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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齋醮

  夜深了,雲寄桑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了自己房中,鬆垮地坐在了床頭。他很想馬上去卓安婕那裡看看,只是今天。生的一切讓他的身心俱疲,潛伏了好久的內傷也重新肆虐起來。尖銳的痛楚沿著手太陰肺經中的天府穴蔓延而上,待到雲門穴時,劇痛已經讓他難以呼吸,不得不佝僂著身子取出一枚丹藥服下。
  感覺著藥力緩緩地化開,雲寄桑的身體終於得以重新放鬆。實際上,他早已意識到伊騰博昭那瀕死的一掌絕非普通掌法,即使是師門的絕技金蟬步也無法讓他從那凌厲詭異的一掌中全身而退,那一掌的恐怖便可想而知了。可怕的是,這一掌的傷害竟綿延至今,且越來越難以壓制。如果不早尋良醫,恐怕自己失去的,絕不只一條右臂這麼簡單。
  沒有了六靈暗識,自己和普通人一般無二,武功也廢去大半,甚至心神也不時被恐怖的幻影折磨著。
  九死之餘,憂畏百端。(註:蘇軾-與范元長)
  這樣的自己,怕離瘋狂也只有一線,憑什麼去破解這樣撲朔迷離的兇案?
  此刻的他,沒有一點信心。所有的,只是深深疲憊與自責。
  困意漸漸襲來,不知不覺,一隻紅色絲線拴著的巨大鈴鐺開始在自己面前來回地晃動著,渺小的自己則徒勞地跟著那個鈴鐺來回奔跑著。
  鈴鐺上有一個長了兩個頭的人坐著在向自己笑,那是誰啊?好熟悉的樣子。
  恍惚中,他看到了朱長明和陳啟的身影。
  兩個人都站在熾白的陽光下,焦急地向他大聲呼喚著。
  為什麼,自己什麼都聽不到?難道自己聾了嗎?
  緩緩回頭,蒸騰的水汽中,一個白色的袋子打開了,一個披散著頭髮的女子穿了一件綴滿鈴鐺的長裙,從袋子裡鑽出,緩緩向自己爬來。
  他驚慌地退後,忽然間一步踏空,跌落到無盡的深淵中。
  無數的鬼臉鈴鐺在他的身邊,跟著他一起墜落,墜落……
  雲寄桑渾身冒著冷汗,輾轉著,呻吟著,半夢半醒之間,似乎有人來到他的身邊,替自己將被子蓋好,握著他的手,靜靜坐在他的身邊。
  他終於安靜地睡了過去。
  第一縷晨曦終於破開了平安鎮的夜色,黑暗從每一處房屋的角落裡無聲無息地退出,悄悄地蟄伏起來,期待著下一次的降臨。
  雲寄桑睜開眼,遲遲沒有起身,躺在床上,靜靜感受著陽光的溫暖。
  這樣潔淨的陽光,這樣潔白的世界,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雲寄桑坐起身來,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子,心中一暖。忽而外面似乎有什麼聲音,便起身將房門推開,才一開門,便看到眼前一道耀眼的銀光飄忽而過,悠然而不可捉摸。
  「是師姐在練劍!」雲寄桑驚喜地想,他已經好久沒有欣賞到自己這美麗的師姐在清晨練劍了。
  自從卓安婕在十八歲時將自己的劍名從「逐日」改為「別月」後,她便再也不曾在白日練過劍了。雲寄桑也只是在極偶然的情況下在一個清幽的月夜中,千仞的絕壁上,驚鴻一瞥過那悠然操劍的美麗身姿。
  為什麼師姐又重新在白日下練劍了?他疑惑地想著,眼中卻緊盯著那在雪地上翩旋不休的皎然身影。
  劍光如虹,劍步如舞,卓安婕的身姿翩如游龍,就那樣灑脫地飄搖在天地之間。
  紅塵煉慧劍,流水渡泉石。
  閒散心如月,風光好自知。
  只將波上鷗為侶,不把人間事系心。
  琴臨秋水彈明月,酒就寒山酌白雲。
  一招招劍法,一句句劍意。一支支醉舞,一首首歡歌。
  雲寄桑一邊解讀,那顆迷茫而疲憊的心也開始漸漸地重新變得清澈溫暖。
  師姐……我懂了……謝謝你……
  彷彿聽到了他的回答,卓安婕的劍倏爾還鞘,站定,悠然地望著他微笑。一瞬間,那由極動化為極靜的至美讓他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喜福!」一個稚嫩的聲音在他的身邊響起,肉乎乎的小手更是迫不及待地拉住了他的衣襟。
  「明歡!你醒了!」雲寄桑驚喜地將小傢伙抱了起來,她咯咯地笑著,嘟起小嘴兒使勁親了他一口,看來已經完全從昨日的驚嚇中恢復過來了。
  「明歡昨夜就醒了,看你回來後實在太累了,就沒讓她過來。」卓安婕走過來,從他的懷裡將明歡接了過去,「怎麼樣,你沒事了?」
  「沒事,只是老傷又犯了。」雲寄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晨間冰涼的清新空氣,舒展了一下略為僵硬的四肢。
  卓安婕習慣性地舉起酒葫蘆飲了一口:「昨夜的事魚真人和我說過了,陳子通的事不能怪你,你不用自責。」
  雲寄桑自嘲地搖了搖頭:「也許是這幾年死人見得太多,看得淡了,我對子通的死並不特別難過。我只恨自己無能,枉自被稱為智者,卻無法給老師出一點力。」
  「當年死香煞一案比如今更加詭異血腥,可以稱得上殺機處處,步步驚心,結果還不是被你破了?」卓安婕望了他一眼,鼓勵道。
  「那時不同,當時我……」雲寄桑正要說下去,卻被卓安婕打斷。
  「我知道,那時你有六靈暗識麼!只是你當時破了案子,真的是靠六靈暗識麼?說到底,還是要靠你自己的頭腦。
  若非如此,能學六靈暗識的人成千上萬,公申老前輩又何必要收你為弟子?」
  的確,公申衡當時之所以收雲寄桑為弟子,就是看重了他心思靈動,不拘泥於前人,且能舉一反三,更立新篇,是自己最佳的傳人。只是雲寄桑性格上的缺陷卻始終讓他難以達到他師父公申衡的境界。
  雲寄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信心卻在卓安婕的話語中漸漸增長。
  的確,沒有六靈暗識又怎麼樣?功力大退又怎麼樣?我始終是我,大明雙璧之一,天下第一智者公申衡的傳人!
  想到這裡,雲寄桑抬首挺胸,仰天長嘯。
  「喜姑,喜福他怎滴勒?」明歡悄聲在卓安婕耳邊問道。
  卓安婕笑著拍了拍她的小屁股:「你師父他終於解開了心結,要大發神威了。」
  「打發神位?」明歡撓了撓小腦袋,納悶問自己:「甚麼系打發神位哩?要是打發不去可怎麼好未?」
  「對了,明歡,昨天你可曾看到那鬼怪的樣子?」雲寄桑小心地問。
  明歡想了想,搖了搖頭:「歡兒無看到未,不過……」忽然停下來,小手向雲寄桑招了招。
  雲寄桑微微一笑,將頭湊了過去。
  「那鬼乖繫個雄滴勒!」明歡在他耳邊悄聲說。
  「雄的?」雲寄桑臉色一變,「你是說,那是個男人?」
  明歡用力地點了點小腦袋。
  「明歡是怎麼知道的呢?」卓安婕在一邊柔聲問。
  明歡將小手誇張地比了比:「那幾腳好好大喲!可定系雄滴!」
  原來明歡只是看到了那人的腳,雲寄桑暗暗的思索。的確,如果腳真的非常大的話,那人是男人的可能性就非常大。只是鬼纏鈴為什麼要在白天出現呢?這三年中,並不是每次鬼纏鈴出現都會害死人的。那個傳說,只要趴下不看,就可以不被鬼纏鈴所害,分明是希望所有遇到鬼纏鈴的人都要避開。師父曾經說過:物之反常,必有奇理。看來自己最需要的就是找出鬼纏鈴出現的原因,如果找到,那兇手自然就無處可匿了。迄今為止,鬼纏鈴還是第一次在魏府中被人遇到,看來還是要去昨日師娘和明歡遭遇鬼纏鈴的那個石屋探查一番。
  「師姐,我要出去昨日明歡遇到鬼纏鈴的地方看看,明歡還是麻煩你來照顧吧。」雲寄桑向卓安婕道。
  還沒等卓安婕回答,明歡已經在她懷裡急道:「喜福,你帶歡兒去未!歡兒個你帶路,指個你看鬼乖那裡未!」
  卓安婕笑道:「你便帶她去吧,我也正想去看看鬼物出沒的地方有何稀奇之處呢。」
  雲寄桑微一躊躇便答應了,三人在明歡童真的笑語中向後花園的方向走去。
  突然,卓安婕停下腳步,向路邊望去。
  雲寄桑忙問:「師姐,怎麼?」
  卓安婕向遠處的松林中盯了一會兒,微微一笑:「沒什麼,我們走吧。」
  三人漸漸遠去後,松林中一雙黑色的靴子緩緩踱了出來,站了一會兒後,又退入林中。
  剛一進入那荒蕪的小院,雲寄桑的心神便一陣莫名的悸動。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裡似乎發生過什麼極為悲慘的事。
  整個院子瀰漫著一種與世隔絕的淒涼氣氛,一草一木都顯得憔悴而黯淡,似乎每一個的角落都埋藏著深沉的悲哀。
  「好哀傷的院子。」卓安婕輕聲道。
  雲寄桑走到那個石屋前,抬手撥了撥那粗大的銅鎖,皺了皺眉。
  「要打開嗎?」卓安婕在他身後問。
  雲寄桑搖了搖頭:「鎖孔已經銹了,看來已經很久沒人進去過了。」說完,他開始沿著石屋走著。當他走到那個小窗子前,停下了腳步。
  窗口並不高,但極小。雲寄桑伸手推了推,發現窗稜竟然是鐵的,不由一愣。難道這裡是牢房不成?
  他將窗紙捅開一個小孔,向內望去。
  好一會兒,他才將目光重新收回。
  「怎麼樣?」卓安婕低聲問。
  「牆上應該有字,只是看不清是什麼。我想先去問問老師,可否把石屋打開。」雲寄桑回答,一邊將跳腳扒著窗戶看的明歡抱了下來。
  卓安婕撇了撇嘴,也就是因為魏省曾是雲寄桑的老師,否則按她的性子,肯定是要大大方方地破門而入的。
  「喜福,歡兒和姨姨就繫在那裡遇到鬼乖滴!」明歡指著一叢灌木道。
  雲寄桑抱著她走到灌木從邊,仔細觀察著。
  「看來這裡就是師娘抱著明歡躲藏的地方,痕跡非常明顯。」雲寄桑判斷道。
  卓安婕來到灌木叢的另一側,突然道:「師弟,你看這邊的痕跡好亂。」果然,雲寄桑發現另一邊的足跡非常多,而且明顯不是一個人的足跡。
  「似乎有很多人來過這裡了,也許他們想查出些什麼。」他低聲說,「或者……」
  「或者掩蓋些什麼。」卓安婕接道。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深深的憂色。
  「喜福,歡兒肚子餓勒!」明歡在雲寄桑的懷裡苦著小臉道。
  「不管了,我們先去吃飯。今天我帶你們到鎮上吃吧,我知道一家很好的麵館,那裡的刀削面非常地道,已經好多年沒吃了,不知道那家館子還在不在。那味道,可真是好吃啊。」雲寄桑一副懷念的樣子。
  雲寄桑所說的麵館在平安鎮的西頭,離魏府有半里路。館子不大,生意卻好,雖然未到正午,卻已有了三、四桌吃麵的客人了。一個身材矮小卻透著股機靈勁兒的店小二正裡裡外外地忙碌著。騰騰的熱氣從廚房裡隔著簾子不時地冒出來,屋子裡散發著蔥花混合著燒酒的氣息。
  雲寄桑一進館子便熟練地高聲道:「小四,來三碗中面,一盤鮓脯肉,一盤閉翁菜!」看了看卓安婕,又道:「再燙壺燒酒!快點兒上!慢了少爺可不給賞錢!」
  那店小二見了雲寄桑,臉上登時露出驚喜之色:「是雲少爺!您真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稀客啊!掌櫃的還一直念叨您哪!掌櫃的!掌櫃的!雲少爺來了!您先跟掌櫃的聊著,我去給您上菜!」說著,一貓腰又鑽進廚房裡去了。
  「掰嚼(胡說)啥呀,暈少爺咋會到咱店來咧?」朝著山西口音的胖掌櫃才從櫃檯下迷迷糊糊地冒起頭,就立即瞪圓了雙眼:「暈少爺!真四你麼!」
  「可不就是我?徐掌櫃的,今個兒我可是要招待人的,你可把料給我下足了,不然我可不給飯錢!」雲寄桑笑道。
  「莫問題!」徐掌櫃將圓圓的腦袋晃著,「小四兒,給暈少爺的菜加料咧!聽見莫?」
  「好勒——!」廚房裡傳來小四響亮的回答。
  看著雲寄桑的一言一行,卓安婕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自己這個師弟,從來不講什麼架子,到哪裡都能和身邊的人打成一片。尤其是市井中人,都格外的待見他。也許,在他們的眼中,師弟並不是什麼大俠,也不是什麼大明雙璧,他只是一個街坊家的頑皮孩子,一個從小看到大的親人。
  這樣的師弟,不由得他們不歡喜……
  明歡倒是對師父受歡迎不感到奇怪,在高麗時,她的那些同胞也是最喜歡師父的。不知有多少高麗姐姐偷偷地塞給明歡好吃的,為的就是多打聽點師父的消息,可惜,明歡的嘴可是很嚴滴未!
  很快,菜便上來了。
  明歡好奇地望著碗裡的麵條,白生生的麵條薄薄的,看起來像葉片一樣,很是惹人喜愛。她用筷子將麵條高高挑起,好奇地問道:「喜福,這系麵條麼?」
  「是啊!這就是師父我最喜歡的刀削面!你看,這一片片的面葉都是用菜刀削出來的,所以才厚中薄邊,稜鋒分明,形如柳葉。這徐家麵館的刀削面味道最是一絕!吃起來外滑內筋,軟而不粘,絕對是面中的極品!放心吃吧,保證越嚼越香,你師父我可是面中的行家!」雲寄桑向她誇口道。
  「哦?不知你這位面中的行家,第一次吃刀削面又是誰帶你去的呢?」旁邊卓安婕用筷子攪著碗裡的麵條,漫不經心地問。
  雲寄桑頓時無語,他平生第一次吃刀削面,正是面前這位師姐帶他去的。記得那時的師姐便已經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老饕了,自己今天竟然來了個卓門弄劍,讓師姐看了自己的笑話。
  卓安婕刺兒完了雲寄桑,又向明歡笑道:「歡兒,這刀削面呢,做的時候講究的是刀不離面,面不離刀。廚師削面時一手托著麵團,一手持刀,對著湯鍋流星趕月一樣嚓!嚓!嚓!一刀趕一刀,一葉連一葉,面葉落入滾起來的湯鍋,像銀魚戲水,煞是好看!你知道嗎,當初我和你師父啊……」
  雲寄桑看著師姐興致極高地為明歡解說刀削面的來歷,不禁露出會心的微笑。小時候師姐拉著自己的手,偷了她師父的錢去吃麵,兩個小孩子看著廚子削面時那精湛的刀功都是又入迷,又佩服。記得那時師姐便賭咒發誓要創立一門「削面劍法」,既能殺敵,又能削出好吃的刀削面來。自己也很熱心地幫忙,把廚房裡所有的面都拿來揉了麵團給她練劍。結果劍法沒練成,自己的面倒是吃了個飽。後來這件事被師門的長輩知道了要責罰他們,師姐又挺身而出,擔下了全部的責任。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師姐血跡斑斑地趴在床上敲著自己的頭說:小桑子,你哭什麼,不就是打板子麼,這樣都哭,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真沒出息……
  師姐,你知道嗎,從那時起,自己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你能微笑著敲著自己的頭說:小桑子,你終於成為一個男子漢啦……
  師姐,現在的我,算得上一個男子漢麼?
  「……好的廚子瞬息之間能連削幾百刀,足以看得人眼花繚亂,所以有詩稱讚它:一葉落鍋一葉飄,一葉離面又出刀,銀魚落水翻白浪,柳葉乘風下樹梢。」一邊,卓安婕女俠終於用一首詩結束了她的長篇講解,主要是因為燒酒終於燙好了。
  雲寄桑聽了她的詩,心中卻是一動,想起了朱長明死前留下的那首殘詩。
  不似慧蘭羨花間,恰如朝雲伴堂前……
  記得朱長明以前作詩是最喜用典的,那首詩意有所指,其中可有什麼典故麼?
  明歡喃喃地念著卓安婕說過的『刀削面詩』,又用圓嘟嘟的手指指著一盤暗綠色的菜問道:「喜福,介系甚麼未?」
  「啊?這個啊,這是閉翁菜。」雲寄桑仍然在想那首詩的事,隨口答道。
  「喜福,甚麼系閉翁菜未?」明歡拽著他的手臂不依不饒地問。
  雲寄桑無奈地一笑:「好啦,師父告訴你,別拽啦。閉翁菜就是蔓菁,也叫蕪菁或者大頭菜。閉翁菜就是把它放到罈子裡醃起來做成的酢菜。明白了麼?」
  明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問:「那喜福,有沒有詩格贊它哩?」
  「有啊!」雲寄桑點了她的小鼻子一下,「蘇東坡就是極愛吃蔓菁的,他在《春菜》詩中稱讚蔓菁道: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減,爛蒸香穿白魚肥,醉點青蒿涼餅滑。」
  卓安婕此刻剛剛將一杯燒酒飲盡,雙頰微紅,故意反駁道:「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好?」然後操起筷子敲著碗沿唱道,「閉門高臥莫長嗟,水木凝暉屬謝家。緱嶺參差殘曉雪,洛波清淺露晴沙。劉公春盡蕪菁色,華廙愁深苜蓿花。月榭知君還悵望,碧霄煙闊雁行斜。」
  明歡卻不知好看的師姑在唱些什麼,瞪大了眼睛琢磨著詩中的含義,想了半天,卻仍舊一頭霧水。搖了搖小腦袋,低頭開始稀溜溜地吸起麵條來。
  這一首詩卻是溫庭筠的《呈元處士》,其澹泊惆悵之意充斥詩中。
  雲寄桑心中卻猛地一震:溫庭筠!他的詩書不正是花間集麼?那慧蘭呢?這名字好熟,似乎在哪裡聽到過……劉公!溫八叉的這首詩中劉公指的是當年曾經種過蕪菁的劉備,朱長明在茶會上那首詞裡面的劉叟指的又是誰?也是劉備?還是另有所指?等等,劉叟,好像老師有一次曾經提起過……
  獾狼獐鹿不同老,度母吉祥總解禪。獾狼獐鹿……似乎又暗指著什麼,只是自己一時卻想不起來……鳳台乘鳧三山去……為何是乘鳧而不是乘鳳或者乘鸞呢?長明兄,你真是給我出了個難題呢……
  「咚!」卻是卓安婕用筷子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別胡思亂想了,快點趁熱吃麵!」
  這一敲讓雲寄桑彷彿回到了孩提時光,他習慣性地揉了揉腦袋,咧嘴一笑,拾起筷子大口吃起面來。
  面的味道果然好吃,連平素很少吃麵的卓安婕也吃了兩碗。明歡就更不用說了,小肚子撐得圓圓的,走路時不得不煩惱地腆著腰,看起來簡直像一個圓滾滾的紅色小元寶。那可愛的模樣惹得雲寄桑和卓安婕頻頻微笑。
  當他們回到住處時,遠遠地,便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立在門前,一身青衣,腳踏直縫牛皮靴,正是魏府管家楊世貞。
  「是楊管家啊,你在這裡等了多久了?」雲寄桑問道。
  「小人在這裡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了。」楊世貞深深一躬:「雲少爺,夫人讓我來說一聲,今日酉時在蘭雪茶舍前魚真人要為老爺齋醮驅邪,要你們千萬過去。」
  「酉時麼?知道了,我們到時一定去。」雲寄桑想了想道,「老師身體怎麼樣了?」
  楊世貞沒有抬頭,躬身道:「老爺自昨日晚間起就臥床不起,好在夫人已經給他服了藥,說是已經不妨事了。」
  雲寄桑點了點頭,心中猶自為老師的身體暗暗擔憂。
  「雲少爺,卓女俠,小人告辭了。」楊世貞向他們再次施禮後便離開了。
  「今天很冷吧。」雲寄桑望著他的背影道。
  卓安婕眉梢一挑:「是啊,怎麼?」
  「沒什麼,只是這位楊管家在北風裡站了半個時辰,居然面色不變,還真是讓人佩服。」雲寄桑的唇邊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
  卓安婕沒說話,卻瞇起眼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望得雲寄桑有點手足無措。
  「怎麼了?」他問。
  卓安婕搖頭不語,突然燦爛一笑,舉起葫蘆痛飲了一口。
  雲寄桑先是不解,隨即便省悟過來,心中一片溫暖。
  「喜福,甚麼系齋醮啊?」明歡拉著他的衣袖問。
  雲寄桑低頭在她的小臉上輕輕一掐:「我們先進屋吧,看你剛才吃得滿頭大汗,可別著涼了。」
  進了屋,明歡依舊好奇地追問,雲寄桑便向她耐心地解釋道:「齋醮即是道場,也就是我曾經說過的法事。『齋』即齋戒。在祭祀前,人們都須沐浴更衣,不食葷酒,不居內寢,用以表達心中的虔誠。『醮』指祭祀,也就是與神靈交感。簡單地說,齋醮就是道士借用一系列繁瑣的儀式與鬼神溝通,藉以消災祈福,或超度亡靈。明白了麼?」
  「那齋醮滴話,可以看到鬼乖未?」明歡瞪大眼睛問。
  「自然是看不到的,我說過了,那只是個儀式,況且道教中人所謂的法術大都是些障眼法,當不得真的。」雲寄桑笑道。
  「哦。」明歡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去吧,自己去那邊玩兒會兒,師父有些事和師姑說。」雲寄桑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道。
  明歡嘟著小嘴兒,自己抱著卓安婕送給她的石彈到一邊玩去了。
  「怎麼,可是發現了什麼?」卓安婕問道。
  雲寄桑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將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好好理清一下,又怕自己一個人遺漏些什麼,所以想請師姐幫忙聽聽。另外,有師姐在身邊,我倒是覺得腦子更清楚些。」
  卓安婕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是麼,我倒不知道自己有那麼大的神通。」
  雲寄桑有些不好意思,隨即正色道:「還請師姐多多指教。」
  「你說吧,我聽著就是。」卓安婕輕聲道。
  「咕嚕咕嚕——」一枚紅色的石彈滾到牆邊,撞到牆上後又彈了回來,明歡忙伸出小手將它摀住。她抬頭看了看。
  親愛的師父和好看的師姑還在說個不停呢。有些話她聽得懂,有些話就聽不懂,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因為她很少看到師父精神這樣好。以前大多數時候,師父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著,只有自己纏著他時,他的臉上才會露出一點笑容。自己多麼希望可以常常看到那樣的笑容啊!見到好看的卓師姑後,師父的心情就好多了。唉,要是以後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啊,就算自己把這些好看的石彈都不要了也行啊!可是,這些石彈真的很漂亮未,明歡歪著小腦袋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有些心痛,所以偷偷決定將這些好看石彈留下一半,只是不知親愛的師父能不能答應呢?
  「這麼說來,陳啟遇害時,所有的人都沒有時間殺人了?」聽完雲寄桑對昨夜案件的講述,卓安婕若有所思地道。
  「應該是這樣。關鍵是屋內的那些鬼鈴,那麼多鬼鈴要掛好,無論誰都要花上半天功夫,可從子通遇害的時間往前推算,大家又都沒有這樣長的時間去作案。」雲寄桑歎道。
  「會否兇手先殺了陳啟,然後掛好鈴鐺離開,待自己找好證人後又重新回來將水燒開呢?」卓安婕問道。
  雲寄桑搖頭道:「那樣的話,水桶裡的水就應該被換過了。我在四周仔細看過,並沒有換水的痕跡。況且屋子裡只有一盆炭火,並沒有爐子,兇手即使想燒水也得在別的地方燒好,而且我也想不出有什麼辦法可以帶那麼多的熱水回去換。」
  「也就是說,目前唯一的可能就是陳啟剛剛洗澡沒多久便遇害,兇手從容佈置後再離開。而且剛剛離開沒多久徐嫂便發現了陳啟的屍體。」卓安婕思索著道。
  雲寄桑點了點頭:「現在看來是這樣的,不過我想這其中應該另有緣故。」
  「那麼多的鬼鈴,兇手是從哪裡弄來的?」卓安婕又問道。
  雲寄桑苦笑道:「這鎮裡到處都是鬼鈴,要弄些再容易不過。再說這鈴鐺又小又輕,幾百個鈴鐺也不過二三十斤重,任誰都可以隨身攜帶,只要注意不被人看到就是了。」
  「如果兇手的輕功足夠高的話,能否擠出時間去做這些事呢?」卓安婕又提出新的想法。
  「除非他會飛……」雲寄桑心中一動,又想起了王延思說過的關於蘇尼的傳言。
  「我倒是覺得你應該和你的老師好好談談,也許能找到些什麼線索。」卓安婕望著他道。
  雲寄桑心中一沉,他何嘗不知道這點?只是一想到要和老師談起當年的慘事,便感到於心不忍。他清楚地知道魏繼儒在老師心目中的地位,正因如此,他才千方百計地想從他人身上瞭解當年的真相,而避免觸碰老師心頭的傷疤。
  「你呀,還是老樣子。」卓安婕搖了搖頭。
  雲寄桑自嘲地一笑,他自然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從來都改不了。
  「不過也好,這才是我的雲師弟。」卓安婕的唇邊又露出了讓他心動的微笑。
  面對著這樣的微笑,雲寄桑的心中又升起無限的信心。
  「齋醮?好的,老夫到時一定去。」王振武手捋長髯點了點頭。待楊世貞離開後,他立即轉身回到裡屋。
  「你怎麼看?」他向屋內那人低聲問。
  「看來,今夜有好戲看了。我有個感覺,當年那件事恐怕就在今夜徹底解決。」那人沉聲道。
  「很好,小梅絕不能白死,不論當年那兇手是誰,這一次我都絕不會放過他。」王振武手撫大刀沉聲道。
  「只怕,那真兇會出你的意料呢。」那人嘿然冷笑,「不過你說得對,無論是誰,他都要為當年的罪行付出死亡的代價。」
  屋子裡再無聲息,只有無限的殺機在瀰漫著。
  小亭中,唐磐一個人靜靜地品簫。
  低昂的簫聲悠悠地在天地間徘徊著,彷彿在講述一個悲惻而漫長的故事。
  「唐兄真是好興致!」梁樨登搖著折扇走了過來。
  唐磐停了下來,冷笑道:「梁兄才真是好興致,大冬天還搖扇子,如此風流,不愧是沈大人座下第一能手,只不知這一次梁兄又要施展何等的通天手段?」
  「唐先生過獎了。梁某不過是一個小人物,比不得唐先生和魏公這等國家棟樑。只不過天有不測風雲,這人生起伏,福禍相依,鹿死誰手,誰也說不准哪。」梁樨登將手中的折扇一翻,露出上面的七個大字:「大樹底下好乘涼。」
  「大樹底下好乘涼……」唐磐冷哼了一聲,「小心你的大樹別倒了壓著你,樹太大,想躲開怕也來不及了。」
  梁樨登不以為意:「唐先生說笑了,梁某靠的這棵大樹根深葉茂,風再大也難以動搖。只是有些人不自量力,總欲行那蚍蜉撼大樹之事,真是可笑之極。想來以唐先生這樣儒林大家,當不會如此沒眼光吧。」
  「精衛尚能添海,蚍蜉又如何撼不了大樹,況且這大樹不過是外強中乾罷了。」唐磐慢聲道。
  梁樨登臉色微變,隨即又微微一笑:「聽聞今夜魏公要在府內進行齋醮,我看到時定有一場熱鬧可看了。我這人最是喜歡湊熱鬧,只不知唐先生會否到場呢?」
  唐磐將簫背到身後,冷然道:「如此盛事,怎麼少得了唐某,總之梁兄到哪裡,唐某自然也要跟到哪裡去的。」
  「那梁某啟不是又有耳福了?願到時再聆先生雅奏。告辭了!」梁樨登拱手道。
  「不送!」目送著梁樨登微胖的身軀離開後,唐磐的臉色愈發陰沉,「莫非,這奸賊真的得到了什麼消息?還是當年那事……不會的,絕對不會的……」他喃喃自語道,臉色陰晴不定,終於他將長簫在手中重重一擊,似乎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
  「表弟,來,把這魚碗湯喝了,我剛熬好的,正熱呢。」一間簡陋的房間中,徐嫂細心地將一碗熱湯遞給那個啞僕。
  啞僕醜陋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接過湯碗,大口地喝了起來。
  徐嫂在邊上看著,乾瘦的臉上露出難得的溫柔之色,向他比劃道:「慢點喝,別燙著。」
  啞僕向她比了一個手勢,翹起了大拇指。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點兒,我熬了許多呢。」徐嫂高興地道,隨即又歎了口氣,向他比劃道:「如今我就只剩下你這一個親人了,我為你做了這許多事,也不求你報答,只望你能平平安安的過完這一生就好了。今天晚上府裡要做法事,你可要記得答應過我的事,好好呆著,哪兒都不能去,知道了嗎?」
  啞僕點了點頭,垂下了頭。
  徐嫂滿意地笑了,卻沒有看到他那醜陋的雙眼中閃過的邪異的光芒。
  「老爺,吃藥了。」謝清芳小心地扶起躺在床上的魏省曾。
  魏省曾接過藥碗,卻沒有喝,只是呆呆地望著。
  謝清芳試探著道:「老爺……」
  魏省曾恍若道:「什麼?啊,對了,喝藥……唉,又麻煩你了。這兩天長明和子通先後去世,真讓老夫心痛啊……」說著,他又開始愣愣地發呆。
  「老爺,你怎麼了?」謝清芳焦急地勸道,「不管怎樣,你總得先吃藥啊。唐先生不是說,你馬上就要起復了麼?要是沒有一個好身體,可怎麼為朝廷出力啊!」
  「老啦,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魏省曾搖頭道,一邊將碗裡的藥喝了下去。「這些天我的心裡亂得很,總是想起些陳年舊事,唉,不是什麼好兆頭啊。」
  看著他喝完了藥,謝清芳安心了許多,柔聲道:「明天就是老爺的大壽了,大壽過後這些人都走後,便再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就能安心了。」
  「是啊,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如果沒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魏省曾喃喃地重複著她的話,聲音越來越低,終不可聞。
  「真人,法壇已經搭好了。您可以沐浴更衣了。」楊世貞向端坐著的魚辰機道。
  魚辰機緩緩睜開鳳目:「是麼,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現在是未時了,離齋醮還有兩個時辰。」楊世貞躬身回答。
  「只剩下兩個時辰啦……」魚辰機長吁了一口氣,隨即微微一笑,「不過,兩個時辰已經足夠做許多事了,燈儀的火種可備好了?」
  楊世貞道:「備好了,按照真人的吩咐,是從正午陽光取得的火源。」
  「那就好,如此便可通過此儀,照耀諸天,續明破暗,下通九幽地獄,上映無福極堂,楊管家……」
  「真人有什麼吩咐?」楊世貞上前一步。
  「沒什麼,我只是想說,這些日子在魏府多蒙你照應了。」魚辰機淡然道。
  「那是小人的榮幸。」楊世貞恭恭敬敬地道。
  「是貧道的榮幸才是,能得到楊管家這樣的高人相助。」魚辰機向他微微一躬。
  楊世貞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更加恭敬地道:「當不得真人如此盛讚。」
  「楊管家客氣了。今夜的齋醮有楊管家在安排,貧道再放心不過。」魚辰機又緩緩閉上了雙眼。
  楊世貞緩緩直起了身子,眼神凌厲地望著她,魚辰機卻再未曾睜眼。
  楊世貞就這樣在她面前靜立了片刻,隨即轉身離開。
  他剛剛走出屋子,魚辰機的雙目便再度睜開,唇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隨即重新閉合雙眼,輕誦道:「然燈威儀,功德至重,上照諸天,下照諸地,八方九夜,並見光明。九幽之中,長徒餓鬼,責役死魂,身受光明,普見命根……」
  誦聲竟然中帶著一絲寒意,讓人聽來彷彿不是在禱告,而是在詛咒……
  這一夜,無星,無月,天地間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只留下神秘而不可測的黑暗。這樣的黑暗中,北風彷彿一個隱了形的女巫,不懷好意地將大片的雪塵拋灑在人們的臉上、懷中乃至脖頸的縫隙裡,又桀桀怪笑著跑開。樹枝在瘋狂地搖動,但你卻無法看到它們,只能聽到陣陣嘶啞乾澀的枯折聲,作為它們最後垂死掙扎的殘音。
  是的,這是一個恐怖的夜晚,黑暗與幽冥主宰了一切。
  雲寄桑望著手中的燈籠,那團弱小的光明在黑暗的圍攻中顯得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便會熄滅。
  明歡的小臉也格外緊張,拉著他那只空空蕩蕩的袖子一刻也不敢放開,直到卓安婕將她抱在懷裡才安心。
  黑暗中,可以看到另外幾盞燈籠也向這邊移動著,只是不知提燈者是什麼人。在雲寄桑的眼中,每一盞燈籠都如同一個迷失在冥河中的遊魂,孤獨地蹣跚在這無盡的黑暗中。
  在這樣的黑夜中,雲寄桑心中格外的悲茫。
  在這個世上,人們都是孤獨而痛苦的。自己在這些年曾經無數次面對死亡,又掙扎著從它的手裡逃脫。之於短暫的生命,歡樂和幸福實在不過是彈指間事,可即便這樣,人們還是要將自己有限的生命用於相互戰鬥、屠殺、謀害……究竟這是世間的本質,還是人類的天性?自己找不出答案,老師,你能給出解答嗎?
  小時候,自己總是天真地遐想著未來的種種,興高采烈地盼望著人生大幕的開啟,卻對幕後行將出現的一切懵懂罔知。而當幕帷拉起的時候,純真將被玷污,善良將被欺辱,勇氣將被銷蝕,一個孩子擁有的一切都將被幕後的殘酷景象所粉碎……
  今夜,面前的大幕又將被拉開,幕後存在的,又會是什麼呢?
  遠遠地,一盞又一盞燈籠亮了起來。那種耀眼的黃白光芒刺目地交織著,勾勒出一圈不真實的光暈。雲寄桑知道,那是燈儀所備的燃燈。
  燈,在道門中是照徹幽暗的象徵。而燈儀,則是一種以燃燈為主要的法器的道門齋釀科儀。燈儀可分為金菉燈儀、黃菉燈儀,而此刻魚辰機所行的,便是黃菉燈儀中的九幽燈儀。
  幾個身著素衣的女道童將燈一盞盞點燃,虔誠得彷彿她們不是在點燃燈火,而是在喚醒沉睡的神明。在這場燈儀中,她們任「侍燈」之職,其職可「景臨西方,備辦燈具,依法安置,火滔火燃,恆使明朗。」
  燈光中,謝清芳扶著魏省曾來到法壇前。她今天穿了件鴉青色潞綢如意連雲對襟襖,下面配條一尺寬大西番蓮挖鑲金沿邊褶裙,頭上圍著銷金箍,戴了羔皮手套,顯得分外雍容華貴。魏省曾則是一身月下白的素綢長衫,披著銀鼠裘,頭戴方巾,看來很是樸素文雅。
  梁樨登不知何時已久到了,他今日還是那身水獺裘,手裡的折扇悠閒地搖著,一幅閒散從容的做派,此刻正和王振武低聲交談著。老鏢頭今日一身黑色的閃緞勁裝,背著大刀,顯得格外精神。
  「雲少俠,你也來了。」正看著,身後傳來王延思那沉穩的聲音。
  雲寄桑回頭道:「王捕頭,你來得正好,看來魚真人這燈儀規模還真是不小啊。」
  一身捕快服的王延思凝目望著那盞盞被點燃了的明燈,沉聲道:「是啊,破毀鐵圖,羅酆幽陰,萬神護送幽魂。王某也是第一次看到這般輝煌亮麗的九幽燈儀。」
  「不只是你,就連老夫也是平生第一次得見啊!九幽地獄,嘿,生人真的可以和鬼魂相通麼?」不知何時,王振武來到了王延思身邊。此刻的話一改平時那粗豪的模樣,燈光下那蒼老的面容顯得滄桑而憂傷。
  雲寄桑望著燈光下忽明忽暗,並肩站立的兩人,心中忽然一驚,那天自己去見魚辰機時,曾見王延思和一個人在小亭內爭吵,當時只見那人的背影眼熟,此刻才突然醒悟,原來竟是王振武!
  只不知這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又是為何事而爭吵?
  這時,壇場內已經按照古法以淨砂按八角形鋪設九幽之獄。女道童分燈後,已經開始按照九幽方位設燈樹。燈樹依九位陳列,樹別九盞;每三盞燈為一組,三組齊燃為一樹之燈,正暗合自一而三,從三至九,九九變化而生萬光的至理。
  黑暗中先亮起的是東方幽冥燈,接著南方的幽陰燈,西方的幽夜燈,北方的幽酆燈也接連被點燃,燦燦地輝耀著金黃的流鑾。
  在場的眾人此刻都停止了交談,靜靜地望著這神聖的一幕。那些燃燈在他們面前依照次序緩緩地,無聲地亮起,那種深沉的悲愴,讓每個人不知不覺中都生出一種蒼茫的宿命感。
  接著,東北幽都,東南幽治,西南幽關,西北幽府諸燈也被點燃了,當最後中央幽獄燈被點燃後,院中已是一片奪目的輝煌。
  「喜福,好好看未……」明歡喃喃地道,顯然被這美麗的景色驚呆了。
  雲寄桑想起自己在道書中所見,不禁輕聲道:「煥煥萬天,照明九地。內外朗徹,以襲其明。鳴金振玉,以和合陰陽,而生萬化。」
  卓安婕斜了他一眼:「說得倒是滿好聽的,點燃了這許多的燈,便真的能擺脫人世間的苦難麼?不過多費了些燈油罷了。」
  雲寄桑苦笑了一聲,不再多話。
  一聲玉磬聲響,魚辰機一身潮藍氅衣,頭戴芙蓉冠,手捧法笏,腳踏雲霞朱履,在法燈的照耀下,如一朵透明的蓮花,移步法壇。
  入壇之後,這美麗的女羽士玉容如水,朗聲念誦:「伏以太極太虛真人曰:陰陽成象,天地分形,晝夜既殊,昏明有異。所以清浮表質,九天為先聖之都;濁厚流形,九地為鬼神之府。九天之上,陰氣都消;九地之下,陽光永隔。由是幽冥之界,無復光明。當晝景之時,猶如重霧;及昏暝之後,更甚陰霾。長夜冥冥,無由開曉,致有沉淪北府,受報酆都,不睹光明,動經億劫。是故天尊以無上道力,發廣大慈悲,然九獄之神燈,救重泉之苦爽……」
  隨著她的話語,女道童配合著奏響了各種法器。院內光影繽紛,香煙繚繞,一時恍如天地初開,混沌又現,萬生萬象,鬼獄人間。
  明歡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卻有些害怕起來,不由向雲寄桑身後縮去。一邊,王振武雙眼似開似合,彷彿乎昏昏欲睡,魏省曾和謝清芳夫婦卻一臉虔誠地聆聽著。而梁樨登則將眼睛瞇著,四處打量著,似乎在找什麼人。王延思在梁樨登身後不遠處站著,皺眉打量著他。
  法壇上魚玄機啟白已畢,正在舉玉寶皇上尊之號,以破東方風雷地獄:「……修建黃籙寶齋,兼點九幽神燈,奉用追薦亡過某人。恭以風雷地獄一切冥官,廣賜慈悲……」
  法壇四周,九名女道童配合著她輕輕敲響木魚、雲鑼、帝鍾、手磬等法器,同時輕聲合唱,共贊天尊。
  不知為何,今天雲寄桑只覺得思維出奇地敏銳,聽著魚辰機那清朗的舉號聲,這幾日在各種場合下所見那幾首詩詞竟然一首首浮上他的心頭。朱長明臨終前的詩,魏省曾的悼子詩,陳啟的茶詩……交錯的字跡一句句隨著女道童們天籟般的偈頌聲在他的腦海中慢慢滑過,似乎每一句都充滿了難明的意義……
  不似慧蘭羨花間,恰如朝雲伴堂前……慧蘭,花間是指溫飛卿的花間集,慧蘭……等等,慧蘭,那不是一個人的字嗎?她曾和溫庭筠曾有半詩半友之誼,更曾對其寄以絲蘿托喬木之心……
  沒錯,那正是晚唐女道,風流才女魚玄機!
  他猛地抬頭向法壇上望去。
  那裡,魚辰機正在舉玄上玉晨尊,破北方溟冷地獄。她的口中唸唸有詞,容顏如雪,神色森然,彷彿真的身處冰冷的地獄之中。
  荒蕪的院落中,一個高大的黑影披散著頭髮退出了石屋。他將沉重的石門緩緩合上後,靜立在門前好一會兒,隨即低聲笑了起來。只是這笑聲更像是一種壓抑的哭泣聲,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那人笑了一會兒,從懷中掏出一個紅線繫著的鈴鐺,輕輕搖了搖。隨即身形一閃,消失在無邊夜色中。
  法壇上,魚辰機已經開始行攝召之法,以明九幽之獄,破其幽暗,度化亡魂。她神色莊嚴地執著靈寶策杖,腳踏天罡,由南方起步,順時鐘方向繞燈壇一周,最後站定,用法杖重重地在地上一擊,意為破獄。
  她不愧為峨眉高弟,功力純正,每次破獄一擊,眾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到地面微微一震。加之她法相莊嚴,容顏清麗,這破獄之舉看來便如真的天尊降世,正在附體行大神通一般。
  八聲巨響,八方破獄。她又重新踏著步罡回到中央幽獄燈樹下,手掐玉清訣,開始焚燒法符法幡。
  望著法符和法幡在自己面前化為星星點點的灰燼,這美麗的女羽士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竟然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即,她又迅速地恢復了莊嚴的神情,沉聲道:「收燈——」
  於是女道童們又開始依次將八方法燈熄滅,黑暗中,那一盞盞緩緩熄滅的燈火宛如一個個生命的無聲的謝幕,充滿了難言的傷感和惆悵。生命的消逝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這一刻,場中靜悄悄的,連梁樨登臉上那一貫虛偽的笑容都消失不見,只餘下一片茫然。
  最後,終於只剩下魚辰機身邊的中央幽獄燈還靜靜地燃燒著。她口中默念法決,伸指輕彈,每彈一指,便有一盞法燈熄滅。轉眼間,八燈俱滅,天地間便只餘下那一盞孤燈在落寞地燃燒著。
  魚辰機站立在漸漸微弱的燈光中,輕聲道:「請覆金蓮之焰,恭願亡過之千生罪垢,隨落燼以俱消;萬劫殃纏,逐傾光而書滅。身度光明之界,永離黑暗之鄉……」
  說完,伸指一彈,那最後一點光明也淪於黑暗。
  便在此時,一聲清脆的鈴音在黑暗中響起。
  「叮——」。
  「鬼纏鈴!」這是雲寄桑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王延思先前已讓楊世貞將魏府中所有的鬼鈴摘除,如今鈴聲再現,唯一的可能便是鬼纏鈴又出現了!
  疾風獵獵,從他身後高處飛速掠過,那分明是輕功極高的夜行人剛剛從上方經過。刺耳尖銳的鈴聲便夾雜在這風中,飄忽不定,似乎已化為那呼嘯的北風。顯然,那持鈴者正以卓絕的輕功不斷在黑暗中遊走。
  場內一片混亂,驚叫聲和鈴聲響成一片。
  「大家小心!」雲寄桑高聲喝道,同時對卓安婕道:「師姐,你護著明歡,我去老師那邊。」
  卓安婕的別月劍輕輕拔出了劍鞘,此刻正背在身後,以免發出閃光。按她的天性,自然是想摸黑出去,和這鬼纏鈴大戰一場。只是身邊有雲寄桑和明歡,讓她在黑暗中不敢輕離,此刻聽了他的話卻道:「想的美,我和你一起過去。」
  雲寄桑知道她不放心自己,點了點頭:「好,出劍時小心點,不要誤傷了旁人。」
  「你太小瞧你師姐了,管好你自己吧。小桑子!」卓安婕哼了一聲。
  雖然身處黑暗,可雲寄桑還是可以想像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尷尬地一笑。
  「喜福,喜姑,歡兒好好怕未……」明歡在卓安婕懷裡可憐兮兮地道。
  「歡兒別怕,師姑在這裡。」卓安婕將摟著她的手緊了緊。
  「歡兒乖,不要出聲,知道麼?」雲寄桑叮囑道。
  明歡聽話地點了點頭。
  黑暗中突然傳來幾聲短促的悶響,聽來仿若沉雷乍起,顯然是有人在交手了。雲寄桑心中更加焦急,彎腰向魏省曾所在的方向摸去。一道微弱的光明忽然在黑暗中亮起,緊接著便是一道銳響和一聲清脆的驚叫。顯然是一個女道童試圖點燃燈火,卻遭到了襲擊。
  雲寄桑知道,目前大家身處黑暗,而且沒有人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兇手,輕易地暴露只能讓自己成為兇手的鏢靶。更可怕的是,一旦有人因為混亂而產生誤會,就更容易造成撲朔迷離的場面,兇手下手的機會也就更多。
  在這一刻,沒有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回頭看了一眼,雖然無法看到,他卻清晰地感覺到卓安婕正悠然地抱著明歡,跟隨在他的身後。心中一暖,那無邊的黑暗竟也再不恐怖。
  梁樨登彎著腰,謹慎地趴伏在地上。剛才在燈火熄滅的一瞬間,他就已經離開了原地,以防有人偷襲,結果還是受到了攻擊。對方的武功很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輕功。那神出鬼沒的輕功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對他形成的威脅是致命的!
  額頭的冷汗剛剛沁出便結成了冰粒,梁樨登卻不敢伸手去抹,他屏住呼吸,心念急轉:這人到底是誰?魚辰機?不像,她沒理由來殺自己……唐磐?很可能!此人深藏不露,是個大敵!王延思?自己看不透這個捕快,只是他定是隱藏了些什麼……有生以來,自己不知多少次曾經暗中取人性命,可被人偷襲卻是第一次。雖然身處危機,但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竟讓他有些心神恍惚。
  一道銳風響起,沒入他右側不遠的雪地,迸濺的雪花打到了他的臉上,他不由得閉緊了雙眼。又是一道銳風,顯然,對方也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只能發暗器來試探。他暗暗向自己從未相信過的那個上蒼禱告,希望暗器不要打中自己的藏身之所。
  顯然他的禱告沒有起到作用,銳風突然從左上方向他襲來,直指他的脊背!梁樨登靈敏地在雪地上打了個滾,險險避開。他立足未穩,頭頂上方又是勁風撲面!心中叫苦,梁樨登卻不敢稍停,肥胖的軀體竟然瞬間使出鐵板橋這樣的功夫,平平向後急仰。便在此時,又一道銳風帶著詭異的厲聲,直奔他的面門而來!
  他本能地伸手擋去,卻擋了一個空——那瞬間,他似乎在拚命地抓住他那空空如也的生命。
  只是不知為何,那個動作竟然顯得那樣的可笑而笨拙。
  鈴聲在黑暗中飛快地遊走著,沒有一刻停歇。怪異地鈴聲動人心魄,像一首咒附在了恐怖之矛上的殤歌,硬生生地,邪惡地刺入人的靈魂中去。
  明歡在雲寄桑的懷中緊緊摀住耳朵,不敢去聽。雲寄桑心中也是煩躁欲嘔,他的心靈本就受創甚重,更是不堪這鈴聲的刺激。黑暗中,他感覺卓安婕伸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綿綿的真氣不住湧入體內,為他定住心神。
  他平靜下來,扭頭向後看了一眼。他知道自己什麼也看不到,可還是忍不住看了這一眼,他知道她就在那裡。
  感覺到他的平靜,卓安婕把手縮回,用劍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雲寄桑抬手輕輕推開劍鞘,示意自己沒事,繼續向前摸去。又走了幾步,似乎感覺有人在自己的身邊。
  「老師……」他低聲地呼喚道。
  沒有人回答。
  他試探著伸手沿著冰冷的地面小心地摸索。
  忽地,他感覺自己摸到了成團的絲線一般的東西。隨即他省悟到,那是人的頭髮!那種噁心的感覺沿著他的左手蔓延上來,令人作嘔。好在他在戰場搏殺多年,見慣血腥,所以還能繼續摸索下去。
  「怎麼了?」卓安婕在他耳邊低聲問。
  「是死人。」雲寄桑壓低了聲音回答,「應該是我們那位可疑的茶商。」
  「梁樨登?」
  「看樣子錯不了,只不知誰殺了他。」雲寄桑收回了手。
  「是幼清嗎?」不遠處,傳來謝清芳略帶驚慌卻依舊動人的聲音。
  「是師娘嗎?老師怎麼樣了?」雲寄桑忙問,同時摸黑急走幾步來到謝清芳的身邊。
  「老夫沒有大礙,只是受了點驚。」魏省曾蒼老的聲音此刻略顯沙啞,顯然也受驚不小。
  「幼清,現在怎麼辦?」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到來,謝清芳的聲音穩定了許多。
  「我們得先想辦法安全地把燈火點亮。」雲寄桑回答,心中猶豫是否要拜託師姐去做這件事。
  就在此時,鈴聲突然停止了,似乎那搖鈴者已經離去。
  黑暗中卻沒有人敢妄動,只有淒厲的風聲在不斷地驅散著死一般的寂靜。
  隔了好一會兒,一點又一點的燈火漸漸亮了起來,藉著燈火的餘光,雲寄桑看到魚辰機正伸指輕彈,正如同她熄滅燈火一樣,那纖纖的玉手每彈一指,便有一盞燃燈被點亮。片刻間,大片的燈火重燃,將場中照得如同白晝。
  眾人又重新在燈光下現身出來,只是大都臉色蒼白,神情狼狽,只是場中多了徐嫂,唐磐和楊世貞,卻不知他們何時到的。燈光下,一身玄色長衫的唐磐臉色鐵青,手中緊緊地握著他那隻玉簫。楊世貞換了一身淺灰的長衫,此刻正垂手站立在魏省曾身邊。徐嫂則依舊是一幅下人的打扮,手裡提著一盞剛剛點著的燈籠,臉色十分驚惶。
  倒在地上的屍體果然是梁樨登,致命的傷口在額頭上,那裡深深地嵌入了一個鬼鈴。這位茶商睜大了雙眼,顯然是死不瞑目,手中的折扇卻依舊開著,「大樹底下好乘涼」幾個大字此刻顯得格外刺目。
  「啊!」幾個女道童見了他的慘狀,驚叫起來。
  謝清芳也舉起袖子,遮住臉不忍看。
  「這……這又是鬼纏鈴做的麼?」魏省曾顫抖著問。
  「還不知道,雖然我們都聽到了鬼鈴聲,可梁先生的死法卻和鬼纏鈴所殺的人截然不同。」王延思搖頭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殺他之人定是一位高手!」
  雲寄桑暗暗點頭,的確,剛才聽到的鈴聲詭異非常,但並不致命,甚至連明歡都可以忍受,很難說那是真的鬼纏鈴,梁樨登死於高手之下倒是可以確認無疑,畢竟那鬼鈴明顯是被人硬生生擊入梁樨登的額頭的,沒有超凡的內力和暗器手法根本無法做到。
  「唐先生,楊管家,你們是什麼時候來的?」王延思厲聲問。「唐某來了好一陣兒了,只是當時齋醮已經開始,唐某便沒有入場,只是遠遠地看著魚真人做法。怎麼,你懷疑我不成?」唐磐臉色一沉道。
  「哼,不只是你們,在場的人都有嫌疑。誰能肯定那搖鈴的人便是兇手?」王延思沉聲道。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皆變。的確,黑暗中任何人都有機會擊殺梁樨登,只不過此人必然是高手而已。
  「你們看,那是什麼?」楊世貞指著遠方道。
  眾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黑夜中,一團火光正遙遙地亮起。
  「起火了!」王延思大喝道,「大家快都隨我去救火!」
  雲寄桑心中一凜:那不是後花園的方向麼?難道……
  只是此刻無暇多想,便和眾人一起向火起的方向趕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手持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中前行。因為來不及繞遠,他們只能從積雪甚深的林中穿過。雪深盈尺,眾人走起來都十分辛苦。輕功出色的魚辰機,卓安婕兩人不受積雪之累,走在前面,其他人則跟在後面。唐磐,楊世貞等人穿著牛皮靴還好些,謝清芳和徐嫂身為女子,又不會武功,就顯得十分吃力了。雲寄桑不敢離老師過遠,只能隨著眾人在後面慢慢趕過去。
  離那著火的地方還遠,便隱約有陣陣的鈴聲不斷傳來。
  隨著他們越走越近,那鈴聲竟然也漸漸密集,似乎有人知道他們的到來,在更加猛烈地搖鈴,用鈴聲催促著他們與死亡的相遇。
  那火光之地離法壇並不遠,不到一柱香的時間,雲寄桑他們便趕到了著火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著火的正是那所荒院內的石屋。
  不知誰在那石屋上塗了許多油脂等易燃之物,竟然將整個石屋完全點燃,熊熊的火焰騰空而起,如地獄中初醒的妖魔,張牙舞爪地直衝夜空,令人無法靠近一步。
  讓人感到恐怖的是那鈴聲竟然是石屋內傳來的,似乎有人正在這熊熊大火中瘋狂地跑來跑去,拚命地搖動無數的鈴鐺,將那淒厲喧鬧的詭異鈴聲作為自己最後的喪鐘。
  鈴聲中,眾人神態各異地望著那熊熊的火獄。唐磐依舊面沉如水,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王延思的手背在身後,雙眉緊縮,似乎想到了些疑難之事;魚辰機神情冷漠,手中拂塵低垂著在雪面輕輕掃動,唇邊則露出一絲淡淡冷笑;徐嫂一臉驚慌,提著燈籠的手不住顫抖;楊世貞表情驚異非常,隨即低下頭去,恢復了低調的樣子;謝清芳一臉茫然,雙手緊緊抓住魏省曾,似乎想確定他就在自己的身邊;魏省曾更是神情呆滯,口中喃喃地不知說著些什麼。
  雲寄桑敏銳地注意到,那石門上的銅鎖不知何時竟然不見了。他拾起一根院內的枯木,上前用力地一捅那石門,卻絲毫未動,顯然裡面被閂上了。他隨手扔下那著了火的枯木,皺眉向卓安婕望了望,見她輕輕搖了搖頭,只能歎息一聲,退到一邊。
  大火靜靜地燒著,隨著油脂一點點燃盡,火光也慢慢小了下來,最後只餘下幾處星星的殘火。
  屋內的鈴聲也漸漸停歇,似乎屋內的人已經結束了他的生命,而這瘋狂哀樂的最後一章也終於停止了。
  王振武,楊世貞等幾個人找來一根巨木,合力抱著向石門撞去。幾個人都是高手,全力以赴下,石門被撞得不住顫動,灰塵簌簌而下。
  「咚!咚!咚——!」大力地撞擊聲中,厚重的石門終於抵擋不住,轟然倒塌。
  雲寄桑上前一步,來到門口,石屋內的景象頓時讓他心中一震。
  室內到處是黑黝黝的煙熏痕跡,縱橫交錯,滲透著死亡的氣息,如同一個瘋狂畫者的絕筆塗鴉。孤零零的幾件舊傢俱都已經因高溫的烘烤而變形扭曲,彷彿是一堆堆妖魔的殘骸。石屋的頂棚上,密密麻麻儘是紅色絲線繫著的一掛掛長長的鬼鈴,不住旋轉著,晃動著,無數張鬼臉也隨之轉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望著眾人。殷紅的鮮血沿著繫著鬼鈴的紅色絲線不斷流下,落在那些鬼面上,宛如串串無聲的血淚。
  那些鮮血滴滴地落在地上,不斷流淌著,最後彙集到地面上的凹痕處,在石室正中形成一灘巨大的葫蘆型血跡。在火光的反射下,這個腥紅的葫蘆在雲寄桑眼中是那樣的荒誕而恐怖。
  血葫蘆的上方,一個人孤零零地吊在房樑上。他個子不高,穿著夜行衣,帶著一個古怪的紅色八角鬥笠,四肢下垂,顯然已經死去。斗笠上蓋著黑氈,擋住了那人的面容。那根吊著他脖頸的繩索顯然受到了高溫的烘烤,正發出怪異的扭曲聲,那人的屍體隨著這聲音微微轉動著,似乎在向進屋的人展示自己最後的死狀。
  「這是羅羅的特有的崇拜方式,他們認為葫蘆是靈魂的居所,葫者壺也,人死後若得魂歸壺天,則是靈魂最好的歸宿。」身後傳來王延思那沉穩的聲音,「那人戴的定是虎眼神笠,羅羅語稱為勒偉,和法鈴一樣,是畢摩必備的避邪法物。」
  王延思正說著,那根吊著屍體的繩索因為巨熱後的酥脆再也無法承受屍體的重量,突然「叭」的一聲斷裂了,屍體重重地落在那個血葫蘆圖案裡,激起了大片血花。
  雲寄桑忙退後一步,避開那些鮮血。
  王延思緩步上前,將黑氈揭開,露出一張醜陋而扭曲的面容。
  「竟然是他!」王延思詫聲道。
  死者竟是魏府中的那個啞僕。
  門口,徐嫂突然悲呼了一聲,暈倒了。
  雲寄桑將那斗笠摘下來,看了看,隨即又抬頭看那些沾滿了鮮血的鬼鈴。
  王延思則來到門邊仔細看著粗大的青銅門閂:「門閂是從裡面栓死的。看來,是這廝剛剛在法壇殺了梁先生後,回到這裡放火後自盡的,只是不知這廝為何要如此做。」
  雲寄桑卻向他微微一笑:「王捕頭當真這麼想?」
  「怎麼,雲少俠另有高見?」王延思臉色微微一變。
  雲寄桑不置可否,只是將門閂拿起來輕輕撫摸著。
  「雲少俠方才也該聽得清楚,這屋內鈴聲一直在響,若非是這啞僕自盡,那鈴聲又該如何解釋?」王延思指著掛了滿室的鬼鈴問。
  雲寄桑凝望著石室外的眾人道:「那不過是兇手的一個小伎倆罷了。王捕頭……」
  「怎麼?」
  「請將大家先勸回客廳去,我片刻後便來。」雲寄桑淡淡地道。
  王延思深深望了他一會兒,終於點頭道:「好吧,王某也正想見識一下雲少俠的手段。」
  待所有人離開後,雲寄桑一個人留在室內。
  他靜靜地站立了片刻後,先是來到牆壁邊,仔細地看牆上那模糊的字跡,然後輕輕讀出:「小梅……鈴……」
  隨後,他來到一個被烤角了的櫃子邊,拉開櫃門,仔細地看著空蕩蕩的櫃子。然後,他從櫃子裡掏出了一枚黑色的豆粒,放入口中,仔細地咀嚼了起來,片刻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訝色:「大風子……難道說當年……」
  他雙眉緊皺,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停地搓著,彷彿在掐算過去那被歲月湮沒了的往事。