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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雲震眉頭一揚,道:
  「先生有事只管詢問,小子知無不言。」
  容園隱士點點頭,道:
  「你胸前衣襟破了一塊,又在那絕壁衰草上爬行,究竟為了什麼?莫不是逃避敵人的追蹤?」
  雲震聽他問起這件事,心頭頓時想到雯兒與大寶,但此刻他卻不能開口辭去,只得強捺心神,道:
  「小子被人擊傷內腑,為友人帶到上面一座山洞中治療傷勢,後來傷勢漸癒,友人因故離去,小子久等不歸,心焦氣浮下,迷失路徑,誤投另一出口,因之想越過那片絕壁,前去尋訪友人下落。」
  容園隱士眉頭一皺,道:
  「依我看,雲小友似非等閒之輩,何人能夠傷你?」
  雲震道:
  「小子乃是傷在羅侯神君一掌『雷動萬物』之下。」
  容園隱士聳然動容,道:
  「羅侯神君?你接得下『雷動萬物』一掌?」
  雲震喟聲一歎,道:
  「此乃僥倖。」
  容園隱士道:
  「僥倖也不容易,不知小友用的什麼武功?」
  雲震道:
  「太乙門中『六丁抱一大法』。」
  容園隱士說道:
  「『六丁抱一大法』?這倒沒有聽說過,是令師近年研創的嗎?」
  雲震道:
  「正是蘇老前輩研創的」。
  容園隱士容顏一舒,忽然歎口氣道:
  「蘇真人學究天人,胸羅萬有,二十年光陰,也該有絕學研創成功了。」
  雲震見他忽然感喟起來,不覺受其感染,暗暗忖道:這位先生對蘇老前輩如此心儀,想來早年必是俠義中人,也許正是心志難展,始才隱居於此,獨善其身。唉!道消魔長,正派人士又有幾人能不灰心喪志呢?
  他情緒雖然受了感染,口中卻問道:
  「先生見過蘇老前輩嗎?」
  容園隱士點道:
  「蘇真人熱心世務,早年見過。」
  雲震又問道:
  「羅侯神君先生也是見過的了?」
  容園隱士,
  「此人心胸狹窄,終身為惡,早年也是見過的。」
  雲震心中一動,暗忖道:那金陵王神秘得很,這次也是蒙面現身,他與那「打水姑娘」
  結為夫婦,又有意與羅侯神君聯盟,看來不會是正派人士。泰山之會是一回事,不讓邪派勢力擴張又是一回事,眼下這位先生對前輩人物很熟,我何不向他打聽金陵王的一切……
  雲震獻身武林,時時以消滅邪惡勢力為念,想到這裡,連忙問道:「先生可認得金陵王?」
  容園隱士先是一怔,繼而訝然道:
  「金陵王是誰?」
  雲震見他訝然之狀,微微有點失望,但卻答道:
  「小子所知不多,僅知他出身金陵世家,名叫高華」。
  容園隱士微微一笑,道,
  「原來高華又叫金陵王,這外號倒是不俗。」
  雲震精神一振,忙道:
  「先生認得他?」
  容園隱士含首道:
  「認得!認得!高華我自然認得………」
  雲震喜上眉梢,脫口接道:
  「那麼,您也見過『打水姑娘』啦?」。
  容園隱士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隨即哈哈大笑道:
  「你是說高華的妻子吧?那是位人間仙子,我當然也是見過的了。」
  雲震被他笑得好生奇怪,但念頭尚未轉得過來,那「容園隱士」已經放下碗筷,含笑道:
  「旁人的事,別去管他,小友吃飯吧,吃過了我領你去換身衣服,你這身衣服又破又髒,不能再穿了。」
  這叫做欲速不達,雲震一時高興,脫口問起金陵王夫人,換來「容園隱士」一陣怪笑,如今話題已被引開,雲震自然不便追問,只得匆匆填飽肚子,跟隨「容園隱士」到了他臥室之內。這間臥室不見寢具,倒有無數箱籠,另外一張楠木床榻在正中,一隻草織蒲團放在那床榻之前。
  「容園隱士」打開一隻木箱,取出一件天青織錦團花長袍,一套烏綢緊身衣褲,一隻紫緞粉底高靴,及一條海青絲質腰帶,一併交給了雲震,笑道:
  「這裡沒有銅鏡,那張楠木大床榻倒可鑒人,你換好衣服立即出來,咱們繼續談談。」
  說著,轉身出房而去。
  雲震心知虛套無用,當下寬去舊衣,換上新裝。
  當他見到身上那件灰狸馬夾時,心頭頓時幻起雯兒的倩影,又想到了那塊「玉符」,不知雯兒可曾找到那塊「玉符」?可曾到那山洞去找他?於是,他匆匆穿好衣服,換上粉底高靴,一面結著腰帶,一面向門外走去。
  他所以這般匆忙,本是想辭別而去,不料邁出房門,「容園隱士」已經一把將他抓住,哈哈笑道:
  「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話的是不假,你穿上這身乾淨衣服,比我當年還要英偉,哈哈!舊友相見,怕要認不得你了。」
  笑聲中,拉住雲震,走向竹榻,接著:
  「我要問你,這適才入室以前,口中吟吟有詞,說什麼『芥子』、『天地』,究竟吟些什麼,你還記得嗎?」
  這時,雲震想要告辭,卻又不能夠了。
  兩人先後坐定,雲震再向那幅狂草瞥了一眼,道:
  「先生這幅中堂,令小子收穫不小。」
  容園隱士含笑截口道:
  「收穫大小,那是你的天份,說你剛才吟些什麼呢?」
  雲震微微一笑,顯得有些難以為情,,
  「小子見到那幅中堂,心中忽有所悟,因而言道:『藏芥子於六合之內,其亦小乎?
  展心志於天地以外,斯為大矣!』胡謅之詞,不值先生一笑。」
  「容園隱士」手捻長鬚,搖頭晃腦,口中一再吟著那兩句聯詞,就像老夫子,偶得妙句,正在細細品味。
  「好志向!好意境!好句子!雲小友,你的意思是說:芥子雖小,六合也不能滅其形體;志向再高,卻無人超出世俗常情以外。是這樣嗎?」
  雲震郝然含首,
  「先生謬讚,小子的意思確是如此。」
  容園隱士眨眨眼睛,忽又皺起眉道:
  「那不對啁!這兩句聯詞意境雖高,卻無作用,雲小友忽然入定,這又是什麼緣故呢?」
  雲震「哦」了聲,笑道:
  「難怪先生見疑,小子乃是覺得其中哲理,或與所習『六丁抱一大法』有益,因此閉目運功,試上一試。」
  容園隱士微微一怔,道:
  「哦!結果有益嗎?」
  雲震含笑點頭道:
  「這都是先生所賜,小子的功力,進入第四層門徑了。」
  容園隱士訝然脫口道:
  「何謂第四層門徑?」
  雲震微一吟哦,隨即坦然道:
  「不瞞先生,『六丁抱一大法』有四個層次,乃是『六緯相生』,『六脈相見』『六氣呼應』與『六合歸一』循序而進,若至大成,則真氣內力,綿綿不絕,自可不慮匱乏。小子原先已達『六氣呼應』之境,那時真氣洶湧,內力澎湃,若遇外力襲擊,全身的真氣內力,就能迅速湧向此點,自然生出一股反彈之力與之相抗,那時遇一般高手,倒也沒有傷亡之慮,但若遇上羅侯神君這等高手,那情況就不同了。」
  容園隱士聽得入神,不覺問道:
  「怎樣不同呢?」
  雲震道:
  「小子受過羅侯神君一掌,當時的感覺是:真氣內力不受控制,勢若裂肌破體衝出,若非有個『不能死』的意念支撐著,小子恐怕早已血崩力竭,粉身碎骨了。」
  他頓了一下,接著又道:
  「小子見到先生那幅中堂,默默想到『退藏於密』的道理,覺得芥子雖小,六合也不能滅其形體,我若能將那洶湧澎湃的真氣內力,束檢於體內,聽命於意志,豈不正合那『六合歸一』之理,殊不知胡鬧,竟被小子鬧對門徑了。」
  容園隱士本是絕頂高手,雲震說得這般詳盡,自然懂得其中之難易,他原先雖然聽得入神,也不時露出讚許之色,但雲震講完以後,他竟滿臉肅容道:
  「雲小友,你的悟性極高,觸類旁通,舉一隅而反三隅,這一點令人欽佩,然而你欠缺機心,卻又令人不得不為你擔心。承你信得過我,將修為的層次與現象說得這般詳細,但我卻不感激你,我還得警告你,往後在旁人面前,似這等武功訣竅,千萬不要輕易洩露才是。」
  雲震微微一笑,口齒啟動,想要加以解說,但「容園隱士」卻不容他解說,作了個阻止的手勢,接著又,
  「不必說了,我知道『六丁抱一大法』另有修練法門,並不慮旁人聽去。可是,你該明白,武功之道,萬流同源,萬源歸宗,遇上有心之人,沒有參不透的。再說,你適才心有所悟,立即不擇時地,獨自運起功來,這也是欠缺機心,那時若有人意圖對你不利,那你就殆危了。」
  這時,雲震但覺冷汗淋淋,不覺起立惶然道:
  「是!是!小子無知,先生教訓得極是。」
  容園隱士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
  「不必緊張,我你一見投緣,我也不怕交淺言深之譏。只要你知道,人心不同,各如其臉,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好啦!不去談它啦!你坐下,我還有話問你。」
  雲震如言坐下。「容園隱士」辭懇意切,純粹一片關顧愛護之情,他就想加以解說,那也是多餘的了。
  這時,「容園隱士」忽又莊重起來,說道:
  「雲小友,芥子雖小猶大,這得力於其能自安,你由於知機,所以你有了收穫,這我已經明白了,但你所謂『展心志於天地之外,斯為大矣!』究竟是對大小二字意形變易的感觸,還是有此志向,準備作一番努力呢?」
  雲震道:
  「是感觸,也想作一番努力。」
  容園隱士含首道:
  「你講講看。」
  雲震想了一想,道:
  「先生以一室喻天地,又以一身喻泰山,泰山與一身,天地與一室,孰大孰小,形體上不言可知,但在意念上,若能心安理得,則大小就無差異。小子是想:有形之物如此,無形之念何嘗不是一樣?這就是小子的感觸」。
  「容園隱士」無疑也是睿智之士,他自然明白雲震所謂「無形之念」,乃是指的為人立志而言。
  只見他點了點頭道:
  「你準備努力一番的事,可是與武林有關嗎?」
  雲震微笑頷首,道:
  「正是。」
  容園隱士眉頭一蹙,道:
  「可是想以德化人,消弭武林中無止無休的殺劫?」
  雲震道:
  「人性本善,以殺止殺,終究不是辦法。」
  容園隱士頻頻搖頭,道:
  「錯了!錯了!我不否認人性有善的一面,但武林中人,全有一股暴戾之氣,不是爭強鬥勝,便是以力為霸,仇怨糾纏,更是無日無之,永世難消,你想以德化人,那必是要白費氣力了。」
  雲震微微一笑,道:
  「先生不須慮得,人性既有善的一面,武人也是人,若能他善的一面抬起頭來,那殺劫總是可以消弭的。」
  「你年紀太輕,想得過於天真,須知武人多半剛愎自用,傾向勢力與權威,他不聽你的,那殺劫如何消弭?」
  雲震道:
  「權威縱然令人嚮往,愛好和平,也是人性之一啊!」
  容園隱士漸感不耐,眉頭深蹙道:
  「你不懂,試問怨怨相報,你又如何遏阻?」
  雲震道:
  「凡事總有真理,以理公斷,當不致怨怨相報了。」
  容園隱士煩躁的站了起來,道:
  「年輕人僅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在對你說,這種志向我也有,令師也有,結果如何呢?
  令師的近況我不知道,不去說他,我自己已半生努力,卻落得被困深山………」
  「被困」二字,令雲震悚然一震,此所謂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但見雲震兩眼圓睜,愕然接口道:
  「先生隱跡於此,是被困?果真非出自願嗎?」
  「容園隱士」聞言微怔,頓覺乃是自己失言,他先是不答,默默地來回走了兩趟,繼而停下步來,靜靜地道:
  「不錯,原先確是被困,目下則是出於自願,我已打算在此終老,不再出山了。」
  雲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他語氣如此平穩,好像對那被困之事也不放在心上,胸襟之大,倒也值得敬佩。
  他暗念未已,又聽容園隱士說道:
  「雲小友,你對世事這般熱忱,本是十分難得之事,但我半生努力,十餘年閉門課讀,潛思默想,總覺世事殊非人力所能左右,倒不如聽其自然的好。依我看來,你天姿聰穎,對哲理方面悟性猶高,若能從學問上用功夫,將來……」
  雲震微微一笑,接口道:
  「多謝先生謬讚,怎奈小子許身武林,已經不能自主了。」
  容園隱士淡淡一笑,道:
  「我知道,你的性格堅毅過人,已經立下的志願,輕易不致於更改。也罷!你來。」轉身行去,似屬無可奈何。
  雲震聽他語氣惻然,不覺怔住,忘了起身。
  容園隱士轉身招手,淡笑如故,道:
  「來啊!我讓你看樣東西,你不是想要知道此處何以取名『容園』麼?」
  雲震愣然走去,心中暗忖道:看什麼?那東西與「容園」命名有關?他怎麼突然扯到這上面去了?
  忖念中,兩人走進了左側書房。
  書房內,重框疊架,滿屋全是經曲書冊,近窗處一張書桌,桌上放著筆墨硯台與書具。
  這裡與外間廳屋一樣,也是點塵不染,收拾得乾乾淨淨。
  兩人穿過書架形成的甬道,來到後面一處帷幔覆蓋的木框前,「容園隱士」神態肅穆,伸手掀起帷幔,道:
  「你知道這人是誰麼?」
  雲震抬起頭來,不覺目光發直,又驚又疑的叫道:
  「這……這不是金陵王夫人麼?」
  原來帷幔之後,乃是一幅全身的美女畫像。那美女秀髮披肩,白衣勝雪,赤裸著一雙天足,清麗之中,並有一種嬌媚之態,望之栩栩如生,正是那金陵王的夫人。金陵王夫人的全身畫像,竟慎重地珍藏在「容園隱士」的書房之內,乍見之下,難怪雲震目光發直,驚疑參半了。
  「錯了!她乃是我的妻子。」
  雲震眉頭一皺,暗暗忖道:這畫像明明是金陵王夫人,怎說是他的妻子呢?難道他就是金陵王?
  他突然想到這裡,頓時注目凝視,道:
  「那麼你……你莫非就是金陵王麼?」
  容園隱士淡淡一笑,放下帷幔,朝窗下走去,說道:
  「我叫高華,金陵世家之中,歷來無人自稱為王。」
  這時的雲震似乎呆了,他瞪大眼睛,暗暗自問道:他是金陵王麼?作妻子的會將自己的丈夫囚禁起來,天下怎有這等怪事?他雙目連眨,又想道:是了,他不正是張前輩所說的金陵王當年的風華麼?
  他心中轉念,信是信了,但卻信得不夠徹底。
  高華走去窗前,坐在竹椅上,向雲震一招手,說道:
  「雲小友過來坐下,咱們長話短說。」雲震愣愣地走了過去,如言坐下。
  高華道:
  「你知道賤內又叫『打水姑娘』,這是聽令師說的吧?」
  雲震定了定神,道:
  「晚輩有樁事,須得向前輩說清楚。晚輩的武技雖是張鑄魂前輩所傳,但迄今猶未經過考驗,目下尚算不得是太乙門下。」
  他為人嚴謹,知道面前之人乃是高華,不但立即改過稱謂,趕忙乘此機會將自己與太乙門的關係說個清楚,以免高華繼續誤會下去,將他當作了雲中子蘇鉉的徒弟。
  豈知高華並不以此為意,只見他皺了皺眉,隨即道:
  「那麼,你是聽張大俠說的。」
  雲震這才點頭道:
  「正是。」
  高華微一含首,瞑目片刻,繼而吁了口氣,說道:
  「我就從泰山武會講起吧!泰山二次武會,是我與北道南魔初次見面之日,當時我聲言路過泰山,適逢其會,自講權充雙方之見證,其實,我並非路過,我乃是躡人而至,那人就是賤內。」
  雲震突然接口道:
  「不對啊!晚輩聽說,那次武會,前輩似比尊夫人先到,直到緊要關頭,尊夫人方始現身哩!」
  高華道:
  「那是他們錯了,賤內當時早已隱身日觀峰下,我本是隨後躡蹤而至,只因怕賤內察覺而起疑,故而裝作遊山玩水之人,越過賤內,登上日觀峰。」
  雲震道:
  「這般說來,當時您知道尊夫人的企圖了?」
  高華輕輕搖頭道:
  「不知道。」
  雲震眉頭一皺,疑道:
  「那……您為何跟蹤尊夫人呢?」
  高華喟歎一聲,道:
  「說來慚愧,當時我乃是惑於賤內的容貌與風華,跟蹤她已經近三年,不過,她的企圖,後來我倒是知道了。」
  雲震暗暗忖道:說得也是,想那高夫人風華絕代,貌若天仙,誰能對她無動於衷,就像我初見雯兒,還不是自自然然跟她去了。
  他心中在想,口中說,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乃是人之常情,前輩不必歎息。但不知她那企圖,可是想殺害北道南魔,獨霸武林麼?」
  高華神色一黯,道:
  「如真又假,似是而非,兩者全都不是。」
  雲震越發不解,道:
  「那是為了什麼啊?」
  高華道:
  「簡單地說,乃是為了私仇。」
  雲震一怔,大疑道:
  「什麼?尊夫人與蘇老前輩有仇?」
  在他想來,北道雲中子蘇鉉師徒熱心世務,終生行俠,乃是武林中人人敬仰之士,他們與高夫人之間,絕對不會有怨仇牽連。
  高華輕輕歎息一聲道:
  「你是愈想愈差了!」
  他似有無窮的感慨,喟然又是一聲長歎,道:
  「這事仍得由家岳父說起,賤內本姓薛,乃是前朝一位致仕侯爺的郡主,這位侯爺告老在鄉,遠居關外……」
  雲震心頭一動,脫口接道:
  「令岳丈可是那五龍山的『鎮遠侯』麼?」
  高華微笑含首,道:
  「『鎮遠侯』仍是前朝授予家岳的爵位,他老人家一生為官,常戍邊陲,與武林人物素無往來。但家岳一身武藝,卻得自一位武林前輩所傳,內兄受家岳親傳,身手自然十分了得,但內兄性喜遊俠,常年在關內走動,不料竟因此失了蹤跡,幾經訪察,方知已經被人殺害陳屍於太行山麓。那時屍骨已腐,連身上一冊武功秘笈也已不知去向,消息傳至關外,家岳晚年喪卻獨子,自然痛不欲生……」
  雲震臉色惑然,忍不住接口道:
  「原來尊夫人乃是為兄長報仇而來,這事倒也無可厚非,但怎能遷怒於蘇老前輩?她該仔細查訪兇手啊!」
  高華輕輕搖頭,深深一歎道:
  「賤內一個女流之輩,她對中原武林一無所知,況且內兄屍骨早已腐爛,又叫她如何著手查訪?」
  雲震歎了口氣,道:
  「這事令岳丈應該親自入關才是。」
  高華道:
  「家岳生性淡泊,不然也不至於盛年致仕了……」
  他頓了一頓,接著又道:
  「據賤內相告,家岳當時雖然痛不欲生,卻無為子索仇之念,但賤內事親致孝,不忍眼見家岳終日長歎,鬱鬱不能開懷,加上她秉性至剛,對唯一的兄長友愛逾恆,她每日面對老父寡嫂,以及襁褓之中的侄兒,這份怨仇怎樣也不能忘懷,因之她獨自悄悄入關,立誓要為內兄報仇。」
  雲震想了一下,道:
  「令內兄不是失落一本秘笈嗎?可以從秘笈著手啊!」
  高華道:
  「家岳對那秘笈守口如瓶,賤內不知秘笈是何名稱,也是枉然。」
  雲震暗暗忖道:這倒確是為難了。
  他心中轉念,口中問道:
  「尊夫人莫非遷怒於整個武林,想從北道南魔……」
  高華截口道:
  「不是遷怒,想從北道南魔兩大高手身上,行使她那索仇之計倒是真的。」
  雲震皺眉不解道:
  「怎樣的索仇之計?」
  高華,
  「她想收肺髏啪絛鄖槔淇幔藍隙佬校簧輝贛餚宋椋殼暗那樾穩詞鞘置饗裕厥塹?
  心雲震的安危,因之一改往日習性,偕同歸隱農等人找尋雲震,以致與羅侯公子等動手相搏。
  如今他身負創傷,流血不止,乍見雲震,竟然不顧自己的傷勢,兀自追問雲震的近況,這份關顧之情、隱藏著多少愛意,雲震自然明白,難怪他幾乎流淚了。
  「請問哪位身邊帶有金創藥麼?」
  「沒有!」
  一本和尚叫道:
  「酒家歷來不帶金創藥。」
  齊小冬眨眨眼睛,驀地撕下一條衣襟,道:
  「先將創口包上再說吧!」
  雲震微微一怔,一時無可奈何,皺著眉頭,正待去接那條破爛的衣襟,忽聽一個宏亮的聲音喝道:
  「不可!」
  眾人都吃了一驚,連忙循聲望去。
  原來那人竟是丐幫幫主周公鐸。
  他站在東邊一隅,身後是無影神丐、鐵腳仙、獨臂神丐等「丐幫三老」,三老身後,大小叫化多達二三十人。
  齊小冬見是師父出聲喝阻,不覺疑忖道:怪了!他老人家俠義為懷,氣度宏偉,怎的不許替西門咎包紮傷口呢?
  他心頭存疑,脫口叫道:
  「師父……」
  西門咎一見是他,怒不可遏,獨目一瞪,吼道:
  「你管得著麼?」
  他二人同聲吼叫,雲震也是暗暗詫異不已。
  但見周公鐸舉手一揮,回頭一顧無影神丐,道:
  「偏勞長老送一瓶『芝血六神散』過去。」
  此話出口,雲震頓時如釋重負,暗暗喜忖道:倒底是領袖一幫,名馳江湖的人,這份氣度就非常人可及!
  西門咎怔了怔,卻不領情,抗聲道:
  「不行!西門咎不受你的恩情。」
  無影神丐走了過來,將一隻翠綠藥瓶交給雲震,接口道:
  「廣德城外,老叫化承你未下毒手,這瓶『芝血六神散』,算是報答昔日之惠,算不得恩情。」
  西門咎口齒微動,話未出口,雲震已自急急道:
  「老前輩不要再固執了,眼下將有非常事故,晚輩尚須借重您哩!」
  啟開瓶塞,傾了一半白色藥末在創口,另一半強迫西門咎服下,齊小冬連忙將那創口包紮起來。
  這片刻,羅侯公子早已率領屬下退了回去,場中只剩下幾具屍體,大半傷在西門咎鋼筒毒針之下。
  羅侯神君不愧的是心機深沉之人,雲震臨空飛至,他內心的疑懼,實在不下於羅侯公子,但他卻能不動聲色。靜靜地觀察了一番,這時始才陰聲一笑,道:
  「雲震,你能接下老夫一掌,端的不易,此刻趕來,莫非自認功力已足,要擊回一掌去麼?」
  雲震初登峰頭,心懸多端,連那牛大寶也未一顧,此刻聽得羅侯神君問起一掌之約,這才移目向他望去。
  羅侯神君身踞南隅,身後除了高大威猛的莫成以外,人影幢幢,環立著三五十個青衣人,那些青衣人一個個身佩兵刃,目露神光,看去都是一流高手,再加上羅侯公子帶來的四童、四女、八俊等,為數不下六十餘人,其聲勢之浩大,與實力之堅強,比丐幫尚要超過一倍有餘。
  雲震看得暗暗心驚,臉上卻淡淡一笑,道:
  「雲某非是狂妄自大之人,那一掌以後再說吧!」
  羅侯神君眉頭聳動,道:
  「那你急急地趕來,為了什麼?」
  雲震坦然道:
  「敝友為令徒所困,雲某乃是馳援而來。」
  羅侯神君目光一瞪,道:
  「來此馳援?莫非想在此地繼續拚鬥下去?」
  雲震道:
  「好在此刻已經歇手了。」
  羅侯神君陰聲一哼,道:
  「若未歇手,你是打算插足啦?」
  雲震夷然道:
  「那是當然的事,神君多此一問了。」
  羅侯神君臉色一沉,道:
  「旁人不知與人有約,猶有可說,你卻是明知故犯,難道認為老夫無力取你性命麼?」
  雲震見到羅侯神君臉色陰沉,殺氣騰騰,內心著實震動了一下,但他眉目軒動,卻又朗聲一笑,道:
  「神君不覺得薄於責己麼?」
  羅侯神君冷聲一哼,道:
  「你的膽愈來愈大了。」
  雲震侃侃而言道:
  「人爭一個理,佛爭一炷香。事實乃是令徒率人來此尋事,若是礙著神君與人之約,這責任也該由令徒承擔。何況戰事已歇,雲某並未礙著神君,神君不責令徒,反而一味苛責雲某,天下寧有此理?」
  他話聲剛歇,西門咎倏地高聲道:
  「你怕死嗎?」
  雲震微微一怔,道:
  「老前輩何出此言?晚輩豈是怕死之人。」
  「既然不怕死,你跟他嚕嗦什麼?」
  羅侯神君呵呵大笑,道:
  「西門咎,看來你是不怕死了。」
  西門咎大步而出,峻聲道:
  「叫你徒兒出來,老夫先宰他……」
  雲震前跨一步,伸手將他拉住,急急道:
  「老前輩且慢……」
  西門咎一掙不脫,住步沉聲道:
  「羅侯小子仰仗人多,乘虛鑽隙,刺了老夫一劍,擊了老夫一掌,老夫難道就此罷了不成?」
  原來前此一場亂戰,歸隱農等人武功固然了得,但那羅侯公子與北斗劍張鑄魂齊名,一身功力非同小可,況且他手下人多,群毆群攻,根本不講江湖規矩,歸隱農等人自然不是敵手,差幸西門咎凶名在外,悍不畏死,羅侯公子對他甚為顧忌,他那鋼筒毒針,發必傷人,更是霸道無倫,令人防不勝防,故此得以保持不敗之局,但局勢也僅僅未敗而已,那險象仍是層出不窮;脫困可也不易。
  正當此時,雲震突然長嘯而至,他那嘯聲分散了西門咎的心神,微愣之下,致遭羅侯公子擊中一掌,又遭一名白衣少女刺中一劍。西門咎本是窮凶極惡之人,性格更是暴戾無比,這口怨氣,他自然忍不下去了。
  雲震正想勸他幾句,那羅侯公子卻已搶先冷笑道:
  「西門咎,虧你還是成名人物,臨敵交手,講求抱元守一,心不二用,誰叫你分神他顧,授人以隙的?」
  西門咎氣得猛一跺足,吼道:
  「小子,你過來!」
  羅侯公子不屑道:
  「過來幹麼?哼!敗軍之將,還敢言勇?」
  雲震道:
  「老前輩,您別中他激將之計……」
  西門咎鬚髮皆動,大聲厲笑,道:
  「雲震,你別怕那老羅侯,老夫可未將他放在心上。」
  舉臂驀然一揮,掙脫了雲震的手掌,大步行去。
  「老人家,您聽我……」
  西門咎獨目一瞪,峻聲截口道:
  「不聽!快讓開!」
  他那形象十分兇惡,雲震不覺往後退了一步。
  但周公鐸揚聲喚道:
  「西門咎留步。」
  這位一幫之主,畢竟別有一種懾人之威,西門咎聞得這聲呼喚,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頓,轉臉道:
  「什麼事?」
  周公鐸緩緩說道:
  「你該聽雲兄說一句話。」
  他語氣雖是和氣溫柔,卻自具一股威嚴逼人的力量,西門咎微微一愣,獨目閃動,忽然冷聲道:
  「你是在命令我麼?」
  周公鐸淡淡地道:
  「羅侯神君好似與人相約在此處見面,咱們不能壞了武林常規。」
  西門咎冷聲一哼,道:
  「臭規矩!」
  轉臉而行,對周公鐸之言仍是不聽。
  忽聞齊小冬尖聲叫道:
  「西門咎,你算不算人?」
  西門咎霍地旋身,怒容滿臉,道:
  「你敢損我?」
  齊小冬高聲道:
  「什麼損你?你若是人,就不該一意孤行!」
  西門咎微一怔,齊小冬接著又道:
  「你不聽幫主令諭,不過是丐幫的叛徒,但若失去雲大哥這樣一個朋友,那就再也無人同情你了。」
  西門咎又是一怔,但他終究是冷酷成性的人,旋即冷聲道:
  「老夫何須要人同情?」
  齊小冬一聲冷嗤,道:
  「那你根本不能算人,難道我還講錯了麼?」
  雲震急得高呼道:
  「齊兄弟,你怎可對尊長如此無理?」
  他是怕一旦激發西門咎的凶性,那將是個自相殘殺之局,豈知齊小冬一點也不體諒他的心意,竟而抗聲道:
  「大哥不必責備我,論輩份,他算得是小弟尊長,但這種是非不明,善惡不分的尊長,小弟實在不敢恭維。您往日曾經囑咐我,為他『盡力周全』,我縱然對那勸人向善的事完全外行,卻也時時記在心上,不敢忘懷,但按眼下的情形看來,這惡人竟是這般罔顧情意,那還談什麼『改過向善』?我看大哥也不必再費心了。」
  西門咎聞得此言,內心若受巨雷陣擊,一時獨目環顧,看看周公鐸,又看看羅侯公子,最後將目光落在雲震身上。他這時目光如電,好像要將雲震看個洞穿,其實他心中正在叫喊著:
  「這孩子對我很關心,這孩子果然對我很關心!」
  突然間,一股衝動的情緒湧上心頭,脫口叫道:
  「孩子,你要我忍下那一掌一劍之辱麼?」
  要知人類本是感情動物,愈是行為乖張,看去冷酷無情的人,那感情愈是濃厚強烈,只是平日深藏心底,未曾被人引發罷了。這種人,大半幼遭孤苦,受盡折磨與歧視,即使有人愛顧,那份情意也不夠深切,若是一旦覺得有人真正關心他,他那深藏心底的感情,也就毫不保留了。
  西門咎往日就曾感覺雲震對他有情感,卻未想到雲震竟是這般關心他,這情形如今由小叫化齊小冬嘴裡說出,西門咎頓時感到若不按照雲震的意思去做,那將大大傷了雲震的心,故此縱然有違自己的習性,那也顧不得了。
  雲震心智靈敏,見到西門咎激動地問出這話,自知這是西門咎感情最為脆弱之時,只要他微微一含首,今後的西門咎,不難走上向善之路,但他心念電轉,又覺得叫面前這位殘廢老人委曲了自己的意念,卻是萬萬不當。
  他這時情緒也是十分激動,只見他微一吟哦,搖了搖頭,道:
  「不!老人家,您若認為那是恥辱,您就去找羅侯公子動手吧!」
  西門咎剎時怔住,他怎樣也想不到雲震竟又同意他去找羅侯公子動手。
  忽聽羅侯神君一聲陰笑,道:
  「雲震,你當真要與老夫為難麼?須知三更將到,如果有人再在此處動手,老夫可就不能饒他了。」
  雲震眉頭一軒,道:
  「犯神君的禁忌,神君當然是要出手的。」
  羅侯神君頓了一下,縱聲笑道:
  「既然知道,定是想假老夫之手,剷除西門咎了?」
  雲震靜靜笑道:
  「神君錯了!西門老前輩身受令徒等人劍掌之辱,此辱理該洗刷乾淨,神君縱然出手,縱然傷了他的性命,雲某也不能委曲了他的心意。」
  羅侯神君呵呵大笑,道:
  「聽你的口氣,老夫若是傷了西門咎的性命,你是打算替他報仇啦?」
  雲震淡淡說道:
  「為友索仇,當然是天經地義的事,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志氣,神君知道就是了,此問豈不多餘?」
  他有個與眾不同的風格,那就是舉凡下定決心,頓時顯得穆穆棣棣,不亢不躁,但旁人卻能從他平淡和氣的言態之中,捉摸到一份堅定不移的意味,那意味每能使人深信他定能做到,因之有人心驚肉跳,有人欽敬不已。
  西門咎此刻卻是激動萬分,只聽他顫聲叫道:
  「雲震,老夫這一劍一掌之辱暫時忍下了。」
  身軀一轉,大步走了回去。
  這情形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連那羅侯神君亦自愣住。
  周公鐸暗暗忖道:這逆賊倒也恢復些人性了。
  月近中天,光色晶潔,四周的天空好像突然間凝結起來,如非那夜風吹的樹葉簌簌作響,簡直岑寂得落針可聞。
  岑寂中,雲震腦際充斥了一個意念,愣愣的忖道:
  「他是明白是非的,他畢竟是明白是非的……」
  此時,牛大寶忽然大步行來,拇指一豎,傻笑道:
  「雲大哥,您真了不起,俺大寶也覺得不能讓朋友受了委曲,寧可事後拼了性命替他報仇。嘻嘻!您的想法,居然跟俺大寶一模一樣。」
  他乃是實話實講,一絲也不覺得語中有病。
  雲震由沉思中驚醒,見到大寶,頓時想起雯兒,想起「玉符」,不知雯兒目下身在何處?
  究竟找到「玉符」沒有?
  他又想問大寶幾句,但口齒啟動,卻又覺問他也是多餘,於是拍了拍大寶肩頭,輕聲一歎,牽起大寶走了回去。
  周公鐸率領「丐幫三老」大小叫化往這邊走來,西門咎一見,趕忙走開,選了一塊山石,孤零零的坐了下去。
  雲震頓時感到左右為難,他暗暗忖道:不去迎接周公鐸,大是禮虧,若是只顧周公鐸,則又冷落了西門咎,唉!西門咎與丐幫之間不相容,我該如何是好?
  心中慨歎,目光由西門咎身上轉向周公鐸。
  突然間,他目光一亮,盯著周公鐸身後,高聲叫道:
  「薛兄弟來了。」
  眾人全都一怔,急急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但見一大群人正朝這邊走來,那些人有老有少,一個個步履矯捷,身佩兵刃,當先一人身穿紫色儒衫,年約二十三四,相貌英俊,氣度軒昂,正是那紫衣文士——「鎮遠侯」薛逸民的孫兒,
  薛逸民的孫兒足下未停,敞聲笑道:
  「我來了,我早就來了,哈哈!雲兄的絕世風標,令人欽佩。」
  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與雲震緊緊握了一下,接道:
  「兄弟草字頌平,雲兄若不嫌棄,咱們交個朋友。」
  兩人左掌相握,目光緊接,雲震但覺薛頌平的感情濃厚而熾熱,滿腹鬱結一掃而空,當下綻容一笑,朗聲道:
  「頌平兄曲意下交,雲震高攀了。」
  薛頌平舉起左掌,輕輕拍擊雲震肩頭,朗聲道:
  「朋友相交,取其志同道合,說什麼『下交』『高攀』雲兄弟,你該將各位朋友為愚兄引見一番。」
  此人三言兩語,隨即以「愚兄」自稱,可見其性格十分爽朗,必是性情中人,雲震不由大為心折。
  忽聽羅侯神君嘰嘰而笑,厲聲道:
  「姓薛的小子,你太目中無人了。」
  薛頌平身體半旋,右掌仍是緊緊握著雲震,揚聲道:
  「足下何妨稍安毋躁?明月斜照,離子時尚差一刻,屆時本公子自會招呼你,你急些什麼?」
  羅侯神君鬚髮皆張,目光如炬,吼聲道:
  「好小子,當年薛逸民也不敢對老夫這般無禮,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
  薛頌平倏地鬆開握著雲震的手,身體轉正,目中神芒大熾,神情頗為激動,但僅稍瞬,又復鎮靜如恆,緩緩地道:
  「如此說來,你對家祖父定是熟悉的了?」
  羅侯神君冷聲一哼,道:
  「老夫與那薛逸民同鎮邊陲之時,你小子尚不知身在何處呢?」
  薛頌平倏地大笑,道:
  「夠了!夠了!回頭本公子再問你吧!」
  話聲中,他好整以暇,緩緩轉過身子。
  羅侯神君先是一怔,倏又高聲厲喝道:
  「好小子,你可是自知力薄,想拉攏雲震與周公鐸,妄圖與老夫對抗麼?告訴你,此處無人接得下老夫十招,你死了這條心吧!」
  薛頌平再次轉身,沉聲道:
  「閣下倒比本公子想得還要周到,本公子原來只望你對先父一段公案有所解釋,並未決心與你為敵,如今可……」
  他話聲微頓,神色倏變凌厲,峻聲接道:
  「說!先父薛永良,可是傷在你的手下?」
  羅侯神君桀桀笑道:
  「老夫只想替薛逸民教訓教訓你,誰管你那父親傷在何人手下。」
  薛頌平冷冷一哼,道:
  「丁振魁,別認為你老奸巨滑,強作鎮定,就能瞞得了我,其實你那狐狸尾巴早就露出來了,我不過在求證而已……」
  語音微頓,話鋒突然一轉,接道:
  「實對你講,家祖父早已知道兇手是你,若非他老人家慈悲為懷,念你早年追隨之情,一直不肯講出其中關鍵,此刻哪裡還有你羅侯神君?可是,你要知道,父仇不共戴天,本公子卻是不能輕饒了你。」
  羅侯神君目露凶光,厲聲喝道:
  「信口雌黃,老夫與薛逸民四十餘年未曾見面,他怎會無中生有,判定老夫就是殺害你那父親的兇手?」
  薛頌平一聲冷嗤,道:
  「想的倒是不差,『四十餘年未曾見面』,怎能誣栽於你?就是先父被害也已二十四載。
  那證據早就湮沒了。」
  羅侯神君冷冷的道:
  「事理本是如此,你若認為老夫與你有殺父之仇,就拿證據來。」
  薛頌平一直顯得很沉穩,聽得此言,雙目神芒電射,胸膛起伏,頓時氣惱無比。良久始才峻聲道:
  「你講理麼?」
  羅侯神君怔了一怔,隨即朗聲一笑,道:
  「老夫當然講理。」
  薛頌平目光如電,微微含首道:
  「那很好,……當年你可是家祖手下的裨將?」
  羅侯神君嘴角一披,道:
  「同鎮邊疆,薛逸民不過是個小小主官而已。」
  薛頌平也不與他爭論,逕自續言道:
  「那時你表現得忠心耿耿,遇事爭先,對家祖父是唯命是從,處處逢迎,由於你出身武林,武技甚有根底,故而每次出擊,你俱是一馬當先,並且能以殺敵效果,完成使命,因之深得家祖之賞識,是這樣麼?」
  羅侯神君冷聲一哼,道:
  「老夫忠心耿耿,唯命是從,每次出擊,勇不可當,乃是為了報效朝廷,博取功名,薛逸民居然貶抑老夫迎逢於他,哼!簡直不知羞恥。」
  薛頌平聽他辱及祖父,神色又變凌厲,峻聲喝道:
  「那我問你,你既是一意博取功名,也能深得上級之賞識,為何棄官而逃,潛往六詔之陽,建立那羅侯魔宮?」
  羅侯神君好似為他聲勢所懾,頓了一下,道:
  「你既知老夫出身武林,此事何足為奇,老夫覺得官職再高,總得仰人鼻息,不如武林之中,自在而已。」
  薛頌平氣極而笑,笑聲剛歇,厲聲喝道:
  「好一個詭言狡辯之徒!我再問你,你那『羅侯心法』哪裡來的?」
  羅侯神君冷冷說道:
  「佛門無上大法,唯有德者居之,你管老夫哪裡來的?」
  薛頌平連聲冷笑,道:
  「丁振魁,你真是無恥之尤!當年你曲意逢迎,竭力爭功,無非是想家祖賞識你,信任你。你盜走家祖的『羅侯心法』副冊還則罷了,又復暗下毒手,殺死先父,奪去正冊,如今竟敢以德者自居,臉皮之厚,怕那后羿之箭也射你不穿了……」
  他氣憤填膺,話聲微頓,繼而又道:
  「你追隨家祖多年,應該知道家祖有那記事之冊,家祖縱是有意寬恕於你,卻難忍耐心頭的忿怒與悲痛。實對你講,有關你的一切,家祖斷斷續續,全都記在那記事冊上,你還想狡辯麼?」
  羅侯神君不覺脫口道:
  「令祖記載些什麼?」
  薛頌平神色淒厲,道:
  「記載什麼?哼!記載你盜去『羅侯心法』的副冊,記載你如何阿諛逢迎,又記載他老人家如何乘返京述職之便,夜探你那羅侯魔宮。總之,他老人家生性淡泊,心地慈悲,那時你尚無大惡,他老人家不忍下手將你除去,殊不知你這惡魔,為了『羅侯心法』的正冊,竟攫去了他老人家唯一獨子的性命,令先父暴屍荒野,使家姑離鄉背井,常年不歸,丁振魁,你可是仍圖脫罪麼?」
  他愈講愈是激動,講到後來,已是聲淚俱下,眼中噴火了。
  但那羅侯神君此刻反而無動於衷,冷聲道:
  「薛逸民是這樣記載麼?你那父親被殺以後,他又記了些什麼?」
  薛頌平強忍悲憤,舉手抹去淚珠,咬牙道:
  「好吧,我告訴你,本公子幼承祖訓,總該讓你心服口服。」
  他想了一想,緩緩說道:
  「先父遊俠中原,身上帶有『羅侯心法』正冊,但屍體運回五龍山,那正冊卻已失去。
  家祖當日的記載如此,你且仔細聽著:『良兒屍體已腐,臉目幾不可辯,余悲傷逾恆,幾至不能自持,但自忖與人無怨,良兒性情溫純,更不可能結下強敵,況良兒自幼修習羅侯禪功,中原武林縱有敵手,當不致一掌葬命。余對此點久久難釋,最後檢驗良兒遺物,始知羅侯心法正冊已失,輾轉思維,但覺兇手躍然於前,此人唯昔之裨將丁振魁也!』……」
  心切父仇,他將祖父一篇記事背誦得滾瓜爛熟,但那「丁」字剛剛出口,已聽羅侯神君暴躁的喝道:
  「豈有此理!那『羅侯心法』不能在運屍途中被盜麼?」
  此話一出口,激怒了薛頌平身後一位五十出頭的黑髯老者,那老者鬚髮俱張,跨步而出,怒目戟指道:
  「你放屁!少君的屍體乃是老夫最先發現,老夫寸步末離,將少君屍體運回五龍山,難道是老夫盜走不成?」
  薛頌平移目而顧,道:
  「段伯父請稍安,平兒將爺爺的記事再背下去,咱們總得叫那老賊啞口無言,辯無可辯才是。」
  雲震霍地趨前一步,接口道:
  「頌平兄不必再費唇舌了,兇手八九是他,他縱然死不認賬,實際是欲蓋彌彰。依小弟之見,莫如將此事稟明令姑,與他另約時地,再作了斷。」
  薛頌平尚未開口,一本和尚已自敞聲道:
  「雲震,你怎的愈來愈婆婆媽媽了?兇手根本就是那老賊,還約什麼時地?莫如眼下見個真章,報仇也報個痛快俐落。」
  周公鐸也趨前一步,雙手抱拳,道:
  「老朽周公鐸,丐幫幫主,薛公子為令先君報仇之事,無論何時何地,敝幫上下,定當助你一臂之力。」
  這些人你言我語,七嘴八舌,俱都是慷慨激昂,仁義凜然之詞,薛頌平聽了,但覺熱血沸騰,激動不已,一時之間,竟連話也答不上來。
  但聞羅侯神君桀桀笑道:
  「周公鐸,你自認是老夫敵手麼?」
  一本和尚接口喝道:
  「你敢承認你是兇手麼?」
  羅侯神君怔了一怔,接著一陣獰笑,道:
  「承認與否,又有什麼兩樣?」
  薛頌平怒目而視,厲聲道:
  「你必須承認,既然做了,你為何不敢承認?」
  羅侯神君仰天大笑,道:
  「老夫當然要承認,但拿證據來啊?」
  一本和尚猛跺足,大叫道:
  「氣死和尚了!姓丁的,你算哪門子的漢子?殺人頂多償命,和尚如果是你,洒家早就自絕了。」
  西門咎忽然走了過來,冷聲道:
  「雲震,這個還你。」
  伸手入懷,取出一塊黃絹,遞給了雲震。
  雲震接過黃絹,心頭大喜,連忙遞給薛頌平,說道:
  「頌平兄,此絹就是『羅侯心法』,你且看看,可是你們家的?」
  薛頌平微微一怔,接過黃絹,卻是翻也不翻,道:
  「愚兄從來未見過『羅侯心法』,連那名稱尚是目前見到家祖記事始才知道,我又如何分辨得出?」
  西門咎冷聲接道:
  「普天之下,只有一冊『羅侯心法』,就連另有副冊之說,老夫今日尚是首次聽到,你若是所言非虛,這塊黃絹無論為正為副,總是你家之物。」
  薛頌平轉正身軀,神情激動,道:
  「老前輩怎樣稱呼?」
  西門咎道:
  「老夫西門咎。」
  薛頌幹道:
  「請問您老,這黃絹得白何處?」
  西門咎獨自一閃,頓了一頓,道:
  「那塊黃絹,原由神偷裴大化竊得,輾轉到了雲震手上,雲震交與老夫保管,如此而已。」
  薛頌平又顯激動,道:
  「您老也不知那神偷竊自何處麼?」
  西門咎眉間一皺,道:
  「年輕人怎的嘮叨不休!那裴大化竊自何處,又有什麼重要?你但需知道:六詔之陽,只有一座羅侯魔宮;環宇之內,只有一位羅侯神君。渾號與莊院,全都以『羅侯』為名,那黃絹就是『羅侯心法』,一切豈不都在不言之中啦?」
  薛頌平目潤淚光,忽然整衣一揖,恭聲道:
  「多謝老前輩教誨。」
  西門咎抬臂一攔,道:
  「不必了!老夫乃是覺得反覆盤問,卻連本末也未弄清,聽來令人可厭罷了。」
  薛頌平聽他話中有話,不覺一怔,道:
  「老前輩莫非另有所見麼?」
  西門咎道:
  「老夫倒無所見,卻有所疑。」
  薛頌平道:
  「老前輩倘有所疑,只管詢問,晚輩自當知無不言。」
  西門咎道:
  「想那老羅侯成名三四十年,按說他那時竊走令祖的『羅侯心法』副冊為時不久,功力定然淺薄,但他竟敢公然以『羅侯』二字為號,難道他天生虎膽,不知令祖循名追索,下手懲治於他?這一點老夫不解。」
  這話問得甚有道理,眾人不覺全向薛頌平望去。
  薛頌平「哦」了一聲,道:
  「這點難怪老前輩生疑,講來也卻是令人難信,總之姓丁的老賊機智過人,他早將家祖的性情摸得清清楚楚了……」
  他話聲微頓,伸手入懷,取出一本副冊,接道:
  「家祖心地寬厚,當年失去的『羅侯心法』又是手抄本,他老人家雖曾一度去過羅侯魔宮,但因一本與人為善之心,總是不忍下手,姓丁的老賊就是看準這一點,才敢公然以『羅侯』二字命名為號,箇中詳情,晚輩已將家祖的記事,摘錄在絹冊之中,老前輩但請過目。」
  他將絹冊遞給西門咎,西門咎揮了揮手,道:
  「老夫識字無多,你講吧!」
  薛頌平只得收回絹冊,道:
  「講也講不清楚,總之,家祖所記,全是他老人家當年的心情與事實,不過,其中有個關鍵,才使他老人家決定不加追究。」
  西門咎道:
  「什麼?」
  薛頌平道:
  「家祖所抄的『羅侯心法』,沒有插圖與註解,他觀察丁振魁的資質秉賦,決難進入上乘之境,若是丁振魁惡跡昭彰,不知悔悟,他老人家自信能夠將他除去。」
  西門咎頻頻含首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忽然,他神情一愕,目光盯注薛頌平手中黃絹,訝然道:
  「什麼?這是手抄本?」
  薛頌平翻開黃絹,看了一看,道:
  「不錯,這正是家祖手澤……」
  話聲一頓,喟然接道:
  「家祖近年紀事,曾經說道先父罹難之因,必是丁振魁依稀記得先父容貌,途中相遇,丁振魁做賊心虛,唯恐先父乃是奉命追緝於他,故而暗下手,擊斃先父,至於那『羅侯心法』正冊之失,當是先父罹難以後,被那丁振魁搜了去的。」
  西門咎道:
  「不管是蓄意圖謀,還是事後取走,這殺父之仇,理當要報。」
  薛頌嚴肅容切齒道: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仇豈能不報?」
  一本和尚驀地叫喊道:
  「動手啊!還等什麼?我和尚一定幫你。」
  西門咎趨前一步,拍拍薛頌平肩頭,說道:
  「衝著雲震,老夫也幫你,咱們可以動手了。」
  這時,歸隱農忽然接口道:
  「且慢!這事得從長計議。」
  西門咎獨目一凌,冷然道:
  「計議什麼?莫非你怕死?」
  歸隱農微微一怔,洪聲笑道:
  「你聽過黃山劍客歸隱農怕死麼?」
  西門咎也是一怔,原來他雖曾與歸隱農聯手對敵,卻不知道這位銀髯飄拂的藹然老者,乃是方今武林名宿之一的黃山劍客。
  周公鐸怕他兩人衝突起來,趕忙抱拳一拱,道:
  「老爺子不必擔心,公鐸身後二十四名弟子對那『六丁大陣』已能運用自如,咱們先發『六丁大陣』困住羅侯神君,先除去他的爪牙,然後合力對付老魔就是了。」
  歸隱農聞得「六丁大陣」已經練成,心頭頓時一寬,目光朝周公鐸身後一瞥,但見那二十四名丐幫弟子,一個個氣定神開,眉目朗然,俱是內外兼修的一等高手,不覺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
  「今日若能除去羅侯老魔,也可免去泰山之會了。」
  但聞羅侯神君桀桀獰笑,道:
  「何物『六丁大陣』,竟敢妄言困得住老夫?哈哈!爾等自尋死路,那就怪不得老夫心狠手辣了。」
  緩緩行來,一副不屑之狀。
  雲震見到羅侯神君緩步而出,心知惡戰已不可免,趕忙低聲向薛頌平道:
  「頌平兄,此魔功力深厚,擅長『天辟神掌』,一招『雷動萬物』更具威力,小弟先去擋他一陣。」
  薛頌平定了定神,他已大步迎了上去。
  忽然一聲清脆的聲音臨空而來,道:
  「雲震且慢!」
  這聲音雖然清脆,但卻震耳欲聾,雲震不覺止住腳步,回身望去,只見樹影之下,卓立著三條人影。
  那三條人影一白、一黑、一紅。
  紅影是引鳳,黑影是鐵娘,白色人影雲鬢高髻,手持淨瓶,赤裸著一雙天足,赫然竟是那高夫人。
  高夫人心切兄仇,率領鐵娘而來,雲震不以為奇,但發覺引鳳丫頭隨同前來,不知為何,心頭竟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暗暗忖道:那引鳳本是雯兒的貼身侍婢,為何也跟了來?莫非雯兒未曾回府?莫非雯兒已經出了事故了?
  他心中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但懷中卻帶著高華的手書,那書信關係著張鑄魂的傷勢,卻是不敢怠慢,急急迎了過去,恭身作了一揖,道:
  「雲震見過夫人。」
  他本想乘機呈上高華的書信,求取那千年茯苓,但高夫人神色卻是冷冷冰冰,瞧也不瞧他一眼,說道:
  「知道了。」
  白影飄拂,蓮步輕移,逕自往前行去。
  雲震怔了一怔,不由自主的朝引鳳望去,引鳳也正向他望來,雲震看得清楚,她臉帶重憂,目中似有責詢之意,但僅一瞬,那引鳳也已掉頭而去,再看鐵娘,鐵娘早已緊隨高夫人向前走了。
  這情形,令他心頭巨震,但念頭尚未轉過,已聽高夫人的聲音冷冷說道:
  「平兒,你來金陵已經三天了,這些事為何瞞我?」
  雲震注目望去,但見薛頌平跪在地上,顫聲道:
  「侄兒……侄兒想手刃親仇。」
  高夫人冷聲一哼,道:
  「不自量力,你道那姓丁的老賊是好鬥的麼?」
  薛頌平垂下頭去,道:
  「侄兒的『羅侯神功』已經練成,足可與老賊一拼。」
  高夫人峻聲喝道:
  「拚?咱們薛家一脈單傳,誰叫你逞匹夫之勇?」
  薛頌平身體一顫,道:
  「這……是侄兒自己的主意。」
  高夫人鳳目一瞪,冷哼道:
  「原來那封信是你寫的,你對爺爺的書法學得很像啊!」
  薛頌平顫聲道:
  「侄兒見到爺爺的記事以後,寢食難安,但爺爺……」
  高夫人截口喝道:
  「還圖狡辯?爺爺年事已高,姑媽我離家多年,未能晨昏定省,已是大大不該,你不知善盡為孫供奉之責,竟然偷偷跑來中原……」
  薛頌平急截口抗辯道:
  「不,侄兒入關,已經稟明爺爺跟母親了。」
  高夫人訝然道:
  「爺爺同意你……」
  薛頌平惶然道:
  「侄兒稟告爺爺前來探望姑媽您……」
  高夫人峻聲道:
  「好啊!你連爺爺也欺騙了。」
  薛頌平拜伏在地,顫聲道:
  「侄兒知罪,侄兒手刃親仇以後,願領家法。」
  高夫人一陣顫抖,鳳目中滴落了兩行清淚。
  雲震早已走了過來,見狀不覺也拜了下去,恭聲道:
  「夫人請息怒,頌平兄心切父仇,縱然有些小疵,卻也無損於孝行,但望夫人……」
  高夫人淚眼婆娑,輕輕一哼,截口道:
  「你懂些什麼?我還沒有問你,你倒勸起我來了。」
  雲震心頭一震,未及轉念,高夫人已自話頭一轉,道:
  「平兒,你縱然心切父仇,為何不與姑媽商量?難道你不知道姑媽我含辛茹苦,二十餘年不回五龍山,為的就是替你父親復仇麼?」
  薛頌平連忙應道:
  「侄兒並非不與姑媽商量,而是連日以來,姑媽正為潔妹之事,憂心忡忡,侄兒不敢騷擾姑媽。」
  高夫人哼了一聲,道:
  「怕不是不敢騷擾我,而是見我與那羅侯老魔師徒有結盟聯姻之意,因之不敢相信姑媽吧?」
  薛頌平微微一怔,結結巴巴道:
  「這……侄兒不敢,侄兒日前與那姓丁的老賊相約之事,姑媽想必是知道的,侄兒怎敢懷疑您老。」
  高夫人頓了一下,忽然歎了口氣,道:
  「這也怪不得你,近年以來,姑媽確是為你那潔妹的病分了心了,其實你又哪裡知道,我之所以想與羅侯老魔結盟聯姻,目的正是為了查訪你那殺父的仇人。」
  薛頌平聞得此言,不覺再次拜了下去,顫聲道:
  「侄兒該死!侄兒願受您老任何責罰。」
  高夫人又復掉下淚來,幽幽道:
  「我說過怪不得你,但你若是一到金陵,就將爺爺記下的種種往事告訴了我,我就不會讓你獨自來此冒險。」
  說到這裡,她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撫摸著薛頌平的頭顱,無限關切地接道:
  「平兒,你這兩天可是追蹤羅侯老賊去了?」
  薛頌平早已珠淚盈眶,抬起頭來道:
  「是!侄兒在求證爺爺的記事。」
  高夫人喟聲一歎,道:
  「你這孩子真不懂事,竟敢追蹤那羅侯老賊,若有差池,你叫姑媽怎樣向你爺爺交代?」
  她此刻心中充滿了骨肉之情,洋溢著慈愛和善的光輝,雲震幼遭孤露,深受感染,心中一酸,險險流下淚來。
  但他定了定神,連忙恭聲道:
  「夫人!頌平兄既已練成『羅侯神功』,想來羅侯老賊也傷不了他,目下那老賊就在此處,咱們還是先為薛伯父報仇吧!」
  高夫人抬目向羅侯神君看了一眼,她那種神態倒是毫不激動,緩緩地道:
  「好吧!你們都起來。」
  話聲一歇,她捧起手中淨瓶,「咕嚕,咕嚕」飲下了瓶中清泉。
  這一舉動,瞧得全場之人俱都呆了。
  要知目下這鍾山之巔只有三起人。
  一起是西門咎、薛頌平、丐幫三老,以及敵對雙方的一些屬下,這些人對昔年泰山武會之事一無所知,自然不明白淨瓶之中的清泉,可以增加功力,因之對高夫人突然捧起淨瓶,喝下清泉,均覺得十分訝異,因而呆住。
  另一起就是周公鐸與歸隱農,他們曾聽北斗劍張鑄魂大俠談起過昔年往事,尚記得「打水姑娘」的裝束,故當高夫人現身之初,他們確是吃了一驚,但因雲震對她執禮甚恭,她身後緊隨鐵娘與引鳳,這二人歸隱農與一本和尚都見過,竊竊私議下,已經判定她乃是「金陵王」的夫人,如今她忽然捧起淨瓶,飲下泉水,這一舉動,豈不證明她就是「打水姑娘」麼?
  「打水姑娘」與「金陵王夫人」,驀然合而為一,他們不明白內情,難怪全都呆住了。
  再一起,就是那羅侯神君師徒,他倆都曾親歷泰山之會,既知那瓶中清泉的功效,也記得「打水姑娘」的模樣,高夫人現身之際,老羅侯已經呆了,此刻見她飲下清泉,豈不等於說明高夫人即將親自動手?故此,這時的羅侯師徒不僅是呆,簡直是震驚莫名了。
  高夫人飲下了瓶中清泉,將那淨瓶隨手遞給引鳳,道:
  「平兒,老賊交給我,你對付那小賊吧!」
  舉步行去,那神情始終鎮靜得很。
  薛頌平好似有話要說,但口齒啟動,卻是不聞聲息,只見他猛一咬牙,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話聲驚醒了西門咎,西門咎閃身奔去,急道:
  「且慢!小羅侯交給老夫。」
  高夫人微微一怔,綻起一絲苦笑,道:
  「西門兄,舍侄心切父仇,妾身叫他對付羅侯小賊,已是委曲了他,您就退讓一步,成全他吧!」
  西門咎頓時怔住,獨目閃動,吶吶地道:
  「這……這……老夫」
  他縱然是冷僻成性,獨行其事的人,面對高夫人這等雍容華貴的絕色美女,又帶著一臉誠摯哀求之色,下面的話,也就說不出口了。
  周公鐸不明他的心意,忽然揚聲道:
  「西門咎,你已答應雲震,暫時忍下那一掌一劍之辱,怎可出爾反爾,講過不算呢?」
  西門咎聽得此言,無端激動起來,怒聲道:
  「西門咎已非丐幫之人,閣下管得著麼?」
  周公鐸並不生氣,緩緩說道:
  「那是你個人的想法,丐幫並未將你逐出幫外。」
  雲震怕他再次出言頂撞,連忙奔了過去,道:
  「老前輩,您就讓一步吧!頌平兄身負血海深仇,咱們何不幫他除去羅侯老魔那些手下,免得他有後顧之憂?」
  雲震開了口,西門咎只哼了一聲,果然讓步了。
  忽聽羅侯神君桀桀獰笑,厲聲道:
  「很好!很好!老夫師徒成為俎上之肉了。」
  他到底是桀騖不馴,窮凶極惡的多年老魔,當年泰山二次武會,他與那「打水姑娘」硬拚五掌以後,就曾傷在「打水姑娘」玉掌之下;如今明知「打水姑娘」為兄復仇之心萬分堅定,又飲下了「淨瓶仙露」,他不知乘隙趨避,反而聲發獰笑,語含譏刺,想來他是準備出手了。
  高夫人的心機果然深沉,這等時機,她心緒必然十分激動,但從表面看去,她卻鎮靜逾恆,施施然向西門咎福了一福,道:
  「多謝西門兄成全。」
  西門咎連忙拱手,道:
  「不敢!不敢!」
  高夫人微微一笑,當下不再多言,轉身行去。
  薛頌平神情肅然,功運雙臂,隨後跟去。
  雲震微一吟哦,揚聲說道:
  「歸老前輩、周幫主,咱們助薛兄一臂之力,上!」
  舉手一揖,撒開大步,也隨後跟去。
  歸隱農等人竊竊商議一陣,霎時間,衣袂飄飄,人影閃動,「丐幫三老」和二十四名弟子,以及薛頌平帶來的一十二名老少,還有那一本和尚、小叫化齊小冬、鐵娘、引鳳,甚至傻小子牛大寶,俱各紛紛前移,直向對方逼去。
  原處於劣勢的局面,此刻已是絕對優勢了,羅侯神君縱然桀騖不馴,眼見這等情勢心中也不覺暗暗吃驚。
  羅侯公子忽然躍了過來,在乃師耳際悄悄說了幾句話,羅侯神君先是驚疑,繼而頷首,最後抬起頭來,臉露譎笑,陰惻惻道:
  「『打水姑娘』,你的命很長啊!」
  他指的乃是泰山三次武會之事,那時羅侯老魔突施暗襲,以一招「雷動萬物」,將「打水姑娘」擊成重傷。
  高夫人腳下未停,臉籠寒霜,目閃電芒,冷冷說道:
  「我名薛貽,十七年下嫁高華,記往了,黃泉路上,地府之中,煩你對先兄永良說上一聲。」
  羅侯神君陰陰一聲冷笑,道:
  「姑且不論兇手是否老夫,你自信有這份力量麼?」
  高夫人鳳目威凌一閃,冷哼道:
  「事到如今,你居然仍圖狡辯?」
  羅侯神君似已成竹在胸,冷聲說道:
  「就是老夫承認,你又奈老夫何?」
  高夫人欺近他身前八尺,峻聲說道:
  「當年若知兇手是你,你還能活到今天?」
  話聲中,舉臂一揮,長袖飛舞,一招「孔雀開屏」,欺霜賽雪的纖纖玉掌,已向羅侯神君臉前擊去。
  這一招去勢如電,凌厲之極,羅侯神君吃了一驚,急切問身形半側,讓過來勢,右掌倏伸,抓向高夫人手腕,喝道:
  「那是你命大,當年若知是你,老夫拼著毒發身死,也得加上三成威力,將你擊斃掌下以絕後患。」
  高夫人威凌電射,嬌軀微頓,左手五指箕張,咬牙道:
  「那好極,願你目下能加三成力。」
  她那箕張的五指陡地一壓一收,朝羅侯神君肩頭抓去,右手妙曼一圈,像天女散花一般,徐徐反擊過去。
  這一招右手輕靈妙曼,左手峻急凝重,兩臂的快慢縱然不同威勢卻是一般震人心弦,何況高夫人飲下了「淨瓶仙露」,內力陡增,連那兩隻飄然翻飛的衣袖,已自蓄滿了真力,若被擊中,不死也得重傷。
  這乃是金陵世家三大絕藝之一的「散花手」,羅侯神君自然不敢輕攖其鋒,但見他塌肩旋臂,順勢跟進,上半步,足尖一點地面,高大的軀體倏忽不見了,避過了高夫人的功勢,喝道:
  「好啊!你跟老夫拚命啦?」
  有掌一圈,一兜,驀地朝高夫人背心擊下去。
  薛頌平看得清楚,他見羅侯神君閃到高夫人背後出掌,掌勢飆然,心頭大吃一驚,脫口叫道:
  「姑媽留……」
  「神」字未出,高夫人好似背後長著眼睛,頭也不回,反臂—指,一縷指風,已向羅侯神君「期門穴」襲去,峻聲道:
  「老賊傷不了我,你還不動手?」
  薛頌平聞得此言,再見高夫人果然無恙,心下一定,煞氣頓生,當下目凝神光,趨前一步,朝那羅侯公子喝道:
  「閣下縱然與我無仇,但你乃是老賊門下,又復鄙陋無恥,為害武林,公私兩管,俱皆恕你不得,出手吧。」
  功凝雙臂,靜待放手一搏。
  羅侯公子見到高夫人突然現身,並知高夫人是敵非友,他乃親歷泰山武會之人,當時那份震驚,實比乃師猶有過之,但此刻他心頭雖然緊張,卻已有恃無恐,毫不在意,只見他轉過身來,嘴角噙著冷笑,輕輕一喝道:
  「那很好,本公子正也覺著饒你不得,你先出手!」
  薛頌平眉頭一軒,旋又微微一笑,道:
  「你我無仇無怨,我讓你三招。」
  羅侯公子驀地大笑道:
  「好一個『無仇無怨』,你可記得,昨日在那金陵王府的宴會席上,你曾辱及本公子麼?」
  薛頌平先是怔,繼而敞笑道:
  「不錯,那也算得是仇怨。」
  羅侯公子神色一沉,峻聲道:
  「既有仇怨,你何不出手?」
  薛頌平又是一聲朗笑,道:
  「那是閣下以我為仇,更該先出手了!」
  忽聽一本和尚叱叫道:
  「小子糊塗,面對武林公敵,又是你小子殺父仇人門下,還講究什麼謙沖禮讓,你若不肯出手,我和尚可以出手!」
  亮銀禪杖一蹬,大步走了過去。
  羅侯公子一聲冷哼,道:
  「手下敗將,竟敢大言不慚,滾回去!」
  舉掌一推,勁風急襲,直向一本和尚胸前湧去。
  薛頌平身形一閃,一掌橫擋,一掌平切,峻聲道:
  「閣下找錯人了。」
  他那平切的一掌,看去平淡無奇,其實變化萬千。羅侯公子眼看脈門將被切中,一時卻又無法解化,只得急切收掌,閃身退避。詎料他那橫擋的一掌,志在替一本和尚解圍,卻是擊向羅侯公子推的掌風,早已蓄滿了真力。
  真力相接,只聽一聲輕響,場中頓時沙飛石走,塵土飛揚,羅侯公子被那相接的真力一震,退了三步,薛頌平則是前後一陣搖晃,方始拿樁站穩,一本和尚怔得一怔,倒是不再前進了。
  羅侯公子微微一愣,一退又進,大聲喝道:
  「小子,你早該出手了。」
  右掌一揮,掌風銳嘯,呼地一掌拍去。
  薛頌平不慌不忙,待那掌風將到胸前,方始溜溜一轉,轉到羅侯公子身後,冷冷笑道:
  「你先別忙,我仍讓你三招。」
  羅侯公子一掌擊空,不覺又羞又惱,手腕一翻,雙足緊釘地面,硬將身子旋轉過來,乘勢抓去,喝道:
  「我看你狂到幾……」
  「時」字未出,薛頌平又復失去蹤跡了。
  羅侯公子畢竟是成名多年的人,兩招落空,心頭頓生警惕,立時鎮定心神,身形一轉,舉目環掃,但見薛頌平氣定神閒,佇立在一丈以外。
  他這時心神已定,不亢不躁,冷冷說道:
  「本公子小看你了,你再接我一招。」
  足下一點,人已臨空飛起,半空中,但見他雙掌齊揮,宛若鋨鷹攫食一般,飆然朝薛頌平當頭擊去。
  這一招名叫「天風嵐嵐」,乃是「天辟神掌」中的厲害殺手,威力非同小可,掌勢擊出,勢若罡風席捲,銳不可當。
  薛頌平嘴說讓他三招,其實時時都在戒備之中,眼看這一招威力之大,廣披兩丈方圓,心知羅侯公子存心斃敵,但話已出口,自然不能出手抵擋,當下氣運丹田,張口一聲長嘯,嘯聲中,身形一僕,貼地竄了出去。
  他身形尚未站穩,驀聞身後「轟」的一聲巨響,急切回頭,只見原來立身之處,已被羅侯公子的掌力擊成一個大洞。他心頭大吃一驚,不覺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忖道:尚幸見機得早,不然,那後果怕是不堪設想了。
  轉念中,陡覺勁風急襲,一隻白皙的手掌,又復抓到了胸前。
  薛頌平又驚又怒,急切問,但見他猛一挫腰,身形一仰,避過襲來的手掌,緊接著右腳足尖一挑,踢向羅侯公子「中極穴」。「中極穴」乃人身死穴之一,位於臍下四寸,屬足三陰心經,如被踢中,那就沒有命了。
  羅侯公子怎肯與他同歸於盡,連忙吸腹含胸,退了開去。
  薛頌平乘勢一挺,身軀臨空急旋,躡蹤追去,喝道:
  「閣下留神,我要還手了!」
  雙掌一挫,右拂左劈,霍地襲去。
  羅侯公子一聲冷笑,不退反進,穿入那掌影之中,指彈拳擊,足踢掌飛,兩人霎時殺在一起,殺得難解難分。
  他兩人出手之快,目不暇接,攻拒之間,更是奇奧絕倫,較之那羅侯神君與高夫人之戰,煞氣還要重上幾分,雙方之人,一時不覺看得呆了。
  須臾,雲震眼角餘光,突見一人由對方奔來,凝神注視下,那人竟是「一掌公」莫成。
  只見那莫成氣勢洶洶,殺機盈面,雙目之內凶光畢露,看他奔行的方向,正是高夫人那邊戰場,不用說,莫成當是想去幫他的主人——羅侯神君。
  雲震心頭一凜,當下身形猛撲,口中喝道:
  「莫成,雲某陪你走幾招。」
  他這聲叱喝,頓時驚醒了歸隱農、周公鐸等人。
  但聞周公鐸「哦」了一聲,隨即大叫道:
  「諸位,咱們仍照前議,上吧!」
  舉手一揮,率領三老和二十四名弟子,大步向對方行去。
  他這裡率先而行,頓時衣袂飄飄,人影齊動,各找議定的對手,紛紛向羅侯宮的屬下圍了過去。
  這是一場混戰,這場混戰一旦爆發,不知有多少人命喪當地,俠義的一方,縱然佔點優勢,那傷亡也是不可避免的了。
  雲震與莫成剛剛硬接了一掌,這一掌雲震乃是凌空下擊,身無著力之處,但是掌力一接,強弱立判,那位號稱「一掌公」的莫成,竟被雲震的掌力擊退了七步,而雲震下撲的身形只稍為頓一頓,一絲也不覺異樣。
  這現象,雲震固然心頭竊喜,信心倍增,但那羅侯神君也已瞧見,他可是大大吃了一驚,凜然難信了。
  他難信,莫成更是難信,此人魯莽凶狠,哪裡肯信雲震的功力高過自己,但見他鬚髮俱張,猛地一聲怒叱,道:
  「小子,你也接老夫一掌。」
  詎料他右掌剛剛提起,羅侯神君已經峻聲大喝道:
  「住手,統統住手!」
  喝聲中,身形猛翻,脫出了高夫人的戰圈。
  他這聲大喝,響徹雲霄,來得過於突然,雙方之人,不覺全都停下來,連高夫人亦自呆住,不知他因何急退?
  只見羅侯神君逼近雲震跟前,陰惻惻地道:
  「雲震,你且擊老夫一掌。」
  雲震一愣,脫口道:
  「為什麼?」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
  「不為什麼,老夫欠你一掌。」
  雲震瞪大眼睛,想了一想,頓時心頭一震,忖道:這老魔想是要試試我的掌力,看來今日不會放過我了。
  心中暗暗吃驚,表面鎮靜如常,淡淡的道:
  「當日約定,那一掌後年重九之日再補,神君莫非忘啦?」
  羅侯神君臉色一沉,道:
  「不!老夫要你今日補!」
  雲震淡淡一笑,道:
  「神君說笑了,那是信約,是信約你我都得遵守,別說雲某自知功力不足,即使功力已足,雲某也得等到後年重九之日。」
  羅侯神君一聲冷哼,道:
  「那可由不得你。」
  雲震心頭洶湧,但卻強自抑制下去,笑道:
  「神君又說笑了,手掌長在雲某身上,雲某不想出手,神君就是用強也不行啊?」
  羅侯神君道:
  「真若如此,那是你自討苦吃。」
  雲震哈哈一笑,道:
  「我知道了,神君敢是心中害怕?」
  羅侯神君目光一凌,道:
  「老夫害怕什麼?」
  雲震道:
  「等到後年,神君怕承受不了雲某一掌?」
  羅侯神君先是一怔,繼而桀桀獰笑,道:
  「正是!正是!你果然聰明,你太聰明了。」
  這魔鬼頭軟硬不吃,雲震不由大為震驚,但他終究是寧折不彎的人,既是無法避免的事,也就無所畏懼了。
  但見他神色一整,肅然道:
  「既然如此,雲某願求一搏,要叫我今日擊你相約之一掌,雲某不屑……」
  「為」字未出口,高夫人已經疾躍而來,喝道:
  「老賊,你想得太如意了。」
  她雖然長得美如仙子,但此刻卻是目透寒芒,臉籠重煞,連話也像嚴冬的寒冰,令人打從心底直打冷顫,渾身發抖。
  羅侯神君心頭一凜,陰陰地道:
  「什麼如意不如意?須知老夫並非怕你,老夫必得了斷這樁私事。」
  高夫人冷冷喝道:
  「誰管你怕與不怕,我但知要你納命,我那兄長屈死二十四年,等得太久了。」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
  「你我功力相若,分勝負也得千招以後,妄言叫老夫納命,你不覺過於狂妄麼?」
  雲震忽然接口道:
  「再次動手,雲某當與高夫人聯手,怕難如神君之意了。」
  倏聞此言,羅侯神君不覺怔住。
  要知他心中對雲震最是顧忌,雲震日昨接下他「雷動萬物」一招,非但不死,那般沉重的傷勢,竟能於一日之間完全康復,適才他親見雲震臨空一掌,將莫成擊得連退七步,因之他急於試試雲震的掌手究竟有多重,並欲俟機將雲震除去,如今他試掌未成,雲震忽然說要與高夫人聯手,他又焉得不發怔?
  高夫人眉頭一皺,顯然不悅,道:
  「雲震,你不知道我是為兄報仇麼?」
  雲震恭聲道:
  「晚輩知道。」
  高夫人眉頭皺得更緊,怫然道:
  「知道為何說要與我聯手?」
  雲震道:
  「夫人明鑒,羅侯神君不同旁人,他既是謀害令兄的兇手,也是武林之公敵,對付這種人,大可不必講究武林規矩,總以先行將他擒下為上,免得夜長夢多,另生枝節。究竟如何?
  尚請夫人裁決。」
  高夫人臉色稍霽,想子一想,道:
  「好吧!咱們將他擒下再說。」
  話聲中,蓮步轉移,再向羅侯神君身形逼去。
  羅侯神君忽然沉聲道:
  「且慢,老夫有話說。」
  高夫人恍若未聞,仍是一步一步向前逼去。
  雲震峻聲道:
  「有話回頭再說吧!」
  羅侯神君目射凶芒,驀地大喝道:
  「高夫人,你再上前一步,莫要後悔?」
  話聲一頓,側顧羅侯公子,又道:
  「宇兒,你先走,記住,且莫為難她,一切等為師回來裁決。」
  高夫人一怔住足,雲震也不由停下來。
  但聞羅侯公子道:
  「師父,您也走吧!咱們要走,不信他們攔得住。」
  羅侯神君道:
  「不!你先走,收拾一下,即回六詔,為師立刻就到。」
  羅侯公子道:
  「倘若師父路上耽誤呢?」
  羅侯神君忽然冷哼道:
  「耽誤什麼?哼!本宮唯一戒色,對她若再存染指之心,你可小心了。」
  羅侯公子躬身道:
  「徒兒不敢!徒兒是說,師父若是耽誤太久,對她如何處決?」
  羅侯神君道:
  「我不會耽誤太久,快走吧!」
  他們師徒這段對話,旁人聽了,如墜五里霧中,一絲也不明白,但是雲震聽了,卻不覺心神一凜,初見引鳳時那種不祥的感覺,頓時湧上了心頭。
  他一面傾耳細聽,一面暗自疑忖道:他們虜了人?那人是個女子?那女子與高夫人有關?
  那女子莫非是雯兒?
  雲震這樣一想,頓時心亂如麻,趕忙縱去高夫人身邊,惶然問道:
  「夫人,雯妹可在府中?」
  不料高夫人也在想著同一件事,聞言目光一凌,道:
  「哼!我正要問你要人哩!」
  話聲一頓,抬頭急道:
  「丁振魁,我那女兒,可是被你虜走了?」
  這時,正當羅侯公子轉身揮手,率領屬下下峰而去。
  雲震急怒交作,等不及羅侯神君回答,已自撲了過去,大吼道:
  「說!高小姐可是你虜去?」
  羅侯神君陰陰一笑,道:
  「不錯!高小姐現在我那徒兒手中,你若要見她,百日之內,老夫當在羅侯聖宮等你,若逾時限,老夫可就不再負責她的安全了。」
  話聲中,轉身行去,竟是毫不慌張。
  雲震愣了,其他的人也愣了。
  高夫人臉色更寒,驀地一聲大喝道:
  「站住!」
  羅侯神君如言站住,回身道:
  「夫人可是仍為令兄之事?那很抱歉,老夫今日不能奉倍,錯開今日,咱們哪裡碰上哪裡算,夫人意下如何?」
  高夫人嬌軀顫動,咬牙道:
  「好!算你命長,我那女兒呢?」
  羅侯神君陰笑道:
  「老夫已經說過,百日之內,老夫保證令嬡毫髮無傷,百日以後,如果雲震不來六詔,老夫恕不負責,請夫人隨時提醒雲震吧!」
  雲震急怒攻心,心竅閉塞,他竟撲向前去,揮掌就劈,口中斯喝道:
  「不用百日,雲某擒下你來,與雯妹交換。」
  這正中羅侯神君試掌之意,只見他舉掌一推,哈哈笑道:
  「很好!很好!老夫求之不得。」
  只聽一聲輕響,掌風相接,如中敗革,羅侯神君手臂一麻,拿樁不穩,不由暗吃一驚,連忙就勢倒翻,急急向峰下奔去,總算沒有當場出醜,雲震則似斷線風箏,臨空飛了出去,差幸高夫人騰身一躍,將他接住,但人卻已昏了過去。
  峰下傳來羅侯神君的聲音,陰惻惻道:
  「高夫人,莫忘百日之內,叫雲震前來六詔。」
  這事的變化,大大出人意外之外,那不可一世,桀驁不馴的一代惡魔,竟會憑恃人質鼠竄而去,而峰上眾人,連那西門咎在內,竟也無人出手阻攔,一個個全都愣了。
  「主人,雲公子不要緊嗎?」
  原來高夫人席地而坐,正在為雲震推拿,雲震此刻滿面通紅,兀自緊閉雙目,未曾甦醒。
  眾人圍了過去,西門咎跺腳狠聲道:
  「雲震若有三長兩短,西門咎拼掉老命,也要搏殺你這老魔。」
  齊小冬忽然悄聲道:
  「老前輩,請小聲一點,莫要驚動了雲大哥。」
  西門咎瞪他一眼,悻悻走了開去。
  那牛大寶一頭擠進人群,高聲叫道:
  「喂!俺雲大哥受傷了麼?」
  齊小冬生怕驚動了雲震,他卻大叫大喊,其實誰又知道他心中正在想著,若是他的「雲大哥」受了傷,他又準備前去提那乳白色的泉水了。
  高夫人被他一喊,收回手掌,睜開眼來,道:
  「這孩子並未受傷,他僅是急怒攻心,痰氣雍塞,稍時就會醒來,諸位放心吧!」
  她這話說得和熙已極,乍聽是在安慰眾人,仔細分辨,其中的意味,竟是痛、愛、驚、歎兼而有之,與原先的冷冷冰冰,疾顏厲色的情形迥然不同,歸隱農等人心中異奇,但卻不明內情,只有點頭唯唯的份兒。
  須臾,雲震張口吐出一口濃痰,倏地坐了起來,出聲喝道:
  「老賊……」
  睜眼看清四周人群,話聲頓時中斷,張口愣住。
  高夫人幽幽地道:
  「孩子!那老賊已經走了,你靜靜。」
  雲震雙目一凌,急聲道:
  「什麼?他走啦?我去找他。」
  手掌一按地面,驀地騰身而起,由眾人頭飛了過去。
  高夫人先是一怔,繼而大喝道:
  「回來!」
  這兩字聲發丹田,震人耳膜,雲震身在空中,一驚之下,神智頓時清醒過來,只見他折身一擰,臨空翻了兩個觔斗,飄飄然回到原處,恭恭敬敬道:
  「夫人有什麼吩咐麼?」
  高夫人一聲冷哼,道:
  「但憑血氣之勇,能成大事麼?」
  雲震渾身一顫,頓時垂下頭去,道:
  「是,晚輩魯莽,晚輩知錯。」
  高夫人道:
  「尚好你知錯,不然,我可真要失望了。」
  她語氣和緩下來,頓了一頓,接道:
  「救回潔兒之事,另外商議,現在我問你,你身上那佩劍哪裡來的?」
  雲震抬起頭來,正想回答,高夫人忽然又接道:
  「莫非你見到他了?」
  雲震先是一怔,繼而恍然道:
  「是的,佩劍正是他老人家所贈,這裡另有手書一封,他老人家囑晚輩面陳夫人。」
  他由懷內取出高華的手書,雙手遞給高夫人,高夫人接過書信,看了看封套,隨手放入懷內,站起身來環顧道:
  「各位如無其他事故,請至舍下盤桓數日,妾身有事奉告,雲震、平兒,咱們走吧!」
  眾人疑惑甚多,但卻沒有一人開口,俱各默默無言,相率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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