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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厄運

  華雲龍轉回洛陽,已是午牌時分,高昇閣客棧兼營酒食,此刻正當飯口,吃食的人進進出出,熙熙攘攘,嘈雜熱鬧得緊。
  店夥計一見華雲龍回來,連忙迎將上去,接過馬韁,笑道:「公子何時離店的?咱們不見公子爺起身,不敢呼喚,後來發覺馬匹不在,啟開房門,只見被褥未動,包袱仍在,大伙都正在疑神疑鬼……」
  華雲龍情緒落寞,沒有心情答理,冷冷一哼,跨下馬鞍,昂然進入店內。
  那店夥計將馬匹交給另外一人,追上來道:「青樓紅苑,固不乏絕色美女,但總嫌下賤庸俗,早知公子爺也好此道,您老應該提我個醒兒,我朱小七……」
  他以為華雲龍連夜不歸,乃是去尋花問柳,因之毛遂自薦,有意做這一樁生意,講到這裡,忽見華雲龍衣履不整,胸前背後俱已破損,不覺微微一怔,訝然接道:「噫!公子爺為何這般狼狽?」
  華雲龍聽他嘮叨不休,厭煩至極,喝一聲道:「嚕嗦!」
  忽又語氣一轉,問道:「昨夜有人找我麼?」
  那店夥計被他一喝,先是一怔,繼而哈腰連聲道:「沒有,沒有。」
  華雲龍哈哈說道:「那就不要嘮叨,去準備一點酒食,送來房裡。」
  那店伙見他神色不豫,連忙應是,轉身退去。
  華雲龍洗過澡後,一人在房內自斟自酌,回憶一夜來的遭遇。
  首先他便想到尤氏,那尤氏容貌甚美,武功平常,自稱是司馬長青的侍妾,從她熟知司馬瓊的行動而論,這一點倒是勿庸置疑,但她竟然出手偷襲自己,又在靈柩之中預藏毒藥,當是主謀之人早期設下的埋伏。
  司馬長青外號「九命劍客」,武功之高,不去講它,閱歷之深,經驗之豐富,更非常人可及,一般鬼蜮伎倆,休想瞞過他的耳目,但那尤氏潛伏多年,居然不為所覺,城府之深,他想想也覺不寒而慄。
  尤氏的深沉固然可怕,那主謀之人選中了她,令她常薦枕席,潛伏多年,最近始才下手取人性命,這份長遠的計謀,如非心堅性狠之人,焉能出此?華雲龍想到這裡,不覺冷汗浹背,心旌震盪,深深感到前途荊棘正多,欲想完成使命,恐非容易。
  不容易又待如何?司馬長青與他祖父華元胥乃是八拜之交,誼如同胞,他華老二出身忠義之家,就算沒有父、祖之命,華老二也不會遇難而退。
  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悶酒,然後念頭一轉,轉到玄衣少女主僕身上。
  據那玄衣少女所講,殺害他司馬叔爺的主謀之人,是一位姓仇的少年公子,此人乃是「玄冥教」的小小頭目,那尤氏則是姓仇的屬下,他想想覺得殊不可能。
  第一:姓仇的既稱公子,年紀必然不大,若說姓仇的遠在幾年之前,便差遣尤氏潛伏在司馬長青身邊,實難令人置信。
  第二:他離家之時,他父、祖均曾明示「玉鼎夫人」或是血案的主謀。
  故此,他暗自忖道:「玄冥教」教主或許就是「玉鼎夫人」,那尤氏必是「玉鼎夫人」
  所遣,姓仇的公子最多不過奉命行事,或是監督執行兇殺而已。
  他所以作此推斷,關鍵便在尤氏蓄養的「黑兒」身上。
  據他所知,他司馬叔爺夫婦乃是睡夢中遇害,傷痕同在咽喉,似是被獸類咬死。
  那「黑兒」雖是一頭黑貓,但卻爪利齒堅,行動如風,善於搏擊,尤氏既是主謀之人早年派遣的奸細,又是「黑兒」的主人,因之在他心中,早已認定「黑兒」就是兇手,尤氏便是「遣獸行兇」的人。
  既然如此,他也知道姓仇的公子目前尚在洛陽,便該從速去找姓仇的公子,追查血案的主謀才是。
  但他不此之圖,卻自以肘支頰,仍舊癡癡的攢眉蹙額,暗念不已!
  原來華家子弟,先天就有一股悲天憫人的俠義之風,華雲龍風流惆儻,更是見不得美貌少女身世悲淒,隱含怨尤。
  那玄衣少女潛伏靈堂,好似探查「玄冥教」的秘密,又似與自己有著關連,他記得薛娘曾經言道:「殺了這小子,老爺的性命就保住了。」可見玄衣少女之父正遭危難,其身世必極可憫。
  華雲龍聰明絕頂,微一揣測,便知玄衣少女之言必非無因。
  玄衣少女也曾言道:「小女子覺得,江湖上正在醞釀大變,司馬長青首當其衝,不過是替人受過,作了代罪之羔羊罷了。」
  這話與他母親的吩咐不謀而合,他便想到薛娘茶中施毒,必欲取他性命而後已,其中的道理,乃是玄衣少女受了脅迫,自然不是對他華煬一人,凡是華家的子弟,都在她們主僕獵取撲殺之列。
  講的明白一點,也就是玄衣少女之父正遭監禁,或有性命之危,她們主僕與華家為敵,乃是受了逼迫,身不由己。
  他這樣一想,不覺對那玄衣少女的言語,當作是一種暗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暗暗決定要對玄衣少女加以援手,查明事實真象,救出她的父親。
  由於他將玄衣少女之言當作暗示,便也想到隱身暗中的對手,乃是衝著他們華家而來,這情況就嚴重了。
  他心中有一股衝動,想要轉回晉北,將其中的情節稟告父親與祖母,但繼而忖道:祖母與父親,既將追緝兇手的責任交付予我,在兇手未曾查獲以前,我怎能回去?況且我華煬在家人眼中,乃是耽於逸樂的花花公子,我何不乘此機緣,考驗自己一番,如能獨挽狂瀾,那就大大露臉了。
  這本是少年人的性情,倒也無可厚非。
  只見他微微一笑,隨即推杯而起,好像事情便這樣決定了。
  於是,他帶上寶劍,外罩錦袍,手中搖著折扇,悠悠閒閒地踱出房門,交代了店伙幾句,便自逛街而去。
  說他逛街,那也並不盡然,其實他心中也有盤算,是想在洛陽城中,碰碰那位姓仇的公子,若有可能,他更希望再見玄衣少女一面。
  可是,那玄衣少女既無落腳之處,又不知她的姓名,姓仇的公子更是從未謀面,便連長像如何,也不知道,要想湊巧碰上一面,何異於大海撈針,談何容易。
  眼看紅日街山,夜幕漸垂,洛陽城中已經燃起一片燈火,他仍是一無所獲,徒勞往返。
  這時,他正由東大街往回走,越過司馬家的大門,他忽然心中一動,暗暗忖道:司馬叔爺被害多日,仍然停柩家中,未能入殮,這樣不但令死者難安,更是被對方當作陷阱,引誘同道好友吃虧上當,枉送性命,我何不將那靈柩暫厝一處,日後再請瓊姑姑前來遷葬?嗯!
  事有從經從權,我就是這個主意。
  這事如果換成他大哥華熙,那是怎樣也不敢輕舉妄動的,但華煬可不拘泥古禮,自認有理,想到便做,一瞧四下無人,當即腳下一頓,越過院牆,朝那靈堂奔去。
  他心中已有打算,擬將司馬長青夫婦的靈柩,暫厝昨夜被火焚去的茅屋之中。
  那茅屋新近焚去,地當荒郊野外,周圍俱是齊腰的蔓草,又隱蔽,又不惹人注意,將靈柩暫厝其中,倒也不慮被人發覺,堪稱適宜。
  詎料,華雲龍奔至靈堂,舉目一望,不覺一聲驚噫,駭然瞠目,霎時怔住。
  原來靈堂中素幔高挑,靈案依舊,案上的燭檯燈盞,分毫未動,獨獨不見了兩具棺木。
  時僅半日之隔,司馬家唯一遺孤,遠在雲中山「落霞山莊」,如說有人收殮了司馬長青夫婦的靈柩,事實上殊不可能,但那靈柩卻是千真萬確的不翼而飛了。
  半晌過後,只見華雲龍抿一抿嘴,冷冷一哼道:「鬼蜮伎倆,妄想愚弄華家老二……」
  言未臻意,目光如電,已向四下搜索起來。
  用意很明顯,他已認定移走靈柩,必是敵人所為,他要窮搜四周,看看有無蛛絲馬跡,可供追索。
  可是,失望得很,移走靈柩之人,心思縝密,除了靈案之前與靈柩之側的塵埃稍見零亂外,竟然不著一絲痕跡,這就令華雲龍暗暗震驚了。
  須知靈堂本是大廳,長、寬各五丈有奇,又因久無人至,地下積塵甚多,那兩具靈柩體積不小,份量不輕,搬動起來礙手礙腳,並非輕而易舉,來人不但將靈柩搬走,而且不落任何痕跡,心思之縝密不去說它,輕功之高,體力之強,已可列為一流高手。
  此人究竟是誰呢?
  華雲龍震驚之餘,暗暗討道:靈柩停放於此,尚可引人上當,移走靈柩,究竟有何意圖……
  他不是浮躁之人,也不是膽小之輩。
  他承受父母的精血、文太君的撫育,風流倜儻之中,另有一股堅忍不拔的毅力,縱然血氣方剛,有時難免衝動,但遇艱難,每能勇往直前,毫不瞻顧。
  心念轉動,苦無所得,只見俊眉猛軒,抿一抿嘴,倏然邁開步子,逕朝素幔之後那扇小門走去。
  忽聽身後冷笑一聲,有人不屑地道:「華老二,你還想走麼?」
  華雲龍毫不驚慌,也不答理,仍舊一步步向前走去。
  忽然白光一閃,劍氣襲人,一柄精鋼長劍刺到了背後。
  華雲龍身形陡旋,手中折扇任意一揮,敞聲笑道:「哈哈!閣下身手還差了一點。」
  只聽「叮」的一聲,折扇擊中了劍尖。
  紙面竹骨的折扇擊中長劍,那折扇安然無損,長劍則被震開了兩尺,如非襲擊之人順勢而退,長劍就幾乎會脫手飛去。
  襲擊之人微微一怔,心有未甘,長劍一振,就待二次出手。
  忽聽一個嚴厲的聲音峻聲喝道:「退下,勿躁。」
  華雲龍「唰」地一聲打開折扇,搖了幾搖,朗聲笑道:「朋友也強不了多少,躁與不躁,都是一樣。」
  嚴厲的聲音冷冷說道:「嘴上稱能,算不了英雄,今夜你能安然離去,才算本領。」
  華雲龍這才滿臉含笑,緩緩轉過身去,夷然問道:「閣下姓仇吧?」
  那人站立廳後小門之內,門外即是甬道,光線黯淡,看不清容貌,但卻見他顯然一怔,隨即大聲狂笑,傲然說道:「華家子弟果然不差,可惜你自投羅網,已是活不長久了。」
  話聲微頓,忽又峻聲道:「燃起火把,讓他死個明白。」
  火把應聲而燃,大廳內剎時通明。
  華雲龍舉目四顧,但見八名紫衣精壯大漢,各距兩丈,環立四處,每人左手火把高舉,右手長劍垂地,一個個目光熠熠,身強體壯,年紀均在三十開外,分明武功都有根底,殊非等閒之輩。
  再看站立門內之人,二十上下年紀,身穿海青織綿勁裝,肩披同色短氅,腰懸古劍,足登薄靴,一副武生裝束。
  只見他濃眉帶煞,目光區狠,方臉削腮,嘴角斜挑,那桀驁不馴,盛氣凌人的模樣,好似生來帶恨,他若姓仇,倒也名實相符。
  華雲龍看清形勢,仍然漫不經意,折扇一拱,含笑道:「仇公子布下陷阱,怎知在下一定會來?」
  姓仇的公子冷冷說道:「來與不來,原在乎你,眼下你畢竟身在此廳。」
  華雲龍點一點頭,道:「在下與公子素昧平生,公子卻好似必欲殺我而後快,其理安在?能見示麼?」
  仇公子濃眉挑動,冷聲哼道:「明知故問。」
  華雲龍「嗯」一聲道:「看來公子真是『玄冥教』的屬下了?」
  仇公子瞿然一震,暗暗忖道:這小子果然有些能耐,本公子的底細,他似乎全都知道。
  心中在想,口中冷然道:「本教即將威行中原,一統武林,沒有瞞你的必要。」
  華雲龍暗暗吃驚,外表神色自若,道:「這樣講來,此間主人的血仇,該向公子索取了?」
  仇公子傲然道:「不錯,我是主謀,你若想報仇,找我便了。」
  華雲龍道:「要報仇自然有你一份,我怕公子不是主謀。」
  仇公子目光一凌,峻聲喝道:「混帳!你敢瞧我不起?」
  華雲龍微微一笑,道:「事實如此,豈容公子好稱英雄。」
  仇公子大為氣惱,怒聲喝道:「講你的事實。」
  華雲龍夷然說道:「公子既是『玄冥教』的屬下,你那教主才是真正的主謀。」
  仇公子神情一楞,憤然說道:「本公子乃是教主座前首席弟子,此間的血案,由本公子策劃執行,你講話嘮嘮叨叨,硬將責任加諸家師身上,究竟是什麼意思?」
  華雲龍暗暗竊笑,忖道:此人但知爭強好勝,是個有勇無謀之徒,欲知內情,這是上好的機緣了。
  這樣一想,當即抱拳重作一禮,笑道:「公子的大名怎樣稱呼?」
  仇公子冷然道:「仇華。」
  華雲龍凜然一震,忖道:仇華?那是仇視咱們華家啦!
  忖念未已,朗聲笑道:「久仰,久仰,令師呢?」
  仇公子傲然道:「家師上……」
  忽聽一位紫衣大漢急聲道:「公子慎言。」
  仇華知警,頓時住口不語,雙目一瞪,緊緊凝注在華雲龍臉上。
  華雲龍敞聲一笑,道:「若犯禁令,不講也罷!」
  仇華口齒一張,似待言語,但因事關重大,終於未曾說出乃師的姓名。
  華雲龍見了,心知激將無用,當下語鋒一轉,道:「請問公子,司馬大俠的靈柩,是你移走的麼?」
  仇華神情淡漠,冷笑一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華雲龍好生詫異,劍眉一蹙,忖道:怪了?此人似無心機,為何這般回答,難道司馬叔爺的靈柩不是他移走的?
  他心中疑念未已,那仇華已自接道:「本公子險險上了你的大當,再也不答你的問話,你不必攢眉擠額,妄動心思,取你的寶劍,本公子要出手了。」
  「噹啷」一聲,將古劍撤在手中,身子一晃,向前逼了過來。
  華雲龍察顏觀色,知道問也無用。
  他也是性氣高傲的人,前此所以忍氣吞聲,本是欲明內情,如今仇華心存警惕,再也休想往深處探究,自然不願再事拖沓,以致落人話柄,當下哈哈一笑,朗聲道:「你欲速戰速決,出手便了,不用為我耽心。」
  那仇華看去桀驁不馴,臨到出手,卻能氣穩神凝,可知曾經名師調教,武功必然不凡,華雲龍口中在講,心中卻也不敢大意,暗暗力貫雙臂,靜以待敵。
  仇華逼近丈許,寶劍一振,霍然劈出,口中喝道:「小心了!」
  他那劍式看去平淡無奇,劈出的勁力部位,卻能恰到好處,華雲龍劍術造詣極深,一眼便知遇上了勁敵。
  他心中暗暗吃驚,手下不敢怠慢,折扇一揮,迫將上去,道:「在下領教絕學,仇公子放手施為。」
  他平素刁鑽古怪,臨機對敵,仍然難改本性,上步出扇,本是點向仇華的手腕,招至中途,忽然身子一矮,貼著仇華的劍鋒轉了半圈,陡地右腿一伸,左臂一個肘錘,直向仇華右肋撞去。
  這形勢有如兒戲,仇華是慮不及此,如若不然,他那劍勢只要加快一線,華雲龍便得皮破血流,當場負傷。
  但是,華雲龍畢竟這樣做了,而且右腿左肘的去勢均極快速,又是貼身施為,仇華避無可避,逼得一聲怒吼,身子臨空拔起,翻落一丈以外。
  華雲龍朗聲一笑道:「公子爺,你的藝業並不高明嘛!」
  仇華羞怒交迸,大吼一聲,猛撲過來,古劍連揮,「唰唰唰」一連三劍,罩定華雲龍胸前要穴,急急攻去。
  華雲龍左晃右晃,連連閃避,驀地折扇一劃,朝那層層劍影之中點去,笑道:「這三劍還差不多,你若能使在下撤劍還招,才算得一流高手。」
  只聽仇華冷聲喝道:「不撤劍,是你自速其死,莫怪本公子心狠手辣。」
  身形一折,劍法倏變,但見千百道寒光閃閃,忽而在左,忽而在右,玄奧詭譎,莫測高深,恍若龍騰蛇行一般,曲曲折折,莫知所之,而那變幻莫測的劍勢之中,另有一股狠毒無比的辛辣之氣,令人見了目眩神移,頓生當者披靡之感。
  雲中山華家的武功,素以劍術見長,華元胥在世之日,不去說他,棄世之後,遺下十六招劍法及一柄鐵劍給他的兒子,他兒子華天虹便以一柄鐵劍闖蕩江湖,獨挽狂瀾,期間得過《劍經》,又獲《劍經補遺》的精髓,在劍術一道,那是無出其右了。
  華雲龍自小聰明,幼承親炙,不但一般武功深具根底,劍術方面,其功力縱然不及乃父,見聞之博,自也不同凡響。
  然而,仇華的劍路一變,他非但看不出那套劍法的來龍去脈,且有置身劍海、莫知所適的惶然之感。
  那仇華年紀雖輕,確也未可小覷,狂傲囂張,自也無怪其然。
  華雲龍心中暗暗焦急,但因年輕氣盛,話已出口,不願撤劍應敵,只是盡力閃避,小心防守,倘遇間隙,便以手中折扇強行還擊。
  這是挨打挨揍的局面,稍有不慎,便有血濺五步之慮。
  五十招過去,那形勢越發殆危。
  但見劍光閃爍,劍風呼嘯,重重劍影,將華雲龍裹在其中,左衝右突,卻是難越雷池一步,眼看不過百招,便將傷在仇華古劍之下。
  忽聽人聲鼓噪,一名紫衣漢子歡呼道:「公子加勁,劈了這小子。」
  另一名紫衣漢子敞聲道:「華老二,撤劍啊!再不撤劍,你就沒有機會了。」
  又—名紫衣漢子接口道:「撤劍不撤劍都是一樣,咱們公子尚未施展殺招哩!」
  仇華眼看華雲龍落在下風,幾無還手之力,也是大為得意,朗朗笑道:「華老二你記下了,你我本無怨仇,我要殺你,只怨你姓華,只怨你是華天虹的兒子。」
  話聲中,古劍一振,一招「騰龍九折」,劍閃九點白虹,盤旋伸縮,直向華雲龍全身上下罩了過去。
  這一招,劍勢莫測,劍氣激盪,點點白虹,宛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華雲龍縱有寶劍在手,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但他被困已久,怒氣暗生,再經話聲一激,早已氣沖斗牛,其勢若狂。
  只聽他驀地一聲大喝,左臂一揮,一招『困獸之鬥』,霍然擊出,右臂一掄,中指陡挺,『襲而死之』,猛朝仇華前胸點去。
  這兩招,俱是乃父當年成名的絕藝,華雲龍情急之下,暴怒施出,威力之強猛,居然絲毫不遜於乃父。
  這是兩敗俱傷的打法,仇華若不見機撤招,華雲龍固然難免傷在他的劍下,他自己折劍斷臂,胸腹洞穿,那也是意料中事。
  他自然不願傷在華雲龍掌指之下,身子一側,劍式一沉,閃身折腰,腳下一頓,陡地避了開去。
  華雲龍甫脫險境,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哈哈笑道:「仇公子,閣下還有多少絕藝?何不一併施展,讓華某見識見識。」
  他口中這樣在講,寶劍卻已撤在手中。
  仇華見他撤劍在手,不覺仰面朝天,縱聲大笑,笑聲中滿是譏諷的意味。
  華雲龍毫不在意,朗聲言道:「仇公子,你的劍法我已領教,華老二不是狂傲自大的人,我有自知之明,若不用劍,難以勝你。」
  仇華不屑地道:「你便用劍,又能如何?」
  華雲龍臉色一沉,肅然道:「你我本無怨仇,這話是你講的,因此我忠告你,臨敵交手,切忌自負。」
  仇華先是一怔,繼而敞聲大笑,道:「好一個『切忌自負』,華老二現炒現賣啦!」
  華雲龍夷然說道:「你的劍法辛辣有餘,沉穩不足,要想取我性命,其力有所不逮,再次動手,你要小心在意了。」
  他頑皮時刁鑽古怪,灑脫不羈,全身沒有半斤重量,正經時氣穩神凝,端莊嚴肅,另有一股懾人之威。
  那仇華聞言之下,傲氣頓洩,不覺瞠目結舌,無詞以對。
  忽聽一個紫衣漢子大聲道:「公子何須與他多費唇舌,咱們擺下劍陣,取他性命就是。」
  那仇華傲氣已洩,微一沉吟,將頭一點,舉劍一揮,道:「擺陣!」
  話聲甫落,人影齊動,八名紫衣漢子左手一揚,將那火把插入廳壁之中,劍尖一挑,豎立胸前,然後移動腳步,朝前逼來,將華雲龍圍在當中。
  華雲龍氣定神閒,凝目望去,只見八名紫衣漢子參差錯立,所站的方位,似是一座八卦劍陣,但那仇華插足其中,似當此陣之樞紐,又像一座九宮陣圖。
  他對陣圖之學所知無多,不甚了了,心下警惕,打定一個不急不躁的主意,當下雙眉一挑,沉聲喝道:「仇公子,刀劍無眼,傷了你的屬下,你可不要怨人。」
  仇華冷冷一哼,也不答話,舉劍前刺,猛然直衝過來。
  華雲龍手臂一抬,舉劍一格,覷準古劍的來勢,霍地往上挑去。
  忽然間,來劍驟失,精芒暴閃,一片寒電似的劍幕,倏地由四方湧到。
  華雲龍大吃一驚,急忙寶劍一豎,滴溜溜身子一旋,猛地橫跨一步,忽又劍勢一收,隱鋒於肘,緊接著反手一劍,便朝身後刺去。
  他打定不急不躁的主意,心想任它是什麼劍陣,首腦定是仇華,只要將仇華制住,劍陣當可不攻自破。
  因之他目光如電,時時留神仇華的方位,適才那反手一劍,便是取仇華的咽喉。
  他想得固然不錯,但也因為劍陣以仇華為首,故而八劍進退之際,莫不以仇華為主,彼此間綿密呼應,宛如腦之使臂,渾然一體,想要制住仇華,真是談何容易。
  華雲龍二次出劍,劍又落空,俊目一閃,但見那綿密的劍幕,恍若一座寒光四射的錦屏,此退彼進,來勢如電,倏又湧到。
  那劍幕重重疊疊,非但毫無破綻可乘,便那仇華的身子也已隱去,無奈之下,先求自保,雙足疾挫,猛向一側閃去。
  身形猶未站穩,突覺幾縷冷風,驀地襲近了背後要穴,趕忙腰肢一擰,運氣出拳,反手一招「困獸之鬥」,將那冷風擋開了一尺。
  華雲龍閃身退避,險險落敗,不禁暗暗吃驚,急速忖道:小小一座劍陣,竟有這樣大的威力,若不痛下煞手,今日恐怕難以討好。
  忖念未已,但見那仇華忽然現身,急忙挺身一劍,突然刺去。
  倏地劍光打閃,一劍由斜刺裡突然刺來,若要傷敵,自己肋下難免戳個窟窿,急切間,手腕一沉,揮劍擋去。
  不料來劍勁力極強,兩劍相交,發出「叮」的一聲脆響,華雲龍不覺退出一步,那柄長劍,倏又隱去不見。
  華雲龍的武功已登堂奧,交手數招,即已看出八個紫衣漢子,深得上乘劍法的訣竅,個個造詣不凡,單打獨鬥,已非等閒人物可敵,合成了這座劍陣,聯手攻敵,其歷害之處,更是非同小可。
  他這時不敢輕易挪動,右手寶劍竭力防守,左手則暗蓄功力,不時用那威猛絕倫的「困獸之鬥」一招,與對方激戰不休。
  激戰中,八劍交錯,劍光如織,激戰漸久,陣法震動,愈見快速,其威力之強猛,大出華雲龍想像之外。
  但他臨危不亂,仍舊堅守陣腳,急急盯著仇華的身形,以便伺機而動,一舉將他擒下。
  盞茶過後,華雲龍額角漸漸見汗,可見戰況激烈之一斑。
  忽聽仇華高聲叫道:「華老二,你棄劍認輸,本公子讓你落個全屍。」
  華雲龍冷冷一哼,不為所動。
  仇華又道:「我這『九轉龍舌』劍陣,就是你老子也難幸勝,你若再不知機,『龍舌』一卷,你便只有粉身碎骨……」
  「了」字未出,一條人影疾撲而至,劍勢一挺,猛朝胸腹之間刺到。
  原來那劍陣轉動極快,華雲龍縱然運足目力,也難透過閃爍如電的耀眼劍光,捕捉到仇華變幻莫測的方位,但仇華開口講話,華雲龍循聲而至,他便無所遁形了。
  急切間,仇華欲避已遲,只得舉劍上挑,倏地朝來劍格去。
  「叮」的一聲脆響,仇華右臂一陣酸麻,古劍險險脫手,身子挫退了兩步。
  華雲龍微微一頓,倏又舒臂出劍,猛上一步,突然揮去。
  事出意外,仇華手忙腳亂,不敢硬接,身子一晃,忙向一側躍去。
  華雲龍好不容易脫出劍幕,找上仇華,焉能讓他再次遁形,喝一聲:「那裡走?」如影附形,追了過去。
  突然間,叱喝連連,八劍齊舞,擋住了他的去路。
  華雲龍勃然大怒,吼一聲道:「不知死活的東西!」
  奮起神勇,寶劍一掄,展開了「重劍」手法,「唰唰唰唰……」,一劍緊接一劍,猛朝八劍攻去。
  要知華元胥留下的一十六招劍法,不在招式之玄奧,不在內力之雄渾,而是那磅礡的氣概、儼然的神勇,若能得其神髓,施展起來,渾厚凝重,自有一股懾人之威。
  華天虹參酌《劍經》與《劍經補遺》,去蕪存菁,保存先人的遺澤,傳給了他的子女,名之為「華氏重劍十六神招」,那已是竹片木劍亦能施展的了。
  華雲龍久戰不下,心頭漸感不耐,眼見仇華又將遁形於劍陣,不覺發了怒氣,揮劍強攻,用上了「華氏重劍十六神招」,縱然火候尚淺,紫衣八劍亦自抵擋不住。
  霎時間,攻守互易,紫衣八劍連連後退,劍陣不破自解,成了聯手拒敵的局面。
  仇華閃避一側,眼見劍陣不能成形,華雲龍的神勇難擋,有意加入陣戰,以圖穩住陣腳,恢復劍陣,怎奈華雲龍往來追擊,銳不可遏,八劍進退避讓,身形不定,難以插手,不覺連連跺腳,心頭急怒交迸。
  仇華無疑是個急躁的人,一見己方落了下風,自己又無法插手,眉目之間,煞氣陡湧,怒吼一聲,舉手一揚,一個黑忽忽的東西,直朝華雲龍頭頂射去。
  華雲龍眼觀四方,耳聽八面,一見那東西來勢勁急,微帶破空之聲,立時便知那是暗器,當下右臂一抬,一劍朝暗器點去,左臂一揮,將一名紫衣漢子震退三尺。
  只聽「波」的一聲,一陣藍汪汪的火星,點點滴滴,倏罩而下。
  華雲龍大吃一驚,連忙貼地急竄,心想避過那圈火光。
  怎奈他應變雖速,一點火星仍然灑在他的後背,華雲龍只覺背後一熱,火星蔓延,已將他背後的衣服燒著了。
  忽聽一個蒼勁雄渾的聲音急聲道:「龍兒臥下,滾動。」
  人隨聲至,一條人影轉了一轉,仇華與那紫衣八劍,頓時長劍墜地,一個個變成泥塑木雕,全被制住了穴道。
  華雲龍一陣翻滾,熄滅了背上的火焰,忽覺右腿不便,瞥見之下,只見膝彎裡赫然一枚色泛暗藍的淬毒銀針,露出了一段針尾。
  他父親百毒不侵,那是因為「丹火毒蓮」的緣故,他承受父親的精血,血液之中,也有先天抗毒之性,區區毒藥、毒針,對他根本不生效用,但仇華使用這等歹毒的暗器,暗器出手,又復不吭一聲,這可真正將他激怒了。
  只見他取下毒針,挺身起立,冷冷一哼,道:「好惡毒的心腸,華老二饒你不得。」
  話聲中,雙目盡赤,步履凝重,直向仇華身前逼去。
  華雲龍殺機一起,仇華心膽俱裂,怎奈穴道被制,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也只有任憑宰割了。
  忽見人影一閃,一個紫袍老人擋在身前,緩緩說道:「龍兒,你要殺失去抗力之人麼?」
  這人身軀偉岸,白眉白鬚,膚色晶瑩,年紀六十開外,卻無絲毫龍鍾老態,赫然竟是當年的「神旗幫」幫主白嘯天,難怪他舉手之間,便能制住九人的穴道。
  華雲龍目光一抬,見是他的外公,先是一怔,繼而大喜過望,拜伏在地,歡聲道:「龍兒拜見外公……」
  白嘯天擺一擺手,道:「你起來,外公問你,這幾人如何處置?」
  華雲龍聞言起立,道:「這些人是『玄冥教』的屬下,心腸太毒,龍兒想……」
  目光瞥見仇華等人的形象,立知穴道被制,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白嘯天「嗯」了一聲,道:「你父親單人獨劍,闖蕩江湖,當年的武功並不可恃,但連外公也對他刮目相看,你知道那是什麼緣故?」
  白嘯天對於這位外孫,平日極為寵愛,此刻好像存心教導一番,講起話來,神態肅穆,語氣峻嚴,華雲龍抬眼一望,不覺心頭一凜,大感意外。
  白嘯天將頭一點,自己接道:「你父親氣度恢宏,堅忍不拔,小節不拘,大節不苟,縱然面對殺父的仇人,他也能不亢不卑,量力行事,一生之中,不傷無辜,更不殺失去抗力之人,因之,便連他的死敵,也對他敬畏三分……」
  講到這裡,華雲龍已知他外公意之所指,身子一躬,垂手接道:「龍兒不知這幾人穴道受制……」
  白嘯天擺一擺手,截口道:「你不必講,為人該當研幾於微,心意初動,正者便正,邪者已邪,是非之機,正在此分際,你不察實況,意氣用事,如非外公現身喝阻,如今的結果怎樣?」
  華雲龍無辭以對,躬身唯唯。
  白嘯天繼續說道:「外公早就來了,一切都已瞧得清楚,你行險弄巧,妄稱機鋒,縱有幾分仁厚之性,與你父親相去太多。唉!我不知你那祖母為何放心讓你出來?」
  他講來講去,縱然立意規誡他的外孫,但那溺愛的情意,終是難以掩飾。
  華雲龍本性佻達,一聽他外公語氣轉緩,立即抬起頭來,眉目軒動,道:「外公,您不知道,龍兒這次外出,正是奉祖母之命……」
  白嘯天壽眉一皺,揮手道:「這事回頭再講,你說這幾人究竟如何處置?」
  華雲龍不在意地道:「放走算啦!」
  白嘯天微微一笑,道:「你不追究『玄冥教』的詳情了?」
  華雲龍道:「龍兒想通了,一個小小頭目,所知也是有限。」
  白嘯天道:「他不是『玄冥教』教主的首徒麼?」
  華雲龍道:「首徒也是一樣。那『玄冥教主』隱身不出,差遣徒眾掀風作浪,那裡會將機密大事讓他們知道,說不定尚有各種限制告誡門下,便是嚴刑逼供,怕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龍兒要自己設法去查。」
  白嘯天聞言之下,哈哈大笑,手捻頦下三咎白鬚,道:「嗯!難得你心思縝密,又有這份志氣,外公就替你放人了。」
  轉過身軀,屈指連彈,解開了九人穴道,峻聲接道:「速離洛陽。若敢延宕,再與老夫相遇,定必重責,去吧!」
  仇華聞得祖孫二人談話,早知紫袍老人的身份,那裡還敢逗留不去,穴道一解,彼此揀起地下的兵刃,狠狠瞧了華雲龍一眼,場面話也未交代一句,相繼出了廳門,如飛奔去,眨眼便已不見。
  這些人離去以後,華雲龍臉龐一轉,笑嘻嘻目注白嘯天道:「啊!我知道了。」
  白嘯天訝然回顧,道:「你知道什麼?」
  華雲龍道:「司馬叔爺的靈柩,一定是外公移走了。」
  白嘯天微微一笑,伸手撫一撫他的頭頂,道:「乖孫聰明,司馬大俠夫婦的靈柩,確是外公移去郊外白馬寺,交予慈航大師照料了。」
  華雲龍惑然問道:「慈航大師何許人?」
  白嘯天道:「你知道慈雲大師麼?」
  華雲龍將頭一點,道:「知道,他是爺爺的同道好友。」
  白嘯天道:「慈航便是慈雲的師兄,是外公的方外之交。」
  原來白嘯天自子午谷一戰,「神旗幫」大敗虧輸,九曲掘寶,又仰仗華天虹甚多,此後長女招贅彭拜,次女下嫁華天虹,這兩位女婿都是俠義道的翹楚,加上他夫人許紅玫德儀俱備,一片佛心,時時勸他息事寧人,茹保天年。他在灰心喪志之餘,便也習經禮佛,常與方外之人來往,藉以排遣壯志未酬的愁懷,後來孫輩迭出,享盡天倫之樂,而俠義之士,均是不念舊惡、胸懷坦蕩之人,交往日久,也覺心懷舒坦,與往日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大是不同。因之近年以來,不但與文太君等親友之間時相往來,便連性情也已大改,儼然成了德藝兼備的武林隱者,與慈航、慈雲等方外之人,更是誼勝莫逆、交非泛泛。
  如若不然,仇華等人遇上他,那便休想安然離去了。
  華雲龍聽他外公說出慈航大師的來歷,心頭一寬,道:「原來是頭陀爺爺的師兄,龍兒倒是應該前去拜見一番。」
  白嘯天微微一笑,道:「你幾時也學會守禮了?」
  華雲龍臉上一紅,撤賴道:「外公只當龍兒永遠長不大麼?」
  白嘯天哈哈大笑,道:「好!好!你長大了,長大了。不過……外公倒是希望你永遠不要長大。」
  他話聲微微一頓,語鋒一轉,接著問道:「看清形,你好像奉命而來,是為司馬大俠的命案麼?」
  華雲龍愕然道:「是啊!您不知道?」
  白嘯天笑道:「外公豈有先知之明,我是路過洛陽,傍晚才到,原想拜訪故人,敘敘舊情,不料你司馬叔爺卻已作古。我見門庭冷落,靈柩之中散發著毒藥氣味,地下的塵土上,又有打鬥的痕跡,再見司馬大俠夫婦喉間齒痕歷歷,便知他夫婦遇害之後,復被敵人布作陷阱,暗算前來弔祭之人,因之就將靈柩移走了。」
  華雲龍暗暗忖道:外公的經驗、閱歷畢竟比我強多了,我到現在始才想到,他老人家神自如電,一眼便知詳情,而且斷然作了安排。
  白嘯天頓了一下,又道:「龍兒,你來洛陽多久啦?」
  華雲龍道:「昨日方到。」
  白嘯天問道:「可曾找到有力的線索?」
  華雲龍道:「線索便是剛才那仇華。」
  白嘯天白眉一蹩,道:「那……線索豈不中斷啦!」
  華雲龍毫不在意,道:「不要緊,龍兒再找。」
  他講這話平平淡淡,好似信口而出。
  可是,白嘯天聽了,只覺得他這位外孫爽朗豪邁,隨和之中,另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力量,不覺撚鬚微笑,暗暗忖道:這孩子剛毅果決,雍容大度,機智敏銳,善體人意,好好琢磨,將來怕不是領袖群倫的人?
  白嘯天這樣一想,心頭大為寬慰,頓時朗聲道:「龍兒,走啦,跟外公到白馬寺去。」
  華雲龍微一猶豫,道:「不行啊!我的馬匹行囊都在客棧呢!」
  白嘯天頓了一下,揮一揮手,道:「那也行,咱們便去客棧聚上一聚。」
  身子一轉,領先離開了大廳。
  華雲龍不知他外公為何興致特佳,但因與外公暌違日久,孺慕之情極殷,當下也不去想,急行幾步,挽住白嘯天的手臂,蹦蹦跳跳著隨伴而行。
  回到客棧,華雲龍吩咐店家整理酒菜,祖孫二人梳洗過後,便在上房飲酒談心。
  白嘯天顯然別有用意,他是有意要將華雲龍琢磨一番了。
  他首先問起華雲龍奉命離家的經過,然後又問起來到洛陽以後的種種遭遇。
  華雲龍不厭其煩,也都一一說了。
  白嘯天微笑諦聽,一句不漏,華雲龍講完以後,忽然攤開左掌,往前一伸,道:「外公,龍兒旁的都不在意?只有娘在龍兒掌心刺下這一個『恨』字,不知是何用意?」
  白嘯天朝他左掌瞥了一眼,道:「你對這一點很介意麼?」
  華雲龍眉頭一皺,道:「不是龍兒介意,而是此舉太無意義……」
  白嘯天截口道:「你那祖母大有鬚眉氣概,我也自歎弗如,她吩咐做的事情,哪裡會沒有意義。」
  華雲龍雙眉一軒,道:「什麼意義啊?娘與奶奶,都說不是恨我,我就是想不出其中的意義,有時忍不住要去想它,想來想去,心中老大一個鬱結。」
  白嘯天微微一笑,道:「大人物心胸要寬,些須小事,常掛心頭,不但蒙蔽靈智,而且有傷身體,想不出來,最好不用去想……」
  華雲龍怨聲接口道:「唉!您和奶奶的口吻完全一樣嘛!您不想想,這副擔子落在龍兒肩上,其中該有多少講究?臨行之際,娘又在龍兒掌心刺上這個『恨』字,龍兒怎能不想?」
  白嘯天一拂長髯,含笑道:「你怎麼想?是想那字痕與血案有關麼?」
  華雲龍蹙眉道:「是啊!若與血案無關,刺字之際,奶奶何須那麼嚴肅?您不知道,當時娘有不忍之心,是奶奶逼著刺的。」
  白嘯天忽然肅容道:「龍兒不可胡說!你祖母女中豪傑,見解與手腕,俱都超人一等,她這樣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妄論長者的……」
  按下去當是「是非」兩字,然後如何如何……華雲龍性格不羈,不耐聽「訓」,仗著深得白嘯天的寵愛,撒賴似的道:「什麼道理嘛!總不能講,那是叫龍兒心頭常『恨』,『恨』天,『恨』地,去『恨』天下人吧?」
  白嘯天沉聲喝道:「胡說!」
  喝聲出口,心頭忽然一動,不覺目光一凝,呆呆地發起愣來。
  華雲龍怔了一怔,訝然道:「外公,您怎麼啦?想出道理來了?」
  白嘯天揮一揮手,道:「你不要吵,讓我仔細想想。」
  華雲龍眼睛連眨,暗暗忖道:對啦,外公當年威名顯赫,乃是領導一方的人物,對那「玉鼎夫人」必有所知,我何不趁此機會,問一問她的往事。
  他念頭剛剛轉完,白嘯天已自目光凝注,道:「龍兒,當年有個『九陰教』教主,你曾聽人講過麼?」
  華雲龍忍著要問的話,將頭一點,道:「據說那『九陰教』教主是個女子,武功極高,為人詭譎多智,心狠手辣……」
  白嘯天「嗯」了一聲,道:「你那叔祖母原是『九陰教』的『幽冥殿主』,與你司馬叔爺……」
  華雲龍訝然接口道:「什麼?那『九陰教』不是邪教麼?」
  白嘯天點一點頭,道:「『九陰教』是個邪教,但那『幽冥殿主』與你司馬叔爺打了一仗,由於兩人年紀相當,武功相埒,芳心之中,卻是念念不忘,後來你司馬叔爺遨遊天下,在那六詔山中再次相遇,兩人同游了幾天,感情甚為融洽,終至難分難捨,『幽冥殿主』使私自脫離『九陰教』,陪你司馬叔爺到了中原,由你祖母作主,結成了夫婦。」
  華雲龍暗暗忖道:原來叔祖母乃是私自脫離「九陰教」,怪不得常年不出大門一步,便連咱們家也是少去。
  他心中在想,口中卻道:「您是講,殺害司馬叔爺的主謀之人,是那『九陰教』教主麼?」
  白嘯天道:「是與不是,尚得往深處查究,但總不失是條有力的線索。」
  華雲龍想了一想,道:「不對啊!奶奶的暗示,好像與那『玉鼎夫人』有關,兇手留下的表記,便是一個碧綠晶瑩的小鼎。」
  白嘯天道:「我之所以作此推論,也是因那『玉鼎夫人』而起。」
  華雲龍恍然一「哦」,道:「原來您們的推斷不謀而合,外公請講,『玉鼎夫人』怎樣?」
  白嘯天道:「我也是聽那慈雲大師講的。當年你父親、你姨父、你司馬叔爺,都曾受過『玉鼎夫人』之恩,後來『玉鼎夫人』有難,你父親與你司馬叔爺同往曹州營救,據慈雲大師講,那時『玉鼎夫人』正受『陰火煉魂』之刑,那刑罰慘絕人寰,你父親見了痛不欲生,激怒如狂,一心只想殺人……」
  講到這裡,華雲龍的眉頭皺了一皺,暗暗忖道:那「陰火煉魂」之刑,既稱慘絕人寰,便我見了,也要激起滿腔義憤,爹爹受人之惠,自然難免激怒如狂,但這與司馬叔爺的血案,或是與我掌心的「恨」字,又有什麼關連呀?
  白嘯天從小看他長大,見他眉頭一皺,已知他心裡想些什麼,當下便道:「龍兒,你認為你父親想要殺人,乃是一時氣憤麼?」
  華雲龍微微一怔,道:「難道其中另有緣故?」
  白嘯天道:「當然,你父親飽經憂患,性格之穩健大異常人,江湖上足以引人激憤之事多如恆河沙數,他若時時發怒殺人,那也成不了大事了。」
  華雲龍問道:「究竟是什麼緣故啊?」
  他問得很急,大有迫不及待之勢。白嘯天看了他一眼,暗暗忖道:文太君家教嚴謹,事涉星兒(華天虹)當年男女之情,自然要瞞著龍兒幾分,我究竟該不該講呢?
  吟哦半晌,終於歎了口氣,說道:「那『王鼎夫人』原是『九陰教』的屬下,當年對你父親愛護備至,情勝姐弟,『九陰教』自從『子午谷』一戰再現江湖,一直與你父親為敵,謀奪你父親的玄鐵重劍……」
  華雲龍聰明絕頂,聞絃歌而知雅意,接口說道:「各方謀奪玄鐵重劍之事龍兒知道,那是因為《劍經》在重劍之中。這樣講,那『九陰教』教主酷施『陰火煉魂』之刑,目的是脅迫爹爹啦?」
  白嘯天微微頷首,道:「那時你爹爹已經獲得《劍經》了。想你爹爹重情尚義,那『九陰教』教主酷施毒刑,加諸『玉鼎夫人』身上,在她意料之中,你爹爹倘若見了,便是叫你爹爹屈膝投降,那也是三言兩語之事……」
  「我知道了,必是爹爹不肯交出玄鐵重劍,那『玉鼎夫人』懷恨在心,因為……」
  白嘯天將頭一搖,截口說道:「錯了,那『玉鼎夫人』不是凡俗女子,對你爹爹愛顧之情,寬厚如天地,她寧可自己受盡千般痛楚,也不願你爹爹受委屈。」
  華雲龍微微一怔,道:「既然如此,血案的主謀,多半是那『九陰教』教主了?」
  白嘯天眉頭一皺,道:「追查血案主謀,不能光憑推測,你聽我講下去。」
  華雲龍又是一怔,目光凝注,滿臉俱是懷疑之色。
  只聽白嘯天喟聲一歎,道:「據慈雲大師講,那『陰火煉魂』之刑,是在胸口塗上一種名叫『滅絕陰磷』的奇毒,然後用一盞含有碧蜍之氣的特製『煉魂燈』吸住明磷之毒,這樣赤身露體燒炙七日七夜,受刑之人始才毒氣攻心而死,龍兒想想看,未死之前,受刑之人身受的苦痛,該是多麼慘重!」
  華雲龍默然無語,目中顯見憤怒激動之色。
  白嘯天再次一歎,接道:「那刑罰真是殘酷已極,你父親見了,自然萬分激動,但那『玉鼎夫人』卻是一再叮嚀你父親,不可受人脅制,不可忍受委屈,如若不然,縱然救活了她,她也要自尋了斷。龍兒想想,你父親當時的心情,又豈是激於義憤而已!」
  華雲龍聽到這裡,不覺神芒電射,也是擇人而噬的神情,白嘯天見了,連忙接道:「龍兒注意,我要講到正題了。」
  華雲龍頓時警覺,道:「外公請講,龍兒在聽。」
  白嘯天道:「你父親當時柔腸寸斷,憤怒至極,大有殺盡『九陰教』的屬下,與『九陰教』教主捨命相拼之勢,慈雲大師心地慈悲,不忍眼見『九陰教』的屬下血肉橫飛,急急叫你父親速揮定力,你父親怨氣淤積胸間,又不敢違背長者之命,就像負傷之猛虎,大聲吼叫道:「大師開恩,晚輩好恨!』」
  話聲倏然一頓,目光深深凝注華雲龍,然後接道:「龍兒,你知道那個『恨』字,是怎樣出口的麼?」
  華雲龍眼睛轉了一轉,道:「當然可恨啊!那『九陰教』教主以人為質,大施酷刑,我爹爹既要救人,又不能辜負『玉鼎夫人』的情意,用那《劍經》換回人質,便連殺人拚命也不能夠,處處受制,而人在必救,怎能不恨呢?」
  白嘯天寓意深長的問道:「這樣講來,你深有同感了?」
  華雲龍坦然說道:「受人點滴之恩,理當湧泉以報。當時若是換成龍兒,龍兒的怨恨,怕要超越我爹爹了。」
  白嘯天浩歎一聲,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倒也未可厚非。」
  突然臉色一整,肅容接道:「龍兒,如今你可明白你娘在你掌心刺一『恨』字之意了?」
  華雲龍眉頭一皺,惑然道:「怎麼?這個『恨」字是因爹爹而起?」
  攤開左掌,看了又看,愈看愈是迷惘,實在想不出這個色呈暗籃的『恨』字,與他爹爹的昔年往事,究竟有什麼關連。
  白嘯天見他惑然不解之狀,歎口氣道:「你爹爹當年那個『恨』字,實因情愛而起。
  『玉鼎夫人』若是無情,她便不會對你父親愛護備至;身受酷刑,仍然不願你父親受到任何委屈。你父親若是無情,縱然激於義憤,也不致痛心疾首,找人拚命,以致感到處處受制,進退維谷,吐出了『好恨』二字。由此可知,男女之情,實在是輕易招惹不得。」
  華雲龍眨眨眼睛,似懂非懂地皺起了眉頭。
  白嘯天倏又肅容道:「龍兒還不懂麼?你祖母逼著你娘,在你掌心刺一『恨』字,便是知道你生性風流,從小喜歡拈花惹草,叫你自知檢點,時存警惕之心,莫要步你爹爹的後塵,到時候身受其苦,後悔莫及。」
  事涉己身的劣性,華雲龍頓時臉紅耳赤,囁嚅道:「這個……這個……」
  白嘯天擺一擺手,道:「不要這個那個了,你祖母剛毅嚴謹,既不願你步上你爹爹的後塵,又不便將你爹爹的往事告訴你,因之在你掌心刺一『恨』字,用心之苦,不言可知。你若不能上體親心,改一改自己的習性,那是枉為人子,大逆不道了。」
  華雲龍悚然亢聲道:「外公,您老人家也是這樣看法麼?」
  白嘯天一笑道:「望子成龍,外公與你祖母是一樣的。」
  華雲龍默然無語,眉頭一皺,深深垂下頭去。
  這事以白嘯天來講,自也無怪其然。
  他當年夫妻反目,對許紅玫想念之深,自己明白;及後他次女白君儀苦戀華天虹,其間受了多少委屈與淒苦,也無異是他身受一般;華天虹與那「玉鼎夫人」之間的種種,他道聽途說,自也知道不少。
  這其間,莫不是一個「情」字作祟,如今他眼見唯一的外孫風流不羈,掌心刺著一個「恨」字,所謂「天下父母心」,他推己及人,自然便想到文太君的用心,乃是望子成龍,寓有告誡惕勵之意,是叫華雲龍檢束性行,免生「恨」事了。
  可是,華雲龍卻是低頭沉思,暗暗叫道:是這樣麼?是這樣麼?
  白嘯天見他外孫默然沉思,好似困惑不已,憐愛之心不覺油然而生,忙又接道:「龍兒不必多想了,總之,外公也好,你娘也好,你祖母也好,都是希望你無痛無災,終生平安,你只要知道『恨』由『愛』生,便能自知警惕了。」
  華雲龍抬起頭來,皺著眉頭道:「外公,我看不是這樣的。」
  白嘯天凜然一驚,暗暗忖道:怎麼?這孩子一句也聽不進去麼?
  他心頭驚疑,口中卻道:「你看怎樣呢?」
  華雲龍抿一抿嘴,道:「這個『恨』字,怕還是與血案有關。」
  他攤開左掌,朝白嘯天揚了一揚,接著又道:「娘與祖母的意思,固然也有叫龍兒惕勵檢點之意,龍兒想想,卻也不至於這般單純。」
  白嘯天眼神一亮,訝然道:「哦!怎樣的不單純?」
  華雲龍緩緩說道:「我想那『九陰教』的屬下,大半多是女子。」
  白嘯天白眉一皺,道:「女子怎樣?」
  華雲龍坦然道:「『幽冥殿主』效那紅拂夜奔的韻事,私自離教,下嫁司馬叔爺,『玉鼎夫人』對爹爹眷戀至深,愛護備至……」
  白嘯天肅容喝斷道:「沒有規矩,尊長的事,怎可這般言講?」
  華雲龍雙目一軒,道:「龍兒乃是就事論事,並未對尊長不敬啊!」
  白嘯天見那小兒之態,實在不忍深責,無奈之下,只得揮一揮手,沉聲喝道:「那就簡單地講,不能轉彎抹角。」
  華雲龍應一聲「是」,乃道:「『九陰教』的屬下,既然以女子為多,龍兒負有追查血案的使命,奶奶與娘,怕我墜入情網,弄得『情』、『仇』不分,她們也難以處理,所以便在龍兒手上刺下一個『恨』字。其實這是多慮,龍兒雖然不忍傷害女子,那也不致於是非不分啊?」
  白嘯天聞言之下,一則以憂,一則以喜。喜得是華雲龍接受了告誡,而且那見解也深了一層,心思之細密,比自己猶有過之,在江湖上行走,那是不慮吃虧了;憂的則是華雲龍自以為是,風流之性流露無遺,可知他情孽深重,不知何日才能回頭。
  因之他臉孔一扳,故作怫然,道:「你才多大,敢講『情』、『仇』二字分得清白?
  哼!長者的苦心,你如此等閒視之,那是將我的話,當作耳邊風了?」
  華雲龍飛快地道:「龍兒不敢,龍兒自有分寸。外公,您講講看,眼前的『玄冥教』,是否就是當年的『九陰教』?」
  他無疑已將全副心力擺在那司馬長青的血案之上,但在白嘯天聽來,卻是故意避重就輕,迴避作正面的答覆,不覺將頭一搖,感慨系之地道:「唉!你這孩子……」
  華雲龍接口道:「外公放心嘛!您的話我都記下了,目前追查兇手要緊,您若知道,那就告訴龍兒吧!」言下之意,大是不耐其煩。
  白嘯天對他寵愛有加,有意申斥幾句,卻又感覺不忍,不禁暗自一歎,忖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孩子如此漫不經心,看來是要吃點苦頭才能改了。
  他心知再講也是無用,心中慨歎不已,口中卻自應道:「我也不太清楚,『九陰』、『玄冥』,字意相差不多,按理總該有點淵源。」
  華雲龍將頭一點,一本正經道:「龍兒也是這樣想。外公!您知道當年『九陰教』的總壇設在何處?」
  白嘯天想了一下,道:「五十年前,『九陰教』不容於江湖,被迫隱去,當年『子午谷』之戰,『九陰教』重視江湖,聲勢浩蕩,手下徒眾,俱各擅長行舟、駛船等水上工夫。
  自從九曲掘寶以後,你父親深受武林同道擁戴,儼然成了武林盟主,那『九陰教』又復倏然遠揚,不知所終,總壇設於何處,至今也無一人知道。」
  華雲龍眉頭一皺,道:「擅長行舟、駛船等水上工夫?那是隱跡南方了。」
  白嘯天恍然接口道:「正是!正是!你司馬叔爺正是在南方重逢你那叔祖母,想來必在南方。」
  華雲龍點一點頭,忽然問道:「外公,您離開洛陽,準備到哪裡去?」
  白嘯天微微一怔,道:「我無羈勒,到處遨遊,原也準備去雲中山一行,看看你們母子。怎麼樣?可是想叫外公陪你走一趟江南麼?」
  華雲龍將頭一搖,道:「不敢勞動外公,您老還是去看看娘吧!見到娘,請您代龍兒稟告一聲,就說尤兒自知謹慎,如今到南方去了。」
  白嘯天白眉輕蹙,道:「走一趟原無不可,不過,你當真要到南方去麼?」
  華雲龍緩緩說道:「司馬叔祖母既然是私自脫離『九陰教』的『幽冥殿主』,這次血案之發生,縱然與『玉鼎夫人』無關,那『九陰教』教主也脫不了干係,況且『九陰』、『玄冥』兩教又僅一字之差,龍兒走一趟江南,好歹要弄個水落石出。」
  白嘯天年事已高,不復有當年的雄心壯志,聞得華雲龍蓄意要去江南,大是放心不下,但他畢竟是經過風浪的一幫之主,縱然放心不下,卻也不便加以阻攔,想了一想,道:「也好,外公到了雲中山,便叫熙兒前來助你。」
  豈知華雲龍連連搖手,道:「不要!不要!您老千萬別叫大哥離家……」
  白嘯天臉色一整,道:「你這孩子怎麼不知輕重?據你所講。武林中已經隱伏了重重殺機,你那司馬叔爺不過首當其衝,你一人能力有限,豈能擔此重任……」
  華雲龍連忙截口道:「外公別講啦!想當年您老如何?爹爹又如何?龍兒已經成人,我要獨當一面。」
  白嘯天峻聲喝道:「胡鬧!你外公一敗塗地,你父親縱然剛毅沉穩,才氣橫溢,卻也有你祖母暨一干長者提攜。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狂妄自大……」
  華雲龍不等他將話講完,已自抗聲急辯道:「外公怎樣一敗塗地啦?龍兒昂藏一匕尺,也是男子漢,怎見得爹爹可為,龍兒就不可為?」
  他在家對祖母、對父親俱都不敢抗辯,唯獨白嘯天對他嬌縱已慣,除了不敢失禮,自覺理直,便能氣勢如虹地加以辯駁。
  白嘯天聞言之下,真是啼笑皆非,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悶酒,鬱鬱說道:「豈有此理!
  你這孩子愈來愈不像話了,我不管,我到你家,定必要將所見所聞,告訴你的父親。」
  華雲龍心裡著急,口中卻道:「我也不管,我就是不讓您講。」
  白嘯天一拳擂在桌上,大喝道:「告訴你祖母。」
  華雲龍亢聲叫道:「祖母怎……」
  「樣」字未出,倏然警覺大是不敬,頓時氣焰大消,楞楞地望著白嘯天發起怔來。
  白嘯天見他發楞,以為是被他祖母的威嚴鎮住,心下又覺不忍,自己歎了一口氣,聲調一變,藹然說道:「龍兒聽我講,江湖上既然隱伏重重殺機,顯然又是衝著你們華家而來,這事如不告訴你的父親與祖母,萬一出了差池,受害的不只是你們華氏一家,而是整個武林的安危,你縱然壯志凌雲,也該量力而行……」
  華雲龍一聽外公的語氣變得和緩,忙又接道:「您老也聽我講,這事乃是道聽途說,究竟如何,仍是一無所知,您老貿然轉告,萬一與事實相悖,不但龍兒要受責罰,便是您老,也要落個不察之譏,這樣一來,龍兒就罪孽深重了。」
  白嘯天聞言之下,不覺一怔。他明知華雲龍乃是編造的理由,但也俱在情理之中,卻是無話可以駁斥。
  華雲龍頓了一頓,又自接道:「再說,龍兒縱然莽撞無知,也不致於不知自量,到時候果有其事,龍兒自會多方求援,決不會讓那隱患坐大,以致為害武林,損及華家一草一木。
  好外公,您就依了龍兒吧!龍兒究竟能不能獨當一面,您老也讓龍兒試上一試啊!」
  他先是分析事不可言,繼而軟語相求,作出小兒之態,白嘯天纏他不過,暗暗忖道:這孩子的雄心固然大了一點,但年輕人沒有幾根傲骨,也就暮氣沉沉了。也罷!我且告誡他一番,讓他去闖,說不定憑他的身手智慧,也能闖出一些名堂來。
  轉念至此,狀作無奈道:「也罷!暫時不講,可以,但得依我幾件事。」
  華雲龍暗暗歡欣,口中應道:「是!是!外公吩咐,龍兒洗耳恭聽。」
  白嘯天容顏一整,肅然道:「第一,你要戒除自大自狂的習氣。須知武林之中,能人輩出,你那一點武功,並不可恃。」
  華雲龍連忙點頭,道:「是!龍兒自當戒慎恐懼,不敢大意。」
  白嘯天又道:「第二,為人要力求正大,不可自恃聰明,行險施詐,妄圖一時之僥倖。
  這一點外公與你父親,就是你的榜樣,你要牢牢記住。」
  華雲龍恭聲應道:「是!龍兒實事求是,先求穩當,再求變化。」
  白嘯天沉聲說道:「第三,你母親只生你一人,無論居安處危,你要時時想著你母親,不可妄自菲薄,為你母親招至非議,作下有違親心之事。」
  華雲龍漫聲應道:「是!龍兒記下了。」
  白嘯天忽然起立,道:「好了,多講也是無益,這三點你能遵行不悖,大致也差不多了。尤其是第三點,凡事若能不違親心,便擔得『忠孝』兩字,所謂忠臣出於孝子之門,其仁其義,那是餘事。我走了,願你好自為之。」
  華雲龍凜然一驚,這才想到「不違親心」四個字講講容易,做起來卻是難而又難,但白嘯天已朝門外走去,他已不及尋思,急忙隨侍而行,惶然問道:「如此深夜,外公還去哪裡?」
  白嘯天道:「我去白馬寺,先將司馬伕婦的靈柩妥為處理一下,然後便去雲中山。你回去吧!既然決定南行,那便盡早動身,不必在洛陽多耽擱了。」
  華雲龍連聲應「是」,一直將白嘯天送出店門,始才悵然作別,回房休息。
  第二日,華雲龍結清賬目,取道南陽,循荊湖南路,策馬而行。
  一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這一日黃昏時刻,到了荊門,忽聽身後馬蹄聲響,轉臉望去,只見身後塵頭大起,八九匹長程健馬,馱著幾個長幼不等、身著勁裝的人急奔而來,轉眼疾衝而至,到了背後。
  他謹記母親的吩咐,不願多惹是非,當下韁繩一帶,避過一側。
  但當馬匹撥身而過之際,見到馬上之人所著衣服的顏色,不覺大吃一驚,暗暗忖道:怪事!這幾人身著紫色勁裝,各佩長劍,為首之人年紀不大,也是海青服飾,肩披短氅,難道是仇華一行麼?
  由於塵土蔽目,未曾看清幾人相貌,但那仇華自稱是殺害司馬長青的主謀,又是「玄冥教」教主門下首徒,這一線索,豈肯放過,當下手韁微提,急忙策馬跟隨,遠遠盯在幾人身後,進了荊門西城。
  那幾人進了西城,仍是策馬不停,弄得滿街行人雞飛狗跳,四下趨避。
  華雲龍大起反感,暗暗咒罵道:「哼!什麼東西?就憑你們這等飛揚跋扈、橫行無忌的模樣,縱然不是『玄冥教』的屬下,華二爺也得懲治你們一番,如若不然,市井小民還有寧日麼?」
  咒罵中,到了一座頗為堂皇的客棧,那身披短氅之人將馬韁一舒,將頭朝門內一探,頓時縱身下馬,大聲叫道:「在這裡了。」
  丟下馬匹,大步走了進去。
  其餘之人見了,各自糾紛下馬,牽著馬匹,也走了進去。
  華雲龍趕到門口,只見門內停著一輛華貴的馬車,那馬車金碧輝煌,小巧玲瓏,顯然是婦女專用之物,幾名店夥計,正在那裡照科馬匹。
  適才進店之人,早已不見影跡了。
  一名夥計迎了出來,打躬作揖,道:「公子爺要住店麼?咱們這裡高潔雅致,荊門城再也沒有第二家了。」
  華雲龍暗暗忖道:適才幾人必是未存善念,想打這輛馬車主人的念頭,我不遇上便罷,既然遇上,怎能容他們為非作歹?
  當下將頭一點,縱下馬背,大刺刺地道:「好生照料我這匹馬,明日加倍算賬。」
  平日侍候他的人多,無形中養成了華貴的氣度,那夥計以為財神臨門,連忙將韁繩朝另外一名夥計手中一塞,顛著屁股緊隨而行,將華雲龍讓進了大廳,阿諛逢迎道:「嘿嘿!公子爺愛熱鬧還是愛清靜?愛清靜,咱們後院有精舍;如果愛熱鬧,咱們中院有上房,茶點酒席,咱們這裡一應俱全,公子爺……」
  華雲龍不耐其煩,將手一揮,冷冷的道:「剛才幾個疾服勁裝之人住在哪裡?」
  那夥計微微一楞,道:「他們在中院,尚未住定,公子爺……」
  華雲龍道:「門口那輛馬車的主人呢?」
  那夥計恍然大悟道:「哦!公子爺原來與那位小姐是一路,她住中院,小的這就領您……」
  華雲龍道:「那便中院吧!我住那位小姐隔壁。」
  那夥計又是一楞,忖道:怎麼又是一位要住隔壁的?
  只聽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脆聲問道:「誰啊?哪一位要住奴家的隔壁?」
  原來這客錢的前廳乃是兼營酒食之處,兩邊排列著帷簾深垂的雅座,華雲龍恰好經過一間雅座的門口,那銀鈴似的聲音便是由那雅座之內傳出。
  華雲龍是天生的情種,那銀鈴似的聲音帶有磁性,令人聽了全身骨骼都要發酥,當下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歡聲應道:「是我,在下……在下……」
  他本想自報姓名,倏然間心生警惕,結結巴巴的一時竟接不下去。
  那夥計掩口竊笑,雅座之內也是「噗哧」一聲,道:「在下是誰啊……雲兒,你去看看,誰是在下?」
  帷簾掀動,一個十四五歲的俏丫頭走了出來,朝華雲龍瞥了一眼,脆聲道:「回小姐,是個少年公子。」
  銀鈴似的聲音「咭咭」一笑道:「少年公子嗎?那便不要另開房間了,咱們外面那明間大可歇用,雲兒啊!你就請他進來一敘吧!」
  華雲龍大為詫異,眉頭一皺,忖道:這是誰家的小姐?為何這般放浪不羈?
  他疑念尚未轉完,那名叫雲兒的丫頭已經微笑肅容,道:「公子請,咱們小姐有請!」
  華雲龍好奇之心大盛,當下不顧那夥計瞠目結舌,不明所以,整一整衣襟,舉步便向雅座走去,口中說道:「小姐相邀,在下豈敢方命,雲兒姑娘,請!」
  進入雅座,華雲龍頓覺眼前一亮,一時之間,竟然口張目呆,瞧得楞了。
  原來雅座之內,坐著一位絕色美女,那美女眉目如黛,嬌艷如花,全身上下,風情萬種,艷媚入骨。
  真是增一分便肥,減一分嫌瘦,此刻她貝齒微露,美眸含春,正自一瞬不瞬的瞧著華雲龍。
  華雲龍酒未沾唇,但卻形若癡迷,已不飲自醉。
  那美女瞧了一會,「吃吃」一笑,輕啟櫻唇,脆聲說道:「請坐啊!」
  華雲龍聞言驚醒,急忙堆笑,道:「請坐!請坐!」
  拖了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那美女美眸流盼,掩口道:「公子眷戀,不勝榮幸,奴家這廂見禮。」
  攏袖欠身,微微福了一福。
  華雲龍連忙起立,抱拳一揖,道:「小姐美若天仙,在下得能把酒論交,共謀一敘,那是在下的榮幸。」
  那美女不再謙辭,一顧雲兒道:「雲兒發什麼呆,還不替公子斟酒?」
  那雲兒倏然警覺,但卻「吃吃」笑個不停,道:「這位公子長得太俊,雲兒不覺瞧得呆了。」
  端起酒壺,在兩人面前斟滿了酒,又向華雲龍臉上偷偷望去。
  那美女對那雲兒放肆的言行視若無睹,端起酒杯,朝華雲龍瞧了一瞧,道:「奴家姓賈,賤名一個嫣字,這裡先敬公子一杯。」
  舉杯就唇,螓首微抬,一仰而盡。
  華雲龍急忙端起杯子,也是一仰而盡,道:「在下姓……姓白,黑白的白,單名一個琦字。」
  他雖然目迷於色,仍舊報了一個假名,可知他警惕之心依然存在。
  那賈嫣還道他初逢美女,犯了口吃的毛病,當下也不在意,嫣然一笑,道:「聽公子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氏,可是遊俠到此麼?」
  華雲龍聽了「遊俠」二字,心頭瞿然一震,迷惘的神智,又復清醒了一點,隨口應道:
  「在下乃是晉北人氏,這次路過荊湖地面,乃是有意一遊江南勝地,不意遇上了小姐,正是風萍相聚,各有姻緣了。」
  他縱然隨口相應,但那風流的本性,卻又不知不覺流露了出來。
  那賈嫣聞言之下,臉上閃過一絲訝然的顏色,但也是一閃即收,隨即嫵媚一笑,道:
  「奴家寄住金陵,這次乃是峨嵋進香而歸,公子有意南遊,咱們恰好同行,若不嫌奴家蒲柳之姿,奴家願作公子的嚮導。」
  這時,華雲龍心神稍定,警惕之心大增,不覺忖道:這是誰家的小姐?抑是誰家的女眷?峨嵋進香,怎的沒有男人同行?寄住金陵,她祖籍又在何處?
  詎料他疑念來已,雲兒丫頭已經再次斟滿了酒,脆聲笑道:「喝酒啊?公子爺,既然相逢便是有緣,一路同行,緣份越發深了,你這般拘拘束束,豈不顯得生分?以後的日子長著哩!」
  華雲龍被她一擾,心下雖然仍在生疑,仍覺主僕二人的行徑過於怪誕不經,卻也無心再去想它,端起酒杯,朗聲笑道:「正是!正是!若再拘謹,豈不生份?賈小姐,在下敬你一杯。」
  脖子一仰,乾了一杯。
  他敞開胸懷,風流的習性頓時又流露出來,於是酒到杯乾,談笑風生,與那貴嫣小姐眉來眼去,兩人勾勾搭搭,調笑不已,弄到最後,一人口稱「琦哥」,一人口稱「嫣姐」,大有相見恨晚之勢,便連時辰也忘懷了。
  酒過三巡,賈嫣小姐不勝酒力,懶慵慵的站將起來,道:「琦哥,奴家明日還要趕路,不能陪你再喝了。」
  玉臂一伸,嬌軀一僕,便朝華雲龍撲了過來。
  華雲龍兩臂一張,摟住了她的纖腰,啊呀道:「正是!正是!來日方長,咱們今日早點休息。」
  他二人你擁我抱,由那雲兒丫頭領路,一僕一顛,朝那中院客房走去。
  那賈嫣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到了房內,仍是緊緊摟著華雲龍,不肯放手。
  華雲龍雖然未醉,怎奈風流成性,軟玉抱懷,其樂陶陶,卻也似不忍釋手。
  那雲兒丫頭越發妙了,關上房門,燃起油燈,笑臉盈盈,瞪著一雙渾圓滴活的眸子,癡癡的瞧著兩人擁抱之狀,好像欣賞一盆上好的並蒂睡蓮,竟是目不轉睛,一瞬不瞬。
  少時,嚶嚀聲中,賈嫣的玉掌緩緩移動,撫摸著華雲龍墳起的臂膀,健壯的胸膛,又在他腰際握了又握……
  忽然,她手掌迅速移向背心,屈指如鉤,直向「靈台」大穴點了下去。
  華雲龍渾渾然一無所覺,這一指若是點實,即便不死,也得重傷!
  千鈞一髮之間,只聽那房門「砰」的一聲被人踹開,一人當門而立,怒聲喝道:「好啊!你這婆娘假作正經,原來也是偷野食的。姓仇的倒要請問,本公子哪裡比這小子差啦?」
  兩人一震而醒,華雲龍身子一轉,擋在賈嫣身前,訝然問道:「你姓仇?」
  那人憤怒吼道:「本公子姓仇名華,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你小子如果見機,乖乖的站去一邊,本公子不找你的晦氣。」
  華雲龍凝目而望,愈看愈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愈看也愈覺面前之人不是仇華。他怎會自稱「仇華」呢?仇華又怎會變形呢?疑念叢生,一時不覺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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