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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三 章

  利濟巷早年的確有一家姓谷的人,五六年前便搬走了,鄰居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顯然,柳姑娘確是無處投奔了,在偌大的光怪陸離金陵城,一個舉目無親的十七八歲外地小姑娘,留下來的結果是不堪設想的。
  國華心中為難,老太爺卻毫不焦急。
  老人家十分喜愛這位善解人意,小嘴甜甜逗人憐愛的小姑娘,當然不能讓小姑娘去自謀生路。
  但有一件事她未能獲得成功,那就是國華在家的時間有限,以往三天兩頭返家逗留一天半天的習慣,似乎有了顯著的改變,最近不但很少返家,而且來去匆匆,來了向乃父問安便又走了,不知他在忙些什麼。
  因此,她無法抓住與國華相處在一起的機會。
  十天過去了,據國華表示,仍在請人逐步追查利濟巷谷家的下落。
  線索已指出各家是一位雕工的玉工,可能已遷到揚州去了。
  目下鹽政的重心在揚州,那些被鹽養肥了的鹽政大官巨紳,都成了大富豪,人人皆花重金搜羅珍寶玉石古玩書畫,巧手玉工的出路大有前途,谷家遷至揚州極有可能,不難打聽出去向下落,要姑娘安心等待消息。
  半月後的一個下午,國華從城裡回來,帶了一籃精緻的點心孝敬乃父,問安畢,提了一個小包裹,返回自己的臥房。
  他返家時,姑娘正與葉二嬸在廚下收抬,還不知他已經返家。
  房門響起剝啄聲,他一面包起剛打開的包裹,一面信口說:「誰呀,進來?」
  平時來找他的人,要不是葉二叔,就是葉小駒。
  門開處,進來的赫然是柳依依。她手捧雕漆托盤,裡面是四小碟姑娘精製的點心。
  「少爺,二嬸要我送點心來。」姑娘笑盈盈地將點心安放在桌上:「跑了一大段路,少爺也許餓了。」
  姑娘秀髮披肩,短襖布裙,不施脂粉,平常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另有一番雅致的風韻。
  「謝謝。」他推開包裹微笑道謝:「柳姑娘,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談談。」
  「少爺,我叫依依。」姑娘在一旁落坐微笑著說,頰旁綻起兩個動人的笑渦:「在府上,叫我柳姑娘我就耽不下去了。」
  「我正要告訴你,依依。」他注視著對方:「明天,我有朋友上安慶,我已經托他把你帶到池州安頓,比在他鄉流落好得多,而且負責照顧的朋友都靠得住……」
  「少爺,你…你要趕我走?」姑娘驚問:「在池州,我已是無親無故……」
  「在江寧,你仍然是無親無故……」
  「少爺,你不覺得我一個孤零零的少女,任何地方都無法生活下去嗎?」姑娘眼圈紅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承蒙你在火坑裡救我出生天,這半月來,老太爺慈祥和藹,二叔二嬸愛護有加,府上全家上下,沒把我當外人,我相信府上增加我一張嘴,並不比增加一個長工……」
  「依依,你怎麼不往日後想?你……」
  「我知道什麼叫日後。」姑娘搶著說:「我一個落難孤女,沒有日後,我已經請二嬸在老太爺面前懇求,懇求老太爺收留,為奴為婢我不計較,而且甘心情願地府上度此餘生,我知道。」她用手帕拭淚:「少爺你不喜歡我,我有自知之明……」
  「算了算了,呵呵……」他大笑,突然伸手握住了姑娘用手帕拭淚的纖手。
  「你……」姑娘驚愕地問:「你……你的神色不對,你……」
  「你很不錯。」他撫著姑娘溫潤的背掌:「你們花了不少心機。當然,我得承認你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短短幾天工夫,我全家上下都成了你的支持者了。告訴我,你為了什麼?」
  「你……你在說什麼?」姑娘驚然驚問,想將手收回,但她知道不可能的事,國華的手,隨時可將她柔若無骨春筍也似的纖手捏成一團爛肉。
  「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國華嘴角出現嘲弄的表情:「池州的信息已經傳回來了,利濟巷谷家的底細也查明了,依依,我實在查不出你有不利於我的動機和理由。也許你喜歡我,利用周密的計算來接近我。有些癡心的姑娘,主動向鍾情的郎君示愛,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可是,你我素不相識,這種可能不可能成五。
  「你……」
  「你如果不坦誠告訴我,那麼,你收拾收拾。」
  「你的意思……」
  「我送你走,你那幾位在暗中策劃的人,我不處罰他們,因為我已經查了他們對我並沒有歹毒的意圖。」他苦笑:「你做得很成功。我承認,你所用的手段,確是別開生面。多少年家父的確也感到寂寞,在朋友面前,經常為了未能早日含飴弄孫而抱怨發發牢騷,他老人家的確很喜歡你,所以並不怪你。」他放了姑娘的手:「你冒了很大的風險,萬一神拳怪掌與簪老六不賣鬧海蛟的帳,你想離開菌香館,恐怕難以登天。不要認為你的身手不凡,但簪玉老六隻要在你的飲食中動動手腳,你心定會甘心情願做她的搖錢樹了,三貞九烈的女人,也會變成風月場中的艷姬名花。」
  「這個……」姑娘的臉變得似紙般蒼白。
  「太過自信的人,難免會失敗的,收拾收拾吧,我送你離開。」
  「少爺,有困難向你求助,你能答應我嗎?」姑娘莊嚴地問:「任何代價,在所不惜,為了接近你,我已將名節、生死,皆置於度外,失敗了我真的不甘心。」
  「先說說看,誰授意你來找我的?」
  「這……你如果不應允,我抱歉,不能說。」
  「我不是一個輕於言諾的人,也沒有應允幫助人的習慣。」他的手搭上了姑娘的肩膊,扣住了肩井穴:「如果我堅持要你說了指使人,你也不說。」
  「是的,除了要我死,你無法逼我說出來。」姑娘凜然地說,已知道反抗無益,也就不作反抗的意圖:「我沒有什麼好收拾的,這就動身嗎?」
  「是的,這就走。」他搖搖頭放手:「希望你們盡快離開江寧,離開了就不要回來,明白我的意思?」
  「我們不會回來了。」姑娘肩膀,淒然歎道:「我們的事忙著呢。這次在府上浪費了不少光陰,很不值得,對你我雙方來說,都是無謂的損失。」
  「你們有什麼損失?」他惑然問。
  「那天晚上你雖然擊敗了我們那兩位同伴,但勝得十分勉強。不客氣地說,你的身手僅能聊算武林二流人物,距一流還有一大段距離。
  「我們要求助的人,一流還派不上用場,必須要超群的、智勇雙全的、絕倫的高手。」
  「因此,我們本來打算放棄的,但……也許我在暗中偵察你的幾天中,被鬼迷似的對你……算了,總之,我們仍然毅然進行,失敗了我不怨天尤人。走吧。」姑娘說完,掩面轉身奔出。
  三更天,聚寶門外的金陵客棧。
  上房內,燈火通明,桌旁與床沿坐滿了人。
  上首是滿天花雨,其他的人有高文瑋、柳依依,一位中年婦人,一位老婆婆,四位中年大漢,和叫曹申的人。
  滿天花雨不住苦笑,低聲說:「柳姑娘,不是我說你,你不該在王國華身上下工夫的,該向他的父親身上打主意,他是個孝子,他父親的話他不敢不聽……」
  「江伯伯,沒有用的。」姑娘黯然接口:「他的消息極為靈通,恐怕當天就派人分頭查我的底了。王老伯再急於抱孫,也不會逼兒子娶一個來意難測的人做媳婦。而且,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高文瑋問:「依依,你認為……」
  「他已經知道你們的底細下落,如果他不甘心……」
  房外本來有一個人把守,但卻無緣無故在廊下睡著了。
  房門悄然而開,有人說:「依依,你猜得不錯,我是不甘心,至少得看看計算我的人的本來面目。」
  眾人大吃一驚,愣住了。
  王國華緩步入房,隨手掩上房門,泰然自若神色悠閒。
  房中曹申的人站得最近,突然邁出一步,掌出如「吳剛伐桂」全力劈出,整個手掌朱紅如血,似乎突然間漲大了一倍。
  空間裡,隱約的浮動著淡淡的血腥味,在右掌劈出的同一剎那,左手袖底悄然射出一枚淡淡晶虹。
  相距不足五盡,踏進一步便已近身,貼身相搏,不但掌無法避開,暗器更是惡毒無比,任何絕頂高手也無法閃避,有死無生。
  人影一閃,快得幾乎令人肉眼難辨,國華前進的身軀不可思議地退後一步。
  暗器貼他的胸口掠過,沒人對面後磚牆,破空飛行的刺耳銳嘯,與鍥入牆內的清脆響聲同時傳出,可知暗器的速度是如何驚人,勁道是如何可怕。
  人影突然靜止,驚噫聲隨即傳出。
  國華的左手,扣住了曹申的脈門,兩人相並而立。顯然,曹申那一記猝然攻出的吳剛伐桂落了空,勞而無功。
  那脹大了的,其色殷紅的怪掌,顏色已變成紫紅。
  而曹申整個人似乎已經崩潰了,渾身發僵,張大著嘴同氣,雙目似要突出眶外,放射出駭極、驚怖、絕望的光芒。
  高文瑋遠在丈外,手中一把青芒四射的匕首,作勢撲出,但被突出其來的變故所驚,止住了衝勢。
  因為國華的右手,五指半屈正遙向他抓出,五個指頭蒼白得怕人,真像一隻死人的手爪。
  國華的雙目,發射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奇光,眼神銳利得像鋒利的箭簇,殺機怒湧。
  片刻的寂靜,房中似乎冷氣森森。
  姑娘看出了危機,突然奔出重重地跪倒在國華腋下,聲淚俱下哀叫:「少爺,請手下留……留情,一……一切過錯在我,我……我願以死來交換曹叔的性命,求……求求你……」
  國華呼出一口長氣,眼中的殺機徐徐消退,收回遙向高文瑋抓擊的手,左手勁道徐消。
  「我知道你們的底細了。」他的目光回到曹申臉上:「血手魔尊曹天仇,你的血手魔功火候已臻化境了,你的飛電錄大概從來就沒失手過。」他放了血手魔尊,搖搖頭道:「三刺岳鍾琪無功,現在你又想向誰行刺?」
  「所有的漢奸,都該殺。」血手魔尊一面揉動被抓的手,一面咬牙切齒地說:「岳鍾琪是武聖的子孫,武聖抗金鞠躬盡瘁,精忠報國正氣磅搏,他的子孫不該做金人的奴才,不殺他何以慰岳王在天之靈。」
  「姑娘請起。」他溫柔地挽起柳依依,目光轉向冷然抱肘而立的滿天花雨:「我猜,你才是真正的主事人。」
  「不錯,你很高明。」滿天花雨冷冷地說。
  「貴姓呀?」
  「姓江。
  「你怎知道我是你所需要的人?」
  「回去問你爹,說江人傑請他幫一次忙。」
  「你認識家父?」
  「廿年前,你才這麼一點大。」滿天華雨用手在膝下比:「我認識你師父雲龍三現姚靈均,所以知道令尊的底細,希望令尊能出世,為大漢子孫盡一分心力,不要苟全性命老死林下。人總是要死的,他……」
  「閉嘴!」
  「好,不說,你要怎樣處置我?」
  「你們趕快離開江寧,我不希望你們打擾家父的安寧。」
  「你……你能幫助我們嗎?」柳依依滿懷希冀地問。
  「不能。」他斷地說。
  「不要求他!」滿天花雨咬牙叫:「道不同不相為謀,他一家子願意做奴才,不要勉強他。」
  國華冷冷一笑,扭頭便走。
  「咱們明天就動身上武昌,盡人事,聽天命。」滿天花雨淒然地說:「我已經在雷霆劍的屍體前發誓,在我有生之年,必定傾全力……」
  國華倏然回身,沉聲說:「原來你們要對付的人是三霸天,老天爺,你們一定是活得不耐煩了。」
  「是的,我們這些人死了,還有其他的志士踏著我們的血跡,為大漢子孫而再接再厲奮鬥到底。」柳依依莊嚴地說:「只要有人不斷地奮鬥犧牲,就可以證明人心不死。我一個婦人女子,也敢挺身而出……」
  「我猜,你要罵人了。」國華笑笑說。
  「罵又有什麼用呢?」柳依依黯然拭淚:「你們地知道,滿清氣運正隆,反抗實非其時,但總該有人拋頭顱酒熱血來喚醒人心,不讓反清的火種熄滅。」
  「你們聽著。」國華沉聲說:「三天後,到江心洲去找我。這三天中,你們必須停止一切活動。」
  「真的?」滿天花雨大喜:「你能在這三天中,說服令尊……」
  「不,這件絕不能讓家父知道。」
  「這……」
  「三霸天不易對付,但不易並非不能。」
  「你打算……」
  「不要多問,三天後再見。」國華舉手一揮,出門揚長而去。
  房內,眾人你看我我看你。
  柳依依突然說:「江叔,王老太爺如果不出山,……?」
  「傻丫頭,老的老了,有小的出頭,豈不更妙」」滿天花雨喜悅地說:「如果我老眼不花,我敢保證這位小少爺不但已獲乃父的武學神髓,而且青出於藍更勝於藍,有他面出,三霸天的一條腿已經踏人鬼門關了。」
  「對,有他出面,成功在望。」血手磨尊拍拍桌子:「剛才老朽出其不意的突襲,天下間能逃得性命的人,似未曾有。而他……老天爺!要不是我親身經歷,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剛才的事實。」
  十天後,武昌漢陽門碼頭漢陽渡口。
  天將入暮,從漢陽來的最後一班渡船靠上了碼頭。
  王國華穿一襲孔雀藍長袍,外加綠玉圓珠扣馬褂,手握折扇,腰帶上懸著精繡如意錢包,長相、風度、儀表、氣概,都像足了一位出身豪門的公子哥兒。他後面,跟著男裝打份,挑著箱籠的書僮柳依依。
  兩人踏上碼頭,離開魚貫而行的過渡旅客,往旁一站,立即過來兩名在碼頭討生活的大漢,一個笑嘻嘻地說:「公子爺是否要落店?小的聽候吩咐。」
  「正是要落店。」國華操著帶有三湘腔調的官話說。
  「小的這就領路。」大漢抓住了姑娘的扁擔,不管姑娘肯是不肯:「公子爺從漢陽來?」
  「從京師來。」國華裝腔作勢:「順便在貴地游一遊黃鶴樓,不要急著走。」他伸扇搭住了扁擔,制止大漢挑起箱籠,「在下有朋友事先我約定,在平湖門的悅來客棧老店會客。
  如果你是漢陽門附近旅店接客的夥計,那就不用勞駕你了。」
  「公子爺,小的只是碼頭攬客的挑夫。」大漢笑笑說:「這裡到平湖門並不遠,不必進城,小的這就去送公子爺到悅來客棧,保證可以在天黑城門關閉之前平安到達。」
  「能安到達,很好很好,出門人求的就是平安二字,走吧。」
  大漢挑起了箱籠,國華背著大漢向姑娘打手式,意要姑娘留意一直在旁窺視的另一名大漢。
  他們走後不久,另一名大漢在碼頭右側會合了一位中年人,低聲說:「怪事,總督府的消息決不會錯,怎麼等了三天,連一個岔眼的人也沒發現?今天又自來了,停渡啦,走吧!」
  「剛才那位花花大少,你不感到可疑?」中年人問。
  「可疑,沒有呀?」
  「他既然是過路的,為何要指定在平湖門悅來老店投宿?游黃鶴在漢陽門落店豈不近些?」
  「這……消息上說,天地會第二批逆匪將於最近幾天到達,共有四個久走江湖的悍匪,這位公子爺……」
  「任何人都可以扮成花花大少,只要他有錢。」中年人冷冷地說:「快通知悅來老店的眼線,留意他。」
  「是,三爺。」
  「總督府的消息不會假,但來源有問題,至少常爺就未能證實消息是否可靠,常爺的消息要比總督府靈通得多。」
  「因此,不見得天地會餘孽全是些窮兇惡極,相貌猙獰的悍匪,他們之中,也有許多有身份地位的人,你走吧。」
  國華住進悅來老店東院的上房,房有內外間,外間由姑娘住宿。洗漱畢,已是掌燈時分,店伙送來了膳食。
  姑娘坐在下首,一面進食一面低聲問:「少爺,他們會注意我們嗎?」
  「狗腿子的消息比我們先到,我敢保證左右鄰房都是他們的人。那位負責茶水的店伙,一身內外功就不是你能從容應付得了的。」國華也低聲說:「像我外表所露的身份,住進這種不三不四的旅店,如果你是神龍常宏,你會掉以輕心不加注意嗎?何況事先已放出消息,姓常的恐怕不久將有行動了。記住,一切按計行事,我辦事講的是師出有名。」
  傳來了房門的叩擊聲,不等他有所示意,門被推開了,負責招呼的店伙領先進人,閃在一旁欠身向隨來的人說:「這位就是王公子王一鳴,兩位爺請自便。」
  進來兩位黑臉膛的高大壯漢,穿青短打,佩腰刀,辮子盤頭,真像賭場裡的保縹,更像秦樓楚館中的潑皮打手。
  國華放下著,安坐不動,臉一沉,不悅地說:「店夥計,你這家店是怎麼開的?不聽招呼擅自進進出出,這是什麼規矩?難道說,本公子吃一頓飯也得不到片刻安靜嗎?豈有此理,去,叫你們的東主來理論。」
  那位生了一雙大環眼的壯漢,伸手推開了正要分辯的店伙,陰沉沉地舉步上前,在桌旁一站,雙手抱肘而立,陰森森地說:「不關店伙的事。在下有事問你,你叫王一鳴?」
  「不錯,姓王,三畫王,一鳴驚人的一鳴。」國華也陰森森地說:「你有事問我?你是什麼東西?本公子認識你嗎?」
  「不要在嘴皮子上逞能。」壯漢強忍怒火:「在下袁威。旅客投宿流水簿上,記載著閣下從京師來,路過武昌,在下要查你的身份證明。」
  「你是……」
  「今早你在漢陽蕭家逗留了半天,蕭家窩藏匪類有案可稽,出人蕭家的人,皆有通匪之嫌。因此,閣下得隨在下到衙門
  說未完,國華突起發難,搶先沉吟:「大膽劫匪,你竟搶到客店來了,打!」
  他必須在對方表明公人身份之前,動手製造糾紛,而且不能讓對方如意,如果對方已經表明公人身份,罪名大啦!
  打字出口,姑娘及時一閃,他掀起的桌子以雷霆萬鈞之威,砸向傲然屹立的袁威,碗盤飯菜齊飛。
  袁威太過自信,想躲閃已力不從心,變生倉卒,木桌所佔的面積又大,而且相距太近,不但被木桌撞中,更被湯水飯菜碗碟弄得一頭一臉,幾乎摔倒。
  姑娘人如猛虎,人向地面一僕,腿已掃出,進攻店伙的下盤。
  國華也從桌側撲出,猛撲另一名壯漢。
  壯漢雖則心生警兆,但仍然沒將他放在眼下,一聲沉叱,拳發「黑虎偷心」,搶制先機先下為強,拳上力道極為沉重,拳風虎虎捷逾雷閃。
  國華左手一挑,架開兜心一拳,身形仍然健進,高探馬起右腳。快得令人目眩,學拳千招,不如一快,快主宰了全局,一腳蹴在壯漢的胸口上,勁道恰到好處,不輕不重,不讓對方估計他的真才實學。
  「嗯……」壯漢門聲叫,仰面飛跌。
  幾乎在同一瞬間,國華兩記重掌,重重地劈在身形尚未站穩,被食桌砸得眼冒星的壯漢右胸上。
  壯漢大叫一聲,仰面便倒。
  門房,姑娘一腳未能掃中店伙,店伙反應奇快,腿到人向上躍,同時上體前撲,反擊姑娘的頂門,雙爪凌空下撲,勢如餓虎撲羊。
  姑娘急襲無功,這才知道國華所料不差,這位店伙真不容易對付,腿落仁立即長身而起,快速移位雙掌連續攻出,雙方纏上了。
  兩個壯漢都爬不起來了,國華閃身到了房門口,恰好堵住了從兩側湧來的四個青衣人,他手中,多了一條桌腿,當手棍使用比刀還要靈活。
  「你們也是匪徒,來吧!」他家勇大叫,當門而立,真如虎拒柴門。
  四個青衣人以為他要據門頑抗,避免受到圍攻,因此不約而同腳下一慢,準備由一個人上前。
  這一慢慢壞了,國華突然電閃而出桌腳快速地亂點鴛鴦,像一股兇猛的龍捲風,一卷即退,退回房內。
  四個青衣人做夢也沒料到他的身手如此高明快捷,連人影也沒看清,四個人站在同一瞬間,被桌腳所擊倒,而且昏厥。
  國華退回房內,恰好店伙剛一掌迫退柳姑娘,倒退出房,卻沒料到國華也剛好退人人,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後頸便被一保鐵鉗般的大手扣住了。
  「出去!不要在這裡礙事。」國華說,信手向後一帶。
  店伙倒飛而了,砰一聲大震,跌翻在外面的院子裡,暈頭轉向掙扎難起。
  國華打手式示意,要姑娘退至內間口,然後將兩名半昏眩的壯漢拖出房外,往院子裡一丟,接著一步步倒退人房。
  房門口,出現一個魁梧的中年人,滿臉虯鬚,穿藏青色短祆;佩了一把寶光四射的雁翎刀,一雙巨眼精光閃閃,一步步向內接近。
  外間相當寬闊,半毀的桌子堆在牆角,凳子也早就四面崩散,足以讓四個人在房內交手。
  氣氛一緊,壁間的油燈光焰搖搖。
  姑娘站在內門口,屏息以待。
  國華退至房中間,不退了,拉開馬步,左掌一引,一雙虎目熠熠生光。
  他的身材沒有對方魁梧,但氣概卻是沉穩威嚴。
  他曾經化裝過,唇上的鬍子剃掉了,」眉毛似乎比在江寧時粗濃些,右頰多了一塊拇指大的青胎記,生了幾根粗毛,在英偉中,透露出二五分悍野霸氣。
  中年人也拉開了馬步,沉聲說:「我,阿爾薩蘭。」
  說的是標準的官話,帶著捲舌音,十分流利。
  「你是旗人。」國華說:「意思是獅子。」
  「我的綽號也叫猛獅。」
  「我聽說過你這號人物,武昌三霸天之一,武昌左一的把總,德都勒阿爾薩蘭。」
  「你……」
  「不管你是官還是匪,今晚是你帶著人來登門騷擾在下的,你必須受到懲罰,一切後果由你完全負責。上!」
  猛獅沉喝一聲,踏進兩步一掌切出,恰好迎著國華劈來的一掌,雙掌接實。
  罡風乍起,暗勁湧騰,兩人各退兩步,勁道相當。
  兩人皆可能被反震的勁道所阻,也深懷戒心,因此未能連續進擊,雙方退回原處,再次運功蓄勁,遙遙相對準備下一招全力攻擊。
  靜得可怕,兩人的呼吸也似乎停止了,兩雙大眼睛神斗眼神,氣勢迫氣勢,誰也不願先出手搶攻。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雙方心裡有數,豈敢大意?
  高手相搏,攻則恍若電耀霆擊,生死易判。
  人影乍合,風雷乍起。
  「噗拍噗!」三聲問響傳出,是拳掌著肉聲。
  勁氣四散,人影驟分。
  沒有人能看清兩人交手的招式,旁觀的柳依依只知道有人被擊中而已,是猛獅被擊中。
  又是一陣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兩人又在等候再次的攻擊機會。猛獅的虯鬚無風自動,一雙目光厲光更熾。
  第三次接觸,雙方閃電似的撲上。
  三霸天在武昌,多年來未曾碰上敵手。今晚,猛獅掏出了壓箱子的絕學,無堅不摧的天罡掌,攻上盤拍向國華的臉門,故意暴露胸腹的空門要害,引誘國華長軀直人。
  臉部不易被擊中,除非是受到意外的偷襲。
  國華早看出這種可怕的陷阱,因為先前他已擊中獅猛的腹脅重要部位,知道猛獅有護甲保護身軀,如果再貼身用拳掌攻擊腰腹,便會陷人危局了。
  這瞬間,他決定提前結束這場惡鬥,就在接觸的剎那間,扭身閃開攻臉門的致命一擊,右手搭上對方的右肘,順勢便將手臂一拂,左手食中二指,也拂過對方的右膝外側,仰面急退。
  噗一聲響,他的右肩也被猛師自拍中。
  雙方接觸,快逾電光石火,這些變化,在快得不可思議中完成。
  「退!」他挫身急退沉喝,右肩那一掌大概沉重得令他幾乎承受不起。
  猛獅也身形踉蹌,急退三四步,突然腿一軟跌倒。黑影飛掠而人,人數甚多。
  搶人最快的人追人內間,訝然驚呼:「跳窗逃走了,快招呼外面的人攔截。」
  房門外出現英俊威武的神龍常宏,穿一襲寶藍色勁裝,佩了古色斑斕的長劍,蹁人沉喝:「不要亂!怎麼一回事。」
  猛獅掙扎著站起,左手摸摸右付,臉色變了,說:「我的右手好像有點異樣。晤!右腳……哎……」
  叫聲中,屈右腿向下挫,被搶近的神龍扶住了。
  「人追不上了,先搜房間。」神龍和跟來的四名大漢發冷,轉向猛獅說:「你坐下來,我看看。」
  國華的箱籠行囊都留在房內,衣物都是名貴的綢緞製品,而且留有京師名店的繡織店號。
  金銀古玩也不少,一些首飾也出於京師名匠之手。
  神龍檢查不了猛獅的手腳有何不對,在床前坐下說:「阿爾薩蘭兄,不是我說你,這件事你也太操之過急了。你的人離開對江蕭家不久,我的人也過江調查,證實這姓王的人確在蕭家逗留半日,但他是前往索債的,與蕭家逆亂案扯不上關係。你迫不及待前來擒他,人到手倒還罷了,給他安上罪名並無困難,讓他逃脫,咱們三霸天不但聲威掃地,而且麻煩大了。」
  「常兄,有何麻煩?」猛獅驚然問。
  「誰知道他在京中有什麼得力朋友?他如果控告我們公然假公濟私搶劫過境的仕紳,後果如何?你看他所攜帶的東西,最少也值三四千兩銀子……」
  「咱們先把這些東西藏好,再去找他談談。」猛獅真有點心虛:「他中兄弟一記天罡掌,傷在左肩,就算他內功火候精純,也拖不過十二個時辰,他必定急於求醫,不怕他不露面。這時,他應該傷發躺下了,只要發現他的小書憧,就可以找到他的藏身處。」
  「看樣子,只好這樣辦了,咱們必須在他到府衙上告之前找到他。」神龍向所有的同伴掃了一眼,語音轉厲:「今晚的事,不許走漏絲毫風聲,如果走漏,我唯你們是問,馬上給我出動所有的人手眼線,徹底加緊搜尋,去吧!」
  走狗滿城走,公人遍城廂。
  猛獅回到住處,人便躺下了,右手右腳開始麻木,經脈慢慢萎縮,經過不少行家檢查診斷,眾說紛壇,就是說不出真正的原因所在。
  同一期間,國華與柳姑娘,出現在魚口滿天花雨隱居的土瓦屋內,主人滿天花雨,沏上一壺好茶秉燭商談。
  「老弟,你的右肩真的不要緊?猛獅那歹毒的掌力,中者無救,你……」滿天花雨不勝憂慮地說。
  「哪狗東西練的玄門絕學天罡掌,京師長春門的傲視武林奇學。」國華泰然地說:「難怪有不少武林高手,栽在他手下。」
  「天罡掌?」姑娘大驚叫:「天!你的肩……」
  「我的肩不是好好的嗎?」國華笑笑:「如果天罡掌能要得了我的命,我早就活不到現在啦!三霸天已去其一,現在,我們按第二步計劃進行埋葬他們的大計。」
  「猛獅真的成了廢物?」滿天花雨仍有點不相信。
  「除非他能找到南海大悲僧,在十二個時辰內以寂滅大潛能疏通他的經脈。大悲大師已在去秋東渡台灣,與萬和尚的師弟會合,建立海外反清基地,萬和尚是朱一貴手下勇將,兵敗諸羅馬革裹屍,大悲僧今後,恐怕不會回中原了。」
  「咦!老弟,你對這些事知道得……」
  「江兄,不要問在下的事。」國華冷靜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你對反清復明的事也毫無興趣,只不過恰好碰上雷霆劍這檔子事,一時激於義憤強出頭而已。我也一樣,並不是說我願意做滿人的奴才,像柳姑娘所屬的那個反清組合,不客氣地說,除了誘使一些有勇無謀的人輕生涉險之外,起不了多少作用。
  「我的辦法是屬於個人的,發揮個人的力量,不斷地聲東擊西,不斷地製造不安,在健康的肉上割幾條創傷,在癒合的創口咬出膿瘡來;在緊要的地方製造一些糾紛不安,在和諧的地方製造一些仇恨。」
  「行動是見好即收,讓其他的人去擴大留下的創口。」
  「如果我失敗了,由我自己負責,比柳姑娘那些人一死就是成千上百好得多。」
  「以三霸天來說,我根本用不著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猛獅廢了一手一腿,比殺死他好多了。」
  「殺了他,至少在十年之內,你們不能在此地立足。」
  「少爺,我想,我們工作的方式應該改變了。」柳依依一面說一面歎息:「這不是三年兩載便可成功的事,也許需要三十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如果我們操之過急,決不會成功的,謝謝你給我們指引出一條明路。」
  「你是說,不打算集會,傳道了?」
  「是的,但工作仍須進行。」姑娘堅定地說:「化整為零,續火傳薪,一代代傳下去,終會有成功的一天。」
  「這……」
  「我要在武昌辦一件早就想辦的事,有三霸天在,對我辦事的威脅很大。」國華笑得相當神秘:「正好利用這次機會。依依,你認為就憑你們幾句話,與及江大叔知道家父的底細,我便逞匹夫之勇跟你們來武昌玩命嗎?」
  「你……」
  「這叫做公私兩便,呵呵……」
  滿天花雨發了半天怔,突然接口說:「哥兒,我猜,你的事,令尊恐怕毫無所知。」
  「對,親如父子,也不可太過毫無隱諱,每個人或多或少有些不足為人道的隱秘,是不是?」
  「那你……」
  「江大叔。」國華語音一變:「你是個老江湖,應該知道江湖的禁忌。不要打聽,更不要好奇探索,少知道一件秘密,便多一分活命的機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知道。」滿天花雨毛骨驚然:「我得謝謝你在江寧不殺我滅口的情義。其實,我並不知道你的底細,只知道令尊是一代奇人的得意弟子,將門虎於決不等閒,如此而已,主要是想促使令尊仗劍……」
  「算了算了,家父卅年前便埋劍隱世,十年前家母仙逝之後,連家務事都懶得過問啦!
  只除了埋怨沒有孫子抱的事。」
  「哥兒,你覺得神龍常宏會上當嗎?」滿天花雨轉過話鋒:「我覺得人手不夠…」
  「人手足夠了,請注意,天一亮,凡是曾經出面佈置的人,一律乘船離開武昌,決不可有誤,有一個落在走狗手中,大事休矣!」國華鄭重地說:「常走狗會上當的,我留下的東西扣死他了,如果被他查出有你們牽涉在內,他就理直氣壯,可以公然出動全府人手搜捕啦!甚至出動滿州八旗與漢軍八旗的所有官兵,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天色不早,我得好好養息。」
  他獨自在內房安歇,熄燈之片刻,房門消然而開。接著,淡淡的幽香人鼻,他床邊多了一個人。
  「明天。」那人幽幽地說:「如果他們出動眾多高手,你生存的機會成算如何?」
  「六比四。」他沉靜地說:「我四他們六。」
  「如果是兩霸天與他們的閻王太歲呢。」
  「三比七,最多二比八,我八,他們二,不能再多了。」
  「顯然,他們不會少於十個人,二十、也許三十。」
  「有此可能。」他說:「因此,我必須保持敵明我暗。」
  「不去行嗎?」他人咽哽著說:「我們離開吧……」
  「晚了,我已經騎上了虎背,而且我有必勝信念。」
  「那麼,讓我陪你吧。也許,上蒼會替你留一個孩子……」
  「廢話!依依,去睡吧!如果我死了,忘了我。」
  天沒亮,三十五匹健馬通過魚口,沿江邊的大道,馳向五十里外的金口鎮巡司,破曉時分,到達江濱的小村塔州灣。
  三個村夫打扮的人,已有村口鴿候多時,接到人,急急攔住馬頭跪下行禮,領頭的人說:「啟稟常爺,小的已將陶家老七帶來聽候吩咐。」
  「小的就是陶七。」跪在後面的村夫高聲回答。
  「你們都起來。」馬上的神龍常宏揮手:「陶老七、趕快昨晚發生的事說出來。」
  「是的。昨晚三更初,有人拍門大叫,小的被吵醒開門一看,看到兩個人抬了一具擔架,用被巾蓋著一個人。」
  「一個矮身材的小後生拚命敲門,門一開便強行闖入,凶霸霸地要小的替他們準備吃食,然後要小的替他們僱船去岳州。小的替他們找到李家的漁船,但他們嫌漁船太慢,沒有帆上水不好走。」
  「飯後他們給了小的一碇銀子用飯錢,出村南走上至金口鎮的路。」
  「銀子呢?」
  「在這裡,小的帶來了。」陶老七站起趨前,雙手恭敬地把銀子奉上。」
  銀子是十兩錠,可買一桌酒席。
  鏈上鑄有盛京兩字鈴記,出自京師盛京錢莊,與所沒收的金銀錠完全一樣,足以確定了逃犯王一鳴的身份。
  又是一陣狂趕,趕過了水口鎮,趕過了新河嘴。據村民說,的確有這麼幾個人經過此地。
  已牌初,到達坡尾村。
  村民說:那些人在村中買食物帶著上路,已經走了一刻時辰。
  神龍常宏心中狂喜,領先策馬急趕。
  這裡是江濱的小徑,本來就不適宜馳馬,果然不錯,第一匹馬通過一條小橋,第二匹馬剛到達橋中段,橋突然轟然倒坍。
  河寬三四丈,水急泥深,馬不能徒涉。最後,找來了一張竹箋筏,留三個人在此照料馬匹,三十二位騎士徒步追趕。
  遠出七八里,前來愈來愈荒僻,右面是濁流滾滾的大江,左面是林深草茂的小山丘,道上前後不見村落。
  繞過一處山坡,眾人正魚貫向前急走,走在最後的一名佩刀大漢,突然向前一栽,嗯了一聲。
  接著,第二名大漢出向前仆倒,兩人的背心心坎部位,狼牙箭直透前胸。
  第三個人倒下去時,人群大亂。
  六個人往回搜,其他的人紛向土坡上方搶,進人樹林。
  「啊……」慘叫聲驚怕動魄,六個往回搜的人被射倒了三個,箭顯然來自百步外土坡下的大樹上,弦聲與箭嘯令人毛骨驚然。
  這是一場絕望的搜索,林深茂,不要說一個人,上千人在這廣闊的蔽地裡藏匿,也不易探索出來。
  搜了好半天,負責看守屍體與監視小徑前後的兩組四個人,兩人為一組分守南北兩端,中間相距約半里地。兩組人全等得心中發慌,因為登坡搜索的人已經聽不到聲息,視界有限,十餘步外只見草林看不見人。
  附近村民皆利用小舟沿江往返,路上沒有行人不足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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