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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無極服狐

  先後經過三座村莊,怪的是每座村,似乎都很少有人在外活動,每座村都有幾個人出面盤問,所回答的話幾乎眾口一詞。
  有關去向,回答也是相同的,都說這條路通向趙州。
  至於趙州還有多少里程,村民的回答也是一致的,說出肯定的里程,口說沒多遠,就在前面。
  就在前面,似乎這「前面」永無窮盡,走了一里又一里,再碰上人詢問,結果仍然是就在「前面」。
  其間碰上一個在麥地旁巡視的老村夫,這位老村夫的回答更令人失望,雖則所答的話與眾不同。
  回答是:客官,不要問路有多遠,往前走,自然會走到的,問不問知不知都得走,何必問?
  老天爺似乎也在作怪,近午時分便滿天陰沉,似有風雨欲來的變化,幸好不曾下雨,想從陽光辨時刻和方向,並非易事。
  前面又出現一座小村莊,從高出樹梢的屋脊估計,僅有十餘戶人家,名符其實的小村。
  村口在路旁,外圍的棗林。兩個樸實的中年村夫,與一位老大娘,似乎在村口的棗樹下話家常,全用好奇的目光,目迎漸來漸遠的陌生人。
  曹世奇有禮貌地下馬,牽著坐騎走近。
  「小可要到趙州。」他欠身笑吟吟行禮表示禮貌,「打擾大叔大嬸,請問貴地是什麼地方?到趙州還有多遠?」
  村口沒看到村童玩耍,村內也靜悄悄不見有人走動。
  「客官順路走,錯不了。」一位村夫也笑容滿面,態度誠懇和氣,「這裡叫河西村。過了前面的白楊坡,趕幾步就可以到趙州城了,快啦!」
  前面兩里左右,有一處不能算坡的稍高坡地,生長著數株大白楊,遠在數里外也可看到。
  「有多少里呀?大叔。」他追問。
  「快了,快了,幾里路。」村夫好心地說,「客官,沒有人會把裡數當真,每個人的看法都不一樣,你只要順路下去,早晚一定會到達地頭的。」
  又是妙答,意思仍然是趙州就在前面。
  他的目光,掃過那位老大娘的臉色。
  老大娘似乎上了年紀,不理會陌生人,打交道是男人的事,女人通常只在熟悉的的面前嘮叨。
  他終於心中一動,疑雲大起。目光回到打交道的村夫身上,掃過村夫的雙腳。
  「對,不管路有多遠,只要有耐心,早晚一定會到達地頭的。」他扳鞍上馬,「好在我不急,何時可抵趙州我不介意。謝啦!諸位。」
  蹄聲得得,健馬馳上村道,一抖韁,健馬反而走上回頭路。
  三個村夫婦大惑,有點失措。
  「他怎麼往回走?」打交道的村夫脫口自問。
  「大有蹊蹺。」老大娘那雙仍然年輕的明亮老眼,有光芒閃動,「是不是你話太多,露了馬腳?所以他往回走,有點不妙。」
  「快發訊號。」另一名村夫撒腿往村內飛奔,「通知前面的人準備應變。」
  「真糟,這混蛋一定看出什麼了。」打交道的村夫大感焦急,「天知道他在弄什麼玄虛?人都在前面等他,他卻反而後面走,章法一亂,咱們麻煩大了。」
  村西南角的一根高聳旗桿上,升起了紅白旗。不同的紅與白上下顛倒懸掛。
  信差的健馬從後村馳出,以最大的速度飛奔。
  遠出兩三里外的曹世奇,策馬藏身在林緣,留意村中的動靜,也隱約看到有人馬奔馳的形影。他有點恍然,油然興起強烈的戒心。
  他記得來路約五里左右,有一條小徑向東岔出。
  反正目下這條路一定有是非,改向東走錯不了,就算通向海角天涯,他也不介意。
  一陣好趕,沿途不再接近村落,反正選最寬大的路走,不走向西的路,任由所之,不再問路,不管前途如何,不先定目的地,所以他不是漏網之魚,而是優哉游哉走一步算一步的無憂無慮浪人。
  一個時辰後,前面出現一座城池的形影。
  坐騎快要脫力啦!非歇息不可了,而且天色不早,沒有日光,看不到晚霞,反正天色漸暗,很可能是入暮時分,正是未晚先投宿的時光。
  一條大道突然出現在眼前,牽了坐騎,進入大道,舉目向西南眺望,兩里外那座城呈現眼前。
  大道上行人不多,一看便知不是南北大官道。
  迎面駛來一輛騾車,是那種運貨的雙騾敞車,沒有駕駛座,由騾子引領的短程運貨車。
  「大叔,這裡是什麼城?」他靠近騾車含笑問。
  「無極縣城。」老騾夫說,「客官想必是從深澤安平一帶來的,正好趕上宿頭。」
  「無極縣?沒聽說過。」他一怔,到了什麼地方啦?他從沒在偏僻的城市往來,無此必要,「小可從新撈縣來,迷了路。」
  「新撈(樂)?客官你走了六十里,該從西面那條路來,難怪迷路啦!跑錯了路嘛!」
  「原來我走了半天的冤枉路,大叔,那麼這裡到真定府城並不遠啦?」他恍然,真的白跑了一天一夜冤枉路。
  「不遠不遠,城西有大道,七十里。」
  「真是碰上了轉磨鬼,在這一帶幾十里田野轉圈子。」他搖頭苦笑,「城裡可有官兵駐紮?」
  「這裡是古中山國地境,從來就不駐兵。」
  「謝謝大叔指引。」他欣然道謝。
  沒有兵駐紮,他就不怕三郡主出動官兵對付他,真定府城有兵,還在七十里外,他大為放心。
  無極縣城雖然地不當要道,是位於大平原農業區,因此人口多,城比大官道沿途任何一座縣城大,比新樂幾乎大了一倍,也多了一座城門。
  城不當要道,平實樸素民風淳厚,沒有教坊賭場一類聲色犬馬活動,江湖行業在這裡生不了根,也很少有江湖龍蛇往來。
  但由於民風保守純樸,沒見過世面,風氣保守閉塞,宿命論根深蒂固,大多數百姓樂天知命,任由老天爺安排,迷信也就特別深。結果,土霸也比別的城市多。不但土霸多,拜各種神的人也多。神有好有壞,正神與妖神都各擁有可觀的信徒。正式的寺廟信徒反而少,寺廟有道的出家人也如鳳毛麟角。
  小寺廟全部拆毀,只許大廟有人住持。結果信徒們只好在家中求神拜佛,也逐漸秘密聚會拜各種不知名或知名的神、鬼、巫……。
  縣城與四鄉,這幾年拜各種神的秘壇,如雨後春筍般擴建,愚夫愚婦趨之若鶩。
  背後的主持人,是地方的土霸。出面主持的人,是一群身份如謎的男女。這些男女出沒無常,以各種神仙或神使面目出現,法術無邊,神出鬼沒。
  反正某一處法壇聚會,他們就會興雲駕霧從天而降,信徒們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神是鬼。
  這種秘密神壇一旦發生嚴重的天災人禍,便會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暴亂浪潮。
  四年前山東的佛母唐賽兒興兵造反,就是這種神壇爆發出來的驚天動地的力量。
  大明皇朝的建國,其實也是拜這種神壇之賜。
  無極縣城表面和平安詳,骨子裡暗潮洶湧。
  土霸與神棍相結合,便成為一股非常具有危險性的潛在惡勢力。
  南蘇堡的土霸乾坤一鞭李坤堡主,具有號召三府各州縣土霸的潛勢力,與無極縣近鄰,無極的土霸當然尊奉他的旗號:紅白兩旗。
  南蘇堡的消息,比曹世奇早傳到大半天。
  老太婆和頑童,都是最管用、最有效率的眼線,形成一張巨大的監視網。
  曹世奇毫無所知,不知道已經踏入一座充滿了敵意的城市。
  沒有人會花時間注意一個老太婆,尤其是這個老太婆穿得襤褸,騎的小草驢也不起眼,在鄉村的大道中往來,各村落的人懶得理會。
  幻劍飛仙扮老窮縫婆十分成功,夜間一口氣宰了九個斷路的人。
  白天頭上戴了一頂遮陽帽,有效地遮蓋住用白粉撒在頭上的偽裝白髮,也遮住了戴了人皮面具的大半個面孔。
  消息中所要捉拿的人,也沒有一個老太婆在內。
  她也是一個不急於趕路的人,不必冒險在大官道上行走,尤其是大白天,她的偽裝決難瞞得了眾多負責盤詰搜索人的耳目。
  她也走了鄉村大道,小驢慢吞吞載著她向南行。
  在江湖仗劍行道的女人,警覺心比男人高明得多,雖則沿途她不會與各村落的人打交道,但從各村落外表所呈現的冷清而又緊張的氣氛中,已看出警兆,卻不知這些警兆是否衝她而產生的。
  她也不認識路,也不知道身在何處,反正見路即走,避免轉向北面就不會有問題。
  前面出現一座小草亭,是往來各鄉村的村民們暫時歇腳的地方。
  亭側的樹下拴了四匹坐騎,四個村夫在亭中歇息,不時向西北方向眺望,似有所待。
  原來是一條三岔路,西背另一條小徑在草亭會合。
  四村夫看到她了,僅瞥了兩眼便不再向她注目。
  她一眼便看出村夫的衣內,藏有匕首一類短兵刃,鞍旁的鞍袋內,藏有刀劍一類利器。
  在亭欄拴住小驢,隔著亭欄向四揮手表示善意。
  「你們的坐騎真不錯,棗騮。」她用變嗓說話,真神似一個上了年紀,中氣不足的老太婆,「有錢的大戶人家,才養得起坐騎,鄉村裡都是役用馬,不能當坐騎。你們是哪一家大爺的人。」
  「多嘴!」一名中年村夫瞪了她一眼,「你管咱們是那一家的人?我們是等人的,等從那條路來的貴賓,你最好趕快離開。」
  「貴賓?你們大戶人家的貴賓,一定特別尊貴了,怎麼能在路上等?少騙他,你這少年人不老實,騙我這個老太婆,會遭天打雷劈的。」她半真半假瞇著老眼,怪腔怪調的嘲弄的口吻令人發噱。
  即使她不瞇著眼,對方也看不到她眼中的光芒,遮陽帽已掩蓋住她的面孔,只能看到佈滿皺紋的下頦。
  「唷!你這個窮婆子,知道什麼人可以叫貴賓?別馬不知臉長找挨罵了。」村夫也出言諷刺。
  「你也打腫臉充胖子自以為攀上貴賓,不是嗎?」她繼續試探,「貴賓是天上來的呢,還是皇城來的?」
  「差不多,反正是金枝玉葉。」村夫信口說。
  「我知道了,山東來的郡主。」
  「咦?你這老婆子居然知道?」村夫吃了一驚臉色一變。
  「我老婆子當然知道。」
  「你……」
  「我是那位三郡主的死對頭……」
  好快,聲出人已跳入亭中,四個村夫只看到有物閃動,還來不及分辨是人是鬼,打擊已雷霆似的光臨,任何反應也來不及自救了。
  四個人站在一起,都是僅會一些花拳繡腿,有幾斤蠻力的村中潑賴,哪禁得起超絕高手的驟然襲擊,快速的打擊記記致命,根本不知道如何被擊中的。
  處理善後也快,片刻後,三具頸骨已斷的死屍被拖入林中掩藏,四匹馬弄斷韁繩馬轡,反手抽了一鞭趕入田野,滅跡的手法簡單迅速。
  帶走了一個活口,離開道路。
  四個村夫都是南蘇堡的人,乾坤一劍李坤堡主的幫閒打手。
  老太婆比曹世奇早一個時辰進入無極縣城,在小街盡頭一家貧戶借宿,她的身份不配住在客棧,須用最少的錢照料自己和草驢,所以毫不引人注意。
  曹世奇是大搖大擺進城住店的,並沒隱瞞身份。
  在古老偏僻的城鎮,一個陌生的外地人,決難隱行蹤,不可能獲得隱密生存藏匿的空間。
  他在城東大街的博陵老店投宿,天羅地網立即有效地收緊了。
  店伙和僕婦,留意他的一舉一動。
  傳來的消息說他是一個極具危險性的人,因此沒沒有人敢妄動,監視的人手急劇增加,等候機會擒人。
  博陵老店的所謂上房,其實是簡陋的單間客房而已,沒有內外間,洗漱都得使用公用的水井和廁所。房內僅一訂一桌,別無長物,一天的住宿費不足一百文制錢,小城鎮能有單間住宿,已經是上等旅舍了。
  他就是上等旅客,黃昏時光在城中的大街走了一趟,略為瞭解當地環境,在食店晚膳,這才返店洗漱歇息,沒發生任何意外。
  這裡距府城還在七十里外,他不需擔心三郡主帶了真定衛的官兵來對付他,太遠了。
  唯一令他不安的事,是沿途問路所發生的情況可疑。
  那些人騙他說趙州就在不遠處,事實上趙州還遠在數百里外,中間隔著無極、亳城、欒城三縣,這些人騙他目的何在?那些從村後離去的快馬表示什麼意義?
  如果他不見機早繞道走,按那些人的指示,由原路一直下去,毫無疑問將糊糊塗塗,一頭鑽進真定府,落入三郡主的掌心。
  掌燈時分,他要店伙沏來一壺茶。菜油燈的光度有限,點了兩盞依然顯得幽暗。
  再次仔細檢查門窗,安置了一些小巧的防險器物,這才放心地在燈下品茗。
  回想在大道途中所發生的一切變故,他覺得這些官方的狗屁事,把他和一劍三奇這一類江湖人士牽扯在內,實在無此必要,毫無理由。
  羅百戶那些人,是與三郡主敵對的一方。
  那些向三郡主挑戰的大群刀客,似乎又不是羅百戶的人。各方面關係錯綜複雜,委實讓那些拒絕與官方沾上的單純江湖人,避之唯恐不及,怎敢挺身而出受任何一方利用?沒有把江湖人列為仇敵的必要呀!
  理不出頭緒,他懶得深入探究,把煩惱的事丟開,思量南返後的打算。
  這次他到京都,原因是受到朋友的委託,護送應開府(南京)兩家富戶的親友赴京省親,不用再送回原籍,順利地將人平安送抵京師,沒想到回程剛出都門不遠,便碰上了這種犯忌的倒楣事。
  回南京之後,他打算歇息一段時日,前往石臼湖向師父請安,乘機參修大乘。
  「如果我向師父說,又碰上了十年前,在燕子磯逼遊客跳河的小龍女,再次生死相見,師父會怎麼說?佛家的所謂因果或因緣?」他暗自言自語。
  他的恩師年輕時,是宋國公大將軍馮勝麾下的悍將,下河西深入番邦攻無不克的先鋒驃騎將軍。
  洪武二十八年,大將軍馮勝被朱皇帝無無緣無故殺掉之後,便假死逃世披髮入山,把姓名都忘了,取道號為絕塵丹士。
  這位丹士其實絕不了塵,把曹世奇帶上黃山修煉,那時,曹世奇還不滿五歲。
  丹士的家在石臼湖畔,黃山只是修煉的丹房所在地,塵緣未斷,經常往來。曹世奇家在南京,他一夜間便可抵奔石臼湖。
  丹士年已八十開外,畢竟曾經是開國的名將之一,對朱家皇朝仍有一分情義,雖朱元璋刻薄寡恩,幾乎屠盡所有的開國功臣。要不,漢王的女兒與兒子,在燕子磯殘害遊客,不被他師徒倆打下燕子磯才怪。
  丹士十年前不許他殺掉造孽的龍子龍女,所以這欠他也輕易地放過三郡主,雖則這個龍女實在該殺。思路一變,他突然以平常人的目光,來看這位龍女朱三小姐,以男人看女人的心態看這位三郡主。
  「這殘忍的小妖怪,是愈來愈漂亮了。」他心說,臉上不自覺地流露笑意。
  在南京,漢王的九子三女,是南京的太歲瘟神,上起王親國戚,下迄販夫走卒百姓小民,沒有人不怕他們的,碰上了寧可繞道而走。
  漢王本人,就敢在皇城大街公然打死他不喜歡的文武官員,普通百姓死了更是活該。
  朱家的男人,似乎個個相貌猙獰,女的卻一個比一個美麗出色。
  漢王是永樂大帝的次子,身高八尺猙獰如守山門的金剛。
  當年血戰漢對面的浦子口,以及進攻金川門,所經處波開浪裂,建文帝的官兵像是小妖魔碰上了天神,沒有人敢和他交鋒接鬥。
  他的老哥洪熙皇帝,十年前還是太子,長得矮矮胖胖,走幾步都要人扶,真像一頭過肥的豬,望之不像人君的料。所以他宰了老哥取而代之,認為他才是天生神武,是做皇帝的料。
  他的九個兒子,也一個比一個猙獰、兇猛、殘暴。那位老六朱瞻坪,目下的東齊王,更是奇醜如夜叉,喜歡將拂逆他的人凌辱至死以取樂。
  三個女兒正好相反,一個比一個漂亮。
  三郡主朱天鳳,從小便是人見人愛的小美人,因此也特受寵愛,性情也愈大愈驕傲任性近乎殘暴。
  目下的老大王世子朱瞻圻,是元妃的嫡子,相貌似乎更為猙獰,性情更為殘暴。
  目下在京都,與他老爹漢王父子聯手共謀奪嫡,表面上合作無間,指揮神龍密諜費盡心機。但骨子裡卻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暗中培植自己的實力,把他老爹漢王恨入骨髓,隨時準備宰了他老爹替亡母報仇。因為老娘元妃,在永樂大帝還在京師那年,因事拂逆了他的老爹,被他老爹親手打死了。
  總之,朱家皇朝的人,不論男女,似乎都不是性格正常的人。這些龍子龍女,似乎都是異類,令天下人失望。
  也許,龍子們選妃,選的都是絕色美女,母系的遺傳因子,強烈地投注在女兒身上,所以所生的公主、郡主……都非常漂亮美麗。
  朱三郡就是絕色美女,人見人愛的人間尤物。
  但瞭解她的人,避如瘟疫。
  那些功臣世家子弟,誰也不敢沾上這個可怕的殘暴女夜叉,所以年已二十二三,眼看青春已逝,仍然找不到儀賓(郡主的丈夫稱儀賓,公主的丈夫稱駙馬)。她不想降格去找,寧可在各地逍遙,找一些年輕英俊的男人暗地裡快活。
  用平常男人看女人的心態,評估這位三郡主,的確讓絕大多數男人心動神搖,美如天仙哪一個正常男人不喜愛。
  那根本就是男人夢中天仙美女,任何人都想千方百計弄到手的女人中的女人。
  他想到女人,女人果然出現了,不是幻覺,是千真萬確的真實女人,而且出現在他房中,不但出現在眼前,也出現在嗅覺裡。
  幽香撲鼻,女人才有這種幽香。
  房門本來是上了閂的,而且加了防脫閂插,這時竟然洞開,開戶時毫無聲息發出。
  不但是一個真實的漂亮女人,門口還有另一個同樣美麗的年輕女人。
  不是三郡主,不是他所想到的女人,如果是三郡主,很可能拔劍刺他十七八個劍孔了。
  「咦!你們是不是跑錯了房間?」他大感詫異,但並不緊張,不是三郡主,不會立即有危險,「進房的神妙手法,委實不可思議,神乎其神。小姐們,你們怎麼辦到的?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插閂不可能自行滑出的,事實是你們辦到了,佩服佩服。」
  「小巧手法,見笑方家。」站在桌對面的美麗女郎媚笑如花,語音悅耳極了,「本姑娘知道閣下高明,所以放棄暗訪手段,改為公然拜望,班門弄斧,幸勿見笑。嘻嘻!不請我坐?」
  「你們怎麼可能準確地掌握我的動靜?我算是服了你們。」他其實並不感到太意外,與所發生的可疑徵候一對證就明白了,「請坐。那位小姐何不也進來坐,那道門堵不住我的。」
  「我知道堵不住你。」女郎大方地落坐,「但外面有人,有許多人,我那位師妹必須負責管制他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哦!有許多人!」
  他也沒感到意外,外面該已完成大包圍了。
  「是的,有許多人。我想,你曹世奇知道我的來意了。」
  「說真的,不知道。朱三郡主的隨從我見過,其中沒有兩位在內,我唯一的敵人是朱三郡主,你們如果是她的人……」
  「我們不是她的隨從,不過關係相當密切,她有重要的事待辦,無法分身,所以請我們待勞,我們義不容辭,這是朋友的道義。」
  「我知道,為朋友兩脅插刀,可否否請問兩位貴姓芳名,不嫌褻瀆吧?」
  「你的真名是曹世奇?綽號如何稱呼?」女郎反而盤根探底。
  「這重要嗎?」
  「重要,曹兄。」女郎坦然說,「知道對方的底細愈多……」
  「就多一分勝算。我的確叫曹世奇,在江湖行走了幾年,很少強出頭管閒事,所以還沒有混到綽號。」
  「我一千個不信。」女郎嫣然媚笑,「憑你能在三郡主佈陣合圍之後,依然能破空遁走的能耐,必定是江湖超絕的高手名家,錯不了。三郡主派出看你們五個人被殺,很可能是你的傑作。」
  「不錯,是我殺他們的,他們要殺我,我有權以牙還牙回報。小姐,你……」
  房中除了房門之外,唯一的小窗是閉攏的,不可能有風進入,因為堵在房門口的女郎,穿了華麗的綢質衣裙,輕柔的裙袂沒有絲紋飄動的跡象。
  但的確可以聽到陣陣風聲,一陣緊似一陣,燈火也不曾出現火焰閃動的情景,確是呼呼風聲在耳,火焰不閃動,房中卻有形影流動的異象。
  除了女人身上所散的幽香之外,隱約可以嗅到一絲淡淡的異味,如不留心,便難發現這種異味。
  「我姓沈,小名叫芳。」女郎通了名,指指堵在房門口的同伴,「她是我的師妹,姓唐,唐蓉。」
  「也沒有綽號?」
  「我叫心月狐,師妹叫巧雲仙子。」女郎沈芳臉上的媚笑逐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驚詫高度警覺的神情,「你聽說過吧?」
  「沒聽說過,真的不知道你們的底細,不過……」
  「不過什麼?」
  「你們所使用的法器和技巧,我不算陌生。」
  「你是說……」
  「你知道我意何所指。呵呵!沈大姐,你的綽號,倒令我油然生出強烈的戒心。」
  「狐可祟人,但也可愛呀!」心月狐臉上又換了令男人心蕩的媚笑。
  「心月狐本身,就不可愛啦!那是名不符實,而且性格完全相反的星宿名稱,表示你這個人,有狐一樣的柔媚妖嬌,卻又有烈火焚天的暴戾性格。碰上心月狐,如果處理不當,便會惹來大痛苦大災禍,太危險。瞭解心月狐的人必定心中懍懍惶然走避。呵呵!我說得對不對?」
  心月狐一怔,水汪汪的媚目中殺機湧現。
  心月狐,也就二十八宿中的第五宿心宿。
  心宿,也就是天文學家所稱,參商不碰頭的商星,是盛夏季節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顆星。
  七月流火,指的就是商星。
  古歷書所載:「五月,參則兄……初昏……大火中……」大火中,指的就是商星(心宿),所以也叫大火星,不是太陽系中的行星火星。
  大火星也叫大辰,每年升至南方的最高點,就是夏季中的夏至日,一年中最長的一日。
  二月仲春在東方升起時,也是大地春回萬物復甦季節,與夏至日天氣步向冬季,時序完全相反。
  這顆東方蒼龍七宿之一的星星,那如赤焰似血紅,最明帝最璀璨的大火星,也是代表仇恨,災禍的最壯觀最亮麗明星。
  在天文分野上,它在宋國(河南商丘)。昭公六年,十七年,十八年,宋,衛,陳,鄭四國大火災,燒死了好幾十萬人,就與這顆大火星出現有關。
  在西方的希臘神話中,這顆位於天蠍座心臟的最大明星,所牽涉的神話故事很多,與中國的神話有相似的地方,仇恨、災禍、互不相容。
  大火與心狐,居然湊在一起,簡直開玩笑,咱們的古代老祖宗真富幽默感,賦予這顆星這種名稱。
  大火是郅是,心也是至陽:月是陰,狐也是陰。
  用心月狐做綽號,表示這人有極端相反的雙重性格,與這種人相處,哪會有好日子過?
  為敵為友,都是後患無窮災禍連連。
  一聲嬌叱,激光破空,從心月狐的袖底吐出,射向桌對面的曹世奇,風雷乍起。
  前一剎那媚笑橫生風情萬種,後一剎那驟下毒手追魂奪命,變化之激烈,令人魂飛魄散。
  曹世奇安坐不動,左手一撥一拂,激光迸散,桌上的茶具一掃而空,化為碎屑向兩面飛散,打在牆壁上聲如暴雨打殘荷。
  巨爪一伸,他長身而起,一把揪住心月狐的領襟,將人拖起壓在桌上,左手同出,抓住心月狐的天靈蓋,一批是如鉤,活像老鷹抓小雞。
  「哎……」心月狐尖叫,手腳猛烈地掙扎,身軀動彈不得。
  「不許上,退!」曹世奇沉叱,「你不想你的師姐,腦袋瓜破裂吧?」
  堵在房門口的巧雲仙子撲入,聞聲駭然而止,一聲劍吟,長劍出鞘,卻不敢撲上攻擊。
  抓起心月狐的髮髻逼頭抬起,劈啪兩聲脆響,給了心月狐兩耳光,手一揮,心月狐飛翻下桌,摔跌出丈外,滑至巧雲仙子腳下。
  「憑你們跟了唐賽兒幾天,學了幾手驅神役鬼,撒豆成兵,仗下三濫器物的小伎倆,就敢在我面前撒野?」他虎目怒睜,神光似電光閃爍,「就算你已獲那妖婦的八九成真傳,在我面前仍然只能算是垃圾,你們走吧!雲叫三郡主自己來。她的妖術比你們高深,卻叫你們來送死,她在存心害你們,知道嗎?或者叫借刀殺人,她一定對你們某些地方不滿意,快滾!」
  巧雲仙子打一冷戰,劍垂下了。
  心月狐狼狽地爬起,不住活動手腳。
  「你……你沒在我身上施什麼禁制吧?」心月狐咬牙切齒地問。
  「去你的!」他笑罵,「我一個指頭,隨時可以殺死你這頭騷狐狸,用得著在你身上施禁制?呵呵!你未免太瞧得起你自己了。」
  「我……我要出動三府的信眾,與你誓不兩立。」
  「我想,你是唐賽兒十大女將之一。」他重新坐下,笑容滿面。
  「是又怎樣?」
  「你領過兵,蹂躪各州縣殺人如麻。」
  「不錯。」
  「你們失敗了,知道為什麼嗎?」
  「這……」
  「你們的神兵怕殺,被你們裹脅的百姓怕殺。而山東都指揮衛將軍衛青,鏊山衛指揮王貴,都是有名的殺星,不收俘虜,不接受投降,窮追猛打斬光殺絕,殺得你們的兵馬心膽俱寒,望風而逃。」
  「我們……」
  「我如果被激怒,劍一舉將只有一個結果:殺!你那些徒眾都是些暴民,殺一百不怕,殺一千就不可能不怕了。我不但能殺一千,甚至可殺一萬而不至手軟,如果他們不怕殺,就叫他們來吧!」
  「你……你你……」心月狐如見鬼魅向後退。
  「三郡主非常幸運,那時我手中有劍,幸好能及時把劍丟掉,不然……我告訴你,千萬別在我有劍在手的時侯激我動手揮劍,你們走吧!你姐妹和和氣氣而來,我讓你們平平安安離去,好,不送。」
  姐妹倆轉身飛奔,像是失魂落魂。
  拉開房門外出,外面鬼影俱無。
  四周房舍的暗影中,以及屋頂附近,本來上上下下埋伏了不少人,都是附近土霸所豢養的打手護院,這時已走了個精光大吉。
  沒有人真的不怕殺,被殺畢竟不是愉快的事。
  大聲召來了膽戰心驚的店伙,要店伙重新沏來一壺茶。
  小窗一掀,一個老太婆跳窗而入。
  「看夠了吧?」他毫無敵意,指指對面的長凳,「坐,喝杯茶壓驚。不錯,你的膽氣不弱,定力也可圈可點,沒被嚇跑嚇昏,天下大可去得。」
  老太婆臉上有人皮面具,看不見神色變化,但餘悸尚在的眼神中,可看出仍在心神不寧。
  「你這間客房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怪事?」老太婆的目光在四處流動,似乎想找出可疑的徵兆,「從窗縫裡看不到全房各處,聲音和光影都很可怕。」
  「沒什麼啦!兩位美麗的大姑娘,在這裡用一些聲光小技巧大殿神威,但並沒全力施展。」
  「沒全力施展?為什麼?」
  「是的,沒全力施展,但已經相當可怕了。如果她們心中先沒有怯意,一見面就無所畏懼全力施展,我是否支撐得住,恐怕沒有成算呢!
  她們的舉動和氣勢,我一看就知道她們心虛,心中已先入為主,把我看成可怕的勁敵。
  所以,我乘機大放厥詞,攻心為上,把她們唬走了。以後,我得留心她們來陰的。」
  「我聽到你們後半段的談話。」老太婆在對面坐下,「你真能殺一千,甚至一萬也不會手軟?」
  「外面埋伏的人太多,不這樣誇大,能嚇跑他們嗎?你以為我是心如鐵石的萬人敵嗎?
  唔!你的眼神……」他虎目神光再現,不轉瞬凝視著對方,「你的面具幾可亂真,你的眼神我似曾相識……」
  燈光並不明亮,相距太近留心便可看出破綻,那年輕人明亮清澈的眼睛,不可能出現在老太婆經過多年風霜的面龐上。
  「我是來向你道謝的,本想先提醒你小心強敵環伺,可是接近不了你,準備在他們動手時助你一臂之力,豈知他們雷聲大雨點小,匆匆忙忙一哄而散了。」
  「哦,幻劍飛仙尚小姐。」他恍然,口氣有點冷淡,「救你們也是救我自己,別放在心上,你沒欠我什麼,不必把幫助我作為報答,那相當危險,因為你並不知道我的敵手你是否應付得了。」
  「曹兄……」
  「以這兩個妖女來說,你如果冒失地闖進來,兩妖女必定奮起全力以赴,我唬人的把戲被戳空,很可能陷入困境,你畢竟不是真的飛仙。老實說,真本事硬功夫拼拳劍,你穩操勝算;其他,你的勝算不會超過三成。」
  人與人之間,見面時的第一印象最為重要。
  在小食店遇險之前,他曾經對幻劍飛仙表示善意的一笑,卻引起幻劍飛仙的誤會,回報的那句,「你也要對本姑娘無禮。」把他對幻劍飛仙的善意和好感一筆勾消。這是說,雙方都在第一次見面時印象很壞。
  所以,脫險時他真不想再管其他難伴的死活,獨自一走了之。
  他年輕,修養不夠,表面灑脫不羈,內心剛猛暴烈。
  世俗的靡煉使他可以忍受小挫折,知道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但一旦面臨生死關頭,爆發出來激烈行動將石破天驚。
  他向姓張的三男女說,在外面闖蕩的人,如果為了芝麻綠豆的小事也斤斤計較保護自尊,日子是非常難過的,確是他的由衷之言,是他經歷過無數風浪後的處世態度。
  但並不表示他是一個苟且偷安的人,他有他的忍繩准範圍,骨子裡自尊心其實相當強烈。
  尊敬一個輕視你的人,實在很難辦到,不是什麼好德性,那是聖人才會有的好修養。
  「我知道她們很了得,不會魯莽妄動。」幻劍飛仙感覺出他的冷淡,看出他情緒低落,「似乎所有的難友中,只有你我兩人走上這條路,兩個人互相照顧力量增加,脫險的希望是否濃些?我們聯手好不好。」
  「不好,那會一起斷送掉。」他斷然拒絕,「目下她們以我為目標,正集中全力對付我,你正好乘機趕快遠走高牽制這些人,你脫身的機會更濃。你走吧!你是飛仙,飛得愈快愈好。」
  「曹兄……」
  「她們必定另派高手前來,而且會來得很快。」他不讓幻劍飛仙多說,打斷的對方的話,「這次我恐怕唬不住她們了,唬的手段可一不可再。所以,我隨時準備溜之大吉。你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女俠客,舉示弱溜之大吉,屆時埋怨我只管自己逃命,留下擋災,我就成為你們俠義道朋友唾罵的對象了。」
  「咦!你的口氣……」
  「你不走我準備走。」他立即到床口,熟練地收拾包裹行囊。
  他的馬包並沒解開,旅店有供客人使用的寢具。
  他所要收拾的是腰囊和百寶囊,洗漱換下的衣物,兩個囊帶在身上,懷袋還有重要的物品,隨時皆可提了馬包溜之大吉,坐騎時可以放棄。在敵眾遍佈的地域,有坐騎反而不易脫身。
  幻劍飛仙在一旁發僵,不知該如何是好。
  曹世奇不理睬她,說的話也帶有刺。她是一個自視甚高的少女,受人尊敬的名女人,曹世奇的態度傷了她的自尊,羞憤交加氣往上衝。
  「你不要說話帶刺冷嘲熱諷,我飛仙的綽號,可不是自取的,我成為女俠客也不是我的錯。」她取下面具納入懷中,氣沖沖地繃著臉爆發似的叫嚷,「也許我有點驕傲自負,但無意在你面前逞能。我承認趕來插手,用意是來償還所欠你的救命債,如果因此而引起你的誤會反感,不能算錯,我不後悔。走就走,誰稀罕和你聯手?」
  一跺腳,她憤憤地出房走了。
  「這丫頭性情火爆,哪像個飛仙?」曹世奇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房外,苦笑著喃喃自語。
  吹熄了燈,房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人知道他是否還在房中,要求證就必須明闖破門而入了——
  天涯孤萍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