袍,被震得倒飛出殿門外去了。
  就在他一掌擊出的同一瞬間,黃魔神伸出的手猛地虛空一抓。
  而林彥掌吐出身形急進,然後折向斜掠,快捷如風,避過了不可思議的一抓,到了姑娘身旁,低叫道:「敵眾我寡,走了再說。」
  話未完,兩人已閃電似的到了殿門外。
  先前被震出門外的灰袍人,剛重新躍上門廊。雙方都快劈面撞上了,四隻大手齊伸。
  「去你的!」林彥大喝。
  四條手臂本來互相扣牢,灰袍入突然驚叫一聲,續向殿內沖,飛越門限,「砰」一聲被摔倒在地,跌至堂下,衝勢極為兇猛。
  林彥用的是巧勁,借力扭身將人摔飛,不再急於退走,轉身向內哈哈大笑說:「黃魔神,天下間裝神弄鬼的武林高手不止你一個,在下知道你那些騙人法寶了。你使用白藥磷光彈,再暗中加上你的武林絕學霹靂掌,便成了嚇人的掌心雷。然後是火候沒到家的接引大潛龍,不能用掌招引,只能用手抓。
  不過平心而論,武林中能有你這般成就的人,屈指可數,你何必裝神唬人?不怕辱沒了你的名頭身份?」
  「你敢在一丈內與老夫交手嗎?」黃魔神沉聲問。
  「不是敢不敢,而是在下無此雅興。」
  「那就是不敢。」
  「如果你那些隨從不在場,在林某面前,你就不敢說這種大話。」
  「你……」
  「你沒有什麼好神氣的。」林彥搶著說:「以你的火候來說,最多只能有三掌兩抓之力,之後便氣竭力衰成了強弩之末,結果只有任在下宰割了。」
  「你自信能在三掌兩抓下留得命在?」
  「不客氣地說,你還無奈我何。算了,在下不想在旅途中樹強敵。你若大年紀,也犯不著在後生晚輩面前抖威風,見好即收,讓在下兄弟睡個好覺好不好?明天還得趕路呢。」
  「你這小子口氣好猖狂,似乎真知道老夫的底細。」
  「你的霹靂掌暴露了你的身份。」
  「哦!老夫真的估錯你了。」
  「你是武林三莊之一、凌霄山莊在主霹靂掌耿伯剛。耿莊主,閣下出現在這小小的鬼地方,已經夠令人驚訝了,居然又裝神弄鬼管閒事計算在下兄弟,真不知閣下有何用意,有何圖謀。在下不想與你們這些武林名人結怨,雖則能有機會打倒你,便可一舉成名揚名立萬。」
  「老夫到歸州辦事,順便物色江湖俊秀,偶然間發現了你,所以設法試試你的膽識和武功造詣。很好,你很不錯,你居然一而再擊敗了敝友天孤鄭川鄭老兄,當代武林高手中有你一席地。」
  灰施人就是江湖上甚有名氣的天孤鄭川,山籐杖毀了,被摔倒了,站在一旁極感臉上無光,那隻老花眼盡在林彥身上骨碌碌地轉,眼神中有驚訝、恐懼、懷疑等等複雜表情。似乎對剛才自己一而再受挫的事實,無法相信是真的;韌性奇大的山籐杖被一個年輕人一掌拍斷,也不是事實,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人。
  「天孤太老了。」林彥輕蔑地說:「他只會從背後偷襲,不該與年輕人比力的。」
  「這樣才能試出你的真才實學。」
  「試的理由何在?」
  「進來談。」霹靂掌不再倚老賣老:「門廊下不能避風雨。
  老夫答應你不相試。」
  「沒有什麼好談的。」林彥跨入神殿:「在下只想睡覺。」
  「你不想談也就算了。但你絕對無法找得到姓符的人。」
  林彥一怔,恍然大悟。
  「莊主的消息靈通不足為奇,這就是朋友多門路精的好處。」他泰然地說:「閣下的口氣,一定是知道在下入川的來意了。」
  「想不想找姓符的?」
  「當然想。踏破鐵鞋,為的就是找姓符的人。」
  「你與姓符的沾了親,沾了故?」
  「無可奉告。」
  「姓符的大名是……」
  「原來叫……算了,誰知道符前輩目前改了什麼名?武林朋友隱起真姓名,隨時可改名易姓以避免麻煩。」
  「老夫知道歸州有姓符的人,而且知道他住在何處。」
  「真的?」林彥驚喜地問。
  「保證千真萬確。」
  「請問……」
  「先不必問,到了歸州之後,老夫再帶你前往查訪,保證如意。但是不是你所要找的人,就無法保證了。」
  「歸州那位姓符的是……」
  「老夫目前不能進一步說明。」霹靂掌耿莊主世故地笑笑:「老夫勞師動眾冒風雨與殺人滅口之險幫助你,不是沒有條件的。」
  「以莊主的為人來說,無條件幫助人才是反常的事。」林彥不客氣地諷刺對方:「在下雖然出道不久,但對信諾相當重視。因此,話講在前面,莊主的條件如果在下能辦得到,必定如約遵守履行;所以莊主必須把條件先開出價碼來,以便在下衡量能否接受。」
  「條件並不難,你一定可以辦得到。」
  「說說看。」
  「老夫約了一位朋友,預定三天後中午在歸州碼頭見面。
  你只要告訴他,老夫改在新灘上游屈原沱的清烈公廟等他,條件簡單吧?」
  「哦!灘上也有清烈公廟?」
  「正確地說,屈原沱的清烈公廟,才是真正的三閭大夫廟,這裡的廟,規模小得太多了。」
  「莊主約見的人是……」
  「那你就不用管了。」
  「那……在下怎知……」
  「他是從上江乘船來的,不管船早到或晚到,午正他一定會出現在碼頭,手裡舉著一根竹竿,上面掛了一束草,那就是老夫約會的人。」
  「好,在下答應莊主的條件。」林彥爽快地答應了。
  「那人不好說話,說不定會找人麻煩。以你的武功造詣來說,足以從容應付。」
  「在下只要把話傳到,用何種手段那是在下的事。」
  「好,那麼咱們就一言為定。船到達歸州之後,老夫會派人找你,領你去查訪姓符的人家。」
  「在下記住了。」
  「記住就好。歸州見。」霹靂掌說完,舉手一揮,領著隨從出廟而去,投入狂風暴雨中。
  林彥與姑娘返回靜室,發現三具屍體已經不見了。顯然.霹靂掌留有手下在附近潛伏,今晚來的人絕不止在殿堂出現的六個。
  風雨未息,林彥再次小心檢查門窗。
  「彥哥,時候不早,仍可睡一覺。」姑娘說,調整燈光「看樣子,他們……」
  「噓……」林彥出聲示意要她不要多說。
  「彥哥……」姑娘低聲說。
  「監視我們的人一直就沒有離開。」林彥低聲警告:「不要提及約會的事。」
  「還有人在附近?」
  「不錯。你睡吧,讓他們替我們守夜。」
  「你相信那老狐狸嗎?」
  「那老狐狸的話如果可信,天下早就太平了。」林彥把姑娘接上床睡好,附耳說:「如果我所料不差,他已經懷疑我的身份了。」
  「懷疑你的身份?」
  「對,他是十一道的知交,替十一道報仇名正言順。如果他志在試我的膽識,犯得著每一舉手皆欲將我置於死地嗎?他發覺憑他們幾個人之力,奈何不了你我兩個人,所以借口談條件,等候好手前來再下毒手,哼!這老狗果真陰毒得很。」
  「彥哥。我可不作這樣想。」
  「那……你的意思……」
  「如果他看出你的身份,就不會和你談條件。十一道是他的知交好友,這是武林朋友無人不知的事實,面對殺友的兇手,他用不著拐彎抹角和你打交道,他當然更明白你不會相信他的話。依我看,他與人約會的事可能是真的,有意利用你也是情理中事。」
  「你的猜想很合理。先不必擔心,反正我們當心些防備他,諒他也玩不出什麼新把戲來。睡吧,雨仍在下,不知明天船能不能開?真煩人。」
  歸州附近下大雨,只影響下游的船隻,次日天一亮,上游便傳來了鞭炮聲,從屈原沱下放的船隻,已在祭神準備開航了。
  林彥和姑娘回到村裡早膳,準備隨旅客走陸路至屈原沱等船。
  碼頭好熱鬧,屈原沱來的旅客已經到達峰舟,挑夫們已成群結隊,沿江岸開闢的小徑,將上遊客貨船的貨物送到,堆放在碼頭。然後將上行客貨船的貨物行李,挑往上游的屈原沱。
  第一艘船放下來了,兩邊的槳齊動,船前的大槳和船後的長撓,同時在太公的指揮下,由從當地僱請的太公統一發令,以雷霆萬鈞之威,從巨石叢中、從丈餘高浪花裡,破空傾瀉而下。船像狂風中的落葉,似是凌空飛渡,有時船尾凌空,似要鑽入水底;有時船頭向天,似要倒栽沉沒。
  船像發瘋,操舟的十幾個人也發了瘋,瀉落、狂扭、搖擺,出沒在丈高的激浪中,旋舞在巨崖怪石間,勢如脫韁的野馬,險象橫生,令人驚心動魄,目眩神移。眼看要撞上巨石,卻又間不容髮地從石旁一掠而過,從飛珠濺玉的波浪中鑽出,再衝向另一座巨石。
  只有一個人沒有發瘋,那就是從當地雇來引航的太公。每一聲吆喝,皆沉著堅定充滿信心,準確地把握剎那的變化,每一個指示皆被舟子們準確的執行。他雙手控制著長撓,口中指揮著前、左、右的舟子,一雙飽經風霜的老眼,在驚心動魄的巨石波浪中,顯得堅強、穩定、自信。在這生死關頭的環境裡生與死間不容髮,他能面對著死亡,而毫不動容,嚴肅得像宇宙皆不存在了。只有他,冷漠地向死亡挑戰,向不可知的鬼神挑戰,也是向生活挑戰。
  人定勝天,他向天證明了人的力量、精神、和意志。
  突然,碼頭上數百人同聲歡呼,鞭炮狂鳴,聲動山嶽,第一艘船終於衝下百十丈的鬼門關,到達灘下的回水區,正向碼頭平穩地衝來。
  姑娘和林彥也夾雜在人群中遠眺,她感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呼吸時急時停,心臟真快要跳出口腔了。等船衝入回水區,她才如惡夢初醒般喃喃地說:「我的天!要是我在船上,不嚇死也會嚇昏。我發誓,我決不坐船下三峽、」
  「你想坐也不行,舟子會把你趕下船。」林彥笑笑說:「船上有一個人雞鳴狗叫,船不撞成粉碎才是天數。」
  「這些舟子真了不起。」姑娘由衷地說。
  「是了不起,所以他們信鬼神信得十分虔誠。走吧,已經有人動身上行了。」
  「還早嘛!等下午船拉上去,那時走還來得及。」
  「這樣吧,到歸州只有二十來里,不如早由陸上走。」林彥說:「看樣子,我們的船要到未牌左右才輪到牽線,今晚在屈原沱過夜,已是鐵定的事,早些到歸州,心裡面也落實些,也可能擺得脫跟蹤的眼線。有人長期跟蹤,不是滋味。好在船一定在歸州停泊,行李丟不掉的。」
  「也好,走就走吧。聽說路上不安靜,得小心些。」
  欲速則不達。他倆走陸路,過了一山又一山,盡在崇山裡繞來繞去,全是繞著山轉,上下不停的羊腸小徑,好半天看不到任何村落,猿猴鹿能可真不少,不時可以看到五尺高的大青猴,和猙獰恐怖的大馬猴成群出沒。
  路是人走出來的。這裡人煙稀少,村落都靠江而建,山裡面無田可耕,怎能容人聚居?
  這條古徑一天不會有十個人走動,野草侵徑,有些路段已無法分辨了,迷失在內平常得很。
  說是二十五里,那是指水程而言,爬山越嶺就不止二十五里了,再加上迷途重新找路,那就更多啦!
  未牌時分,他倆總算幸運地摸到了舊歸州。
  這時,他們的船正由百餘名縴夫,正一寸寸地將船往灘上拖,縴夫們那古怪的歌聲,在峽谷形成雄壯而悲涼的樂章,聽得懂的外地人,真沒有幾個。
  船上行或下行,碰上費力的地方,舟子們也會唱歌助力。
  一方面是借歌聲減少疲勞與寂寞,一方面可以統一舟子們的協同動作。歌的內容,大多是三峽的地名、典故、神鬼等等,外地人能聽懂的也沒有幾個。節奏古樸、單純,音階變化有限,虛聲比實率多;這就是三峽的舟子之歌。
  在舊歸州,他們僱船渡過江北岸,沿江邊的小徑,進入小小的歸州新城。
  姑娘久走江湖,江湖門檻精,落店後立即利用店伙展開行動,利用金銀在車、船、店、腳、衙各式人物身上下工夫,打聽本州附近有沒有姓符的人家。
  可惜,毫無結果。
  州城到底是州城,這裡的旅舍好多了。他倆要了一間上房,晚膳在房內進餐。姑娘一面進食一面問道:「彥哥,你想,還有人監視我們嗎?」
  「沒有才是怪事。」林彥說:「老狐狸的人,恐怕早就在州城等我們了。」
  「他說他知道歸州有姓符的人,我看靠不住。」姑娘禁不住冷笑:「他也是外地人,我不信他的消息,比本地的地頭蛇靈通。」
  「很難說。老狐狸一代江湖豪霸,耿家的凌霄山莊尊稱武林三莊之一,朋友眾多,手面廣,江湖大勢武林秘辛所知極為淵博,某些人隱身在何處,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多。六合瘟神隱居並未逃世,三十年來在江湖闖蕩,並不表示他不沾人間煙火。也許,六合瘟神真可能在這附近隱居,符家的人並不住在城裡,也不在城裡招搖,往山裡建屋隱居,城裡的人怎知他的底細?不像你我四出走動,有時候不得不通名道姓。」
  「你仍然對老狐狸寄望?」
  「不然怎辦?繼續往上走入川?」
  「這個……」
  「總比沒有希望好一點是不是?」
  「我對老狐狸的居心,一直心中懍懍。」
  「保持最高的警覺,不怕他弄鬼。」林彥說:「好在事先已經約定,由他派人先帶我們去找人。他如果是用莫須有的風聞來騙人,我們也沒有踐約的義務。」
  「那老狐狸恐怕已經來了。」
  「也許他一早就來了。」
  「可能嗎?」
  「他不是乘船來的。依我的估計,也許他很久以前就潛伏在歸州,所以他知道裝黃魔神嚇人,所以他地頭熟。他一定留下人監視我們,連夜到了屈原沱,利用在屈原沱等候的小船返回歸州佈置。他約定三天,明天我們的船到達,恐怕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明天他的事就可以澄清,咱們等不等他,全在他是否真知道這裡有姓符的人。如果是騙人的,咱們用不著等三天。」
  可是,第二天船並未到埠。刮了一天風,不但上行的船在屈原沱躲風,下行的船也無法靠上歸州碼頭過夜,也改航屈原沱避風去了。該死的歸州碼頭設備差,水太急,從上游來的船,一起風就靠不了岸。當地人稱沱,沱的意思是潭。屈原沱是個大潭,水勢平穩,是躲風的好地方。
  第三天已牌末,船終於抵埠。這是說,約會期已縮短至最後一天了。霹靂掌連天候的變化都算準了。
  花費了不少銀子.結果是誰也不知歸州有姓符的人家。
  近午時分.一名大漢在他倆進食時叩門請見,開門見山道出來意:「兩位請隨在下去見敝長上,莊主希望立即與兩位去找姓符的人。」
  「好,你老兄請至店堂稍候,在下兄弟飯後動身。」林彥欣然說,客氣地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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